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女劍士在一個充滿了海盜的鎮子裡,在一個單親家庭裡長大。

她從來就搞不懂體面人家堅持的那套——什麼領結每天不重樣啊,精致的下午茶啊,起航首夜的派對啊——她根本就不懂穿上一條能把自己捆死的裙子慢悠悠地跳舞轉圈兒有什麼好玩的。

現在,她正在和一條裙子進行著艱苦卓絕的鬥爭。

她明明從對方花裡胡哨的衣櫃裡挑出了看起來最簡單的一條裙子!她果然還是太天真了!裙不可貌相!

她好不容易找准腦袋和雙手的出口,將裙子囫圇套到了自己身上。後背上一團七七八八的絲線又讓她長長歎了一口氣。

她艱難地走到碩大的落地鏡跟前,背對鏡子扭著頭,反手回去試圖將那些帶子理順——

「哎呦!嘶——」

心急之下,業務不熟練的女劍士果斷地扭了自己的手腕。一陣酸痛之下她沒找準重心,踉蹌了幾步還把一邊小圓桌上的梳妝盒給帶到了地上。

匡匡啷啷。

「羅爾?」

房門被猛地推開,高大的黑髮男人幾步衝了進來。他已經穿上了一身雪白色的禮服,寬肩細腰翹臀長腿,及膝的後擺隨著他的走動,有節奏地向後揚起。

他的黑髮被梳了上去,露出線條利索的額頭。領口的扣子好好地扣著,還別上了一只帶著細鏈子的金色領結。

尼古拉斯身上永遠帶著一種不管天不管地的野性,被這樣一套莊重的衣服牢牢束縛著,反而更引人想要去探究一下他布料下的,充滿張力的身體。

「哇哦。」瑟羅非吹了聲口哨,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船長大人,你可以改行去做王子殿下了,嗯,看風格像是準備篡位的那種。」

轉眼她想像了一下自己現在的形象,難得有點兒不太自在的感覺。

尼古拉斯顯然也沒想到自己闖進來會看到這麼一副場景。他嘴巴張合兩次,喉結明顯動了動,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在做什麼?」

「穿衣服——當然是穿,不是脫。」瑟羅非壓下那一絲不自在,飛快地找回了自己的狀態,似笑非笑地盯著尼古拉斯,「所以我如此有底氣地站在這裡,坦然面對一個驟然闖入我房間裡的高大男人,而不是捂著胸口企圖用嗓子把他的耳朵弄聾。」

這些日子下來,尼古拉斯早就能做到在女劍士的調笑下(看起來)面不改色鎮定自若了。

他硬著臉打量對面那個一臉痞子相、神奇地揚著小下巴的棕髮姑娘,大致明白了她現在究竟遇到了什麼麻煩。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轉過去。」

瑟羅非:「啊?」

尼古拉斯憋著一口氣兒,板著臉上前一步,直接將女劍士提起來,轉了一面,又放下來。

「喂喂你做什麼——」瑟羅非哇啦大叫,急著把自個兒轉回來。

轉到一半,她不經意瞄到那面落地鏡裡的景象,整個人就怔住了。

穿著白色禮服的男人屈下一邊膝蓋跪在她身後,動作有些笨拙地將那些絲絲帶帶從各處布料的褶皺中整理出來。他半低著頭,微微皺著眉毛,有一絲頭髮輕輕地掠在他好看的額頭上。

他的神情認真極了,好像他能通過這麼一個整理帶子的動作得到全世界似的。

瑟羅非盯著他微紅的耳朵發了一會兒愣,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麼蠢事兒,連忙和見了鬼似的用力回頭。

——她的頸骨發出不滿的抱怨聲。

她下意識繃直了脊背,緊緊地拽住身前的裙擺。

瑟羅非搶來的這條裙子沒有時下流行的那種重重疊疊、沒完沒了的蝙蝠袖,也沒有繁雜的領子和扎在胸前的巨大蝴蝶結緞帶。

當然,布滿高檔皮料搭扣和編織繫帶的束腰,和蓬鬆華麗、綴著蕾絲邊兒和寶石的下擺她無論如何也逃不了……總之,這是那位小姐的財產中最簡潔的,「一眼能看出裙子樣兒」的一條裙子。

