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瑟羅非挽著尼古拉斯從回廊一路走到宴會廳,吸引了一路上所有人的目光。

毫無疑問,這對年輕人非常漂亮。

是的,即便把他們丟到普遍五官精致、氣質出眾的海民中,他們也是相當吸引眼球的一對兒。

然而,光憑他們的臉(或者身材)是不能達到這樣萬眾矚目的效果的,畢竟他們並沒有長著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的頭髮或者瞳孔。

在眾人眼中,編著優雅而精致的髮辮的海盜少女穿著前短後長的、帶著繁復蕾絲的蓬蓬裙,踩著光潔的細高跟長靴快步走來,裙擺紛飛間露出小半截漂亮的蜜色大腿。

這一切都很恰當,很美好。

……除了她手裡那柄足足有一人高的大劍。

身著昂貴禮服,將儀表修飾得毫無瑕疵的海民們帶著驚訝、興味、崇拜、鄙夷等等各不相同的神情,動作一致地給這位氣勢驚人的姑娘讓開了一條路。

瑟羅非客氣地對讓路的海民們笑笑,拉著尼古拉斯直直向站在宴會廳門口的侍者走去。

侍者極力鎮定,但還是沒忍住露出一點兒驚恐的表情。

瑟羅非問:「嘿你好?聽說這裡可以寄存一些不太方便帶進會場的貼身物品?」

侍者:「是是是,對對對。」

一隻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手指修長,指甲上沒什麼鮮艷的顏色花紋,乾乾淨淨的,被修剪得很整齊。黑色的柔軟皮質、邊緣鋒利的硬質蕾絲、還有造型簡單別致的金屬搭扣組成了一副漂亮的手袖,虛虛地從小臂中段一直蓋到手指骨。

侍者覺得自己應該挺能欣賞這麼一隻漂亮的手——如果它沒有拎著一把寒光閃閃,一看就非常鋒利的大劍,並且把它橫在他眼睛前方的話。

侍者:「您,您冷靜一點,有話好好說。」

瑟羅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把大劍往前遞了遞:「我要存——」

侍者猛地往後跳了一步,雙手抱頭大叫了一聲。

瑟羅非:「……」

「你冷靜一點。」瑟羅非說,「我只是來存放貼身物品的,我指的是這把劍。」

「啊?」侍者滿臉通紅地站起來,為了盡快揭過自己丟人的一幕,他趕緊去接瑟羅非手中的劍柄,「好的好的,真是十分抱歉我這就給您放——」

即便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備,手上突如其來的、完全超出預想的沉重感還是把他狠狠往下一帶!

侍者腿一軟,被大劍帶著噗通一聲坐到了地上。

大概算是罪魁禍首的海盜姑娘一點兒沒有要去扶一把的意思。她的表情十分親切自然,好像侍者穩穩當當地接住了巨劍,而不是亂七八糟地摔在了地上。

她平和地瞧著坐在地上的狼狽家伙,咧嘴一笑:「那就拜托了。回頭見。」

說完,她轉頭正正好對上那群以貝拉為首的貴族小姐的目光。她愉快地沖一群驚恐萬分的小姐們揮了揮手,還賤兮兮地拋了個媚眼,挽著尼古拉斯大步走進了宴會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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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塞拜城重見天日,經過了半年的休整後,第一次朝陸地派出正式的外使。

晨霧少女號上的陣容十分豪華,威望最高的魔法公會會長親自帶隊,隨行的也都是一些相當有身份,有威望,有潛力,或者曾經和陸地聯系比較頻繁的人。這種場合自然少不了各種攀談寒暄。

