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灃每日早上吃過早餐之後,必然要散步一小時,所以每日8點一過,竟湖官邸門前的一條柏油路就會全部戒嚴,路旁每隔數步,便是一名荷槍實彈的崗哨。這條路本來就是官邸的專用公路,甚少有行人車輛,路口一封更加寂然無聲,只聞路側溪水潺潺,枝葉間晨鳥啼鳴,更顯幽靜。慕容灃沿著這條山路慢慢踱著步子,侍從室的汽車徐徐隨在十步開外。引掣聲音雖低,猶驚起樹間晨鳥,一陣「噗噗」聲後紛紛飛往林間深處去了。他不由停了步子,回頭望了汽車一眼,車上的侍從官連忙示意汽車伕,命汽車不再跟隨。
這天他走得遠了,一直踱到了山上的方亭,方亭是山角上構築的一處亭子,站在上面視野開闊,正對著山腳下的十丈紅塵。初夏的早晨空氣新冽,他漫不經心地踏在草地上,草葉輕軟,微有露水濡濕了鞋。亭中站立的人走下台階來,伸手相攙,先叫了一聲:「父親。」
慕容灃反倒停住了腳,看他小臂上的紗布,皺眉道:「這是怎麼回事?」
清鄴輕描淡寫地說:「昨天和他們練單扛,不小心摔下來蹭的。」
慕容灃說:「胡扯,你七歲就會單手倒立,怎麼會從單扛上摔下來?就摔下來了,也不會摔成這個樣子。」
清鄴倒笑了:「父親英明,我就知道瞞不過,是我在擦槍的時候走了火,子彈不當心擦破了皮。」
慕容灃素來溺愛他,聽他說得不盡不實,也不過「哼」了一聲,不再追問。
清鄴道:「父親這陣子準又睡得不好,看這兩鬢的頭髮,又白了幾根。」
慕容灃說:「少拍馬屁,拍了也無用!我說過了,前線絶不許你再去,你別白費力氣了。就為著你所在的第二十七師,你們晁師長左一個電報右一個電報,恨不得走一步向我報告一步。堂堂的一個王牌師,臨敵時縛手縛腳,進退不得。你少給我添亂,就算你有孝心了。」
清鄴道:「軍人當以身在戰場為榮。父親,這是您去年在稷北畢業禮上的講話。」
「你倒會拿我的話來堵我。」慕容灃愛憐地望著他,昔年依依膝下的小兒,如今已經長得如自己一般高了,長身玉立,眉目間依稀可以分辨出與自己當年無二的飛揚灑脫。那種躍躍欲試與雄心萬丈,自己亦是經歷過的吧。但他口中卻說:「前線槍林彈雨,子彈都是不長眼睛的,我私心是不願你去的,況且你已經去過了。如今你們師回防,正好休息兩天。我想送你出國去唸書,國外的許多軍事學校,可以學到不少東西。」
清鄴道:「前線的事情,到時再說。不過還有件事情,想先和父親商量。」
慕容灃笑罵:「臭小子,在我面前還要討價還價,你倒是真出息了。」
清鄴聽他開口罵人,知他心情漸好,於是趁熱打鐵,說道:「那您要先答應了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當總司令的人,更是金口玉言。」慕容灃笑罵道:「滾蛋,什麼事都不說,哪有先答應的道理?」
清鄴明知他這樣說,其實是已經答應了。他自幼流落在外,慕容灃負疚於這個兒子,於是對他寵愛非常,他從來是要什麼有什麼。他躊躇了片刻,臉上不知為何突然發起燒來,只覺得這樁事情,實在不知該如何啟齒。
慕容灃見到他這個樣子,忽然明白過來,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了,問:「是不是那個姓顧的女孩子的事情?」
清鄴不想他已經知道了,大覺意外,轉念一想,自己的一舉一動,素來都在侍從室的眼中,哪怕何敘安替自己壓了下來,指不定有旁人已經在他面前多嘴了。自己失了主動,父親又是這種大不以為然的表情,這件事情看來不易解決,所以他當下沉默不語。慕容灃道:「顧小姐人不錯,你眼光很好,不過這件事情,你若是玩玩,我也不說什麼;你若是想要認真和她結婚,那我是絶不能答應的。」
清鄴直覺他是會反對的,卻沒想到是這種斬釘截鐵的態度,他吃了一驚,叫了聲:「父親——」他一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慕容灃道:「這個女孩子我已經知道得極清楚了,估計你並不曉得,她原是李重年的女兒。當年我大軍攻破定州,李重年舉槍自殺,可以說此人是死在我手上。李家恨我入骨,怎麼會肯答應將女兒嫁給你?」
清鄴只覺得晴天霹靂,萬沒想到世事如此,他站在那裡,整個人如痴了一般,只覺得一顆心痛到極處。他與凌波少年愛侶,雖然聚少離多,總以為來日漫漫,終能鴛守。他沒想到白頭誓言猶在,冥冥中的翻雲覆雨手竟這般殘忍,命運就此生生要斬斷紅絲。
慕容灃見他面色如灰,說道:「鄴兒,算了吧。」清鄴只覺得眼中霧氣上湧,眼前的一切朦朧起來。他雖然身世曖昧,可是亦是集萬千寵愛長成的天之驕子,自幼諸事皆是順心如意,凡有所求,自然有人想千方設百計替自己辦到。自從學成,他更是年少氣盛,總以為天下事無可不為,不料命運捉弄,竟然被生生逼入死角,愛人偏偏與自己是宿仇兒女,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己不甘,不願,不行又能如何?他心如刀割,頓時連聲音都啞了,只說:「我不能。」