沒什麼經驗的女劍士只求快不求穩,開開心心把它搶回來了。

然後就發生了她被纏成了個人形線團的慘劇。

她給自己挑了一件開背裙。

這條裙子的背面一直開到了腰線的最凹進處,而那些精致的皮繩和絲帶,則應該按照一定的疊放順序,沿著一定的走向,將她的後背網羅起來。

她之前把它們弄得一團糟。

現在,他嚴肅地跪在她身後,一點兒一點兒地將那些線團扯出、理順,耐心地將它們一一貼上她的脊背。

她覺得自個兒後背、後腰的皮膚大概被什麼討人厭的海妖附身了。它們就像長了眼睛一樣,用觸感嘰嘰喳喳地向她訴說著她背後發生的一切。

指尖。

指腹。

凸起的掌指關節。

他刻意放輕的呼吸。

滑膩的絲帶被小心翼翼地繃緊在她光裸的後背。

那一剎那的力道也能讓她有種提心吊膽的刺激感。

不不不這樣不對。她必須得,必須得開口說點兒什麼——

「你吃了嗎?」

話一出口,瑟羅非就萌生了想要從尼古拉斯手中搶過那團繩子帶子把自己就地勒死的沖動。

黑髮的船長先是一愣,然後挑眉,偏頭透過鏡子有些好笑地看著她。

「……我是說,阿尤,阿尤吃了嗎?」女劍士梗著脖子一定要讓這個關於食物的話題繼續下去。

「……」尼古拉斯再次把注意力轉回裙子上,隨口問:「你剛才沒感覺到船身猛然下沉麼?」

「沒有。」她剛剛砸壁燈,搶裙子,嚇唬小姑娘,忙得要命。

「阿尤剛剛自個兒爬上來了。會自己回來,大概是吃飽了的……努斑會長他們幾個堅持要給它穿上他們提前兩個月就訂做好的禮服,說這樣容易招來幸運。我看阿尤挺有興致的,就隨便它了。」

「提前兩個月就訂做好的?」瑟羅非很憂慮,「那糟了,現在肯定小了一號,也不知道穿不穿得上。」

穿還是穿得上的。

只是下擺的扣子一個個都崩出了扣眼兒,搖搖欲墜。偏偏海豹先生還一點兒都不憐惜它們,它側臥在地上,打了個嗝,滿足地用前肢刮了刮肚皮——

用了整顆碩大珍珠打磨而成,鑲嵌了常青籐狀金環的扣子滴溜滴溜地滾到地上。幸好它們真的足夠大,才沒有從木板的夾縫中直接滑進海裡。

瑟羅非在女管事的要求下披了一件能把她從頭頂罩到腳面的防水大斗篷,才被允許走進專門給阿尤留出的底艙。

她上下打量著打了領結,穿了一件小圓領子襯衫和無袖黑馬甲的阿尤,開心地說:「瞧瞧我看到了什麼?阿尤你有脖子啦!」

阿尤並沒有聽出這句話中暗藏的,能讓所有年輕姑娘嚎啕大哭的惡意。

在它簡單的思維中,大的比小的好,有比沒有好,所以它聽到瑟羅非誇讚它又「有」了一個什麼玩意兒,它高興得唷唷直叫,還一扭一扭地將肚子挺了起來,特別神氣!

……也成功地將領結下方的最後一顆幸存的扣子崩掉了。

探望過阿尤,確認它吃飽了,瑟羅非這兒也要准備赴宴了。

女管事將最後一條墜滿細碎藍寶石的髮鏈仔細地編進瑟羅非的辮子裡,又打量了一下她的妝容,確定沒有什麼別的疏漏了,才告訴她一切准備完畢,可以出發了。

——恭敬刻板的聲音裡怎麼聽也有種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瑟羅非大鬆一口氣,微微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直的脖子,就要往外走。

「瑟羅非小姐,還請等等。」女管事推了推眼鏡,「您決定好您入場時的男伴了嗎?」

「什麼?入場還要男伴?」

在女管事皺眉解釋了一通男伴通常會在舞會開始前邀請他們中意的姑娘之類好多好多規則後,瑟羅非用「你們這些貴族就愛無理取鬧」的眼神兒看了女管事一眼,隨即無所謂地聳聳肩,「尼古拉斯行不行?我和其他人都不怎麼熟,肯定不會有人來邀請我的啦……我這就去找他,萬一他先請了別人,我就去找阿尤。」

「……」女管事忍了又忍,終於沒把「那個黑皮小子就在門外拐角,凶巴巴地趕走了起碼兩個想要邀請你的年輕人」的事兒說出來。

她麻利且一絲不苟地收拾著梳妝櫃,果然聽到門外傳來瑟羅非的聲音:「尼古拉斯你在這兒!太好了我正要去找你——」

女管事搖了搖頭。

青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