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殺人童謠(十)

快到戌時,蘇雲開用過晚飯,繼續和明月說著案子。屋裡只點了一盞煤油燈,黃豆粒般大小的燈火在屋內撲閃,光線昏黃,彼此對面反而少了拘謹。

白水在村子走了一圈沒發現異樣,想去跟蘇雲開稟報,聽見屋裡的人聲是明月,想來村莊也沒事,就退下準備回安家趁空梳洗,免得萬一有事忙起來,又不得空。雖是男子裝扮,可心還是姑娘家的心,愛乾淨。

她到了門口直接推門想拿衣服,正好瞧見秦放換衣,背對門口的背意外地很結實,沒有贅肉也不消瘦。許是因為從小就養尊處優,不曾受過日曬,身為男子有點白得過分了,比白面書生還要白淨。

她微微一頓,沒有閃避也沒有遮掩,進門反手將門關上。秦放聽見動靜回頭,見她進來,忙擒緊衣服掩蓋身體。末了見她一臉若無其事,心中好不鬱悶,邊合衣邊坐在她對面看她斟茶。

白水抬眼瞥了瞥,「你也渴?」說罷,就斟了兩杯茶。

「我不渴。」秦放問道,「我剛在換衣服,你怎麼不尖叫,不逃跑,好歹捂一下眼。」

白水彎彎唇角,「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平日在班房,酷暑時外出巡邏回來的衙役,哪個不是敞開衣服光膀子的。」她又輕輕瞥他一眼,「比你結實有力的我看得多了。」

從這眼神中秦放頓感受到了侵犯,他把衣服合得更緊,「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跟他們不一樣,你好歹露出不一樣的表情。」

「有什麼不一樣?不都是男的,還能比他們多出二兩肉來。」

秦放張了張嘴,好不容易才吞吞吐吐道,「我以為……我以為會有點不一樣。」他竟有些不自信,不自在。好一會才回身拿了另一張長桌上的東西給她,「給你擦手。」

白水低眉一瞧,是個小藥盒子,木質的,打開一瞧,裡頭是凝固成脂的一塊東西,「這是什麼?」

「我跟給我姐夫看病的那個郎中買的,白玉膏呀,給你涂手的,每晚擦一點,手會潤滑很多的。雖然不怎麼好,不過現在講究一下吧,等回了府衙,我去給你買更好的。」

白水緊盯盒子,字字都在耳邊交織成樂曲,可深思之後,卻成了嗡嗡煩人的聒噪,敲在心頭上,「我不要。」

秦放見她隨手就將盒子甩來,絲毫不在乎的模樣,氣道,「我哪裡對不起你了,你非要對我冷冰冰的。」

白水不是個木頭人,秦放或許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在做什麼,做的這些又意味著什麼。可她明白,她也清楚。

秦放見她擰眉不語,有點想通了,「你是不是累了?我早就跟你說了,不要太累,這樣對身體不好……」

「秦放。」白水打斷他的話,終於是正眼看他,緩聲,「不要再對我這麼好了。」

「為什麼不?」

「因為我喜歡你。」

思量了百遍的話從嘴裡說出來,白水才發現一點都不簡單。六個字像柴火一樣在心頭燒開,燒得全身發燙,燙得口乾舌燥。秦放也是一愣,愣著愣著也燙紅了臉,微微揚起脖子咳了一聲,「哦……哦……」

「可是我不能再喜歡你了。」

被狠狠澆了一盆冷水的秦放幾乎跳起來,「為什麼!」

白水喝了一口攤得半溫的茶水,努力平復心緒,聲調更緩,「我要去開封,要去找我哥哥。」

「我能幫你,我是開封的小侯爺,我爹是國公。」

「那你要以什麼身份幫我?」

「侯……」秦放也不傻,他忽然明白過來。以小侯爺的身份?那白水是什麼身份?欺瞞朝廷的白水,還是女兒之身的白水水?

要以白水的身份,那無論能不能找到她的哥哥,以後都不能留在開封了,否則男變女進了國公府,就是欺君之罪。

要以白水水的身份,那她就不能再繼續找她的哥哥,在官府卷宗上,她就是白水,除非她不去開封,她才能恢復女兒身。可他在開封,日後也不能離開開封。

他忽然覺得無力,也明白她近來不同自己鬥嘴,總是冷冰冰的模樣是為了什麼。

她是知道她喜歡他,也察覺到他喜歡她了。

所以想趁著感情剛萌芽,儘早切斷,這樣就不會有日後可能會發生的糾葛。

她是何其的冷靜,又何其的決絕。

秦放相信他的確還沒有對這種喜歡到難捨的地步,其實如果真的在乎她,這個問題一早也該想到,而不是比她還晚察覺到。他甚至在此時才覺得,其實他對她的感情,也只是因為新鮮呀,跟對別的姑娘並沒有什麼不同的。

