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沉重的、足足有成年男子一臂寬的隕鐵門緩緩打開,再如何精妙的齒輪和紐帶都無法恰到好處地承載這份重量,從而在相互咬磨的過程中發出陣陣刺耳的噪音。
污濁的氣息撲面而來,那其中蘊藏著的關於死亡的味道濃得不行,足夠嚇哭一整船的小孩子。
然而,紅色頭髮的瘦高青年卻彷彿什麼也沒感覺到一樣,雙手依舊吊兒郎當地插在褲兜裡,就這麼踢著鞋跟走了進去,他的嘴角甚至還笑出了一個挺俏皮的弧度——
「……班德里克家的小子蜂後(ABO)。」
地牢深處,那團已經看不出什麼人形的黑影發出了一聲嘶啞怪異的諷笑。
「今天,終於決定殺死我了,是不是?你眼裡的殺意,簡直可以堆滿這個牢房……」
喬停下腳步,他的靴底踩進腐臭的積水,發出噗嗤一聲。
「不,不不。今天我穿的靴子有八成新,我很喜歡上面的弧形紐扣,我並沒有用它去踩死一直臭烘烘的蟲子的打算。」喬說,「我只是照例來問一問——你最好已經得出了一個讓大家滿意的答案,布斯達布爾。」
幽深的牢獄沉寂了一瞬,然後,帶著痰音的、完全不似人聲的怪笑聲一陣一陣的響了起來。
「……」
「……」
紅髮青年眼中的戾氣在某一瞬間似乎濃重得要溢出來,但下一刻,他又很好地將情緒收了回去。
他聳聳肩,乾脆利落地轉身往外走去。
「喬!喬!」
布斯達布爾,昔日榮耀無限的長老院首席,竟然不顧自己被洞穿的鎖骨,托著那沉重冰涼的鐵鏈往前爬了幾步,苦苦呼喚著那即將走到門口的紅髮青年。
他的聲音中有令人膽顫心驚的執拗。
見喬停下了腳步,他那被眼皮籠罩了大半的瞳孔中爆發出一陣驚人的光彩:「喬,喬,我的……孩子……」
紅髮青年皺著眉,冷冷地回頭盯著布斯達布爾。
這個反應卻好像給了布斯達布爾什麼錯誤的信息。
「你最愛吃棉花糖味兒的布丁,喜歡把自己的房間佈置得花花綠綠的。」他——說不定是她——誰知道呢反正這傢伙已經衰老得根本認不出性別了——嘶啞、急切地說,「你喜歡風車,我就讓宮廷裡的匠師做了一個又一個不重樣兒的,全都擺在閣樓的小花園裡面……」
這些年,布斯達布爾越來越能夠感受到瑪爾西亞——那個「來歷神秘」的平民皇后,那個被他奪走半片靈魂的可憐女人對他的影響。
他開始變得情緒化,開始有了一些奇怪的偏好,比如對海盜毫無道理的厭惡,比如對那個廢柴國王連敷衍都不耐的態度,比如看到一對漂亮的、感情黏糊糊的青年伴侶時尤其寬容,寬容到幾乎喪失他身為布斯達布爾的原則的態度。
……就彷彿在寄託著什麼。
一開始,他對這種若有若無的影響是無比厭惡的。
當時他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就把那個陷入情傷,成天哭哭啼啼的沒用皇后騙得暈頭轉向,幾乎把他奉為再造父母人生導師,最後稀裡糊塗將自己的一半靈魂交給了他。
「……再也不要和那個滿嘴謊話的自私男人有什麼牽扯,我要回家,我要帶著我的兒子回到橘滋里……」
這是瑪爾西亞,一個被無數普通姑娘視為榜樣楷模的「平民皇后」,也是一個神眷之力漸漸消失的橘滋里人,最後的願望。
維茲.班德里克和瑪爾西亞的感情悲劇特別老套,寫成話本一准滯銷獵豔地下城。
一對年輕男女被各自亮眼的外貌,與自身迥異的經歷,以及偽裝出來的溫柔好脾氣所吸引,立刻如同融化的巧克力一樣黏糊在了一起,並在本來就不太誠實的地基上又搭建了一棟一棟謊言的高樓。
「我的生命離開你就毫無意義,我當然會跟著你回到你的故鄉一起生活。」班德里克說。
當你見到我的王冠時,你會驚喜得哭出來的,親愛的。班德里克想。
「我只是一個普通商人的女兒,嫁給你以後,你去那裡我就去那裡。」瑪爾西亞說。
當你隨我踏上橘滋里的土地時,你會興奮得睡不著覺的,親愛的。瑪爾西亞想。
而最終,這個最根本的矛盾引發了兩人性格、習慣上大大小小的不和,使他們原本就虛浮的感情迅速破裂。
國王班德里克堅決拒絕了瑪爾西亞「成為信徒,跟隨她回到橘滋里」的要求。
憤怒的瑪爾西亞原本打算一走了之,卻發現自己懷孕了……一拖,再拖,對虛榮的貪慕漸漸使她越來越難以拋棄那頂冰冷沉重的后冠。
——直到有一天,她發現加注在自己靈魂中的、她與生俱來的神眷之力已經弱得讓她無法返回橘滋里了。
這個從來就沒什麼腦筋的姑娘驀然慌張起來,再又一次激烈的爭吵之後,她向布斯達布爾遞去了求助的書信。
這是整片大陸最強大、最淵博的人,而且,他能制住那個可惡的戴著王冠的男人!
