蠍子板著臉,定定地盯了打扮得像一個落魄傭兵的紅毛一會兒,突然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
喬嚇了一跳,他怎麼都沒想到久別重逢的同伴會給他這麼一個反應。他趕忙跟上去,絮絮叨叨地說話:「這是怎麼啦?喲?你不喜歡這個打招呼的方式?那換成喂?嘿?呀呼?這些會好一點兒嗎?」
蠍子低著頭走到水池邊,沉默地開始搓衣服。她非常用力,手背皺起了一條青筋,指關節青白青白的。
洗衣房裡就只有一盞裝滿了各種昆蟲屍體的破油燈。這樣昏暗的燈光下,反常的、沉默的同伴讓喬覺得有些不安起來。
在又一次詢問沒有得到回答之後,他收起了戲謔的表情,不由分說地攬住蠍子的肩膀一轉——
「你——」
喬幾乎是震驚地看著這位南十字號上神氣的、高傲的、無論什麼時候都特別有主意的船醫,在這間狹小悶熱的洗衣房裡哭得滿臉是淚。
她倔強地、甚至是帶點兒抗拒地瞪著他。同時,大顆大顆的眼淚還在不停地從她漂亮的眼眶裡湧出來。
這場景真是……
讓人心動得不行。
喬閉了閉眼睛,將這個哭得一塌糊塗的姑娘用力地抱住。
他感受著她明顯瘦了一圈兒的身體,和她抑制不住的抽噎。
良久,他輕輕在她的腦袋上安撫地親了親,低聲道:「我回來了……一切都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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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路返回南部的路上,喬也聽到了不少關於鳥鑽石鎮的消息。
這個位於最南部的小鎮早就用上千年的時間在每一個散發著魚腥味兒的石板縫中刻滿了「自由」這個詞,哪怕長老院布局數年,有傭兵助力,又花費不菲的代價用高薪收買海盜,一時半會兒他們依舊沒辦法完全掌控這個小鎮的話語權。
有那麼一批海盜,對長老院有著天然的敵意。
碰到這種硬茬子,長老院當然會選擇直接用武力鎮壓。
鳥鑽石鎮的海盜運氣不錯,長老院現在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西北妖精的戰場上。再加上半年前,消失已久的海民憑空出世,又把長老院的注意力分去了一半——雙重減壓之下,海盜們居然和長老院的勢力拼成了一個旗鼓相當的局面。
喬原本還挺高興的,這樣混亂不明的形勢意味著他的同伴們能夠趁機逃離。然而,他順著各種各樣的線索一路往南邊找來,心裡卻越來越不安。
即便是腦子裡塞滿魚鱗的傻子也知道,在這種時候,離開南部,離開鳥鑽石鎮越遠越好——畢竟那天晚上,南十字號用自毀徹底地擺了長老院一道,雙方的臉已經相互撕得不能更破了。
然而他們卻還留在這個危險的、混亂的區域。
這只能說明一件事兒。他們當中一定有人受傷了,而且傷得不輕,根本走不了,將近一年了也沒好轉。
但往好的方面想——至少那個傷患還活著。
在恢復了行動力之後,喬就跟不要命似的往南方趕。他大概猜得到這些因為傷勢而被迫在鳥鑽石鎮附近躲躲藏藏的同伴們大概過得不太好,但他真沒料到他們的現狀居然糟糕到了這種地步。
「在瑪蒙城定居後不久,西北就開戰了。赤銅前輩帶著托托去了西北。」
「現在這裡有四個病人。」蠍子眼眶仍然紅著,情緒卻已經平靜了下來,「希歐的父母,安娜的媽媽——也就是羅爾、希歐他們的房東太太,還有重傷的漢克斯。」
