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明月篇·殊途·04

  長安拿了一本捲了角的《神鵰俠侶》,樓下租書店吳老闆說,這本書好看。她也覺得好看,從第一本看到這第四本,看得連飯都不想吃。長安從電子廠裡辭職出來,在「夢巴黎」娛樂城當前台,每個月工資也有八百塊,但是公司不包吃住,光這間小小的閣樓,也得三百五十塊一個月。長安跟人合租,每個月也得花去她一百多塊。

  天氣悶熱,閣樓裡像蒸籠一樣,太陽從天窗裡曬進來,把躺在蓆子上的人像一張烙餅般翻來覆去地烤著。長安起身拿涼水擰了個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躺下來接著看書。有些字並不認識,她連蒙帶猜,其實當年她的語文成績不錯,上課時老師總叫她起來帶頭念課文。

  她和一個在工廠認識的老鄉合租,老鄉現在麵包店打工,每天清早就去上班。長安是下午4點才上班,凌晨2點下班,上午她都在睡覺,下午一個人關在閣樓裡,無聊得只好發呆。書店租的也是同一家房東的門面,就開在樓下。她一來二去便跟吳老闆熟了,吳老闆看她無聊,就順手給她幾本書看。

  書裡講到楊過送給郭襄三件禮物,每一件禮物都看得人心裡怦怦直跳。她在心裡想,這個男人必然是愛著郭襄的,不然為什麼肯這樣為一個女孩子費心思。哪知看到最後,結局卻無聲無息。她在心裡感嘆,人生在世,果然福氣總是有限的,郭二小姐要什麼有什麼,從小在蜜罐裡長大,也總會有一樣不如意。她們家鄉有句老話,叫:「命裡八升,求不得一斗。」

  看完書已經是3點多鐘,太陽正毒,她又用涼水洗個臉,就著桌子上的小鏡子開始化妝。剛上班時就被領班教訓:「要化妝啊。」她從來沒有化過妝,最後壯著膽子去買了一支十塊錢的口紅,塗在唇上厚厚的一層,像是豬油膩膩的,叫她總想去抿嘴,可是在「夢巴黎」淡藍色的燈光下,顯得嫣紅如醉。

  現在她已經可以十分熟練地打粉底,畫眉,描眼線。領班說,這樣才精神。確實精神,「夢巴黎」四面無數的鏡子,大大小小,方的圓的,鏡裡的自己眉目如畫,有一種剔透的娟秀。總有客人愛跟她開幾句玩笑,她也知道自己的優點,總笑得恰到好處,既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這份工來之不易,她已經攢了有一千塊錢了。

  經理走過來跟她說話:「小徐,酒水單上沒有我簽字,不許打折。」經理最近和領班不太對頭,但領班是老闆的遠房親戚。長安接到酒水單時,聽領班說:「打九折。」她遲疑了一下,才笑著說:「經理忘了簽字吧?麻煩王姐你拿去給他簽下。」

  領班瞧了她一眼,高跟鞋蹬蹬蹬就走開了。

  長安拿到第二個月工資的時候去買了一雙高跟鞋,那是她穿的第一雙皮鞋。一天下來腳站得生疼,同事教她在腳後跟貼創可貼,但一張創可貼要三毛錢,她捨不得,將鞋後跟處用磚頭敲了敲,第二天又穿著上班。她已經有一米六四,穿上高跟鞋站在前台後,前台上一溜小射燈打下來,照著她就像亭亭白荷,氣質恬靜,人人都想跟她搭訕兩句。

  下班時她才發現收到一張百元的假鈔,收到假錢要自己賠的,長安心裡一陣抽痛,那是多少箱方便麵啊。王領班揚著臉說:「說過多少次了,你們總聽不進去。工作沒一點責任心,非要花錢買教訓才知道。」

  她賭氣低著頭,收銀機裡一摞一摞的百元鈔票,軟塌塌的潮乎乎,有一種可疑而難聞的氣味,她覺得像是汗餿氣,那些鈔票已經被無數的手捏過,想著就骯髒,但這骯髒她卻沒有。王領班和她一樣沒讀完初中,長得也一般,方方的一張臉,撲上粉也只像個揉壞了的湯圓,但她是老闆的親戚,所以一來就當領班,趾高氣揚地訓斥人。

  這天下班特別晚,包廂裡有一桌客人凌晨3點多才結賬,她下班走回家去。這個城市的霓虹燈依舊閃爍,花花綠綠灧影映在人眉目間,人行道上的夜市攤子還沒有收,燒烤的木炭散開嗆人的青煙,油膩的羊肉串或是旁的肉類,在燒烤架上嗞嗞地冒著油。吃宵夜的幾個人向她吹了聲口哨,說:「小姐,來喝一杯。」

  她並不理睬,繼續向前走。身後傳來摩托車突突的引擎聲,她沒有在意,突然只覺得肩上一緊,一股極大的力道將她向前扯去,她猝不及防,一下子撲倒在地上。等她掙扎著爬起來,看到摩托車後座上的人正掄著她的背包,她本能地追上兩步,摩托車油門加大,已經跑得無影無蹤。

  她呆子一樣站在街頭,這才覺得膝頭刀割一樣疼,她低頭一看,左膝上蹭破了一大塊皮,手肘上也在流血,她的身後正是一家美食城,霓虹招牌上「生猛海鮮」四個大字在夜色裡忽明忽滅,每一次亮起,就突兀地將這個世界照成一片黯然的紅色。

  她穿過狹陡的樓梯,回到那籠子似的閣樓上。洗完傷口她才愣愣地坐在床上,毫無預兆的,她的身子開始劇烈地顫抖,然後就抽泣起來。室友掀開蚊帳,睡意矇矓地問:「怎麼了?」

  她一邊哽咽一邊講給她聽,室友「嘖」了一聲,躺回去睡覺,說:「你算是運氣好的了,沒聽人說,前兩天開發區發現無名女屍,被人先姦後殺。」

  她抱膝坐在床上,全身像在井水裡冰著,牙關輕輕地打著寒戰。她怕死,她從來沒有這樣怕過,她見過養母死後的樣子,可怕極了。養母死後是她給穿的壽衣,胳膊硬硬的,怎麼都籠不進袖子裡去,屍體泛著青灰的顏色。她不要死,她還這樣年輕,她不要死。

  天窗外是瓦灰色的天,有極大的月亮,模糊、暈黃,像是包廂裡燭台的影子,月光映在牆上是一片慘白。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窸窸窣窣地躺下去,枕畔有硬硬的東西硌著頭,她伸手摸索著拿出來,原來是那本《神鵰俠侶》。書被太多人的手翻過,有一種難聞的氣味,就像是收銀機裡的那些鈔票的味道,汗臭狐臭大蒜油煙混到一起的可疑氣味。她想起郭襄一個人跟山西一窟鬼去見楊過。

  膽子真大啊,她怎麼會知道自己能遇上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