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南街瓦舍木樓裡,人頭攢動,好不熱鬧。走卒、商販、賭徒、膏粱子弟齊聚一堂,等著吳仁開場做法。
清泉縣原本也是沿襲著自古以來的「東貴、西富、南貧、北尊」的格局,只因三天之前有一名從三十里外趕來的蕭莊小姐來瓦舍裡放錢銀豪賭,引得眾多年輕男子翹盼,因此蕭寶兒的無心之舉,倒是帶動了南街博彩遊樂藝業的蒸騰日上。
蕭寶兒得到父親的允許,來清泉縣押回被非衣使喚走的兩匹寶馬,她知道去哪裡能找到閔安,摸進瓦舍一看,果然看到閔安正賭得兩眼發黑,她擠過去拍他的肩,他甚至沒有抬頭看上一眼。
待他賭完,她才能跟他說上兩句話:「姐姐寄了家信回來,爹爹才放鬆對我的管束,聽任姐姐派人接我去昌平府玩兒。」
閔安翻著蕭寶兒的腰包:「還有銀子嗎?」
蕭寶兒一時高興,喚家僕取出兩百兩銀子,聽從閔安的指派,押哪隻雞哪隻雞就鬥敗。閔安簡直就像是掃把星拖過整座瓦舍,哄著蕭寶兒拿出更多的錢銀,將他看中的雞子一一押遍,直致雞子鬥得嘴禿冠倒,精疲力竭地死去。
他這一鬧,瓦舍裡的博彩動靜就大了,吸引了更多的賭徒前來觀戰。
瓦舍底下是舊城墓道,賭徒為了討個吉利,必然會請出近半月在縣城赫赫有名的吳半仙來驅邪。前三晚吳仁規規矩矩跳完了大神舞,不斷放出風聲,說是在最後一晚要請動仙禽下凡,將一眾戰神雞、戰鬥雞、鬥眼雞掃到羽翼之下。
吳半仙的徒弟連輸三天,賭徒們可是切實看到了的,當吳仁說完這句豪言壯語後,眾人一陣哄笑。笑歸笑,到了準時辰,他們還是圍在了木欄鐵籠旁。
閔安穿著白袍罩衫擠進來,二樓坐著吃糕點的蕭寶兒一見他出現了,連忙順著家僕隔出的空地兒跑下來,大喊一聲:「閔安!」
閔安站穩了步子,雙手交叉護在胸前,準備接受隨之而來的衝撞。蕭寶兒被一道馬扎絆了下步子,踉蹌一下,一頭撞向了他的小腹。閔安吃痛,臉上浮起兩塊紅暈,兩手下移,去扶蕭寶兒的肩,可他夠半天沒撈到她的身子,低頭一看,才發現她撲在他的罩衫下襬處,正伸手去拉他兩腿間的帽子。
閔安內心暗叫碰上這個小霸王,我的清譽果然要掉一地。旁邊的登徒子已經哄笑起來,嚷著:「小娘子的銷魂味道好麼,小相公的模樣真是生猛。」
閔安咬牙將蕭寶兒拉起身,用袖子擦去她臉上花掉的胭脂,又彎腰拾起她的流蘇珠玉小帽,拍去灰,給她工整戴上。蕭寶兒咬著一塊糕,問閔安:「這裡能斗兔子嗎?」
閔安答道:「不能。」
「金魚呢?」
「不能。」
「蛐蛐呢?」
「不能。」
「既然都不能斗,還開什麼斗房?」
閔安一把拽過蕭寶兒的袖子,低聲說:「我的小姑奶奶,這裡是男人賭錢的地方,不興那些來得慢的手段。你可以趕一隻豹子出來,只要人家也有豹子來陪你。兩個豹子鬥一盞茶時間,就能見分曉了,這種一打一的鬥法叫『對斗』。還有一種是『升斗』,你丟一隻籌子雞出來,對人家的鬥雞,鬥贏了,就能進一階。等你的籌子雞升為鬥雞後,再參加車輪大戰,以一對三,到最後你的雞子還活著的話,就成了今晚的勝鬥雞,贏了個缽滿盆滿。」
