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加車伕共五人,他們要借住的村莊叫榕樹村,因村口有一株四百歲的大榕樹而得名。榕樹枝繁葉茂如巨傘蓋地,腰身需六人環手相抱才能抱住的,村人用籬笆將它圍起,逢年過節也會來這裡燒香許願。
四月已至,榕樹葉子比起其它時節來,更加翠綠,沒有平時那樣墨綠。
樹下籬笆外的香火幾乎圍成了一個圈,籬笆裡面也有殘留香火,但看樣子已經很久沒有人在裡面點香了。
許是村子少外人來,五人剛到這,就有村人瞧看。明月瞧中那最年長的男子,上前問道,「爺爺,請問村長可在,我們有事相求。」
那人打量她一眼,又瞧那四人,個個都生得面善,答道,「我就是。」
幾人沒想到運氣這麼好,頭一個問的人就是村長。蘇雲開說道,「老丈打攪了,因前面山路被堵,我們一時半會過不去,想在這借宿一晚,到了明天再去前面探探路。」
村長看看他們一行有五人,說道,「我們村子不算大,鄉民基本都是在本地做活的,空房不多,你們男男女女五個人,最少也得三間房,我家可以住四個,隔壁家也能住兩個,但還得回去問問。」
「那有勞老丈了。」
鄉民性情淳樸,見村長和他們說上了話,便也過來說話。問他們從哪裡來,要去哪裡,又邀他們去自己家吃飯喝茶,熱情得很。
幾人怕鄉民感到不便,因此沒有表明身份。等村長回來的餘暇,便和村民說話。
明月自小和爺爺到處走,見的人多,也是個開朗性子,幾人加起來也沒她說的多。蘇雲開偶爾說幾句,見那榕樹下空蕩蕩一片,別人寧可站在亂石上跟他們說話,也不在那平坦地方站,問道,「那榕樹下為什麼圍個這麼大的籬笆,要是往裡挪一些,村口也至少會大一半吧。」
村人一聽急忙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差點忘了跟你們說,千萬別越過那籬笆去裡頭,邪乎得很。」
「哦?」蘇雲開好奇道,「怎麼個邪乎法?」
村人相覷幾眼,遲疑半晌才低語,「半年前村裡有個姑娘想不開,在這樹下上吊死了。開始也沒什麼,但就在不久前,那姑娘冤魂作祟,只要是從這樹下經過的人,都會被怨氣附體,然後病的病,死的死……你看,這樹就在我們村口,進出都得從這過去,多危險。要不是村長攔著不讓我們砍了這樹,我們早就砍了。」
蘇雲開不信怪力亂神的事,更不信這種無稽之談,笑道,「只是巧合吧。」
這話落下,更多村民擺手辯駁,「這可真不是巧合。起先只是有人得病,我們也就沒在意。直到後來死了人,淹死的,莫名掉到山崖底下的,這都出了三條人命了,能是巧合嗎?」
蘇雲開愣了愣,三條人命?他抬眼看著頭頂上那鬱鬱蔥蔥的榕樹,正是陰天,茂盛的榕樹遮蔽了原本就不多的光線,樹底下更加陰暗幽深。
他抬步往前走,看得村民大驚攔他。白水一步上前,將村民輕輕撥開,說道,「我們大……我們公子並不信那些。」
村民苦攔不住,跺腳嘆道,「要是出了什麼事可不要怪我們,你可要作證,要是鬧出人命官府來人,可千萬不要說是我們沒攔,是他不聽,他不聽。」
明月安慰道,「不會的,放心吧,我們是講道理的人。」
說罷,她也隨後跟去,看得村民連連跺腳。
籬笆有些高,蘇雲開個高腿長,很輕易地就跨了過去。見明月跟來,壓住籬笆,使得它傾斜幾分,一手借給明月抓扶,拉她過來。
榕樹葉子層層交疊,猶如大傘,哪怕昨夜暴雨,樹下的泥也沒有太濕膩。榕樹根深扎地下,有些已經粗壯如樹苗,小心往裡鑽,還能抵達樹幹處。樹幹周圍壘了很多大石塊,樹在旁,撐住龐大樹幹,使它不易傾斜。四周殘留了很多香燭梗,從褪色程度上來看,是以前燒的。
蘇雲開聽過一些地方的習慣,當一個地方有老樹長存,亦或靈石佇立,都會被當地百姓供奉起來,像是敬奉土地公那般,上個香火,求個心安。
兩人已經在樹周圍走了一圈,並沒有發現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村民比他們兩人更加著急,念了許多遍讓他們快出來。
榕樹下也的確沒有什麼稀奇的地方,兩人便打算出去。剛到籬笆那,就看見幾個孩童往這邊蹦著小步子過來,邊走邊唱著朗朗樂曲。
