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希歐都這麼開口問了,尼古拉斯當然很爽快地準備解答:「是這樣的,我——」

瑟羅非抬起一隻手,示意他緩一緩。

在管家、希歐和尼古拉斯的共同努力下,南十字號從組建到成型再到壯大的步伐快得嚇人,很快就成為了海上無論從人數還是戰力來說都算數一數二的大船隊。

人多了心就雜,管家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關於船隊真正的組建目的、關於聖物的話題他提都沒提過,更別說他和尼古拉斯足夠讓吟游詩人們寫出一套十幾本話本的身份了。

瑟羅非得以知道這一切,首先是因為她算是破壁計劃最關鍵的一環——依托壁障碎片而生的她是目前已知唯一的能量載體。

在這個龐大的計劃當中,她毫無疑問算是個核心當事人。

其次,也是因為管家對她好歹有些善意——至少不像那個古怪的夢境裡一樣冷漠狠辣,畢竟有瑪蒙城五年的感情基礎放著呢——現實中,這個老頭兒特地隻身跑來,在一開始就與她明明白白地把一切都講清楚了。

關於南十字號暗中搜集聖物的事兒,除了這三個當事人,南十字號上下一概不知。

希歐是個例外。

管家很信任希歐,也很欣賞他,認為他是個「絕妙的合作對象」。

他放心地把南十字號的大權一點兒不剩地交給希歐,也多多少少和希歐公開了「他應該知道的部分事實」。

瑟羅非當時就想,以這家伙的聰明勁兒,肯定能將剩下那半他不該知道的部分也猜得七七八八。

以前在南十字號上,希歐從不拿這個話題質問管家,管家也並不在意希歐又撞見了多少秘密。兩個狡詐的家伙就這樣心照不宣,十分禮貌地為對方劃下了一道安全線。

他們都信任希歐。信任記憶、人格都健全的希歐。

並不是現在的這個。

瑟羅非在鳥鑽石鎮出生,那是個被海盜的長刀、金幣的光芒和舞女的裙角架構起來的城市,這裡的人們並沒有除了力量與金幣之外的信仰。

瑟羅非也一樣,所謂的「天性」與「人性」,在她看來並不比酒保為了討小費說出的甜言蜜語可靠。

一個人會長成什麼樣子,討人喜歡還是令人憎惡,偉大或是卑鄙,都是由他所經歷的一切人、事、物一點一點堆積而決定的。

失去了全部記憶的希歐,嚴格來說,並不是她從前認識的那個。她也沒有把握,在面對同樣的議題時,這個失去了記憶的家伙會做出和從前一樣的決定。

偏偏現在的局勢又險惡得讓人膽戰心驚。

瑟羅非自己九歲就上了通緝榜,後來也一直沒幹過什麼能被稱為良民的職業,自詡很有跟長老院作對的經驗。

然而,在真正見識過了戰場之後,她才明白「跟長老院作對」是一個多麼沉重而荒謬的話題。

這簡直就是一條找死的路,一旦踏上了還沒法兒回頭。

赤銅前輩默默無聞著戰死,托托就那樣當著她的面一把火把自己燒沒了,這兩件事兒合成了一把沉甸甸陰森森的鉤子,扯著她的內臟沉去深不見底的陰冷海溝。

妖精一族毫無預料的後撤,海盜們在重壓之下蠢蠢欲動的大規模反叛,王都莫測的形勢,海民與精靈搖擺曖昧的態度,都讓現在的事態繃得越來越緊。

任何一個微妙的差錯都可能導致他們徹底暴露在長老院的目光之下,將他們這伙人徹底拋向與長老院、軍隊、還有傭兵工會下數量龐大的狂熱冒險者的對立面。

這情景想一想就讓人頭皮發麻。

現在的他們,根本沒有任何反抗的力量。

瑪格麗塔對她一貫放任。

回想起來,在鳥鑽石鎮上時,對瑟羅非的教導和啟蒙大多是由希歐包辦的。

對於這樣一個類似兄長的存在,瑟羅非當然希望他好——可以一點兒不心虛地說,如果她有犧牲自己救活希歐的機會與能力,她也會毫不猶豫——但這事兒不一樣,現在,一根線上牽扯的是她所有同伴親朋的性命,以她小心謹慎到有些過頭的性格,她絕不會把這麼重的砝碼壓在主觀的感情票上。