瑪爾西亞的想法很簡單。
於是,她也很簡單地丟了性命。
布斯達布爾怎麼可能忍受自己被來自於這麼一個蠢得無藥可救的女人的情緒所影響!自始至終,這個蠢貨身上唯一值得他利用的,也就只有那一個被神眷顧的、來自橘滋里的靈魂了!
——感謝神明讓你無用的生命多少有了點兒價值。布斯達布爾輕蔑地想著,開始尋找擺脫這種影響的辦法。
但靈魂的力量是可怖的。
尤其,一個被神眷顧的靈魂的力量。
布斯達布爾很快把這件事情拋到一邊去了:身為大路上最有權力,也是最有野心的人,他有很多事情要忙。
最重要的是,他覺得這點兒小情緒沒什麼大不了的。
比如,他現在也是真心誠意地翻閱著瑪爾西亞斷斷續續的回憶片段,對紅髮的海盜表示著這份有點兒哀戚的善意——他已經分辨不出來這是自己高超的演技,還是別的什麼——
留在瑪爾西亞靈魂中的最後一點神眷,又或者是她在生命終結前幡然醒悟的、對她的孩子的全部母愛,彷彿一絲最隱秘又最可怕的詛咒……
「呵。」
繼承了班德里克姓氏的海盜擺了擺腦袋,終於轉過身,不怎麼像樣地蹲了下來。
布斯達布爾的眼中猛然爆發出狂喜的光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桃紅!」
下一刻,他捂著凹陷的眼眶,黑紅的血混合著眼球中黏稠的液體,悉悉索索從他老邁變形的指縫中流了下來。
喬.班德里克這幾天顯然沒有空好好打理自己的形象。他微微縮著肩膀,就有一絲長勢過旺的紅髮斜斜滑落下來,將他眯起的瞳孔間隔成了數個看不清晰的碎鏡。
幾乎要被這疼痛逼瘋的布斯達布爾對上紅髮海盜的眼睛,竟然下意識地拖動自己佝僂發臭的軀體,往後避了一小步。
平時嬉皮笑臉的紅髮海盜,現在看起來像是一隻從深淵最底處爬出來的怪物。
「我剛剛還在想,你什麼時候會提起這個有趣兒的話題呢。」喬勾起嘴角笑了笑,顯得涼薄極了,「是啊,你體內確實有我母親的半片靈魂——我簡直不敢相信,我那愚蠢的母親竟然將你當成一位可信的長者,試圖在你這兒得到什麼解決失敗婚姻的秘籍……」
喬閉起一隻眼,就像在進行和狐朋狗友喝完幾桶淡啤酒之後慣常玩兒的飛鏢遊戲似的,帶著一種叫人驚恐的平靜將布斯達布爾的一隻耳朵又削了下來。
正在他準備削下更多點兒什麼的時候,一個帶著濃濃擔憂的聲音喊了他的名字。
「喬!」
南十字號的女船醫站在水牢門口。
她顯然是匆匆忙忙、特地趕過來找他的。此時她高聳的胸脯正在急促地起伏。
喬猛地站起來:「是不是——」
蠍子臉上露出一個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搖了搖頭。
喬狠狠閉上眼睛。
再睜開時,他又恢復了平時吊兒郎當的樣子。
「沒有意識的半片靈魂,充其量也只是你這個噁心的老傢伙窺探媽媽的記憶的工具而已……」喬翻了個白眼,說,「看來,對於羅爾他們為什麼還沒醒來的議題,你今天也沒有什麼新穎的見解。那麼明天再見,長老大人——那片耳朵就是你今天的伙食,你自個兒費勁嚼嚼,我就不幫你切了。」
水牢的大門轟鳴著關上,將不似人聲的痛嚎徹底隔絕在那個腐朽的空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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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髮海盜邁著大長腿踢踢踏踏地走在前面。他腳步輕快,雙手悠哉的插在褲兜裡,嘴裡還亂七八糟地哼著和舞女調情的小調兒。
