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下堂求去,其實也算好聚好散。她住的房子一早就登記在她名下,常老闆最後還給了她一筆錢,數額不多不少,畢竟她跟了他三年。
她回到本市投資,開了間酒吧,雖不是什麼大生意,但漸漸也興旺起來。「虞美人」在圈內頗有名氣,長安也漸漸薄有名聲。風月場合千金買笑,不過如今她是老闆娘,她點燃一根菸看店裡奼紫嫣紅,霓虹燈下灧影流光。長安晚上七八點鐘到店裡,一身旗袍穿得嫵媚生姿,款款掠過眾人的眼神。「虞美人」裡再美艷的小姐也抵不上長安的光彩,她是一輪皎皎明月,照在人眉心。
做這一行,自然三教九流統統要應付自如,長安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見了誰都是慵然的眼神。漸漸有傳言說她其實大有來歷,這話也不是沒影的風,起碼黑白兩道都肯賣「虞美人」三分薄面。
酒吧裡每張桌子上總是插著一瓶虞美人,這種花有著那樣濃烈的紅色。
偶然一次她對江翰宇提起:「傳說這種花是虞姬自刎後的鮮血所化。」翰宇道:「真是淒艷。」她凝望著薄薄的花瓣微笑:「紅顏薄命,其實是虞姬自己太厚道,劉邦未必不如楚霸王。」翰宇一怔,旋即大笑。
江翰宇認真問過一次:「你究竟是怎麼樣一個過去?」
長安嫣然一笑:「你想聽我說?」
花亦解語,玉亦生香。長安微涼的手搭在他胳膊上,有一種奇異的安逸,他低低叫了一聲:「長安。」
長安溫柔地看著他。他說:「我要結婚了。」
長安想到第一次他到店裡來的情形。他那一桌都是熟客,她免不了過去打招呼。因為是熟客,有人開玩笑:「長安,就這樣了事?喝一杯嘛。」就這個名字令江翰宇若有所動,他問:「長安?舉目見日,不見長安?」雖然他表面看起來溫和,但剔透如她,隱約覺察他深藏不露的踞傲。她立時知道由來,俗話說:「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才看讀書。」紈褲浮華裡隱約的世家教養,總是不同尋常。
她答:「《金鎖記》裡的長安。」
大約沒想到她讀過張愛玲的書,他的神情一時驚詫。
後來長安常常笑:「原來我們這種人,連讀張愛玲的書的資格都沒有。」
跟著常老闆的三年,她起初也是學著打牌逛街花錢,後來突然起了執念,要去讀書。常志堅拗不過她,只好讓她去了,她選了喜歡的中文系,斷斷續續地上了些課程,只揀自己喜歡的。
長安也不問他結婚的對方是誰。認識伊始她便知道他的身家背景,他與她,隔著軟紅十丈,漠漠前塵,從來蕭郎都是路人。明知道彼此相遇只是機緣巧合,她哪裡能顧到那樣多。翰宇說:「嫁人吧,長安,你還這樣年輕。」是啊,她還這樣年輕,不是遇不上,是總是不對頭。
翰宇有次將錢夾忘在她的梳妝台上,她打開來看,裡面夾著一張照片,上面的人有著大大的一雙杏仁眼,很倔強地微揚著臉。
長安慢慢合上錢夾,她住十九樓,風很大,吹著窗上的抽紗簾拂起,波漾一樣。日光的影透過窗簾,極淺極淡的光,像是水痕無跡。她也只是恍惚了一個剎那,就重新執起筆來描眉畫眼。鏡中人,一如既往光艷照人,顧盼生輝。
後來翰宇只再來過一次,人已經醉得一塌糊塗,進門就倒在沙發上睡著了。她推攘不動,只好拎床毯子給他蓋上,自顧自去睡了。半夜她醒來,他一個人坐在客廳裡吸煙,彷彿黑暗中有著小小一簇紅寶石樣的光芒。她給自己倒了杯冰水,慢慢一口一口抿進去,很冷很冷,穿腸入腑的冷。她想到歌詞裡唱,「然後用很長很長的時間,化成熱淚。」她笑起來,她當然不會有熱淚了。
他撣了撣煙灰,聲音很輕微:「長安,她不愛我。」
她一句話也沒有問,只擱下杯子,發出很輕的「嗒」的一聲。她赤著足,腳下是軟而綿的地毯,彷彿走在雲端一樣。人生有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煩惱種種,她愛莫能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