多厚的感情票都不行。

於是,她攔住了尼古拉斯,並且說:「這麼重要的事情,當然要自個兒回想起來才有意義。」

希歐定定地看了瑟羅非一會兒,瑟羅非也毫不退讓地直視回去。

她多少有些緊張。她有幾百萬個正當理由和一整個海洋那麼多的底氣,她卻並不知道如何應對希歐可能做出的負面反應。

希歐卻突然笑了。

「恰當的謹慎。」他這麼評價,甚至還帶了點兒讚許的意味,「你這反應倒是讓我稍微放心了一點兒。至少我不用擔憂我們的大計劃會因為盲從、輕信這些可笑的低級錯誤而死在半路上。」

「給我最多一個月的時間。」希歐說,「和你們相處明顯有助於我的記憶恢復,最近我時不時會有些模糊的感覺……說實話,我原先覺得你長得相當不錯,可我現在改變主意了,畢竟你的左眼比右眼稍微大了一些。我認為這是個充滿希望的開始。」

瑟羅非憋著一口氣沒上來,正要怒開嘴炮,突然瞥見希歐那條突兀的金屬手臂。

於是她一邊高冷一邊心酸地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

他們與精靈分別之後,一刻不停地返回了他們才經過的鐵杉城。按照管家的指示,瑟羅非將信將疑地頂著漫天星斗摸上了城主府的大門。

站在門口值夜的護衛兵在聽到他們的名字之後,還真的二話沒說將他們引了進去。

鐵杉城的城主是個瘦削的中年人。

大半夜的,他依舊嚴謹地穿著正式的禮服,兩頰凹陷,頂著兩個什麼粉都遮蓋不住的黑眼圈,仿佛下一刻就累死當場。

瑟羅非看得膽戰心驚,跟城主說話的時候不由自主放輕了音量,難得展現出了女海盜溫柔淑婉的一面,惹得尼古拉斯又費解又委屈又不滿,冷冷瞪著對面的城主根本捨不得眨眼。

「我已經將消息送了出去,不出意外的話塞拜城主會馬上經由傳送陣抵達這裡,我安排了親信的護衛在傳送陣旁迎接。」鐵杉城主揉了揉眉心,聲音裡都帶著濃濃的倦意,「聽說你們是來這裡尋求庇佑……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麼身份,又來尋求什麼庇佑,但說真的,我們現在自己都焦頭爛額。」

希歐立刻接過了話頭試探道:「穆西埃大監察官還好嗎?」

也不知道管家做了什麼手腳,這鐵杉城主對他們倒是挺信任的:「不好,相當不好。幾個大貴族不用說,幾乎全都站在長老院那邊;公會裡除了魔法公會的白鬍長老一系,其他都是跟著利益走的蒼蠅,前兩天聽說壁障那兒又掉出來不少元素純度驚人的絕世材料,那些家伙眼睛都紅了……穆西埃大人已經被投票勒令停止待命了,監察院一系也……唉。」

瑟羅非有些吃驚。她只反復聽說王都那邊形勢不好,長老院和監察署一系始終在相互博弈,並且長老院逐漸占領上風。可她沒想到事態已經嚴重到大監察官被停職的地步了?!