「阿倫夫婦的房子、財產全部被人看管著,或者壓根就被人占了,誰知道呢。希歐的名字一直高高掛在通緝名單上,我們雖然需要錢,卻也不敢在這種時候鋌而走險。那幾天,整個鳥鑽石鎮亂成了一團,想要趁亂發財的海盜和傭兵不少,長老院的軍隊又不分青紅皂白一通鎮壓,估計把對南十字號的火氣都洩在這兒了。那時不管勢力陣營,大家見面就打,漢克斯就是在那時候受的傷。」
喬跟著蠍子來到了漢克斯專用的病房——一間歪歪斜斜的破舊小閣樓。一進門,他就被撲面而來的血腥味兒熏得皺了皺鼻子。
這位尖牙小隊的年輕隊長一動不動地躺在簡陋卻十分整潔的床板上,呼吸非常微弱。他看起來幾乎瘦了一半,嘴唇透出不健康的青白色。
喬簡單將漢克斯打量了一遍,很快將注意力放到對方腿上依舊在緩慢滲血的猙獰傷口上:「一直沒愈合?」
「是的。那個見鬼的陰險的傭兵,他在刀刃上塗了一種特殊的毒劑。」蠍子閉了閉眼,「流血不停,低燒不停。我想要配出解劑,可是——」
喬捏了捏蠍子的肩膀:「不,不是你的錯。你已經做得夠棒了,相信我,漢克斯醒來肯定感動得恨不得以身相許。」
他們接著去探望其他病人。
「……阿倫夫婦只是普通商人,年齡又確實不小了。他們一路奔波,擔驚受怕;接著財產被看管,唯一的兒子又上了通緝名單。剛到瑪蒙城,他們就先後病倒了,這麼久以來他們的病情一直反反復復,時好時壞。你知道,老人如果傷了根基,就……」蠍子搖頭,苦中作樂地扯扯嘴角說:「不過這場病對他們來說還不一定全是壞事兒。這麼一折騰,阿倫夫婦迅速瘦了下來,而且顯得一下子老了十歲。他們現在扮成一對相依為命的老姐妹什麼的,順利逃過了幾次巡查——啊,他們已經睡下了。明天再來和他們打招呼吧。」
蠍子帶著喬往走廊盡頭走去。
「羅爾他們的房東,希金斯太太和她的女兒安娜現在也和我們一塊兒住。希金斯太太為了保護女兒受了點兒傷,她的腿被刀柄砸斷了,又沒能及時處理,這一年也一直在養著。」她走到一扇門前,輕輕磕了磕斑駁的銅環:「安娜?」
「老師?」小安娜很快跑出來開了門。在看到喬的時候,她原本天真不諳世事的眼中飛快閃過一絲警惕。
「這是喬,你羅爾姐姐最好的朋友。」蠍子直截了當地介紹,「自己人。」
小安娜炸了眨眼,提防的神色很快轉成期待:「羅爾姐姐?她回來了?我就知道她一定沒事兒!她在哪兒?」
喬:「呃我想她還在趕來的路上——」
蠍子:「喬也不知道。他們在那場混亂中走散了,喬是一個人找回來的。」
喬把滿肚子胡編亂造哄孩子高興的話給吞了回去。他又責備又無奈地瞟了蠍子一眼。
安娜的手在圍裙上緊了緊,臉色白白的,卻很乖巧地對喬露出一個笑來:「她一定會回來的……他們一定都會平安回來的。」
喬跟著蠍子和安娜走進裡間,和希金斯太太打了個招呼,就接著往下一個房間走去。
「最裡面住的是羅爾的媽媽?瑪格麗塔女士?」
「是的。」蠍子解釋道,「瑪格麗塔是盲人,行動畢竟不方便……不過說實話,這一年來,甚至包括我們逃出鳥鑽石鎮的那一路,瑪格麗塔都是最省心的,她的身體素質真的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也難怪她養得出瑟羅非這樣的姑娘。」
她壓低聲音和喬說:「……我們的事兒都瞞著她。我們統一告訴她,希金斯太太為了給安娜籌款上學,賣掉了濕水母酒吧,大家一起跟著阿倫夫婦來瑪蒙城暫居。因為鳥鑽石鎮上的住民突然多了起來,食物的需求大增,羅爾的老板急匆匆地抓她壯丁,出海捕魚去了。」
