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繁華的集市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所有人的表情都異樣地扭曲,他們看向瑟羅非一行的目光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熱。
還有得到了消息的本地居民像是春天的蝗蟲似的,不斷從碼頭、從隔壁的街道湧過來。這個區域很快被密密麻麻的人牆圍得水洩不通。
……這體驗真的有些糟糕。
被幾百上千人這麼帶著極端情緒死死盯著,瑟羅非的神經也繃得越來越緊。就在她快要忍不住、搶先出手打破著讓人不舒服的詭譎氛圍時,她身側突然傳來叮呤噹啷的聲音。
她眼角的餘光清楚地看見,那個小販,那個被尼古拉斯用槍口指著的家伙,完全不顧頂在他額頭,隨時能往他腦子上開一個洞的槍口,反而微微抖著手,十分麻利地將手中的貨物幾下堆在一塊兒,往瑟羅非這裡推了推。
瑟羅非不由分神去多看了一眼——鑲了巨大紅寶石的狹長貴婦鏡,金光閃閃的掛墜盒,模樣別致的小首飾,都是小販攤子上最好的貨物。那對最先被她看上的粗針赫然擺放在了最上方。
她有些啼笑皆非。
他們又不是來搶劫貨物的——
但這個魔法城鎮的居民可不這麼想。
在那小販開了這麼一個頭之後,周圍的人們也開始悉悉索索地掏出自己身上的值錢家伙。年邁的老人褪下了一看就很有年頭的戒指,年輕的姑娘解開了脖子上的珍珠項鏈,還流著鼻涕的小孩兒也掏出了口袋裡全部的糖果。
正好被瑟羅非用劍尖指著的高大漢子看了看阿尤,從背包裡拿出一個憨頭憨腦的海豹雕塑。瑟羅非自己窮,但她好歹是個海盜。但海盜眼光都挺毒,她一眼就看出那個海豹雕塑是用上好的,一種被人稱為「滿天星」的灰藍色海鑽制成,這麼一小塊在外頭能賣上一棟大房子的價錢。
那男人指著手上的海豹工藝品,眼裡閃動著令人費解的祈求和狂熱,開口說:「……」
啊?什麼?
瑟羅非有些茫然。
她什麼都沒聽到。
可看那男人的樣子,真的不像是在故意擺弄嘴型騙她。同時,她也看到有其他居民張開了嘴,然而她沒有聽到任何人聲!
不,她肯定沒有聾。
她聽得到不遠處的海浪聲,後頭小販堆砌貨物的磕碰聲,阿尤疑惑的咕咕叫,還有尼古拉斯淺淺的呼吸。
她就是聽不見這些本地居民的聲音。
明明,明明剛才在碼頭時還好好的!她清楚地記得那幾個碼頭工人在討論酒吧裡新來的美貌舞女!
她緊緊盯著那個執著地想要用海豹雕像引起她注意,又怕嚇到她的男人,開口問:「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那男人明顯一愣,接著很快地點點頭。周圍的本地人也跟有不少附和著點頭。那男人又嘰裡咕嚕地說了一堆——瑟羅非依舊一個字兒都沒聽到。
就像空氣中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把那些人的話音悉數收了起來。
事情進展到了這種離奇的地步,她覺得是時候把大劍放下了。她和尼古拉斯對視了一眼,轉頭去問那個小販:「你也聽得到我說話?」
那小販對於瑟羅非的問題明顯覺得有些驚奇,但他顯然非常、非常開心自己能被主動攀談,他露出幾乎是討好的笑容,一邊點頭一邊說著什麼,又往那堆貨物上添加了一個沉甸甸的銀蘋果。
這座城池真是太詭異了。魔法,長相陌生又表現古怪的智慧種族,這一會兒我不聽不到你,一會兒你聽不到我的……
她決定實話實說:「抱歉,我聽不到你們在說什麼。」
小販先是浮現了震驚的表情,然後他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麼,雙眼立刻黯淡了下來,帶著一種了然的絕望。他自個兒咧嘴苦笑了一下,比哭還難看,接著又打起精神,表情動作誇張地向瑟羅非比劃著。
她抬頭掃了一圈兒,周圍人的反應和小販居然驚人的相似。
旁邊店鋪的商人突然大喊了一聲什麼,吸引得周圍好多居民朝他看了過去,露出點兒希冀的神情。
那商人急匆匆地跑進自己的店裡,連跑掉了一只鞋都顧不上管。很快他出來了,手上拿著一卷羊皮紙,和一看就是魔法物品的羽毛筆。
哦……他打算用書寫來交流。
商人急切地揮動羽毛筆,跑到瑟羅非面前,刷刷地在紙上寫著什麼。
瑟羅非也全神貫注地看著他的筆尖。
然而幾乎是在下一秒,她下意識猛然捏緊了尼古拉斯的手腕,她的手心一瞬間被冷汗浸透!
在她的注視下,從羽管裡流出的墨水硬生生地被什麼東西拉扯了一下,最後呈現在羊皮紙上的,全是些猙獰又毫無意義的符號!
