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深更半夜,坐在竹床上,對著天井,吹著風露。
申橋提議:「我們去NM吃東西吧,聽說最近從丹麥搬到日本了。」
卡曼橘清醒得很,說:「國際石油價格狂跌,丹麥石油業蕭條了,當地工人手頭緊了,消費不起這家餐廳,它就搬到日本了,可見暴發戶還是亞洲多。」
申橋笑了,卡曼橘變著法子,罵他是暴發戶。
卡曼橘又說:「NM最好的菜色,都是用丹麥本地的花草、本地的魚鮮,清晨採摘、捕勞,中午就上桌了,你說搬到日本,到底還是不是那個味道?」
「這兩年,你又胡思亂想了多少東西?為什麼正經的教科書,你從來不認真看,這些冷門知識,你倒鑽研得頭頭是道。」
「我也就跟你傳播傳播,不然砸了人家的生意,既缺德,又有損我的福澤。」
卡曼橘家族很講究善因善果,一般情況下,被人踩了,也會忍讓,免得和惡人結緣。
申橋也很明白,看著夜色中的雨天,問:
「你喜歡那家唐哲瑞恩嗎?」
「烤雞挺好的。」
申橋又笑了,說:「給你開的。」
卡曼橘一滯。
申橋說:「你不是一直想要大超市嗎?可惜超市越大,越不賺錢,只能吸引人流,盈利還得靠商業地產租金。」
他停頓了一下,說:「所以,那個商場也給你。」
卡曼橘沒出息地驚愕了,申橋又笑著說:「上回,我調出監控視頻,看你在商場,什麼都舍不得買。」
他看見卡曼橘寒酸地溜躂,電影也不看,口紅也不買,壽司也不吃,水果只能拿減價的……她一點也不知道,那些東西全是她的,她想拿哪個,就能拿哪個,還不用付錢。
卡曼橘表情古怪,確認:「你還看監控了?」
她覺得羞恥,如果說,父母出問題,算不到她頭上,那她消極怠工,不掙錢,不努力,把自己過得窮酸落魄,無論從物質層面,還是精神層面,都很低級。
沒有一個正常人,會花整整兩年的時間,冥想自己的人生。
更何況,到最後,卡曼橘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申橋忽然說:「你頹廢起來,也挺可怕的。」
卡曼橘看著他的眼睛,在那密雲一樣的瞳孔裡,看見自己的映像。
她像看見了動物園獅虎山,一隻被困住的白獅子,被遊客投了好幾個石頭,眼神驚恐,做小伏低,悄悄躲到了樹後。
卡曼橘悲從中來。
這兩年的情緒,一齊湧了上來。
各種混亂的信息,自她腦中閃過,她一直覺得,許多事情,都是有違天道的。比如超級城市的建設,現代密集的小區,密集的人流,時刻蔓延的焦躁情緒,大量的暴力新聞,密集的警員巡邏,無一不壓迫著她的神經。
卡曼橘沉默了,她一直就站在邊緣,沒有什麼能量,還常常憂國憂民的。讀書時候,申橋聽她在那擔心國民的教育,擔心國民的生產率,無奈,說:
「你自己都不好好接受教育,不好好提高個人的勞動生產率,還學起唐吉訶德來。」
卡曼橘覺得她跟唐吉訶德還真挺像,自詡名門,憂國憂民,與風車搏鬥。
她就真要瘋了,不吃不喝,坐在冷僻的教室,陷入長久的冥想當中,連續半個月都是如此。申橋不敢驚動她,也沒帶她去看心理醫生,怕她受到強烈的心理暗示,更瘋。
他陪著她,帶牛奶給她喝,晚上,和失眠的她,短信聊天。
申橋很明白,像他們這種人,與其說是受上天偏愛,不如說是受詛咒。
那麼多同學出家,是有原因的。
他們的神經如此纖細,巨大的現實世界,倒映在他們的心湖裡,略微的風吹草動,都會晃動萬千心弦。
假如他們守不住心神,那麼,各種紛至沓來的負面消息,就會一層一層地壓迫他們,直到將人逼瘋。
尤其,他們從少年起,就被灌輸了要經邦濟世、要做社會棟樑的精英信念。
一旦遭遇殘酷的社會現實,個人再優秀,力量也十分薄弱,於是,許多妄想實現自我價值的校友們,忘記初心,開始追逐權勢,瘋狂斂財,沉迷虛無的物質享受。
一旦跌落,身敗名裂。
從前,卡曼橘和申橋討論過這個問題,申橋說,去國外,好一點。
許多精英都選擇留在國外,據說可以專注地從事學術研究,實現個人信仰。
但背井離鄉,真的好嗎?
卡曼橘看不見自己的將來。
古時候,一個讀書人完成學業之後,就要考慮文(學問)、行(品行)、出(作官)、處(隱居)。
她的出世心,早消磨殆盡了,她對申橋說:「那個商場,你自己留著吧。」
申橋沒有強求,只是問:「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明燦讓我給他的學生制定學習計畫,我們這裡的初中生,考上重點高中的比率,只有4%,就是三百個人,只能上十二個。這兩年,我浪費了大把時間,想不清自己活在世上有什麼用處。也許,自詡名門的我,應該有一點士族的自覺。」
士農工商,文化人總說,士這個階層,已經消失了。
申橋眼神閃過驚訝,卡曼橘又說:「說來奇怪,我一直覺得自己就是士族,從小春秋兩祭,大年小節拜祖,學書法,學古文,四時習俗也和古代一樣,住的也是數百年的古宅。我想,我既然是老一輩眼中的高級知識分子,不是士族是什麼?既然是士族,總要做一點有用的事情吧?」
這回,換申橋驚得回不過神來,呆呆看著卡曼橘。
從前,她就這樣,一會幼稚得驚人,一會深沉得可怕。
這麼多年,在同學眼中,都是卡曼橘在仰望他。
但他何嘗不是在仰望她?
如果沒有靈魂之間對等的注視,他和她,就不會深愛彼此。
申橋沉默了,良久,說:
「你既然做好決定,那我尊重你的選擇,我明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