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夏風綿綿

  

  趙田望了眼王妃,她似乎是在生氣啊?該不是……跟王爺吵架了吧?!那可更不能放出城了!

  趙田心念幾轉,道:「王妃身份尊貴,我等不敢輕易讓王妃出城,怕是有什麼閃失。」

  「閃失?」歡慶冷笑道,「那麼,我與你打一場,我若是贏了你,你便放行如何?」

  那還不如直接宰了他。

  趙田嚥了口口水,低頭道:「末將豈敢與王妃動手。」

  「你怎的這般磨嘰。」歡慶騎在馬上,雖說未想起往事,卻有種怪異的熟悉感。她彷彿還覺著自己能與眼前這個人一戰,這麼一想,不禁有點手癢,於是又道:「你去給我拿把長槍來,我要與你打一架。」

  「……」趙田苦著臉,這王妃到底是信王的人,這詭譎的脾氣跟信王簡直有過之無不及,他無奈道:「請王妃不要為難末將,末將……實在不敢與王妃動手。」這一旦動手,贏不贏他這名聲都得去掃信王府的地。

  歡慶見他說不通,有些氣悶,「那你便放行。」她說著伸出馬鞭指著趙田,「否則,就鞭子上說話。」

  趙田腦袋邊流下一滴汗,往王妃身後望瞭望——信王你到底還來不來了啊?這都要頂不住了!

  他想著,從前信王對這王妃維護的模樣,於是一咬牙,單膝跪地道:「末將甘願受罰。」

  歡慶氣急,連個守門的都刁難她!

  於是怒氣衝衝地便從馬上下來,一甩鞭子,對那趙田喝道:「你當真不放?」

  「末將不敢。」

  「你……」歡慶冷哼,「這可是你說的。」

  趙田認命地閉上眼睛,等待著那一鞭子落到自己身上。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前方傳來一聲馬嘶,伴隨著信王那焦急的一聲喊:「歡兒!」

  得救了!

  趙田激動得要哭出來,看著騎著高頭大馬飛奔而來的信王,信王簡直是大齊最美最威嚴最帥也是最什麼的男人了!他在心裡頭想了想,這個「什麼」還是不說的好。

  歡慶聽到商衍的聲音,懶得回頭,卻也放下了鞭子。

  商衍急忙下馬,走到歡慶身邊,抱著她肩膀:「我錯了,你跟我回去罷,別要騎馬出城了。」

  趙田睜大了眼睛。

  什麼?

  這信王是當著百姓和將領的面跟一個女人道歉麼?用的還是「我」?!他一時間有點無法接受這樣……的信王……

  歡慶冷冷看了他一眼,「大齊信王貌美無雙,文武全才,卻不慎娶了個瘋婆子,奈何不得。這名聲早就跑遠了,你怕甚麼?」

  商衍知道她還在生氣,只得軟聲道:「你若是瘋婆子,我豈不是瘋子了,哪有的事。隨我回府罷,騎馬傷身傷氣。」

  歡慶心裡就是覺著彆扭,本來氣得七竅生煙,這會聽到他軟聲說話,不知為何平了些氣。卻還是不想這樣便宜他,於是狠狠一甩他的手,不甩還好,這一甩……那袖子裡的荷包便掉了出來,落在了地上。

  商衍眼尖撿起來,見到這荷包跟那桌上的十幾個相比,果然是最好的。他看著這荷包笑了笑,寶貝似的擦了擦,攥在手裡,「好看,我喜歡。」

  歡慶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撿的,我的東西,你還給我。」

  商衍笑道:「這荷包明明寫著我的名,如何是你的,這就是我的。」

  「商衍!你要跟我爭是不是,你非要跟我爭!」歡慶氣道,返身就上了馬,趁著那些守城的守衛和趙田都還愣著,鞭子一揮,立刻飛奔出去了。

  商衍一驚,也連忙上馬追出去,還不忘回頭瞪一眼趙田:「連王妃也攔不住,要你們何用?!」

  趙田有點想死。

  這唱哪一齣戲能不能事先說一聲啊!這唱到哪了就算是哪出,你讓看戲的人怎麼活?!