那商人呆呆地愣了一會兒,大叫了一聲,將手中的紙筆扔在地上,頹喪地捂住了臉。
周圍的居民們也是一樣。沒有人哭泣,就連最小的孩子也沒有,但他們臉上都帶著比哭泣更加哀戚的表情,許多人都眼神木然地盯著那卷被塗滿駭人圖案的羊皮紙,。
現在,瑟羅非幾乎覺得他們有些可憐了。
她試圖讓事情變得好一些:「那什麼,你們似乎遭遇了什麼了不得的麻煩……有什麼是我能幫忙的,我一定盡力?你們不需要告訴我什麼復雜的前因後果,只要比劃著告訴我需要怎麼做就好。既然我們還能相互看到對方,你們還能聽到我說的話,事情就還沒那麼糟,對嗎?」
聽到這話,那個小販幾乎是踉蹌著撲了過來,對他的攤子比了一個大大的圓,半強迫地引導旁邊那個商人完成了一組「付錢給貨」的交易動作。
周圍居民不斷地點頭。
「是要我買下這些東西啊。」瑟羅非恍然,可她緊接著就有些為難了,「不管你們是為了什麼,好吧,我可沒有這麼多錢。」
所有人都急切地沖瑟羅非搖頭,那小販更是拿出了一枚銀幣,手忙腳亂地比劃著。
瑟羅非遲疑地問:「你是說,這麼多東西,只賣我一個銀幣?」
小販拼命點頭。
旁邊的商販開始把自家最拿得出手的商品加放在小販的攤子上。有不少居民也加入了這個行列,小販的攤子疊得越來越高,各種金銀寶石幾乎要晃瞎瑟羅非的眼睛。
女劍士下意識吞了吞口水。然而,她遺憾地搖了搖頭:「說實話,我之前遭遇了一場不小的意外……我身上是一分錢都沒有啦。尼古拉斯?你呢?」
尼古拉斯搖搖頭,簡單解釋:「……希歐管這個。」
……這船長當得和船首炮並沒有任何不同。
不過也是。要不然,他們在橘滋里就不必總是用勞動來交換生活必需品了。
瑟羅非又詢問小販可不可以以物換物。
小販絕望地搖頭。
聽到他們的對話,已經有不少居民哭喪著臉癱坐了下來。也有好多人沖著天空大聲呼喊著什麼,神情激動,臉上沒有怨憤卻帶著滿滿的懺悔……像是在贖罪。
還有不少人們雙手手指交疊緊貼額頭,朝他們行禮後就和他們揮手道別。根據他們的行為,她猜測自己這些「外來人」大概很快就要離開這座神奇的城市了。
眼前的場景讓瑟羅非胸口堵得慌。之前她剛剛和幾千枚錢幣一塊兒待了兩三天!一個溶洞的金幣啊,她就算只抓了一把走也是好的——
等等。
錢幣……錢幣……如果他們只想從她這兒得到任何一個可以被叫做錢幣的東西……
瑟羅非微微睜大了眼睛,下意識用手指挑著掛在她脖子上的細繩。
一只手按住了她。
是尼古拉斯。
黑髮的船長沒有說話,他就這樣沉默地瞧著她,她卻看得懂他眼裡的意思。
……是啊。她努力了那麼久。
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一次又一次地嘗試。這回,她已經無限接近那枚小小的劍士徽章了。
相應的,她也無限接近曾經夢想的生活。正經的工作,穩定的報酬,能好好地照料瑪格麗塔……
她對尼古拉斯咧了咧嘴,低頭拍了拍阿尤的腦門兒。
幾年前,她就能把同樣是任務物品的黃晶毫不猶豫地給出去。
更何況——
一瞬間,她的腦子裡閃過許多許多。完全對稱果盤,有那些沉重的藥鍋,有熱烘烘的鍋爐房、滿是飛鏢碎片的213號訓練室,有海豹常常光顧的那扇窗。
有鷹爪不帶重樣兒的髒話,有扎克最終沒有吹響的哨子。
有那面巨大的,被風鼓得高高的南十字旗。
小販一臉麻木地跪坐在地上。
失敗了……又一次啊。
這樣讓人瘋狂的可怕日子還要過上多久呢?又一個幾百年?幾千年?這樣永遠凝固的時間……
這就是對於他們的罪孽的懲罰,這種生不如死的、漫長的折磨——
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肩膀被輕輕拍了一下。
小販茫然抬頭,見那個年輕的女劍士正蹲在他的面前,笑嘻嘻地對他炸了眨眼。
她從掛在胸前的小袋子裡倒出了一枚破破爛爛的金屬片兒。
女劍士從那堆讓人眼花繚亂的、沉重的金銀珠寶中有些艱難挑出她最開始看上的那對粗針,把手裡的金屬片兒遞給他,說:「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個銅幣買一個魔法道具……這次我就占你們便宜啦。」
小販愣愣地看著靜靜躺在自己掌心當中的東西。
它真的太破爛了,它被海水腐蝕得幾乎看不出形狀。若是平常開店做生意,每一個商人都會拒絕它的。
而小販卻覺得那塊被銅幣貼著的皮膚熱得發燙。
一枚輕飄飄的銅幣,小販卻大聲哽咽著,用左手死死掐住抖得厲害的右手,覺得自己幾乎拿不住它。
他們……期盼了它數百年啊!
數百年前,神祗憤怒低沉的聲音依舊回蕩在他的耳邊。
「……你們將不老不死,保持清醒的意識,在無數個相同的『一天』中反復循環……以懲戒你們的守舊,瀆神,和傲慢。」
然而這一切終於可以結束了。
他已經能感受到這枚銅幣帶來的力量了。
他腳下的大地在微微震顫著。它正在緩緩升起。
被神罰禁錮在海底,禁錮在停滯的時間中度過了數百年的海民,終於獲得了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