天京城大重禁宮內的星台,又有一個名字,叫做薄雪塔。
因為它通體是潔白的,那潔白好似最晴朗的天空上柔軟的雲朵,或是冬末春初最後一場生機勃勃的小雪。圓潤的塔身在日光下透著白金色,裡面進進出出的小巫也都穿著雪白的長衫。
每到休沐日,成群結伴的小巫走在朱雀街上,真可謂天京城最靚麗的風景。
但是,穿著相同的服裝,披著同樣披散的黑髮,不著鞋履的赫連郁站在一群小巫之中,依然會非常非常顯眼。
誰讓他周圍一圈都沒有一個人呢。
今明兩天是休沐日,時間尚早,太陽還沒有從東瀚海裡爬上天空,但年紀不大的學徒小巫們已經聚集在門殿,等待守門的巫把大門打開,好能用這一月中唯一的放鬆時間出去玩耍。赫連郁站在角落裡發呆,他對玩耍不感興趣,但是休沐日繁星之間會關門,巫們也不會再給他們這群小孩子派發課業,而是會像草原上驅趕牛羊的牧人一般,將小孩子趕出星台。
這簡直是一場災難,對赫連郁來說。
發呆的他不知道星台的主人帶著她的弟子來到門殿。
「你的小師弟在角落裡幹什麼呢?」國師風胥大巫問自己的大弟子。
「在發脾氣吧。」年紀約摸十七八歲,年少的雪滿坡如此回答他的老師。
「還是孩子啊。」眼角長滿溫柔的皺紋的蒼老女子莞爾,不過她很快也發現赫連郁身周空無一人的境地,又問:「那麼,阿郁在星台,還是沒有朋友嗎?」
這回雪滿坡不由遲疑的片刻,他對這個被皇帝塞給他老師當弟子的草原王子既無好感也無惡感,也曾耳聞那些公卿家送到星台當學徒的孩子常常因為這位小師弟性格安靜而欺辱他,但這種事是不好在星台主人面前說的,於是他斟酌了一下,道:「大概是性子太孤僻了吧。」
風胥大巫嘆息了一聲。
她沒有想到自己大弟子格外七拐八折的心路歷程,只覺得背井離鄉一個人在星台求學,她的小弟子可能壓力太大了,這種情況多交朋友才是正道。於是她走過去,摸了摸赫連郁髮型特別整齊的頭。
「阿郁。」
赫連郁迅速回過神,轉身向她行禮,「老師。」
「今日休沐,你可要和同窗一起出門踏青?」風胥溫和地問。
踏青?那是啥?面容稚嫩的赫連郁看著他的老師想。
在他說出煞風景的話之前,已經有其他的小巫聚過來,對於小巫們而言,見到國師並非容易的事情,因此得到風胥愛撫的赫連郁被羨慕嫉妒的眼神圍觀了,更有聽到風胥話的小巫擠出來,表示他們正是要去踏青,並開口邀請郁殿下一起。
在風胥慈祥的眼神下,赫連郁覺得,他要是敢說出拒絕的話,可能會被這數十個小巫撕成碎片。
日出時刻已到,星台大門打開,看著自己的小弟子和其他小巫一起手拉手走出去的風胥大巫十分欣慰,站在風胥身邊,溫柔微笑從頭到腳不變的雪滿坡倒是有些擔憂,但是他想,這件事到底是他的老師促成,那些小巫們應當知道控制自己的行為。
事實證明,雪滿坡徹底地高估他們了。
那群小巫甚至沒有忍到出城。
小巫們先是在禁宮南門,同另外一些同伴匯合,他們的同伴是同樣放假的宗室以及公卿家子弟,或者說幾位皇子和他們的伴讀們,這個時候,小巫們早就拋下赫連郁的手,他的身邊重新恢復空無一人的境地,也再次變得非常顯眼。
幾個皇子都注意到了他。
他們先是看著赫連郁身上雪白的長衫,疑惑自己怎麼很少見過這個新來的小巫——所謂新來是針對這個小團體,自古巫便以各種手段參與宮廷和朝政,大部分在星台學習的小巫又是公卿家出身,許多小巫們很早就選擇自己效忠的主君,皇子們也會用各種手段拉攏立場不定的巫者,出現在這裡的小巫們,可以說已經投靠某位皇子——然後他們才注意到新人相比中陸人迥異的樣貌,以及那一雙如春潭的眼眸。
有人竊竊私語。
「莫非是那位頂替自己妹妹……被陛下賜名郁的青陸王子。」
不久前貌似親密拉著赫連郁手的小巫輕蔑瞥了形單影隻的赫連郁,「國師大人寵愛的小弟子,還能有誰?」
白衣小巫們之間頓時響起一陣竊笑。
赫連郁根本沒有聽到他們的話,他正回憶昨日在繁星之間翻到的一冊秘錄,是一卷陳舊泛黃的捲軸,上面的封條不知被何人破壞,於是好奇心如同貓咪的赫連郁猶豫片刻就打開了它,然後發現那是一冊講黑巫術的捲軸。
當時赫連郁就明白自己應當放下這卷捲軸,最好是原模原樣封好放回書架上,但是這幾日赫連郁非常迷茫,非常迷茫,他的力量,無論是哪個方面都沒有進步,已是數月有餘,這段時間裡各種關於他天賦的惡毒的話也聽了個遍。赫連郁不至於被打擊得徹底放棄,但是黑巫術乃是另一種不限天賦的通靈之法,說不被誘惑是不可能的。
赫連郁將它看完,想起星台的戒條,最後放了回去。