  他站在原地回味著剛剛歡慶瞪著眼睛罵的那一句「商衍」,那可是王爺大名,敢這般直呼信王大名的,除了皇帝可就是她了吧。他驀然對這個女人敬佩起來,想起當初見她一身男兒裝束,的確,她彷彿從沒有像一個尋常人那般行事過。

  趙田這時候突然有種醍醐灌頂的覺悟。

  人們會如何指摘一個別的人,這個別的人做著她們永遠不敢做的事情,可不就是瘋子麼?

  可難保我們這些尋常人,對「瘋子」做的事情沒有抱過期待與渴望,「瘋子」之所以是「瘋子」只因她總是有著尋常人沒有的,也許果敢也許氣性,也許其他。

  歡慶騎著馬,覺著從所未有的暢快,心裡的鬱結彷彿瞬間就消失了。她一手揮著馬鞭,一手拉著韁繩,臉上漾起瀟灑而快樂的笑容。這樣的感覺於她很熟悉,她彷彿可以從記憶的片段中抓到那個曾經也縱馬馳騁的自己。

  商衍跟在她身後追著,起初擔心她許久都沒有騎過馬,怕她出意外。可是越看她,越發現她在馬上的自在,好像都不想要再學習,那些記憶裡的有的能力是根深蒂固的。

  他看著她一路騎著馬到一片草地處,像從前穿著鎧甲的她那樣,嫻熟地勒緊韁繩,那馬乖巧聽話地長嘶一聲停下步子,在原地打了兩個圈,與她一起在草地上停住了。一人一馬,遠處是一棵擎天古樹。

  商衍彷彿看到兩年前那個提著劍,英姿勃發的藺歡慶。

  他看了她許久,才慢慢馭馬上前。

  歡慶看了他一眼,嘴角笑容還未淡去,她盯著遠處草地與藍天相接的地方,突然道:「『風蕭蕭兮,奈何;壯士一去,扼腕』,是你對我說的罷。」

  商衍微愣,點頭道:「嗯,那年在軍營你說的兩句話,我多添了四個字,把你氣著了。」

  「我以前這般容易生氣麼?」歡慶轉頭看他道。

  他笑道:「你如今好脾氣麼?」他看到她的眼神驀地變得生動,烏黑的,又透著亮,「你以往誰也不怕,就怕我。」

  「為何?」

  「因為你誰也不歡喜,就喜歡我。」

  「你以為我記不得往事,就會隨便信你了?」歡慶嗤笑他,「你不喜歡眉如黛麼?」

  商衍嘆氣道:「你才知道?」

  歡慶聳了聳肩,「我瞧著你這樣的人也聽不了甚麼琴藝。你為甚麼不喜歡眉如黛?她又美又才藝雙全,便是因為她是個歌姬麼?」

  「我瞧著你記不得事,腦袋也怕要壞了。」商衍又嘆氣,「不過也賴不得你奇怪,我也奇怪。我想著,大概是我瞎罷。」

  歡慶轉頭瞪他,見他笑得一臉柔和,莫名心中一動。眼前這個人帶來的熟悉感愈發深刻了,不僅僅是因了這兩年他的悉心照料。這種熟悉,她可以判斷得出,他們二人早便認識了。她開始想起許多事情的輪廓與緣由,那些舊時的記憶會偶爾冒個頭在她腦海中跳出來,而那些現在她親見的事情……