「噗。」喬輕輕咳了一聲,「能對這樣亂七八糟的謊話深信不疑,再結合之前羅爾的描述……嗯我大概知道這是怎樣一位可愛的女士了。」
果然,喬和瑪格麗塔的相見非常愉快。瑪格麗塔的存在仿佛把這棟隨時都能倒塌、還多少散發著怪味兒的房子變成了一個帶著草坪,陽光充沛,被人用鮮花和風鈴精心裝飾起來的小屋。
喬的性格似乎非常對瑪格麗塔的胃口,到分別時,瑪格麗塔顯得有些意猶未盡,她把自己最近織好的、最滿意的一只毛線球送給了喬。
一口氣見完了這棟小破樓中所有的住戶,蠍子也開始像喬打聽那一場戰鬥的情況,和其他人的下落。
那時候,喬全程待在船上,倒是有個挺不錯的視角來觀察全局。他和蠍子詳細講了三刀的背叛,希歐與長老院的對峙,還有趁火打劫的傭兵。
「長老院要奪船,我們就打起來了。他們人數太多,頭兒和希歐也迫不得已退回到船上。我就是在那時候瞥見瑟羅非的,她和鷹爪在一塊兒,看起來沒受什麼大傷。」喬努力回憶著,「之後,弱化結界被展開,我也就基本沒什麼意識了。嘖……那次被揍得真慘。」
蠍子一邊聽,一邊把好久沒再拿出來的鞭子捏得卡卡作響:「三刀。長老院的庫珀里。護衛艦那群骯髒的敗類。我記住了。」
「弱化結界加上大量失血的感覺真慘。」喬半真半假地打了個哆嗦,「後來發生了什麼,其他人都怎麼樣了,我幾乎一無所知,就連南十字號最終覆滅,我也是從傳聞裡聽到的……但我記得希歐那時候看起來不太好。」
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
半晌,蠍子低聲說:「他們還在通緝希歐,通緝船長,至少說明他們還沒找到他們的屍體。一切都……還有希望。」
「就是這樣。」喬一拍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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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的到來讓蠍子的壓力驟然減輕不少。有這麼一個新勞力在,許多在本城采購不到的原料和反應劑都得到了解決。
蠍子還算成功地調配出了一份以王后蜂尾針為主料的解劑,漢克斯的傷口終於不再出血了,雖然還看不到明顯的愈合,但他的狀態明顯好轉,這幾天都能清醒著進食了。
喬非常高興,連夜就抓了一把小刀又出發了,說這一回要把那個鎮子上產出的王后蜂尾針全部買下來。
蠍子一把揪住他有些長了的紅毛,氣勢洶洶地塞給他一袋子銀幣:「拜托長點兒腦子。你准備用什麼去買?你那些小破刀子麼?」
喬:「對啊。」
蠍子把遞給他的一袋子銀幣又搶回來,啪啪往人腦袋上甩了兩把:「滾滾滾。」
很多時候,事情就是這麼巧合。
在喬離開的第二天,深夜,這棟緊鄰貧民區的小破樓被一支十幾個人的軍隊悄無聲息地圍住了。他們個個穿著珵亮的盔甲,鋒利的刀尖在夜色中閃著寒冷的光。
法師先生的兒子傑克站在最前面。
他無奈地看著蠍子和安娜,聳聳肩膀:「你們和那位通緝犯關系密切,本來就有重大嫌疑。前陣子是我們軍團長大人忙,沒空理會你們,不然早就該把你們一個個抓起來詳細審問了。」
「不過,安娜,你如果肯把讓渡書簽了,我還可以幫你們再求求情——你們這兒可有不少脆弱的病人,是不是?」傑克裝模作樣地整了整他筆挺的袖子,「要知道,我在軍團長大人那裡,還是挺說得上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