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館裡燈火通明,侍衛屹立如山。
厲群將束手就擒的五梅丟進柴房裡,不多時,寂靜的夜風就捲來五梅淒厲的慘叫聲。
閔安跪在底樓石磚上,每聽到一聲喊叫,肩頭就要抖動一下,又不敢伸手去摀住耳朵。從長街上起,李培南就隔開了他身邊的人:師父和蕭寶兒被侍衛塞進馬車送回了蕭家常落腳的客棧,非衣被狸奴請去了醫館,督促大夫查看將軍的傷勢。
閔安暗自覺得情勢不利,偷看李培南,發現他的臉色還是那麼冷。
李培南坐在唯一的一張折背椅裡,微微低下身子,用一雙蘊了秋霜的眼睛看著閔安。「我再問你一次,賬本在哪裡?」
閔安連忙答道:「五梅還來不及對我說實話,世子爺就來了。」
「如此說來,還是我錯了?」
閔安擺手:「不是不是,世子爺來得不錯,是我太慢了,沒問出話。」
李培南指著門外冷冷道:「我已經捏碎了他的兩根肋骨,痛得他死去活來,還不肯透露一個字,你能問得出來?」
閔安怔了一下:「世子爺的手段過了些,當然問不——」抬頭看到李培南的眼睛又逡了過來,他馬上閉了嘴。
李培南又道:「白鶻一隻翅膀傷殘,羽毛掉得只剩一半,你又有什麼話說?」
閔安低頭道:「是我錯了,沒打聽清楚五梅灰頭鷹的戰鬥能力。」
李培南坐正了身子,錦袍領口下露出的雪白寢衣仍在微微起伏,可見他的怒氣並未平息。非衣過來借白鶻時,曾許下承諾,不會傷及白鶻筋骨,他才忍痛借出。中間發生了什麼曲折他是猜得出來的,大事當前,他任由白鶻帶傷決鬥,趁勢拿住了五梅,再來問罪罪魁禍首。
罪魁禍首回答說是因為低估了一隻鷹的能力,才導致如今的困局。李培南不禁細想,是他太縱容他了麼?讓他一次次隨著心意做事,不計手段和後果,嘴上還說不出一點老實話來。
閔安猜不到李培南在想什麼,聽見耳邊又傳來一聲慘呼,抖了下肩,說道:「世子爺您聽我說,那五梅終究是個文弱書生,學過孔孟之道,修得一些傲骨,您這樣打他,只會折了他的顏面,反而弄巧成拙吶。」
李培南冷冷道:「他不是那麼簡單的人,你先替自己擔心吧。」
閔安抬起頭,稍稍緊張:「我怎麼了——」
李培南看著閔安:「我曾說過,就你這散漫的性子,總得吃次大虧。今晚罰過你,你給我長個記性,不是我吩咐下來的事,你不准做。」
閔安著急:「我沒做什麼啊。」
李培南細數:「喝香湯、說假話、瞞住案情、送贗品扇子、騙走將軍斗殘,這哪一件事是我允許做的?」
閔安張了張嘴,說不出什麼話。他這才醒悟到,早在六七天前,當他被迫湊到李培南跟前時,就給李培南留下了什麼樣的印象。他為了自保,曾經瞞住過柳玲瓏和茅十三案子後的隱情,而這些又恰恰成了李培南懲治他的罪名。
李培南見閔安啞口無言,對一旁的侍衛說:「拿鞭子來。」
閔安的心像是被一隻手揪住了,身上還沒挨罰,就痛得不自在。他盯著李培南衣袍下襬看了一會兒,啞聲道:「我傷了將軍,理應受罰,只是不能讓世子您親自動手。」
「依了你。」
李培南丟下一句,先離開了底樓。閔安依照世子府定下的規矩,趴在冰冷的地磚上,硬生生受了十記鞭笞。那鞭子浸過油,皮質緊致,抽在背上時,已經撕爛了閔安的兩層衣衫,痛得他直吸氣。若不是有束胸甲衣墊底,他的後背肯定會像兩肩一樣,被抽得鮮血淋漓。
最後一記鞭笞打下來時,閔安沒受住痛,將嘴巴磕上了方磚角,蹭鬆了上頜內側的一顆牙齒。他想在侍衛面前留點骨氣,才忍著一聲不吭,眼角都不濕一下。他趴著不動,等背上火辣辣的痛感散去,心底驀地想起了師父說過的話。
他去驛館向師父辭行,要依著李培南的意思搬進行館居住。師父打聽到他已經接了李培南所賜予的官照和保狀後,語重心長地說道:「俗話說『不是撐船手,休來弄竹篙』,世子跟前的差事哪有這麼好領教的?要入他的眼,在他府裡爭得一席之地,你先要抑住自己的性情,盡心盡力聽著他的指派,處置得不好時,少不得受一頓罰。師父以前打你,打得還狠,那也只算是輕磕個手,抖歪了腳,十成比不上世子府裡的處罰,師父勸你莫跟過去,再仔細想想吧。」
閔安思前想後,還是選擇了跟在李培南身邊做家臣這條路,並勸服了自己的師父,接受非衣做徒弟。他與非衣的名分進了一層,交情卻淺了許多,原因就在於非衣不喜歡他過於靠近,而他本人也比較知趣,明白自己現在是世子手下的人,不能與府上的二公子走得過近,以免生出攀援二主的嫌疑。
師父與花翠一樣,見勸服不了他的心意,索性一肩承受到底,支持他的任何決定。閔安辭別師父,一個人搬進行館後院的竹屋裡。
