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明月篇·殊途·06

  長安跳槽之後不久就當了領班,每個月工資加上小費也有兩千多塊錢,但客人不好應付,尤其是喝醉後的客人。剛來「花雨城」時,她那個包廂裡的客人喝醉了,埋單時猝不及防,一雙手伸過來摸她胸部,制服是改良的短旗袍,長僅及膝,她來不及反應,又有一隻潮乎乎的手在擰她大腿,只隔著一層絲襪,那種猥瑣的感覺令人作嘔。她本能地尖叫了一聲,幸虧水電工小張正巧路過,給她解了圍,但最後經理還是將她和小張兩個人叫去狠狠訓了一頓。

  經理還不到三十歲,濃妝艷抹也掩不住身上那憔悴的蒼白,據說她曾是小有名氣的花幟,但她們這行吃的是青春飯,她早早抽身出來算是從良,可是再也離不開這個風塵圈子。經理唇上是CD的唇彩,極艷的桑子紅,燈光一照近乎紫青色,她冷冷地扔出一句話來:「被客人摸一下又不會少塊肉,既然吃這碗飯,就得讓客人滿意。」

  她低著頭。小張說:「經理,長安一個女孩子被人這樣欺負,換作是你妹妹遇上這事,你會說『得讓客人滿意』這樣的話嗎?」

  經理氣得指著他大罵:「我還沒教訓你,你倒教訓起我來。你一個水電工跑到前麵包廂裡得罪了客人,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最後還是長安求了半天的情,才沒有將小張炒魷魚。

  長安學著周旋,笑嘻嘻地擋著客人的明槍暗箭,沒過幾個月,她就升了領班。有同事酸溜溜地說:「靚女啊。」

  她出落得越來越美,常常有客人的目光盯著她滴溜溜地轉,這美麗現在成了負擔,她是懷璧其罪。這句文縐縐的話是一位常老闆說的,據說常老闆當年也是有學問的人,八十年代中期從高校出來下海,如今身家不菲——雖說到「花雨城」來的老闆們都身家不菲,但常老闆氣質特別,在一幫酒色財氣的客人中,一眼就能讓人留意到他的文質彬彬。

  打烊後人就像散了架,什麼話也懶得講,整晚上都在敷衍客人,口乾舌燥,笑得臉都僵了,長安想,每天晚上總是要擺出副笑臉,這樣子下去她肯定容易老,會生皺紋。她明年才二十歲,老……已經這樣恐懼。

  其實生得越美,總是越怕老,因為美麗越是價值連城,貶值得就越快。

  她換好衣服後,小張照例在後門口等她。小張每天送她下班,因為知道她膽子小,不敢一個人走路。

  輪休時小張請她去玩,他與旁人合租兩居室的房子,室友早就扯故迴避了。屋子特意地收拾過,為著她來,還買了一把薑花插在一隻花瓶裡。這個城市裡這種花最尋常,許多主婦常常從菜市帶回一把去。長安一眼認出那只花瓶其實是酒瓶,小張很高興,挽起袖子去炒菜,小小一隻煤氣灶,他花了差不多兩個鐘頭才弄出四個菜來。

  屋子中間放著一張小方桌,因為不穩,她幫他找報紙疊著墊上。小張拿筷子撬開啤酒瓶的蓋子,由於往杯子裡斟得太快,啤酒的泡沫都溢了出來。她笑著說:「夠了!夠了!」

  菜都炒得很鹹,但她吃得很飽。起身添飯時小張搶著去幫她,他的手觸到她的手,臉上微微一紅,整個人像是僵了。他離她這樣近,她聞得到他身上微酸的汗味,天氣這樣熱,小小的屋子裡只有一台電風扇,呼呼地吹過去,呼呼地又吹過來,搖頭晃腦,像個煞有介事的老人。

  她身子微微向後一傾,他就本能一樣吻上來,滾燙的嘴唇。她耳裡只聽到那台電扇呼呼的風聲,呼呼呼的,就像人急促的呼吸聲。

  小張是安徽人,過年時她跟他回了一趟老家,是最尋常的那種農村人家,青磚大瓦房建在半山,屋後種著樹與竹子,四面都是田。一個村裡全是同姓,人人都是親戚,女眷們笑嘻嘻地來串門子,其實都是來看她。她明知道,大大方方地讓人看,反正她又不醜。過年時沒有事,家家戶戶打麻將,她被人拉去學著打,輸了幾十塊錢,可是還是有一種單調的快樂。

  小張在回來的火車上對她說:「家裡人都說我好福氣。」

  因為她美嘛,她被人誇慣了。車窗外閃過沃野千里,平疇漠漠,但她哪有心思看,春運時的火車,擠得像沙丁魚罐頭,四周都是汗臭腳臭……她無聲地皺起眉來。

  小張跳了槽,去一家酒店做事,那裡薪水高些,他們打算攢錢結婚。

  曾經在電子廠一起同事過的老鄉來看她,聊天時提到說遲華強去年已經結婚了,前兩天剛生了個兒子,長安「哦」了一聲,卻怎麼也記不起遲華強的面孔。她唯一清晰記得的只有車間前的花壇裡開著的那孤零零單薄的紅花,沒有香氣的花朵。桌上一束薑花,幽幽一點暗香,一種家常的馨軟。

  那位常老闆來得更頻繁,長安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和其他老闆不同,既不動手動腳,也不藉故跟她搭訕,似乎只要看她一眼就足夠,長安也不好說什麼。

  這天上午她正睡著覺,房東砰砰地敲著門喊:「徐長安電話!」她被突然驚醒,背心裡猛地沁出來一身的冷汗,抓起衣服穿上就去樓下接電話。電話是家鄉的鄰居打來的,說她養父前幾天被條野狗咬了一口,當時沒有當回事,誰知道現在發作了,鎮上衛生所說是狂犬病,沒得救了。