今晚的將軍無論走對斗還是升斗的路子,閔安都希望它是最後的勝鬥雞。它的出場造足了勢頭,充滿了神奇意味,仿似真的是仙騎下凡降臨瓦舍一般。當時,吳仁在木魚台上手持紫星劍,頭頂雪幡帽,足踏寶船靴,將一串硃砂符文紙串在劍上,呼地一吹,燃起了火,然後立劍指天,跺著右腳,嘴裡唸唸有詞。他的頭越擺越快,眼皮翻得儘是眼白,腳下快要跺穿了台,突然,他大喊一聲,平地立刻起了一道響徹雲霄的豹子吼。
眾人驚奇不已,紛紛後退。一隻金黑斑紋的豹子當空撲下,背上馱著一尊僵硬的白鷹泥塑——那自然是被吳仁餵了藥,捆在豹身上的皮帶扣裡。豹子在四方木欄裡走來走去,低吼陣陣,逼得眾人不敢靠近。吳仁慢條斯理收了一身行頭,從木魚台拾級而下,他所經過的地方,賭徒們一定會躲避。
蕭寶兒混在人群裡,不解地問閔安:「為什麼大家都要避著老爹的身子?」
閔安回道:「因為老爹身上有一股看不見的王霸氣。」
「王八氣?」
「王霸氣。」閔安翻了個白眼,「老爹一直跟死人、暗神打交道,走到哪裡都會有人死,所以人家怕他,不敢近身子。」
蕭寶兒咬著糕點,轉頭崇敬地看著吳仁:「王霸老爹真是威武。」
這廂說著,吳仁已經走到鉸了鐵鏈的木欄旁,從身後的看客手上奪過一壺酒,他喝了一口,再噴到豹子身上。剛才僵立著的白鷹泥塑就活了,動了動眼珠子,再伸出了翅膀。可它被下了藥,翅膀麻得有些不便利,長翎羽也掉了一些,無法再承托起它的身子。
將軍撲地一聲掉在了地上。躲在暗處的豹奴吹響了哨子,將豹子喚走,豹子朝樓梯上一撲,再縱身跳過另一截草棚,消失在夜空中。
場地裡只剩下了駝背弓身的將軍。
賭徒們起鬨,顯然看不上這只大費周章被請下凡的「仙禽」。 吳仁把眼一翻,朝著四周嚷:「你們這些市井徒,肉眼凡胎的,哪裡曉得我這只的厲害?還鬥不斗?不鬥我退場了,去翻神壇撒香灰,保你們輸得叮噹響!」
吳仁一恐嚇,周圍人又笑。吳仁就說:「依你們規矩,來『對斗』,我出一隻禽鳥,你們也出一隻,敢不敢?」
「我敢!」人群裡響起一道清亮的聲音。
閔安抬眼去看,眾人扭頭去看,從茶樓柱子後轉出一個年輕人,戴著青布方巾帽,懷裡抱著一隻灰頭鷹,走到了木欄旁。
一直在後查看動靜的非衣不著痕跡擠到閔安身後,低聲問:「是他麼?」
閔安點頭,目不轉睛打量著青帽年輕人,心裡念道:等你許久了,五梅兄。
五梅杏眼直鼻,身著青紗袍,腰瘦不勝衣,長眉一顰,生出幾絲嫵媚之態。他原本是茅十三綠眉盜賊中的秀才軍師,後隨王懷禮的小妾私奔,聽說綠眉盜全軍覆沒、官府不追究餘眾過錯的消息後,才仗著幾分膽子,自己剃了眉毛重新操持老本行,在各州縣流竄聚賭。
小妾去了哪裡,閔安並不知道,可他卻是認識五梅的,知道五梅聚賭的毛病,所以設了這個圈套引他出來。五梅本是讀書人出身,考中了生員,在官學裡聚賭開莊,被訓導教官攆了出來。閔安和他同窗半載,知他心性,憐他文弱,即使後來做了閔州縣衙裡的小門子,能幫襯到他的地方,閔安還是暗地裡幫了忙,比如隨著以前的長官出行抓捕茅十三時,閔安總是勸五梅脫離賊窠,去做正經營生。
五梅跟著茅十三輾轉來到楚州,好賭的本性難以改變,今晚,當他看到吳仁的那隻「白鷹」似乎得了病,在心裡盤算過一番後,他還是走了出來。既然吳仁擺出了禽鳥,那麼只有他懷裡的灰頭鷹才能應戰。他剛剛放出灰頭鷹,場主就喚人在木欄上面扣上了籠子。
