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被寒冰籠罩的海域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不,應該說,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
元素洪流過後,壁障剛剛出現的那會兒,這裡也有不少學者和冒險家來來往往,但比起今天……
「好大……一團?」拿著紙板過來登記的軍需官猶疑地打量著眼前的幾個年輕人,「這都什麼古古怪怪的名字……」
「這是我,嗯,曾曾祖父的曾祖父留下來的遺產,老一輩的審美嘛你懂的。」喬笑嘻嘻地拍了拍軍需官的肩膀,一枚金幣仿佛不經意滑進了對方胸前的口袋裡。
軍需官緊皺的眉頭鬆開了點兒,他潦草地在紙板上劃了個勾,嘟嘟囔囔道:「好了,好了,你們團的名字也不算最離奇的,那邊還有一個金章團叫做『子孫後代都混蛋』的呢……你們的船?就是後面這艘?停穩了?」
「是的,已經下好錨了。」
「……運氣也是不差,有祖宗的饋贈不說,還能憑借這麼小的船一路——唔。」軍需官又匆匆寫下幾個數字,拿起掛在胸前的印章往上重重一敲,然後將紙張撕下來交給喬:「你們的憑證,拿好。那些大人們需要點兒時間繪制破除壁障的魔紋,這兩天你們的船隻就停在這裡。入夜之後,所有人待在船上不要亂動,否則——總之你們不會想承受那個後果的。」
軍需官語速飛快地說完了上面這段話,將所謂的憑證往喬的胸前一拍,就不耐煩地趕往下一艘船。
瑟羅非裹在克拉克羊皮裁成的長袍裡,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四周面孔陌生的傭兵們,以及更前方幾艘明顯更加高大、結實的船隻。
那些橘皮老頭子都在上面。人族的聖物,十有八九也在上面。
更前方是寒冷的,冰封了不知道幾千萬年的凍原。
再往前,就是一片左右看不到邊際、向上直沖雲霄的湛藍色光幕了。
那就是……壁障啊。
這壁障讓她有種莫名的熟悉和畏懼感。她將這份感覺直接歸類為話本看多的不良後果。
「剛才他們說長老院需要多久時間修整?一天?」她問。
「一整天。」尼古拉斯說,「他們暫定在後天黎明開始行動。具體計劃會在明天太陽落山之前分發到各個傭兵團手上。」
「這段時間不准移動船身,入夜之後不能四處走動……真感人,我媽媽都沒給我下過這種命令……好的,好的,總共也就一天多的時間,我會努力做個乖寶寶的。」瑟羅非做了個牙疼的表情。
瑪格麗塔笑著往自家女兒的腦門上用力彈了一記。
即便極北的凍原迎來了從未有過的熱鬧,但時間的腳步並不會因此而停歇,一轉眼,天幕已經變成了深藍色。
在長老院嚴厲的限令下,海面和前方的凍原上已經看不到人影了。燃著各色燈火的船只靜靜地與空曠的瑩白色凍原相互凝視,壁障幽藍色的光輝時弱時強,就像是人長長短短的呼吸。
誰都能感到這越來越濃重的,壓抑而緊張的氣氛。
瑟羅非在設施還沒完善的鬥技場與突然多了一隻手能用的紅毛來回打了幾場,覺得不夠過癮,就一個人扛著大劍滿船轉悠。
角海豹在前些天已經趁著夜色游回了海裡。它這次表現得特別不捨,眼睛濕漉漉的,挨著女劍士的手蹭了很久。都說越是強大的獸類越有一種近乎精準的直覺,也不知道它是不是感覺到了什麼……
但無論如何,先讓阿尤離開是個正確的決定。長老院對他們這些「開拓者」的管理與限制比她想象的還要嚴格,每一步都有詳細的報備記錄不說,就是現在,她爬上瞭望台,還能見到有軍隊的船隻在游巡。
他們像是三明治的餡,被長老院的爪牙前後緊緊地夾了起來。瑟羅非這樣想著,不是很愉快地撇撇嘴,刺溜一下順著桅桿滑了下來。
阿尤若是在這種情況下被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瑟羅非接連到底艙,存放側身炮的船艙,以及主桅與龍骨的對接處轉悠了一圈——這些地方已經被精心偽裝起來,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破綻。
當她攀著龍骨上天然的凸刺,靈巧地往上跳躍時,斜上方的天窗突然被人打開。
穿著寬大的亞麻短披肩的黑髮男人頂著半身月光出現在了那裡。
他向她伸出一隻手。
瑟羅非咧嘴一笑,用力抓上那隻指節修長的大手,後腰一弓就跳了上去。尼古拉斯張開手臂要接住她,卻被她巧妙地避了開來。
女劍士簡直拿出了對戰時的反應速度,每一個動作都是又精準又聰明,於是她成功地——
抱住了船長大人的腰!