瑟羅非耐著性子被努斑會長領著,在一堆關鍵人物之間轉了一圈兒,就不肯再在宴會廳待著了。

她找了個機會,拉著船長從一扇蓋著厚厚紅絨布簾子的窗戶翻了出去,又就近跳到了隔壁船樓的巨大露台上。

晨霧少女號本來就是為了這些大人物出訪而專門建造的,又氣派又舒適的使節船。載客量可觀不說,各種玩樂設施,觀景平台應有盡有。

比如說他們現在待著的露台,就被建造成了一個相當漂亮的後花園。柔軟的草皮,雅致的、被各種雕像圍拱的大理石噴泉,高低錯落的灌木和開滿大朵鮮花的籐蔓纏繞在一塊兒,順著海風給兩位不速之客送來了一份幽幽的清香。

魔法總是能做到許多不合常理的事兒。比如讓露台上這些喜好不一的名貴植物們都長得郁郁蔥蔥,並且永遠正處花期。

瑟羅非在噴泉旁繞了一圈查看地形,最後她踩著一個虔誠彈著豎琴的精靈腦袋,雙手一撐跳上了噴泉的台子。

她刷刷扯開靴子後方的繫帶,利索地將靴子蹬在地上,晃著外側被磨得有點兒發紅的光腳丫。

「……都被我嚇哭兩次了,那些嬌滴滴的姑娘們應該沒心思再來找我玩兒了。」

尼古拉斯跟著走過來,隨意地靠在一隻巨鷹的翅膀上。

也不知道是有意無意,他結實的,被禮服緊緊包裹的上臂和她的光潔的小腿就只有一個手掌的距離。

瑟羅非搖頭晃腦:「我現在好奇極了,在若干年後的塞拜城編年史中,我會以一個什麼形象出現?傳奇英雄?一個交了好運卻囂張、粗魯到人神共憤的女海盜?你說以後會不會有慈和的老祖母指著我的故事勉力自家孩子——」

她拿腔作調地說:「我最漂亮的小蘋果,不要哭,考不上劍士執照沒什麼,你還可以去拯救塞拜城啊!」

尼古拉斯被她逗笑了。他抬頭看著她神采飛揚的側臉,眼神溫柔得像塊融化的奶油。

瑟羅非突然歎了口氣:「你說,怎麼突然之間,大事兒就和不要錢似的,一個接一個的來?」

「先是鳥鑽石鎮被長老院的勢力占據,然後西北黑土嶺就打了起來……也不知道現在戰況怎麼樣了。」

「在這半年裡,吹笛手號連著西北群島的情報販子們一夜之間消失得乾乾淨淨,橘滋里也突然蒸發。」她有些茫然地踢著精靈雕塑的耳朵,「總感覺不久前我還過著搶搶珊瑚髓、和獨眼船長吵吵架的日子,怎麼一下子整個世界就亂起來了呢。說到這點,我確實挺佩服海民們的。我只不過遠遠地聽了幾個消息,就忍不住焦躁。他們呢?他們每天醒來,就會發現與自己生活密切相關的某一部分徹底壞了,暗了,永遠不能在用了,得馬上用一個完全陌生嶄新的東西來替代。」

在這樣激烈的,可以被成為「衝突」的交替下,絕大部分的海民們依舊積極地面對著生活,虔誠地懺悔著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誤,對於每一個突兀的改變都欣然接受,帶著一種學者特有的謙遜。

「這確實了不起。」女劍士總結,「希望我回到陸地上的時候也能有這種勁頭來接受一切改變。」

尼古拉斯突然有些煩躁起來:「那和我們又有什麼關系?比如今天,你完全不必特地帶著大劍來參加派對——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你先是聽到了有人慫恿那個叫貝拉的女人挑撥你和年輕海民們的關系,又見到那幾個女人在和門口的侍者商量要給你難堪。你早就開始在意塞拜城內對於你的各種態度,也時刻提防來自長老院的接觸,千方百計探聽長老院來使和塞拜城主的交談內容。」

「所以你借用一切機會向他們展示,你是一個純粹的海盜。你無法無天,有一定的實力,一言不合就直接揮劍……這樣一來,親長老院的大人物們不會貿然親自來挑撥你,甚至不敢派親信的手下來,怕你說打就打,衝動之下造成什麼不可預料的後果。」