緊緊跟在後面的蠍子卻不敢掉以輕心。
「嘿,喬,你其實——」
「嗯?」紅髮海盜挑著一邊眉毛,轉過頭來瞧著她。
蠍子囁囁喏喏了半天,發現自己實在不擅長安慰人這種把戲,只好咬咬牙,橫下心解開腰帶——上面繫著的錢袋子,叮鈴哐啷地舉到喬的面前:「彎曲港旁邊新開了個酒館,酒夠味兒,最漂亮的幾個舞女都肯脫衣服,去不去?」
喬:「……嗤鬼墟。」
蠍子惱羞成怒收回錢袋:「嗤你個鰻魚眼珠子,不去拉倒。」
這麼一鬧,蠍子倒是覺得自個兒的喉嚨放鬆了一些。
她深深吸了口氣,說:「紅毛,你真的不用勉強自己每天去見那個老臭蟲。大賢者會把他的發現告訴你,是為了讓你提高警惕、別被布斯達布爾矇騙,而不是讓你自個兒巴巴跑上去當誘餌——」
一整個雨季都過去了,尼古拉斯和瑟羅非依舊昏迷不醒。
他們是最後兩個從光團中被拋出來的活人,誰也不知道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但聯繫之後的大爆炸來看,怎麼都不會是明目潤喉、強身健體的好事兒。
更別說,緊跟在後的那一場猶如神罰的「淨化」……
蠍子現在看見藍色的寶石還會覺得全身不舒服。
蟲子們被壁障的能量吞了個乾淨,長老和它的親信們卻逃出來了不少。
更別說,這個掌控著權利巔峰數百年的集團,在陸地上又留下了多麼盤根錯節的爛攤子。
靠岸之後,海盜們只是稍作休整,又接連投入到大大小小的戰鬥中。
好在鳥鑽石鎮的地理位置實在太過偏僻,長老院的死忠騎士們都不太願意頂著一臉魚腥味兒揮舞劍盾,這個大陸最南端的小島很快就平靜了下來。
向內陸進發、清掃長老院餘孽的事兒,就交給正義的傭兵,精靈,海民,神眷者,以及那些長著翅膀的巨龍了。
隨著雨季過去,戰事也接近尾聲。
前些天,瑪柯蘭納,大賢者,還有白鬍長老陸陸續續來到了鳥鑽石鎮。
然而,在一眾海盜們期盼的目光下,這些學識淵博的大人物們在閉門討論了整整兩天之後,不得不宣佈自己束手無策。
「今天那些巨龍們也會來。」蠍子無意識地繃著繞在手腕上的鞭子,也不知道是在說服喬還是在說服自己,「他們一定會有辦法的,那些天生強大的傢伙,他們肯定會有辦法的。」
……她肯定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簡直憂鬱得能擰出酸梅汁兒。
喬突然停住腳步,雙手仍舊插在口袋裡,卻是微微彎腰、猛地拉近了兩人間的距離。
蠍子正覺得自己剛才的語言太過蒼白沒有信服力,絞盡腦汁想著下一波開導的話,或者乾脆換一個話題——噫?!!!
看著近在眼前的,細看還是帶著班德里克特有的矜貴的那張臉,蠍子只覺得自己脖子上的寒毛都要豎起來了,卻硬是移不開視線。
臉皮的溫度急劇上升。
然後,英俊的紅髮海盜勾唇一笑——
「!!!」
嘴裡被塞了一隻葡萄口味棒棒糖的蠍子一臉懵逼。
「以為我要親你?嗯?」
紅髮海盜惡劣地眨了眨眼睛,笑得猖狂無比——腳底抹油飛快地逃了。
「喬.班德里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