可等幾人認真一聽,卻覺小曲蹊蹺。
「樹根,樹根,姐姐的頭髮。
樹枝,樹枝,姐姐的手。
葉子,葉子,姐姐的臉。
倒掛樹上下不來,風一吹,搖啊搖,風一停,她也停。
可是路過的人啊不要停,因為姐姐她在笑,還看著你。」
細想詞兒,加之此情此景,更添三分詭異。明月嚥了咽,抓了蘇雲開的手瞧他。蘇雲開皺眉又聽了一會,對幾歲的孩童來說,或許他們根本不知道里頭的含義。一般童謠都是如此,能傳開的都是調子好聽容易上口的,意義反倒不重要。
秦放從聽見榕樹下吊死過個姑娘就心頭顫顫,這會聽見那童謠,更是驚怕,哆嗦道,「要不我們回縣衙吧。」
白水就算再剽悍可心還是個姑娘,秦放一抖她也覺心裡發毛。
蘇雲開輕拍了明月的肩頭,又壓下籬笆讓她先出去。等自己也離開了那,那唱歌兒的一群孩子也早就走了,遠遠還能聽見一些調子,卻因距離頗遠,更顯得怪異。他皺眉問道,「請問這童謠是什麼時候傳開的?」
村民嘆道,「我們也不記得了,大概就是這半個月吧。這調子編得好,但詞兒嚇人,我們不許他們唱,可孩子嘛,忘性大,貪玩。」他心有餘悸地補話道,「我們都叫這童謠『鬼姐姐』。」
「鬼姐姐?」
「因為可能就是阿菀的冤魂潛移默化教他們的,否則怎麼會這麼巧。這詞兒剛傳開,經過榕樹的人就撞邪了。」
他們說得越邪乎,蘇雲開就越覺得這不是巧合,「阿菀就是那位在這裡上吊的姑娘麼?」
「對,阿菀生前有一副好嗓子,唱歌可好聽了。後來她爹要把她嫁給個大老爺做妾,她不肯,鬧過哭過,就在聘禮送來的當晚,她就吊死在這了。」
蘇雲開瞭然點頭,正說著話,村長祝長榮也回來了,說道,「房間都安排好了,隨我來吧。」他見眾人神色怪異,頓時猜到了什麼,板著臉道,「是不是你們又將阿菀的事說給別人聽了?我說過,這只是巧合,世上哪有什麼鬼魂作祟,等會我就來把這籬笆給拆了,瞎胡鬧。」
村民趕緊攔他,「村長這可使不得,我們大人還好,知道避讓,但那些孩子一不小心就跑這來玩了,要真出了事,您也沒法賠啊。」
祝長榮罵了他們一聲,就領蘇雲開他們進村去了。路上他又道,「你們別聽他們瞎說,都是湊巧的。他們是不是說了溺水墜崖的那些人了?溺水那個頭一天發高燒,自己從河邊路過昏昏沉沉掉下去的。墜崖那個是去採藥,走的地方險要,不小心腳滑。當地官府都帶人來瞧過了,岸上山崖上的滑痕十分明顯,我也瞧過,附近都沒腳印,只有他們自己的。可回來一說,就被傳成是被鬼推下去的,迂腐。」
蘇雲開見他言辭與別人不同,雖看樣子已年到六十,但腰板卻挺得十分直,雙目有神,手背隱有舊傷,指節粗大,便問,「村長以前可是上過戰場的?」
祝長榮訝異道,「你怎麼知道?」
蘇雲開笑道,「言談舉止,有軍中人的豪邁之氣。你手指並非十指粗大,拇指食指還有硬繭,手有舊傷,頗似刀劍所留。如果只是做過獵戶,留下的應該是被獸類所傷的痕跡。還有,你說話頗有氣勢,我想,你在軍營中應當有官職。」
祝長榮聽完,朗聲大笑,年過一個甲子笑聲卻不輸旁人,中氣十足,「你說的沒錯,我曾在軍中做過弓箭手,是個把總,行伍出身。要不是老了人家不要了,我還想就死在沙場呢。」
明月笑道,「不是爺爺您老了人家不要,是將軍愛才,想讓您也享享沙場外的安靜日子。」
這倆人說的話祝長榮著實愛聽,這會才道,「其實你們也不是什麼過路商人吧。」
蘇雲開見他看出點什麼苗頭來,卻也鎮定不逼問,說道,「是官家人,怕驚擾村民,就沒說明身份了,請老丈見諒。」
祝長榮嘆道,「我們這裡是去開封大名府那邊的主道,偶爾也有尋到村裡來借宿的官家人,可哪一個來這不吆喝的,恨不得讓我們將他們像土皇帝那樣供起來。像你們這樣的,我卻沒見過。」
他心下對這一行人的身份好奇,但尊重更多,也就不打聽他們的身份。
快到祝家農院,裡面又有歌聲傳出,悠悠傳來,幽幽入耳——
「樹根,樹根,姐姐的頭髮。
樹枝,樹枝,姐姐的手。
葉子,葉子,姐姐的臉。
倒掛樹上下不來,風一吹,搖啊搖,風一停,她也停。
可是路過的人啊不要停,因為姐姐她在笑,還看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