「誒嘿。」得逞的女劍士笑得滿眼賊光,一點兒沒客氣地在那幾塊結結實實的腹肌上摸了幾把。
「……」尼古拉斯額頭上的青筋跳了跳,「喜歡?一會兒讓你摸個夠。」
「哦這可不行!」瑟羅非的臉突然變得正氣凜然了,她嗖地一下跳遠了,一本正經地說:「頭兒,在這樣的特殊時期,就算你是頭兒也不能滿腦子只想著……奢靡的玩樂!」
尼古拉斯:「……」
女劍士對似乎很想使用「船長驅逐權」的尼古拉斯露出了一個勝利的表情,扭頭就往自己的船樓走。
是的,自從某個家伙把自家沒徹底養熟的女朋友摁在床上翻來覆去幹了一個晚上後,他們的相處模式就變成了這樣。
翻來覆去。幹了。一個晚上。
尼古拉斯很糟糕的紅了紅耳朵,然後一言不發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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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大家都清楚,新南十字號建成的第一戰就是和長老院死磕,所以希歐和管家在設計船身結構的時候,放棄了一些應對暴風巨浪的穩定性結構,加強了隱蔽和防炮擊的設定。
現在,女劍士和船長就一前一後地走在上層甲板的夾層,一條隱秘的,結實的,連接所有船樓的通道裡。
它有很多優點,許多不起眼的細節都是希歐和管家精心計劃的結果,都很值得拿出來誇讚兩三頁紙。然而,它並不十分隔音。
於是,在下頭走著的兩人就難免聽到了甲板上的對話——
「媽媽!都已經到這種時候了,你還在糾結個什麼呢?」
走在前面的瑟羅非頓住腳步,有些驚訝地轉身看向尼古拉斯,做出了「安娜」的口型。
果然,很快,希金斯太太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不是到現在糾結個什麼,蠢姑娘,你知道的,對於你和這些海盜混在一起的事兒我從來就——」
「不是『這些海盜』!」安娜提高了點兒聲音,「是羅爾姐姐,老師,喬,尼古拉斯船長,阿倫家的希歐,管家,還有漢克斯他們!」
安娜緊接著又放緩了聲音,說:「媽媽,你,你聽我說……我知道你是擔心我,但我總不能在你的裙子下面待一輩子,是不是?」
「看樣子這個世界只剩下我的裙子和海盜船兩個地方能讓你待了。」希金斯太太諷刺道,「神啊,這實在是太狹小了,難怪長老院要覬覦混亂之界!」
「別這麼說!」
甲板陷入一片寂靜。
就在瑟羅非要忍不住裝作剛好路過,好將安娜從她母親的怒火中帶離時,她聽到安娜重重吸了口氣,語調裡頗有一種忐忑不安、又不管不顧的意味:「媽媽,講點兒道理,你不能因為父親,就對所有的海盜都帶上偏見。」
瑟羅非對尼古拉斯做了個「哇哦這孩子完了」的口型。
常去濕水母酒吧的客人都知道,對待希金斯太太有兩個不能。第一不能賴她的賬,第二不能提她的男人,否則,這個又吝嗇又神經質的女人會拿著鋒利的魚刀,追著你捅上至少三個街區。
關於希金斯太太的傳言從來沒少過,瑟羅非就聽過數十個版本,故事架構、填充、起承轉合都十分精彩,各有特色。
但總的來說,這些故事講的都是一個意思——希金斯太太,這個瑪蒙城郊小鄉紳家的正經女孩兒,被一個海盜騙上了床,弄大了肚子,後來因為各種數不清道不明的原因,那海盜蹦擦一下消失了,留下希金斯太太一人,與家族斷絕關系,苦兮兮地撫養體弱多病的小安娜。
以希金斯太太一貫的,對海盜深惡痛絕的表現看來,瑟羅非認為這種推測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她覺得以希金斯太太的性格,肯讓安娜認蠍子為師已經夠可歌可泣了,更別說她還自個兒跟上了船,平時也不遺餘力地幫忙做一些整理、打掃、烹飪的工作——雖然她的表情十分險惡猙獰。
如今,安娜主動提起這個話題——
瑟羅非擯住呼吸,聽甲板上的希金斯太太在一陣讓人捉摸不透的沉默後,冷笑了一聲,說:「連戀愛都沒有談過的蠢小孩兒,你又知道什麼呢?」
「我——」
「我年輕的時候很喜歡交際,我的父親也支持我這麼做。與我約過會的小伙子能塞滿整個濕水母酒吧。最後我會載在他手裡,說實話,我也挺不可置信的。」希金斯太太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尖銳,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刻薄,但仔細聽著,就會發現她的每一個尾音都在微微發顫,「他和我說,我們都有不同的目標,但我們將是彼此的終點——最好笑的是,我竟然信了,被這句話打動了,和他一塊兒私奔到了這個亂哄哄的、充滿了魚腥味兒和無理的海盜的小鎮。」
「可結局是什麼呢?」希金斯太太大聲說,「該死的我沒有成為他的終點,沒有,某只大魚髒兮兮的肚子,或者哪塊醜陋的海泥才是他的終點。他就這麼乾脆利落地死在了海裡。」
「這就是海盜,孩子。」希金斯太太尖銳地笑了兩聲,說,「哪怕我們已經有了足夠的錢,有了一棟舒適的房子,甚至還買下了一個酒館,他也依舊停不下冒險——或者說找死的腳步。這就是海盜。」
甲板上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許久,安娜的聲音響了起來
「……所以我用盡全力說服你,將你一塊兒帶了上來。」
出乎意料的,安娜的聲音非常平靜,她頓了一下,接著說:「這樣,無論是什麼樣的終點,媽媽,至少我們一直在一塊兒。」
「好的終點,不好的終點,我都拉著媽媽一起抵達。我最後說不定會成為知書達理的淑女,也說不定會變成像羅爾姐姐,像老師那樣率性的海盜,未來的事情誰知道呢?但是媽媽,我和你保證,你再也不會被一個人留在原地啦。」
……
瑟羅非躺在床上時,耳邊還是希金斯太太最後壓抑的哭聲。
她歎了口氣,左右翻了幾下,最後還是沒忍住戳了戳挨著她的結實手臂:「喂,你說,我的形象與『知書達理的淑女』就那麼對立嗎。」
「……」尼古拉斯想了想,安撫地勾了勾她的髮尾,說:「改天教你把字認全了吧。」
瑟羅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