但這不代表心也一起放回去了。
等他回神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上了離宮的馬車,幾輛馬車向城外駛去,春風裡,少年郎少女郎的笑聲比樹上的黃鶯更清脆。
和那些清脆的笑聲相比,他所在的這間馬車裡,氣氛大概能形容為寒冬三九。
赫連郁側首,找到了寒冷氣氛的來源,坐在他身邊的樂道。
這位是……比較尷尬的熟人,或者說,是他的恩人。
三年前,送他上京的隊伍竟然半路遭遇劫匪,把他從匪窩裡帶出來的人,正是這位同樣前往天京城為質子的雲谷樂氏四少爺,不過之後因為一些誤會,到了天京城後,他們的關係最多只是見面的互相點個頭的地步。
比起和別人坐一起,倒是這位更好,赫連郁想。
……畢竟,他們好像都不太受歡迎。
赫連郁向樂道點了個頭。
樂道坐姿頗為豪放,他雖然才十三歲,身高已經能比擬成年人,所以那一雙腿也好似比一般的人要長,此刻他雙腿伸直,搭在一起,囂張地佔據了一馬車人的活動餘地,偏偏這位少爺的惡劣名聲已經傳遍京城,一馬車的人只能敢怒不敢言,連樂道身邊的位置,也只有赫連郁這個走神的坐下了。
赫連郁同他點頭的時候,樂道嘴裡叼著一根草,正盯著赫連郁看。
「……怎麼?」赫連郁問。
「沒什麼。」樂道收回目光,給赫連郁讓了點位置。
也就只有兩位當事人覺得氣氛並不詭異了,因此,當他們到達踏青之處——天京城外的桃花山時,同兩人一個馬車的人爭先恐後跳了下去,有個四體不勤的小巫還在下馬車的時候摔了一跤,五體投地趴在青草地上。
樂道是倒數第二個下車的,他盯著這位平躺地上的小巫,吐掉口中青草,問:「你是要給我當毯子嗎?」
小巫:「……」
小巫嚶嚶嚶滾走了。
赫連郁在最後下車,他下車的時候,樂道已經一隻猴一樣鑽進桃花林不見了,自青陸而來的小巫茫然四顧,發現其他人已經三五成群,或是賞花,或是吟詩作對,自有僕從替他們鋪好織錦的地毯,搭起小帳篷和阻隔平民奴隸目光的長屏風。
……自己到底是來這裡做什麼的?赫連郁默默想。
在赫連郁學樂道鑽到林子裡去當隻猴子之前,有人向他走過來。
「你便是那仁公主的兄長?」來人問。
赫連郁轉過頭,打量來人。入宮前重帝派遣的宮中侍官教導他,他自然明白眼前這人身上的配飾花紋只有皇子才能用得起,於是思考片刻後,他回答道:「是我。」
來人皺眉,他身邊一個矮小的僕從道:「大膽!果然是不知禮數的蠻夷之人,同大殿下說話時,應當加上稟殿下,知道嗎?!」
僕從嗓子有些尖利,赫連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耳朵疼而露出了皺眉或是嘴角抽搐等等與不屑能聯繫在一起的神情,那僕從上前一步,看手勢竟然是要給他一巴掌。
……中陸人太不講道理了吧?赫連郁側身躲避的時候想。
然後那個僕從被摔出去了,不是赫連郁動手,而是那個被稱作大殿下的少年動手,這人踢了自己的僕從一腳,轉頭對赫連郁笑盈盈:「果然是郁殿下,聽聞郁殿下與那仁公主乃是同胞雙生子,長相幾乎一樣,敢問郁殿下,可真是如此?」
又是一個打他妹妹主意的人。
赫連郁垂下頭,「畢竟男女不同,哪裡能這麼像?」
「是嗎?就算是七八分相像,那位公主殿下也是個美人了啊,」大殿下竟是伸手挑起他的下巴,赫連郁忍住雞皮疙瘩告訴自己少惹些麻煩比較好,而大殿下回頭對自己的同伴說,「不過天下美人多得很,喏,你們應當也知道那個預言吧,叛逃的早霜大巫十八年前說的那個,其實孤一直奇怪,聽說草原上的女人會在丈夫死後嫁給丈夫的兄弟,甚至會被搶來搶去,讓這樣的女人決定皇位,實在是太荒謬了……啊!」
赫連郁忍無可忍把這個口無遮攔,不知為何能順利長到這麼大,沒有被人打死的大殿下摔了出去。
大殿下比他高了一頭,因為習武身材健壯,看到和柳條一樣瘦的赫連郁竟然能舉起大殿下,所有在場的人表情像是看到母豬上樹。
這地方呆不得了,赫連郁想,趁著別人還在目瞪口呆,提起長衫,就往桃花林裡跑去。
他沒注意他去的方向正好和樂道消失的方向一致。
被他留在身後的大殿下被七八隻手同時扶起來,這人沒受什麼傷,但是疼痛和丟面子是少不了的,他陰冷看著赫連郁消失在桃花林裡,擦掉摔出的口水冷笑。
「說起來,」他對自己的同伴們說,「我們是不是很久沒有玩狩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