慕容灃見愛子如此,心疼不已,說道:「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不過是個女人,天下好女子多得是,另覓佳偶就是了。我叫你的叔叔伯伯們替你留心,一定可以找到個才貌雙全的,讓你稱心如意。年輕人血熱,總覺得萬難割捨,其實時日一久也就淡了。鄴兒,出國去兩年,我保證你能忘了她。婆婆媽媽兒女情長,成何體統?」
清鄴傷心欲狂,聽到他這樣說,不知為何生了一種憤懣,脫口大聲反問:「父親,難道你能忘得了母親麼?」
慕容灃的臉色頓時刷地變了,連半分血色亦無,只見他眉頭皺起,眼瞼微微跳動,鼻息粗嘎,連呼吸都沉重起來。清鄴從未見過父親這副樣子,一個念頭猶未轉完,慕容灃忽然揚手就給了他一耳光,「啪」一聲清脆響亮,將清鄴打得怔在那裡,慕容灃也怔住了。過了足足幾秒鐘,清鄴方才如夢初醒一般,臉色煞白地往後退了一步。這二十餘年來,他從未嘗受過父親一根小指頭,即使是他無理取鬧,總是父親順著自己的時候多。今日急怒交加,他話說得直了,沒想到竟然挨了父親一耳光。
他本來就傷心至極,此時更是羞憤交加,突然掉頭就往山下奔去,慕容灃亦回過神來,叫了聲:「鄴兒。」清鄴心神大亂,腳下一軟被山石絆住,跌了一跤。他亦不聞不顧,站起來依舊一口氣順著山路疾奔下去。慕容灃又叫了一聲,侍從官們從欄杆後探頭探腦,終於有人大著膽子上前來,見他臉色青白,低聲詢問:「先生,要不要去追回來?」
慕容灃見清鄴已經奔到山路拐彎處,去勢極快,山路兩側的崗哨皆仰面上望,等他示意是否攔阻。他長長嘆了口氣,說:「罷了,由他去吧。」
一陣山風吹來,吹得他長衫下襬飄飄,那風像小兒的手,拂在人的臉上,又輕又軟,他心底深處那最粗糲的地方猝然被揭開,才知道底下是柔軟得絶不堪一觸的脆弱。這麼些年來,他一直是萬眾景仰,戎馬倥傯縱橫天下,幾乎自己都以為自己真的忘了,忘了那些過往歲月,那些如海情深……當時不能割捨的時候,他也曾這樣傷心如狂,也曾這樣幾乎忍不住熱淚盈眶。
一切竟然都過去了,他竟然熬了下來,再深的情,再痛的愛,抱著漸漸冷去的身軀,都隨著一顆心寸寸灰去。那一剎那的絶望,有誰能夠明白。當最愛的容顏在懷中失去生氣,當最後一次呼吸終於落定,那血濡濕的並不僅僅是自己的衣裳,他連五臟六腑都被絞成了齏粉,和著暗紅微冷的血,緩緩凝固,從此此生便改了一個樣子,活得再風光,抵不過午夜夢迴後方知一切成空的虛冷。
「先生。」
恭敬的聲音,詢問般地叫了一聲。他看了看眼前的侍從官,再望著順著山路蜿蜒下去的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他突然生了一種倦意,懶怠得不想再待在這裡,說:「叫敘安來見我。」他指一指崗哨,「都撤走,統統都給我撤走。」
侍從室的副主任摸不著頭腦,但他莫名其妙地大發雷霆亦不止一回兩回了,何況今日清鄴翻臉而去,想必他心裡十分難過,不讓他發洩出來,反倒傷身。所以副主任並不勸阻,只連聲應「是」,馬上走下去命令侍從官們:「擴大崗哨半徑,統統往後退,不准再讓先生瞧見。」
何敘安本來就在竟湖官邸待命,聞知傳喚步行上山,十餘分鐘後便出現在慕容灃面前。他在來時的路上已經聽說了今日之事的大概情形,所以見面之後並不言語,靜待他的吩咐。
慕容灃默然良久,方才道:「你替我去見一見李夫人。」
何敘安明知他意欲何為,裝作並未領會他的意思,故意道:「是,我定然能勸說她攜女搬走,從此再不回烏池。」
慕容灃欲語又止,何敘安嘆了口氣,勸道:「先生,此路不通。即使能勸服李夫人同意婚事,李小姐性情剛烈,如果知道清鄴……如果知道兩家的淵源,此事恐也難諧。」
慕容灃聽到「李小姐性情剛烈」幾個字,頓時心如刀割,他轉開臉去,過了許久,方才「嗯」了一聲,說:「她性情剛烈……」他就此停住,語氣悵然。
何敘安道:「如今之計,惟有快刀斬亂麻,就此了斷。鄴官不過傷心一時,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慕容灃許久都不說話,過了足足有幾分鐘之久,何敘安見他並不做聲,正待慢慢退走。他身形剛剛一動,慕容灃驀地抬起頭來,目光如箭,犀利冷冽:「我絶不許你們再做這樣的事,你若說服不了李夫人,我就親自去。」
何敘安大急:「先生!」
慕容灃道:「我主意已定,你什麼都不用說了。」
何敘安嘆了口氣,只覺風聲輕軟,從耳畔掠過,煩惱頓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