一聲鑼響,兩名粗壯侏儒頭頂四格銅盅盤子走上場,沿著木欄周邊逛了一圈。賭徒們紛紛拿出銅錢、碎銀、玉石等各種籌彩,看準了賠率丟進方格間,頓時激起叮叮噹噹一陣響聲。
再一聲鑼響,木欄四角吹拉彈唱的聲樂隨之而起,為著籠子裡飛上飛下的禽鳥們鼓氣。非衣把臉藏在斗篷裡,聽見四周如此聒噪,忍不住皺了皺眉。蕭寶兒兩手一招,樂得直叫跑向了前。閔安趕緊跟了上去。
吳仁不斷喝酒噴出酒水到將軍身上,使得將軍藥效解散,從原來的疲軟狀態中振奮而起,直接衝著灰頭鷹撲去。
這輪角鬥可謂慘烈。五梅是靠著灰頭鷹連贏幾縣博頭彩的,將它馴出了一股沙場鬥雞的剽厲風骨。將軍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又被下過藥,一時腿腳很不利索,撲上撲下的,盡數躲避灰頭鷹的利爪。
閔安看得眼急,恨不得沖上去代替將軍出戰。蕭寶兒朝前擠去,喊得聲嘶力竭。將軍躲避一陣,忽然反撲。吳仁看到有轉機了,才咧嘴笑了笑。鬥了一炷香後,將軍反敗為勝,血跡撒了一地。場主敲響銅鑼,將籠子打開,喚侏儒頂著銅盅盤子到吳仁跟前交付銀子。
閔安看著將軍負傷纍纍站在籠子角,猛然記起它的主人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假若看到它這副慘象,他又當怎樣想。閔安連忙伸手抱過將軍,塞給樂得合不攏嘴的師父,說道:「師父趕緊上點藥,養幾天,看能不能調好它的身子,我拿回去交差。」
木欄那邊,蕭寶兒蹲在灰頭鷹前,偷偷伸手出去,扯了它的一根長翎羽,打算用來做帽飾。五梅站在一旁朝她做了個揖,淡淡說道:「小姐冰肌玉骨,生得堪比雪蘭芝樹,伸出纖纖秀手來,勝似芙蓉團起春色,如此雅緻的人兒,怎能做出這等大煞風景之事?」
蕭寶兒鼓了鼓嘴:「你說什麼文詞嘛!我都聽不懂。」
閔安走過來一把抓住五梅的手腕,嗤笑:「寶兒不吃這一套,你就省省心吧。」
五梅低下眼,輕輕嘆了口氣。
閔安回頭看看非衣已隨豹奴離開了瓦舍,低聲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告訴我,賬本現今落到了何處?」
五梅擺了擺手腕,沒從閔安手裡掙脫開,無奈應道:「給了大當家。」
「你那大當家如今已死了,賬本總有個去處。」
五梅淡淡道:「不知道。」
閔安拉著五梅不放手:「這裡說話不方便,你隨我來。」
五梅皺眉:「小相公好生不講理,說了不知道,還要勉強人做什麼?」
閔安嗤道:「你以為現在走得出去?抬頭看看吧,鬥場二樓已經清場了,一眨眼的事。誰有這麼快的速度,能想得出來麼?」
五梅變了臉色:「世子李培南?」
閔安點頭,五梅反拉住閔安的手,催促道:「趕快走,聽說那人不講情面,連書生都能下狠手。」
儘管閔安有意想賣個面子給五梅,可是他們還是快不過李培南的眼睛。待他們混在人群裡從瓦舍邊巷裡鑽出來時,李培南已經站在了街口處,手裡提著一把寒光凜冽的長劍,劍身上鐫刻了一些徽印,在簷下燈綵中泛出奪目亮色。
閔安退到一旁,低聲說:「那是太子佩劍,紋了歷代皇印,可不依法理先斬後奏——你好自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