否則又怎麼會沒有考慮到她的難處,而是一直任性不計後果,不計日後對她產生的傷害對她好。

他真是個渣滓。

「我明白了。」秦放手裡握著木盒子,有些恍惚。

兩人靜默半晌,都沒有再說一句話,有些事攤開了說,卻教人更加憂思。

院子外面一聲牛叫,秦放藉機起來,到離開屋子也沒說出一句話來。在安家他站得裡外都不舒服,今晚也不能回這屋子了,乾脆去祝家找蘇雲開說話。

誰想到了屋外,裡頭竟然有人,本想趴門縫細聽,腦袋一靠,沒關的門徐徐打開,整個腦袋都露了出來。

蘇雲開和明月齊齊看去,看得秦放訕笑,這才進來,「姐夫,明月。」

「你不是早就回安家了嗎,竟然還沒睡。」在明月印象中秦放可是個嗜睡的公子哥,這會竟還過來。

秦放自己挪了張凳子坐,心裡鬱悶至極。蘇雲開微微恍然,「被白捕頭亂棍打出來了?」

「不是。」秦放嘆氣。

明月見他不語,手裡一直把玩著個盒子,靈敏的鼻子一嗅,問道,「白玉膏?」

「是啊。」

「你拿一個給姑娘家潤手的白玉膏做什麼?」明月瞭然,「給白……」

「等等。」秦放攔住她,「這東西是我自己用的,給白捕頭用什麼,你別胡說。」

早就瞭然於心的蘇雲開和明月相視一眼,眼神交流中已經在彼此問話——直說了吧,直說了吧。

秦放見兩人神色不對,狐疑道,「你們要說什麼?」

蘇雲開稍想片刻,又往外面看看,確定沒人,才說道,「你是給白水用的。」

「……不是,他一個男的……」

「我知道她是姑娘。」

「她才不是……」秦放啞然,「你知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在南樂縣的時候。」

秦放差點沒罵人,他竟然不是第一個知道的,他竟然比他姐夫還晚知道,虧他還洋洋得意就他一個人知曉。他的心頓時高懸,「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蘇雲開見他神色緊張,忽然想到了什麼,也對,以秦放的性子,要想他從蛛絲馬跡中知道白水是姑娘本身就不可能的。如此支支吾吾放不開,想必他是看見了白水的身子,才反應過來,這會緊張追問,只怕是也以為自己是那樣看見的,毀了她的清白,「從各種細節裡猜的。」

「真的?」

「真的。嗯?不然你以為是什麼法子?」

秦放使勁搖頭,末了覺得不夠,又使勁晃了晃。他瞧見明月也不驚訝,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原來你們都知道了……我是最晚一個知道的。」

虧他還那麼得意,虧他還以為世間就他一人知道這個秘密。

屬於他和白水的秘密突然不見了,心裡頓時空落,像是他和她之間的最後一點牽絆,也徹底消失了般。

想著,他長長嘆了口氣。

蘇雲開說道,「不要跟白水太過接近,如果你還沒有承擔後果的想法。」

「我明白……剛才我們說起了這件事。」

明月詫異道,「說?既然說到這種事的話,那你們……」

已經彼此明說了?

秦放隱約猜到她要說什麼,說道,「她說她喜歡我。」

明月又是一愣,她沒想到白水竟然這樣大膽。

「她之所以挑明,是因為她想跟我說,她不能再喜歡我,讓我別對她好,免得以後沒法好好離開。」

蘇雲開早已料到這個,只是沒有想到會由白水先說出來。白水並沒有聰慧到可以協助他破案,只能勤懇做事,不顧身體到處奔波,但卻想到了喜歡秦放的後果。所以她先提了出來,這種事在世人眼中,只怕要被說成不守婦道的,可她還是說了,沒有一點拖泥帶水,沒有因為羞澀不言。

他以前還不理解身為女子的白水如何能做捕頭這麼多年,現在終於明白了。那白姑娘,絕非普通男子可比,「那你的做法就是在她挑明之後,離開了房間,來了這裡?」

秦放一時不解,「不然能怎麼樣,留在那裡死纏爛打麼?那樣她會難堪吧。」

蘇雲開不語,一會才道,「難道你沒有想過,要留下來,和她面對這件事?難道除了離開,就沒有更好的辦法?」

就算日後白水要去開封,但離開開封她還是能恢復女兒身。秦放如果能放下全部權貴,完全可以追隨白水離去。可他卻只想著逃避,沒有想著解決和面對。蘇雲開想告訴他的是這點,可這種事告訴他的話,就太被動了。

唯有秦放自己想明白,才能應對日後可能出現的阻礙。

只是現在秦放一臉茫然,還是……沒有想到這個問題。

或許也是因為……用情不深吧。

蘇雲開心中輕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