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明月篇·殊途·07

  晴川一直記不起來,到底是什麼時候郭海林給她打的電話,像是下午,天陰陰的要下雨的樣子;又像是早上,天剛剛濛濛亮。這樣重要的一件事,她的記憶裡卻只有脆而響的電話鈴音,她拿起聽筒只聽到他說:「晴川,我是郭海林。」

  周圍的世界都是模糊而柔軟的,一點朦朧的橙黃色的微光從電話的鍵盤透出來。她小時候經常玩電話,老式的黑色電話機,上面從零到九,圓圓的十個小孔,撥了之後回過去,那聲音很好聽。

  她去火車站接到郭海林,然後和另幾位高中同學一塊兒請他吃飯,就在學校食堂裡,四周都是喧嘩的人聲。她還是很愛說話,講到系裏的笑話,系主任對她青眼有加,一心要她考她的研究生。她笑著說:「讀出來就老了。」

  他們講起高中的一些事,以及班主任和其他的老師。晴川笑嘻嘻地說:「當年多少宏圖大志啊。」有人問:「現在呢?」

  晴川微笑說:「現在當然還有——二十五歲前將自己嫁出去。」

  大家都笑起來,人人都以為她在說著玩,她自己也笑起來。她慢慢給自己斟滿啤酒,看著細密的金色泡沫從一次性的塑料杯子裡湧起。杯子質量很差,輕而軟,立不住,端起來總是小心翼翼,彷彿舉案齊眉般鄭重。

  郭海林住在學校招待所,晴川和他一直走過去,路過圖書館時她指給他看,說:「逸夫樓。」許多高校都有逸夫樓,有的是圖書館,有的是試驗樓,有的是教學樓。道路兩旁的樹不高,正開著一篷一篷細密柔軟的花,像是粉色的流蘇,垂垂的;葉子散而細碎,羽毛一樣。天是很深的藍色,所謂的皇室藍,像一方上好的絲絨底子,襯出那樣細嫩的花來。

  馬纓花,還有個很美的名字叫合歡。

  晴川以為郭海林會說什麼話,但他一直沒有說。

  他回到上海後才給她打電話。晴川不顧一切跑到上海去,回來後家裡才知道,父親先是問,她很沉靜地緘默著,什麼話也不說。母親最後流下淚來,說:「傻孩子,你是不是鬼迷心竅?」那是一首很老的歌,斬了千次的情絲卻斷不了,她就此一往無回。

  整個家族都反對,父母苦口婆心沒有效果,無數的親朋好友來當說客。母親最後絶望一樣說:「我寧可你死掉,也不能看到你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

  她坐在窗檯上,抱著膝漠然地想,原來尋常人生,也能有這樣的急管繁弦。戲裡的尋死覓活轟轟烈烈,她做不來,但是她固執地不改變主意。年紀最相近的一位堂兄打越洋長途回來勸她,她只反問一句:「哥,一錯豈可再錯?」

  明知道是傷口上撒鹽,隔著整個太平洋也能想見他的傷心。她聽說過他當年的故事,轟然的分崩離析,最後傷心欲絶地掉頭而去。電話裡有一絲雜音,海底光纜,多少萬單位的千米啊,她輾轉聽來的零碎片斷,光與電的纖束,他必然是肯理解她的今天。

  父母不肯退讓,她肆無忌憚地出去見郭海林。更嚴重的問題才突現出來,他的母親也反對他們交往。她說:「我的兒子,絶不會去高攀。」

  腹背受敵,她與他是孤軍奮戰,他們每一次見面都像是最後一面,她從來沒有流過那樣多的眼淚,除了哭泣,似乎只餘下絶望。

  他們最後終於分了手,他說:「太辛苦了。」

  是真的太辛苦了,她已經精疲力竭。這麼多年,最後的執念,已經麻木到是為了抗爭在抗爭,為了在一起而在一起。

  晴川將自己反鎖進房間裡號啕大哭,自從四歲以後,她再也沒有這樣哭過了。枕頭哭得濕透了,貼在臉上冰冷,風吹著窗簾,飛揚起上面細密的繡花,一小朵一小朵的雛菊圖案,很嬌艷的鵝黃色。書架上是一整排的相架,有一張她高中時拍的相片,桀驁地揚起臉來,以無知無畏的眼神盯著鏡頭。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還是得不到。這麼多年她唯一要的,還是得不到。郭襄在華山之巔,眼淚奪眶而出,因為她知道楊過不會再回來了。可是即使回來了又怎麼樣,他竟然撒手,就這樣撇下她來。那比他不回來更殘忍,更叫人絶望。

  這一年的7月25日,晴川二十二歲生日,她一個人吃掉了整塊的抹茶蛋糕,綠瑩瑩的半透明一樣,上面蓋著水果,芒果、櫻桃……繽紛好看,其實抹茶的味道早被果味沖得七零八落,她只是努力地吃,鍍銀小叉柄端鑄著蛋糕店的標誌,很甜膩的同心圖案,她大塊大塊地挖下蛋糕來,一口一口吃著。窗外是車水馬龍的街,還是這樣盛世繁華,只有她靜靜凋謝了。

  她迅速憔悴,父母想法子給她安排相親,對方總是戰友的兒子、同事的子侄,所謂身家清白的青年才俊。她很聽話地一個一個去見面,吃中餐,吃西餐……餐廳或金碧輝煌或古色古香……她默默用餐,偶然微笑,傾聽對方的說話,無可挑剔地應對。餐廳裡有鋼琴演奏,有的是琵琶,有一次甚至是蘇州評彈,她向對方娓娓講述《玉蜻蜓》與《再生緣》,其實這兩個故事都是悲劇。

  後來無意聽到母親在姑姑面前哭,說:「這孩子現在乖得叫我害怕。」

  母親並不知道她已經回來,她在樓梯下站了一會兒,靜靜地上樓去。母親不止一次當著她的面哭過,這一回卻像一枝箭射到她心裡去。她獨自在黑暗裡坐著,床頭有一隻小小的鬧鐘滴答滴答地響,這還是她學生時代的舊物,她畢業時從大學宿舍裡隨手拎回來。

  真是美好的年華,可以肆無忌憚地生活,可是都過去了。

  她家和江翰宇家是世交。因為公事他請她吃飯,吃完飯後要送她回家,她不肯,非要跟他去看打牌。烏煙瘴氣的牌室,最後她蜷在沙發上打盹,隱約聽到人笑,說:「翰宇你這新女朋友,和從前的風格不太一樣啊。」

  江翰宇說:「胡扯,這是我妹妹。」有人大笑起來:「妹妹,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嘈雜的笑語聲,嘩啦嘩啦的洗牌聲,她竟然還是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