  「你……沒有將我當作靶子,為了那個眉如黛?」她微皺著眉,輕輕說道,仿似不需要他回答,又道:「你這般對我,是以前……」

  她說話間,商衍已經下了馬,站在那古樹附近朝她招手。

  歡慶也下了馬,走到他身邊,他笑了笑坐下來,對著自己身邊拍了拍。歡慶不曉得他要做什麼,還是依著他的意思坐下來。

  商衍伸手抱她,將她攬在懷裡,語氣溫和而柔軟,對她道:「過去與現在,我都未同你說起過我的事,現在想聽聽麼?」

  她聞著他身上那熟悉的味道,在他懷裡懶怠下來,「本王妃准了,講!」

  他低低一笑,道:「我小時候,母后十分寵我,萬事都順著我,有些好的賞賜也總是會拿給我。大齊一向立賢不立長,當時所有人都以為,商衍深受皇后與皇帝的喜愛,又文武全才勝過其他皇子,必是將來的太子,更是將來的皇帝無疑。」

  歡慶邊聽邊點頭道:「你以前也是這般傲睨自若的麼?」

  他笑著刮她鼻頭,接道:「那時我也這樣以為,直到我不斷被別的皇子大臣視作眼中釘,許多莫須有的搆陷,許多流言蜚語……即便如此,母后還是一如既往地寵我。」

  「後來呢?」

  「後來,商賀,與我同母的胞兄,他做了太子,又做了當今皇帝。父皇說他清明自好,說他不與人爭,仁愛有節。」

  歡慶眯起眼睛看著遠處,那一望無際的草原此刻看起來這般寂寥。

  默然半晌,歡慶問道:「你恨你母后麼?」

  商衍抱緊她,將下巴擱在她肩膀上,輕聲道:「有你就不恨了。」

  「哦?」她笑笑,「我有這般厲害麼?」

  「嗯,身短五尺,所向披靡,無人可擋。」

  她轉過身想去打他,看到他眼裡滿滿的笑意與情意,又沒有下得去手。

  他抱著她,笑道:「藺歡慶其人,動動手指便磨平了一個也許要篡奪皇位的人謀逆的野心,真乃一代名將,怪不得,千軍萬馬要避白袍。」

  她輕哼道:「做皇帝有甚麼好?天若要滅之,必先予之。做皇帝的,最容易死得淒楚悲哀了,一個不慎便入了上天的圈套,亡國亡民起來可利索了。」她說著皺起眉,「其實我也不知曉,也許做皇帝也有好處,但我總覺得那樣不好。」

  商衍摸了摸她腦袋,「費心費力的事,就不必去想了。」他凝了臉色,「我商衍對大齊仁至義盡,如今只要你平安喜樂,便無他求。」

  「其實……」歡慶細細去盯他的眼睛,「以前不歡喜別的甚麼人,只喜歡我的那位,是你罷?你剛剛說反了。」

  「天地良心,這冤屈可是大發了。」

  「商衍,你再要與我爭……」

  「歡兒說得是。」

  歡慶不禁笑起來,她依著他,嘆氣道:「突然間覺得,我記不得以前的全部,倒是可惜了。以前我們之間發生了甚麼?我與你打過架嗎?」

  「我怎麼敢?」他委屈道:「你在平地上那樣厲害……」

  「有這等事?」她奇道,「我武功比你好麼?」

  「何種武功?」他認真問道:「在馬上?在地上?還是……在榻上?」他似是思忖著,有些苦惱似的,又說:「在馬上或是在地上我尚且能與你認輸,可這最後一項比試,怕是商衍不能認輸。」

  「你登徒子起來怎的能這樣一本正經?」歡慶臉色有些紅,一臉不可置信,瞪視他怒道:「最討厭你們這些愛逞口舌的破書生,沒得就長了一張嘴皮子討人嫌。」

  商衍微愣,突地哈哈笑起來,他抱著歡慶,良久,沉聲道:「我不會讓你成為第二個商衍,你不是任何人能夠藉以利用的靶子,你是我的歡慶。」

  古樹參天,夏風綿綿。

  有詩云:詞中有誓兩心知,蒲草如絲,磐石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