「如果來的是可有可無的小人物,你當然可以依照『海盜』的個性直接殺了他們。你畢竟剛剛拯救了塞拜城,又有城主一方的支持,現在人心、威望都還在你這邊。這些小人物挑釁在先,他們的人命動搖不了你的根本。」

「對於塞拜城城主為首的保守一派而言,他們一方面高興你能夠時不時干擾到對手,吸引對手的注意;另一方面,他們也樂得看到拯救塞拜城的英雄是個有點兒實力卻沒心機,甚至有些沖動粗魯的海盜——」

「可是這一切和我們又有什麼關系呢?」尼古拉斯轉頭,眼神凌厲地看著明顯有些怔住的瑟羅非,「你已經死了三——兩次了,你就那麼興致勃勃地想要試試看你下一次還能再活過來嗎?」

露台上一下子變得極其安靜。

「尼古拉斯……」

黑髮的船長緊緊盯著對面姑娘的眼睛,他變得和戰場上一樣咄咄逼人:「我們走吧,遠遠離開那片大陸。沒有長老院,沒有勾心鬥角,沒有什麼見鬼的聖物和壁障碎片。阿尤可以帶著我們去到任何地方。」

「唔,尼古拉斯……」瑟羅非再也忍不住了,她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你居然一次性可以說這麼多話!哇哦!」

隨著那一聲「哇哦」,船長感覺自己累積、營造了半天的氣勢和氛圍全都化成了一條條健碩的旗魚,跐溜一下躥得沒影兒。

……他怎麼就忘了,這姑娘在裝傻上的造詣一點兒不比她的劍術差。

他無聲地歎了口氣,有些疲憊地低下頭捏捏自己的額角。

正捏到一半,一只微溫的、柔軟的手輕輕地貼上他的側臉。

盛裝的海盜姑娘俯下身,一縷頭髮從她的辮子裡調皮地滑落下來,彎彎曲曲地垂在兩人之間一晃一晃。

「尼古拉斯。」她眼睛裡有戲謔的笑意,「剛才我嚇了一跳,我差點兒以為是好久不見的尼克又跑出來了。」

聽到這句話,船長身子微微一僵。

「結果還是你。」瑟羅非胸有成竹地下定這個判斷,「這讓我小小鬆了口氣——相比較之下,我可沒什麼把握能說服他。」

船長的臉黑了一半,他猶豫不決,不知道剩下的一半還該不該繼續黑下去。

「我知道你對我整個復健期間的幾乎每一個決定都有非常大的意見。」貼在船長臉上的手動了動,食指和中指俏皮地彈著他的顴骨,「你的表情總是保持在被什麼人捅了兩刀的狀態……看著可真不夠喜氣。」

「尼古拉斯,我們說話用不著拐彎抹角。我急著回去的原因,你我都心知肚明。」瑟羅非輕聲說,「瞧,這一晃又半年過去了。世界已經被長老院攪成了這樣,我都不敢去揣測他們的現狀……濕水母酒吧換人了,瑪格麗塔、希金斯太太、蠍子他們去了哪裡?西北正在打仗,赤銅前輩那麼有種族使命感的人,會不會扯著托托跑去前線?在南十字號上最後一夜,從我們這個角度始終沒見到喬和希歐。喬立誓永不踏上陸地,希歐太有名氣,長老院肯定要千方百計盯著他。還有管家,他都老成那樣了——」

「你真的要丟下他們不管嗎?」

不等尼古拉斯回答,瑟羅非自個兒搖了搖頭,篤定道:「你不會的。管家從來沒有非要你在南十字號上掌控什麼話語權的意思,希歐不傻,他明明自己可以掌控這樣的一個船隊,又為什麼非要把你推上船長的位置?讓你做一只安靜的船首炮不好麼?」