「要我說,你們找上希特維爾戈——我是說海民的塞拜城城主牽線,恐怕不是什麼太好的主意。他是個相當可靠的人,沒錯兒,但他手上也是一堆爛攤子。你們可別忘了,海民是為什麼消失了這麼幾百年的,那個種族裡從來就不缺為了魔法什麼都不要的瘋子……唉,元素洪流都過去這麼久了,普通百姓都能腳踏實地地把日子過下去,你們說這些大人物怎麼就不懂呢?」

鐵杉城主還要再說什麼,一個護衛從側門小跑進來,低聲表示塞拜城城主已經到了。

「那你麼你好好聊。」憂慮的鐵杉城主對他們點了點頭,碩大的黑眼圈一晃一晃的,腳步虛浮地走出去了。

幾人面面相覷,瑟羅非打了個哈哈:「慘成這樣,不如我們現在收拾收拾去投靠長老院去?」

「可千萬別這麼說。」塞拜城主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的臉上也帶著一層疲憊,但還是以相當出色的儀表風度對幾人行了個海民慣用的見面禮,「十分高興能夠再次見到你們,瑟羅非小姐,尼古拉斯先生。這位是?」

希歐禮貌地點點頭:「希歐多爾.阿倫。」

「大副先生,同時也是妖精的指揮官。」塞拜城主了然,「管家同我提過你,他對你的智慧讚賞有加。」

「多謝。」

「我們直奔主題吧。」塞拜城主說,「王都情勢不好,穆西埃大監察官已經被停職看守,監察署一系的人也被打壓得很厲害。」

他看了看幾人的表情,點頭說:「看來你們已經聽說了這個消息。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從明路上制止長老院搜集聖物、探索異界的路已經走不通了。」希歐說。

「完全正確。所以你們瞧,我這是被長老院逼著站去他們的對立面的。原本長老院對妖精一族的聖物勢在必得,誰知道妖精們突然消失,給了他們當頭一潑冷水。精靈一族的聖物丟失是眾所周知的事兒,龍島太遠,他們也暫時沒單子衝巨龍們伸手,於是緊接著被架上台的就是我們海民了。」

塞拜城城主歎了一口氣,苦笑道:「即便我們願意,我們又從哪裡拿得出聖物給他們呢?我們可是都發過神誓的。」

希歐若有所思地看了瑟羅非一眼。

「於是我們決定與監察署一派聯合。」塞拜城主說,「原本我們打算直接講你們接來王都,再一起籌劃下一步的行動。可最終我們還是不放心。」

「我們幾個私下達成了一致——現在的世界沒什麼不好的,各個種族在失去了元素之後都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新方向,實在沒有必要去大動干戈打破壁障,尋求什麼魔法的復興。而且,管家給我們展示了不少他的研究成果,以我個人來說,我相信他關於混亂之界有強大的原住民的論斷。」

「然而每個種族總免不了有些思想極端的家伙。我們海民……」塞拜城主攤了攤手,「從來不缺乏魔法的狂熱信徒,幾百年的神罰也改變不了他們。」

「現在,精靈的態度依舊曖昧。我們的勢力實在是太渺小了,最近還在長老院的打壓之下不斷縮減,我們實在無法保證能夠肅清內部,保護你們的安全。所以,大家商量出了這樣一個提議。」

瑟羅非:「請說。」

「一會兒你們通過這裡的傳送陣直達碧金城——是的,就是我們海民返回陸地的第一站。老實說,這算是海民在陸地上的一個隱秘的駐地,有不少和我們關系匪淺的人類和精靈在這座城市經營著,我們已經與他們中的絕大多數接上了線。」

塞拜城主亮起幾張畫像,一一展示給瑟羅非幾人看,「這是碧金城現任傭兵工會的會長,這是公會的積分公證官。你們前往碧金城,找到他們,在傭兵工會以瑟羅非的名字註冊一個小隊。」

「你們會直接獲得升級金章團隊所需的一切積分。」

「然後我們就有資格參加長老院關於異界的一切行動,該使壞時就使壞,對嗎?」瑟羅非的小眼神兒閃亮亮的。

塞拜城主對她比了個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