竹屋離柴房不遠,聽得清楚夜風裡五梅的那些痛苦呻吟聲。
天亮後,受過鞭刑的閔安忍痛捱進柴房的門,看見五梅的兩手鮮血淋漓,指節似乎全部被夾斷了。他靠在門框上問:「你受的刑比我還輕,為什麼喊得這樣大聲,是怕別人不知道你的痛麼?」
被鎖在鐐銬裡的五梅低低呼痛,沒有答話。閔安又問:「世子說你不是簡單人,難道你還有什麼把戲沒使出來?」
五梅有氣無力地回答:「我有幾斤幾兩你還不清楚?你行行好,不如一刀結果了我,省得我這樣痛,我實在是受不住了。」
閔安走近幾步,摸到五梅的肋骨斷了兩根,心裡想,世子爺果然是個不含糊的,這日後跟著他做事,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要不,眼前的五梅就是現成例子,他的背傷也要加上一層。
五梅見閔安不說話,苦苦哀求他,要麼給他一個痛快,要麼去向李培南求情,放過他一條賤命。閔安用舌尖抵了抵上頜,嘴裡嘗到一股苦腥,呸的一聲吐出斷牙,說道:「我在世子跟前說不上話,你不如痛快抖出賬本的下落,興許還能保住一命。」
隨後柴房裡的兩人各顧各地說了一陣話,都不見成效。閔安是反覆搗騰了幾遍,詢問賬本的下落,五梅一口咬定不知情。五梅是聲淚俱下地請閔安念在同窗之誼,救他一命,直說得閔安皺起了眉。
閔安乾脆轉過身,將背後的傷痕給五梅看:「我被整治得這麼慘,就是為了這個賬本。你若是實在不知道賬本的下落,至少要給我提供點線索。」
五梅隨即說了說他離開綠眉盜之前,茅十三去過的地方。閔安心裡有底了,先向厲群借了一匹馬,將乾淨衣衫朝身上一裹,歪歪斜斜騎著馬去了師父落腳的客棧。
蕭寶兒正在院子裡抽著籐條玩耍,回頭看見閔安進門,就要撲過來。閔安連忙喝止她,找到了正在煉製草藥的師父,向他討要了幾副傷藥。他想了想,隨即又告訴師父,明早會出行一次去辦點差事。
吳仁見閔安帶傷奔波,著實心痛。他將蕭寶兒攆出房門,替閔安上好了藥,纏好了布條,冷臉數落閔安一番,也有為他抱不平之意。閔安聽到師父連李培南也罵時,連忙摀住了他的嘴,哀求道:「在人家屋簷下就要低一截頭,這是命,師父莫再說了。」
吳仁攏袖坐在一邊,冷哼一下,尋思著日後該怎樣把這筆賬給徒弟討回來。閔安笑著寬慰他幾句,辭別出門,偷跑到隔壁的蕭寶兒從窗口伸出頭,小聲說道:「原來你是女人啊,虧得我這麼喜歡你。」
閔安笑道:「我被寶兒抱了七八回,追著跑了半年,已經生出要討寶兒做媳婦的心思,怎會突然變成了女人。」
蕭寶兒撅嘴道:「可是我剛才聽到老爹吼了一句,『你終究是個女娃的身骨,怎能消受那麼重的鞭子』,難道不是說你嗎?」
閔安不以為然地說道:「是你聽岔了,不信,回頭問老爹去。」
待蕭寶兒轉頭去找吳仁打聽情況時,吳仁的口風比閔安更要嚴實一些,只說是蕭寶兒聽錯了一個字,原話是「你終究像個女娃的身骨」,將這事遮掩了過去。
蕭寶兒將信將疑地走出門,說道:「那我下次再找個機會抱著試試,我不信閔安會騙我。」
吳仁將她哄走:「死小子除了那句要討你做媳婦兒的話是假的,其餘實打實的真,你快去玩吧。」
閔安從來不為身份來歷犯過難,在他心裡,他就把自己當成了兄長。甚至有一次非衣問他,為什麼明明是男兒身,卻取了「閔安」這個妹妹才用的名字時,他回答說是為了紀念早夭的小妹將心臟轉移給他的恩情,他才時時刻刻要把「閔安」掛在嘴邊。非衣當時沒說什麼,轉身就走了,也不知道信是不信閔安的理由。
閔安將蕭寶兒的疑慮拋到腦後,逕直回了行館,打來溫水,給五梅擦了擦身子,隨後又給他上好膏藥。
厲群向李培南稟告了閔安在柴房裡的善舉,隨後又依照吩咐照樣去了後宅院,向非衣通傳今日內在行館發生的事。
非衣治理好將軍的傷勢,見無大礙,才讓狸奴背著籠子回到行館。他梳洗了一番,換好衣裝,正在烹茶時,卻聽到厲群說閔安挨了十記軍鞭,連忙起身朝外走。
厲群上前一步擋住了去路,就地跪了下來,扣手說道:「二公子,請聽在下一句,小相公即使還得二公子的看顧,畢竟也是個外人,二公子萬萬不可為了一個外人,與大公子失了和氣。」
非衣負手而立:「閔安犯錯只罰十鞭,還輕了些,他是世子的人,我怎會去失掉和氣。」
厲群聽後心下稍安,正要起身,又聽到非衣淡淡說道:「只是我已經治了將軍,世子還打閔安,這就有些不公平。不如讓我去做個決斷,讓兩邊人都不吃虧。」說完他就走出院門,逕直找到狸奴,抓住正在休息的將軍,將它另一邊翅膀折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