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明月篇·殊途·02

  這裡的江景真的十分漂亮,徐長安有點模糊地想起以前住在珠江畔的日子。晚上總是一江的燈火,像是天上所有的星都墜到江裡去了,波光裡瀲著閃爍的燈影。她喜歡在露台上抽菸,那樣寂寞地看萬家燈火。

  點上第二根菸,深深地吸了一口,她對煙草的氣息熟悉得如同老朋友,和諧而舒適。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抽菸,是十五歲吧。她虛報了年齡在電子廠工作,工廠生產一種學習機上使用的遊戲卡,她的工作是給卡的塑料外殼貼標籤,花花綠綠的標籤,上面印著卡通的人物頭像。下班後她連手都懶得抬,拿筷子時手指都是僵的,不,是拿勺子。至今她還記得那個搪瓷飯缸,初到工廠時她花四塊五毛錢買的,剛買第一天就在食堂裡被人撞掉在地上,整缸的飯菜被扣在地上,四周有些人在吹口哨,她拾起來一看,飯缸已經掉了老大一塊漆,心裡頓時心疼得要命。

  身後有人大聲嚷嚷:「你們別欺負人家新來的。」她轉過臉去看。她認得他,他是她那條流水線上的拉長遲華強。他幫她重新買了一份飯菜,說:「快吃吧,吃飽了不想家。」

  1993年,徐長安十五歲,遇見遲華強。

  在那一剎那,她的眼淚差點掉下來。十五歲的女孩子,帶著一百七十塊錢出來打工,他是第一個跟她提到家的人。

  她其實並沒有家,父母都是聾啞人,她七歲時就知道,自己不是他們的孩子,是抱來的。親生父母是誰?為什麼不要她了?她都不知道。在那個閉塞的小鎮上,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是轟轟烈烈的新聞,她一點一點地聽說,聽說自己是從十餘里外的國道上被撿回來的,大約是過路司機放下的。

  養父母因為殘疾沒有生育,所以從別人手裡輾轉將她抱了回去。他們的世界是無聲的,與她沒有什麼交流,但是對她算是不錯,還供她上學,一直到她唸到初二,養母得乙肝死了。家裡一貧如洗,為了給養母治病,還欠了兩千多塊錢外債,對這樣一個家庭來說,那是天文數字一樣的巨債。辦完了養母的喪事,她就收拾行李出來打工。養父將家裡最後的一百七十塊現錢塞給她,送她出門的那個早上,還給她打了兩個水鋪蛋。

  家裡的雞下的蛋,養父母從來捨不得吃,留著換錢。而養母每次在她生日時,會給她打兩個水鋪蛋。她知道其實那不是自己的生日,只是他們將自己抱回來的日子,可是碗中熱氣氤氳,蒸得人眼睛睜不開,她想到養母患肝硬化住院的時候,肚子由於腹水脹得老大,什麼食物也吃不下去。她想得到最好吃的東西就是水鋪蛋,於是跑到醫院外的小餐館裡給養母打了兩個雞蛋,好貴,要三塊錢。養母最後還是一口沒吃那水鋪蛋。

  她慢慢將熱騰騰的一碗水鋪蛋吃完,臉上是濕漉漉的,像是露水潤涼的草葉子。養父蹲在灶前咔嚓咔嚓地切著豬食,她叫了一聲:「爸爸!」他聽不見,他從來聽不見,蹲在那裡切著給豬吃的紅薯藤,看了看那花白的頭髮,她拎起那個裝著幾件衣物的編織袋,走出門去了。

  在那間廠子裡,遲華強一直很照顧她。他是湖南人,她是湖北人,他笑呵呵地說:「我們是隔壁。」是啊,他們只隔著一個省。不知不覺,她的目光老隨著他打轉。他愛說愛笑,跟誰都合得來,又有高中文憑,還會寫文章。他是拉長,流水線上來來去去,總肯耐心地指點仍是生手的她。

  宿舍裡擠得要命,總是那樣悶熱,永遠有一股餿餿的味道,像是飯菜發了霉,又像是誰總不洗腳。她其實很愛乾淨,隔不了幾天就打水洗頭髮,她的頭髮很好,烏黑柔亮,像緞子一樣閃閃發光。同宿舍的人都很羡慕,問她是拿什麼洗髮。她就是用肥皂洗的,香皂要三塊五一塊,洗頭膏更貴。

  快熄燈了,她到院子裡去晾頭髮,想快些晾乾了好睡覺。院子裡有一盞路燈,無數的小蟲子小蛾子在那裡繞著燈飛,有人趿著拖鞋啪嗒啪嗒地走過來,看到她怔了一下,禁不住吹了聲口哨,說:「沒想到你披著頭髮這樣好看,像電影明星。」她第一次被男人誇獎,漲紅了臉。遲華強站在那裡,跟她說了兩句旁的閒話,摸出煙來點上一根,忽然開玩笑一樣問她:「你抽不抽菸?」

  不知為何,她產生了一股奇異的勇氣,接過他遞上的煙,只吸了一口,她就嗆得連眼淚都要咳出來了。他哈哈大笑,幫她拍著背,熱熱的手掌隔著她的的確良襯衣,彷彿一塊烙鐵一樣,她的心裡酥酥的,彷彿要被這熱力融化一樣。

  過了不久,他就調到銷售科去跑銷售了。

  徐長安漸漸很少能見到他,總是悵然若失。有次下午輪休,她特地到他們宿捨去,老遠就聽到他的笑聲。她眼尖,從窗子裡看見他和一個女孩子坐在床沿說笑,而宿舍裡並不是沒有凳子。她臉色煞白,在窗外站著,四周的風噗噗地吹到身上來,她站了一會兒後轉身走開。車間前的花壇裡挨挨擠擠地開著花,她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紅色的薄薄的四片花瓣,在日光下呈半透明,彷彿呵口氣就能把它融化掉。但它的顏色那樣濃烈,血一樣的紅。她心裡想,這樣好看的花,為什麼一點也不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