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明月篇·殊途·03

  高一下學期,發生最大的一件事就是蘇維和人打了一架。說是打架,其實也只是相互推攘,然後失手,對方撞在了牆上。醫院的檢查結果嚇人一跳,骨折,鼻骨骨折。學校展開了調查,打架的原因雙方當事人都避而不談,最後到底被校方弄清了事實,原來是為了任意意。

  這所素以學風嚴謹著稱的重點高中,對於這樣的事件都是從嚴從重處理,起碼也是記大過或是留校察看,但最後校方還是給了市委領導一個面子,處分很快就下來了,只說是打架,兩個男生被警告處分。任意意雖然沒有被處分,可是教導主任將她叫去談了很久的話,她回來時眼睛已經紅了。

  全校都知道,市委秘書長的兒子為了她和人打了一架。黃昏時分,她和晴川拎著書包剛走到樓下,二樓走廊上有人吹了聲又尖又細的口哨,怪腔怪調地大叫:「禍水!」

  晴川回過頭去,提高了聲音叫道:「哪個?有膽子滾出來!」

  沒有人做聲。教學樓前種著一整排高大的廣玉蘭,枝葉繁茂,有片葉子打著旋飛墜下來,「咔嚓」一聲輕響,落在任意意的腳踝邊。校園裡到處都是這種樹,大片的硬挺葉面,一面光潔如革,一面有著細密的淡黃色絨毛,有點像枇杷樹的葉子。機關大院裡種了不少枇杷樹,晴川小時候,總是愛和一群男孩子去爬樹摘枇杷,其實那果實從來都不好吃。

  任意意的長髮垂在晴川的手腕上,一下子滑下去,髮線在晚風裡輕輕蕩漾,晴川有點恍惚。任意意的眼波像水一樣,說:「別跟他們一般見識。」她的聲音也溫溫柔柔,像水一樣。晴川懊惱地揪了揪自己刺蝟樣的短髮,說:「我怎麼就淑女不起來?」任意意璨然微笑,她笑起來很好看,一口細白的糯米牙,真正是齒若編貝。

  過了幾天,晴川看到任意意在撿來的廣玉蘭葉子上寫字,秀氣的鋼筆字:「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晴川搖頭晃腦促狹地背誦:「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以翰墨為香。」任意意沒有聽完,就作勢在她手上拍了一記,說:「只有你會拽文。」晴川語文課不大聽講,忙著看閒書或是做化學作業,化學老師總是佈置很多的作業,晴川抱怨說:「一輩子都做不完似的。」少年時,以為多做三五道題就是人生最大的煩惱。雖然課堂上總開小差,但她的語文成績卻比語文課代表任意意更出色,因為她底子好。任意意很羡慕她家裡的藏書,這星期她才從晴川那裡借到《隨園詩話》。

  晴川有回向她無意提到:「小時候背《論語》背不上來,就裝肚子疼。」任意意想像不出來晴川刻苦背書的樣子,因為語文課上要求背誦的篇目,從來沒有見她下過工夫,但她見過晴川背單詞,記不住就抱怨:「真是比先秦古文還難。」

  是另一國語言,當然比先秦古文還難。晴川還是孩子氣,稍稍遇上事就怨天尤人,因為她從來沒有吃過苦,嬌生慣養的獨生女,但抱怨完後不過一分鐘她就會忘記,有一種沒心沒肺的快樂。

  早自習後她們兩個總是一塊兒去吃早餐,食堂裡人太多,低年級的學生總是回教室吃。晴川拿勺子敲著不鏽鋼飯盒,拉長了聲調唱:「遠看水光光,近看像米湯,雖只三四粒,總比沒有強。」害得全班同學都差點噴飯,更有人捶桌大笑,連班主任也忍俊不禁。後來被學校後勤處知道,此後的稀飯總算是像模像樣了。

  任意意跟她開玩笑說:「全校學生都要感謝你呢。」晴川的眼角微向上翹,不笑也是一種甜滋滋的模樣,此時卻有一種淡然的冷漠,說:「假若我是李晴川、趙晴川,誰理會我的打油詩?」

  任意意隱約有所覺察,這個驕傲的女孩子心底裡的寂寞。

  其實晴川有大幫的朋友,男生女生,高談闊論,呼嘯成群。任意意才是寂寞的,班上的女生都不大跟她說話,還有人冷不丁冷嘲熱諷。晴川說:「她們妒忌你啊。」晴川就是這樣,心直口快,因為一貫是周圍的人哄著她。

  黃昏時分她們兩個爬到天台上去說話,俯瞰整座校園。粗糲的水泥欄杆曬了一天,趴在上面會有微溫的感覺。晴川喜歡坐在天台欄杆上,她的身後是滿天的晚霞,有一顆極大極亮的星星升起,明亮得像眼睛。晴川說:「假若有一天想死,最後一瞬間,我也要知道飛的感覺。」任意意跺了一下腳,說:「好端端說這些怪話做什麼?」晴川從欄杆上跳下來,隔熱層的空心磚在她腳下「咚咚」響,她忽然問任意意:「你是不是很喜歡郭海林?」

  任意意不知道她從哪裡看出來的,她的臉在晚風裡發著燙,卻沒有回答。晴川又坐回欄杆上,她的身子微微向後傾,一頭蓬蓬的短髮在風裡,像絨絨的一朵蒲公英。任意意說:「別往後仰了,當心。」

  晴川指著天幕給她看,說:「孔雀藍、蟹殻青、煙紫、橙紅……」聽著就是琳瑯滿目眼花繚亂的顏色,「張愛玲喜歡珠灰,我喜歡銀紅。」

  這是任意意第一次聽說張愛玲,晴川借了本《傳奇》給她看。港版的,繁體豎排,她看著相當吃力。可是那樣炫目的文字,彷彿轟然給她打開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有綺艷的喬琪紗,有黯然的沉香屑,有一個城市的陷落只為成全一個流蘇……景泰藍方樽裡插著大篷的淡巴菰花,小白骨朵,像是晚香玉。

  後來任意意與晴川,滿世界找「晚香玉」這種花。

  晴川說:「張愛玲的文字,好像一匹織錦緞,看著花團錦簇般的繁華熱鬧,觸手卻是冰涼。」

  任意意將這句話講給郭海林聽,郭海林有幾分詫異,就去向晴川借張愛玲的書,那是他第一次主動找晴川說話。他站在走廊裡問她:「晴川,你能不能將《傳奇》借給我看看?」1994年的春天,走廊裡能看到樓前高大的廣玉蘭樹開了一盞一盞潔白的花,彷彿是蓮。這種花有清新淡雅的香氣,凋謝時,是花瓣一瓣一瓣地落。晴川從操場回來,拾了一瓣,在上頭寫:「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淡藍色的鋼筆痕跡,寫上去落寂無聲,再擱一會兒,字跡就變成黑色。

  她第四遍讀《神鵰俠侶》,郭二小姐有那樣聲名赫赫的爹爹與媽媽,聞名天下的神鵰大俠又給了她三枚金針,天下間諸事無可不為,可是,三枚金針一一用出,最後她只是在華山之巔,眼淚奪眶而出。

  清風吹葉,樹間烏鴉喧鬧,只是她心下一片蒼涼。郭襄,與她同樣十六歲的郭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