  她心急如焚,掛上電話就給小張打電話,但他們同事不肯幫忙叫一聲,因為工作時間不允許接私人電話。她著了忙,抓了錢包就跑到火車站去,最早的火車票是晚上9點,她也顧不得了,先買了兩張,然後又坐車去小張工作的那間酒店。

  大太陽底下,連空氣都是毒辣辣的,她從公汽站一口氣跑過來這樣遠,再也跑不動了,一雙皮涼鞋像是要化在地上一樣,走一步都是黏黏的,她口鼻裡都像是在往外冒著火——熱,除了熱還是熱。剛到酒店的噴泉前,有輛車子從酒店裡出來,突然緩緩減了速度,最後在她身側停下來降了車窗,有人叫了聲:「長安。」她頭暈眼花,耳裡嗡嗡直響,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後來又聽到一聲「長安」,這才轉過頭去。

  是常老闆,他問:「你臉色真難看,是不是中了暑?快到車上來坐。」車窗裡沁出陣陣的冷氣,夾著幽幽一縷古龍水味道。這樣熱的天氣,他身上也只有古龍水一點淡薄的香氣,很清爽好聞的氣味。他已經幫她打開車門,她身子發軟,再沒有半分力氣。坐在車上,她一五一十地將事情對他講了,常老闆二話沒說,打了一個電話,她神色恍惚,也沒聽他講了些什麼。最後他對她說:「12點10分有班飛機,我送你去機場。」她沒聽清楚,他又說了一遍,她這才聽懂了。車窗上貼著反光紙,車內冷氣幾乎寂靜無聲,真皮的椅座有一股淡淡的皮膻香氣,她有些發愣地看著胡桃木的儀表板。小張就在不遠處那幢建築裡,可是她在這輛小小的汽車裡,就像另一個世界。

  腳下米白色的毯已經被她的鞋踩出烏跡,她知道這種車用地毯很貴,有次同事形容老闆的寶馬車,說:「裡面小小一張毯,進口的,價錢可以鋪尋常人家整間房的地板了。」米白色,這樣奢侈的顏色,也只有闊綽才能踐踏。

  他把車開得飛快,長安蜷在後座,一句話沒講,最後登機時才知道他電話裡訂了兩張票。他說:「你不要怕,我陪你去。」

  她一直忍到見了養父才放聲大哭。養父被關在衛生所一間小屋子裡,外面都是防疫站的人,她隔著窗上的鐵柵遠遠看了一眼。養父嗬嗬地叫著,拿頭往牆上碰,拿牙齒咬著牆,她全身劇烈地發著抖,常老闆伸出手來攬住她,她大聲地哭出來。

  她辦完養父的喪事才給小張掛了個電話,小張問要不要他趕過來,她淡淡地說:「不用了。」

  有錢這樣好辦事。養父的身後事十分熱鬧,常老闆請教了當地人,一切按最高的規矩來,請了班子吹了三天三夜的嗩吶,熱熱鬧鬧的十六人抬摃,送養父上山。最後,在鎮上的餐館裡請了幫忙辦喪的左鄰右舍吃飯。她自從趕回來後,整個人就像木偶一樣,只是任人擺佈,披麻戴孝,哭靈守夜。一切的瑣事,全是常老闆替她打點,他一個外鄉人,只是大把大把地把錢花出去,喪事竟然辦得妥妥當當,十分有排場。

  臨走前隔壁的翁婆婆來陪她說話,翁婆婆打小喜歡她,說她乖巧聽話。兩個人坐在天井裡,院子裡本來有一株香椿,叫蟲蛀得朽了,今年只發了幾枝,孤零零的幾片葉子似乎數得清。有只麻雀站在樹上梳理著翅羽,捋過去又捋過來,長安目光還是呆的,只望著那隻鳥。翁婆婆感嘆了幾聲,說:「你從小命苦,現在也算熬出頭了。這個人不錯,心腸好,看得出來,雖然年紀大了一點,但年紀大知道疼人啊。」

  天上有雲慢慢流過,她想起小時候打了豬草回來,進院子裡就叫:「媽!」雖然養母聽不見,但桌子上一定有養母給她涼著的一大缸涼茶。嚓嚓嚓,嚓嚓嚓,養父在灶前切豬菜,花白的頭髮一撅一撅……她定了定神,那嚓嚓聲更響了,原來是後面豬圈裡的豬餓了,在那裡拱著門。

  在飛機上她取出張泛黃的紅紙給常老闆看,慢慢地將身世講給他聽,紙上被蠹蟲蛀了無數的小眼,朽得抖一抖就會爛似的。上面用很工整的鋼筆字寫著:「1979年7月25日」。這是生身父母留給她唯一的東西,最後由翁婆婆轉交給她,說:「當年是我從鎮上的老李手裡,將你抱回來給你爸爸媽媽的,這就是當時你身上裹著的,現在你爸爸媽媽都過背了,叫你知道也不妨了。」

  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真正的生日是7月25日。

  常老闆憐憫愛惜地看著她,像看著一個小小的無助的孩子。她覺得累極了,向他身上倚著睡去了。夢裡還是她小時候,田地裡開著大片的紫雲英花,留著春上耕了做水田的肥,她一個人在田裡站著,像是在找什麼最最要緊的東西,可是四面都沒有人。她心裡只是一種莫名的慌張,遠處隱約傳來嬰兒的啼哭聲,她喃喃叫了聲:「媽媽。」

  常老闆名叫常志堅,有妻有子,她跟了他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