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明月篇·凌波不過橫塘路·07

  清鄴一口氣從山上奔下來,順著柏油路一直跑到盡頭,遠遠看到侍從官設的封卡,他們皆是熟人,為首的是姓袁的一位副主任,還叫了他一聲「鄴官」,見他並不答應,神色有異,不覺大是驚訝。只見他越過圍欄,出了專用公路。

  不知走了多久,方見到公路上有車來車往,他本來是坐侍從室的車來的,站在路邊怔了許久,他才揮手攔下一輛卡車。那卡車亦是一輛軍車,見穿著上尉軍銜的軍官制服的他揮手攔車,自然停下來。聽聞他要搭一段路,司機滿口就答應了。

  清鄴上了車,亦不知自己要往哪裡去,卡車開得極快,窗子咔咔地響著,伴著轟隆隆的車聲,以及那司機哇啦哇啦和他講話的聲音,所有的聲音全擠在他的耳中,那樣聒噪。可他卻覺得世事冷漠,彷彿這世上,就只剩了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一樣。

  卡車本來是進城去運軍需物資的,司機連問數遍,他才答了一句:「我也進城去。」

  司機見他神色有異,亦不敢再多問,他將頭靠在車窗上,往事一幕幕從眼前飛快掠過,如同電影一般:他起初認得凌波的時候,她的一顰一笑,兩人在一起那樣甜蜜的時光……他忽然又想到適才父親的勃然大怒——幼時父親那樣溺愛自己,自己病中哭要母親時,總是父親親自抱了自己在走廊裡走來走去,一趟一趟走過來又走過去,他笨拙地哄著勸著被高燒燒得迷迷糊糊的自己,侍從官們有時實在看不過去,要換一換讓他休息片刻,他總是不肯,緊緊地抱著自己,就如同抱著一撒手就會失去的舉世珍寶般。父親身上有淡淡的硝味與煙草的氣息,聞得慣了,旁人一伸出手來,他反倒會哇哇大哭。父親緊緊抱著他,拍著哄著,他哭得累了,終於睡著了。

  靠近城區,車速漸漸慢下來。窗外的景象漸漸變得繁華,可是這世上的一切繁華其實與他都是不相干的。就像小時候何叔叔接了自己走,他張著雙臂拚命哭泣,父親卻狠了心回過頭去,任由他號啕大哭。華麗的雕花雙門在身後闔上,將父親與整個世界都在他眼前闔上。過了許多年,即使他再次進出官邸,仍覺得那樣的富麗堂皇與他隔著無形的阻礙,不屬於他,見不得光。

  車子進了城,他在路口下了車,三輪車上來兜生意,四五個車伕圍著他七嘴八舌:「長官,坐我的車吧,不管你去哪裡,都只要五角錢。」「長官,坐我的車,我的車乾淨。」那樣吵鬧,就像是他第一回下營隊,晚上大家睡不著,聒噪起來,熱鬧極了。但當教官在走廊裡一咳嗽,頓時鴉雀無聲。

  就像聽到父親的腳步聲一樣,那樣多的人,整肅三軍,頓時轟然如雷般全體起立,整齊劃一的聲音是舉手敬禮。待父親回禮之後,士兵們「啪」一聲放手重新立正,現場鴉雀無聲,地上掉根針都能聽見。

  有著這樣的人生,誰能知道他會耐心地抱了幼小的自己,一趟一趟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在自己抽泣著哭鬧要母親的時候,他會精疲力竭,臉上顯出那樣的落寞與痛楚。

  透過童年模糊的淚光,他臉上分明有淚,自己伸出手去,那樣滾燙的熱淚,滾滾地落在自己臉上,小小的自己亦被駭到了:「叔叔,你別哭,你別哭。」

  更多的熱淚落在自己髮間,他緊緊抱著小小的自己。這天下誰也不知道他竟也會哭,只除了自己。

  知悉真相是在自己十三歲的時候,在母親墓前,自己緊緊抿住嘴唇,再不肯發出任何聲音。他終究只是摸了摸自己的頭,自己還倔強地硬是躲了開去。他嘆了口氣,抬起眼來,望著半山坡上的白色菊海,萬千朵潔白菊花緊緊簇擁,像幅碩大無比的白色錦繡,絨絨鋪滿了半個山坡。他的神色悵然若失,哪怕將全天下的菊花都供到母親墓前,又有什麼用處?自己執意與他生氣,做任何可以讓他氣惱的事情,不肯與他說話,與養父母也鬧翻。

  直到震驚中外的「暨堂事件」發生,他在暨安大學禮堂演講時遇刺,身中四彈。送至醫院時,他已經奄奄一息。所有的人全都亂了方寸,最後被召至醫院的,是自己。何敘安只交待六個字:「不許哭,叫父親。」

  最後自己還是掉了眼淚,聲音帶了哽咽,終於喚出那一聲「父親」。透過模糊的淚光,記憶裡最慘痛驚哀的那一刻,他以為自己不曾經歷,以為那只是一場夢魘,可是他明明知道那是真的。漫天紛飛的雪花,他抱著母親漸冷的身體,如絶望到極點的困獸,只緊緊地抱著母親。

  痛不可抑,所以永不記起。

  命運如此殘忍,他總以為,再不會有了,再不會有如此痛不可抑的一幕,可是為什麼還讓他失去……失去他最珍視的一切。

  是再也不會有了,不論是父親還是凌波,都是觸手可及,卻無法擁有……

  他定了定神,決心先上醫院去看看凌波,不管如何,他都要先見她一面。

  他知道凌波被送到江山總醫院醫治,所以僱了輛三輪車到醫院去,先尋到外科,查找她住的病房。誰知護士翻看記錄,告訴說:「姓顧的小姐已經出院走了。」

  他心下一驚,問:「走到哪裡去了?」

  護士搖了搖頭,說道:「不曉得,她的傷還沒好,但今天一早就辦了出院手續,走了。」

  他憂心如焚,掉頭而去,在醫院門口跳上一輛三輪車,說:「快,寧家巷。」

  遠遠看到那熟悉的兩扇黑漆院門,經過多年風雨漆色微剝,此時卻虛掩著,彷彿剛被人隨手帶上。他微微鬆了口氣,一口氣奔到門前,伸手輕輕叩響院門,就如往常一樣,過不久後,彷彿就可以聽到熟悉的聲音,清脆婉轉,問:「是誰?」

  久久沒有人來應門,他等了這麼久,彷彿已經是半生。

  他終於伸手緩緩推開院門,門「吱呀」一聲應聲而開,但見滿院棗花,簌簌落了一地,寂寂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