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局的拘留室有一扇小小的鐵窗,透出青白的天光,在拘留室的地上映出一塊菱形的慘白,透出鐵柵一條條的黑影,像是怪獸口中稀疏的齒,望久了直叫人心生恐懼。侯季昌腦子發僵,彷彿塞滿了鉛塊,什麼都不能想,只是恍恍惚惚。忽然聽到「哐啷哐啷」的鑰匙聲響,他定了定神,原來是一個警察拿著鑰匙圈來了。他打開了門,很客氣地道:「請跟我來。」
在長長的甬道裡,遇見了楊清鄴,他的手臂上受了輕傷,已經被包紮好了,侯季昌心裡一陣發怵,腳下的步子不由慢了幾分,見引路的警察在前頭拐彎處相候,他忙加快了腳步跟上去。
上了樓,警察將他們引至走廊頂頭的一間辦公室,侯季昌看到門上貼著「局長室」的標籤,心裡七上八下。他在街上擅自開槍,是嚴重違反軍法的,如果他被移交軍事法庭,必會受到重懲,所以他一顆心撲通撲通地亂跳。踏進辦公室去,他看見沙發上熟悉的身影,心下一鬆,旋即又是一緊。
侯鑒誠騰地站起來,幾步就跨到他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不知死活的東西,將我平常的話都當成耳旁風。我告訴你,這回你闖下的彌天大禍,你死一萬次也不嫌多。」
「知公,知公。」旁邊一個便裝的中年男子,連聲勸阻。因為侯鑒誠字知衡,親近一些的親友皆喚他的字,而同僚則一貫客氣,所以有此敬稱。那人道:「此事分明是一場誤會,知公對令公子不必責備過甚。」
侯鑒誠早氣得面色發紫,被他這麼一攔,將足一頓,「嘖」了一聲,呼哧呼哧只喘氣。侯季昌從未見過父親如此生氣,心裡害怕,並不敢做聲。那人極會做人,見他們父子幾成僵局,於是道:「此中的誤會既然已經澄清,依在下愚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開槍之事,我會交代他們不必外傳,令公子的前程要緊。」
侯鑒誠十分感激,連連拱手,道:「多謝仁公成全,如此大恩,知衡定會永銘在心。」那人微微一笑,說:「倒不必謝我……有交代說務必要以息事為宜,我也不過是奉命行事。」侯鑒誠連聲道:「是,是,鑒誠理會。回家後我定然一力約束小犬,不讓此事再生半分枝節。」停了一停,又說,「犬子誤傷到這位……這位楊上尉,鄙人真是十分過意不去,楊上尉若有所要求,鄙人必然萬死不辭。」
清鄴從頭到尾一直緘默不語,此時方說了一句:「不需要。」侯鑒誠聽他語氣冷淡,心下不由有幾分惶然,回頭又望了那人一眼。那人似是清鄴的長輩,笑道:「這孩子就是脾氣執拗,真不懂事。」他輕輕一句便將尷尬湮於無形。侯鑒誠聽他如斯說,才喝令侯季昌上前賠禮。
一時辦完了手續,四人同時從警局出來,侯鑒誠堅持要先送那人與清鄴上車,那人謙遜再三,終究還是與清鄴先乘車而去。侯季昌見那輛黑色的雪佛蘭掛著白底的牌子,車牌號卻是紅字,這種車牌被稱為「邸牌」,歷來只是官邸及侍從室車輛使用,不僅可以出入專用公路,而且在平常街道上,全部車輛亦是見此種車即讓,最為殊先。他心下大驚,向父親望去。侯鑒誠見他又驚又疑,低聲怒道:「總算知道自己不知死活了?回家再和你算總賬!」
夜深人靜,街頭空蕩蕩並無行人,汽車開得飛快,清鄴但見兩旁的街景從車窗外一閃而過。他心事冗雜,忽然說:「我要先去醫院。」那人道:「顧小姐那裡,已經派人去照顧了,只是一點輕微的擦傷,鄴官請放心,絶不會有事情的。」
清鄴聽他雖然口喚自己乳名,言語間也十分客氣,但語氣中卻有一分不容置疑的味道,心下一沉:「原來你們早就知道了,你們答應過我,不成天盯著我的。我告訴你,顧小姐的事你們若是敢洩露一個字讓人知道,我絶不答應。」
那人嘆了口氣,說道:「鄴官,如果我們真的成天盯著你,能出今天這樣的亂子嗎?別的不看,就看在三更半夜我們擔驚受怕一場,你也應該跟我回去見見主任。如果你執意要先去看顧小姐,我也由你。不過你素來知道輕重,顧小姐的事情,我想不如鄴官自己先開口去說,說不定反而事半功倍。」
清鄴明白他的意思,沉默良久,說:「那我跟你回去,不過我受傷的事情,你們要替我瞞著人。」
所謂瞞著人,也只是指瞞住一個人罷了。那人道:「已經這樣晚了,不會驚動的,不過我只擔保今天晚上替你瞞住,將來的事情我可不能擔保。」
何敘安的宅子就在知味巷北,是一座西班牙式的別墅花園,清鄴自幼常常來此,和自己的家一樣。一個聽差接他下車,滿面笑容地說:「鄴官來了,主任一直在等你呢。」
何敘安半夜被電話驚醒,得知了整件事情,立刻派人去處理。他是個最修邊幅的人,一起了床,便換上了襯衣西服,穿戴得非常整齊。清鄴是他扶攜長大的,素來對他十分尊敬,遠遠見了他便叫了聲「何叔叔」,說:「害您三更半夜還替我擔心,真是不應該。」
何敘安本來繃著臉,預備了一大篇說辭,但見到清鄴這副樣子,他身份有礙,許多話倒不便直斥了,只說:「你知道我們替你擔心就好,好容易從前頭回來,不好生休息幾天,還折騰我們這些人做甚。」又問,「到底傷得怎麼樣?」
清鄴說:「沒事,就擦破點油皮。」
何敘安道:「已經這麼晚了,你今天不要回營房了,就在我這裡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帶你去見你父親。」
清鄴遲疑了一下。何敘安將他一手帶大,視若親生,對他素來十分疼愛,忍不住說道:「我看你真是糊塗一時,若是要對他挑明顧小姐的事情,還不趁著他心疼你的時候好說話?」
清鄴如醍醐灌頂,頓時醒悟:「謝謝何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