尼古拉斯沒忍住,抬手在她腦門兒上響亮地彈了一記。

「誒。」女劍士認命地皺皺鼻子,轉回正題:「大家喊你船長,並不是因為你救過他們命,或者給了他們一份不錯的工作。」

「而是因為你確實作為一名『船長』被大家所信賴著呀。」

「你和南十字號的關系,並沒有你自己所想的那樣單薄,我的船長大人。」

尼古拉斯起碼是一個很有個人魅力的領袖,大家樂意聚集到他的身邊。這一點在橘滋裡,大賢者編織的那個夢境中也有體現——在夢境裡,他同樣看似巧合地招攬到了一個可靠聰明的副手,有一幫子實力強大、性格有趣兒的簇擁。

「我知道你是在擔心我,小啞巴,我很開心。如果我真的答應了你那個遠走高飛的小計劃,我覺得率先忍不住跑回陸地的會是你——好吧,好吧,這只是我的假設,你當然可以質疑——請質疑!」

尼古拉斯原來有一肚子的話能掏出來反駁。可看到瑟羅非一臉無辜高舉雙手的樣兒,他又搖搖頭,心想隨她去吧。

女劍士占這種口頭便宜占習慣了。她得意洋洋地呲牙,然後伸手在船長結實的肩膀拍了拍:「不會有什麼事兒的。塞拜城城主告訴我,他很在意長老院的動向,也認為一個充滿元素的、無主的世界對於海民來說依舊充滿了吸引力……但他單獨對我發過神誓,說無論海民們最終的選擇如何,我拯救了塞拜城的事實都不會改變。當日在場的所有人都會對海神之戟的事情嚴守秘密,他們說不後悔將神祗的贈物交給我。」

「我不信他們。但我信神誓。」

「騎著海豹著陸太顯眼了些,我們誰也不知道長老院已經搜集了多少海船,在哪個海域拉開了監視網。我們暫且跟著晨霧少女號,借著它的掩護靠岸,然後就沒海民什麼事兒了。你說是不是?」

尼古拉斯看著瑟羅非的笑臉,看著她極力輕鬆、拐彎抹角安慰他的樣子,覺得自己的胸腔快要被又鹹又暖的海水注滿了。

不遠處的宴會廳在結束了一個熱鬧的尾音後,安靜了一瞬,然後接著奏起了一支舒緩中帶著輕快的小夜曲。

黑髮的船長輕輕扯一扯女劍士的裙擺:「跳舞麼?」

「……」女劍士先是一愣,接著又想笑又想翻白眼:「邀請一個人跳舞的時候好歹也看著她呀……誠意差評。而且我也不會跳這種粘糊糊、飄來飄去的舞,我倒是會跳這兩年海盜之間最流行的『你又砍掉了一個敵人的腦袋』。」

「……」船長捏著裙角的手微微用力,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轉身一把將噴泉台上的姑娘整個兒抱了下來!

「誒誒誒——」瑟羅非下意識用掌心撐著他的肩膀,「幹什麼幹什麼!」

「……放鬆。我又沒拔槍。」難得開了句玩笑,他將她緩緩放下來。

「踩著我的腳。」他說。

瑟羅非瞪大眼睛:「你會跳舞!你竟然會跳舞!」

「我覺得……我應該是會的。」尼古拉斯扯了扯嘴角,他深黑的瞳孔在夜色下給人一種看不透徹的感覺,「那就開始了。」

「……」

「……」

「不要說謊。你的節拍完全踩錯了,我都聽出來了!」

「……閉嘴。」

「你的左腳絆到右腳了!」

「……閉嘴。」

「跟上了跟上了……你這人不能誇啊,又錯了!這下對了……又錯了!」

「……能不能安靜點兒?矛齒魚都要被你吵醒了!」

「……」鼓腮幫子。

……

……

「你居然真的會跳舞。」

「……嗯。好玩兒麼?」

「不好玩兒。就前前後後地走來走去。沒有『你又砍掉了一個敵人的腦袋』的舞步好看。」

「那不跳了?」

「……再跳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