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詰問

戌時一刻,閔安聽到通傳,連忙走到暖閣裡熏過香,壓住了背後的清涼藥草氣味,才走進了二樓書房。

髡發狸奴正跪在地上,五大三粗的漢子將身子縮成一團,痛得臉色發白冷汗涔涔落下。閔安向座椅裡的李培南行過禮,走到狸奴身旁,眼尖地看到他的左手竟硬生生地折斷了,骨頭刺出了皮膚,在外面豁著一攤血。

閔安的心連著跳了幾下,李培南沒說什麼,倒是狸奴低著頭,一五一十地轉述了非衣折斷將軍翅膀的事情。隨後他自斷左臂,上來向李培南請罪。

閔安稍稍低頭聆聽,卻忍不住嘖了嘖嘴,暗想大活人終究比不上世子爺的畜生。李培南將一雙黑亮的眼睛移到閔安臉上,突然說道:「以後由你來照顧它。」

閔安愕然抬頭,隨後又反應過來,順著眉眼說道:「將軍身子如此金貴,我怕在我手上,又有什麼閃失,世子若是不追究重責,我才敢領養它。」

李培南抿嘴一吹,將軍撲騰著從籠子裡飛出,落在他伸出的左臂上。他站起身走到閔安跟前,手臂很穩當,立在上面的將軍卻撲扇著翅膀,不斷有殘羽零落掉下,還露出了左右抻著傷繃子的骨架。

將軍負痛哀鳴,如同月下杜鵑泣血之傷。

閔安嘆口氣說:「是我錯了,世子指派得對,我會好好照顧將軍的。」他從李培南手臂上抱過將軍,摟在了懷裡。

李培南揮袖喚退狸奴,不大一會兒,就有丫鬟跑上樓,給閔安拿來了照顧將軍所需的物品。閔安把將軍放進腳邊的軟絮小竹筐裡,在頸上掛好馴哨,又低著頭老實站在屏風旁候命。

將軍被系在了竹筐裡,撲騰著翅膀,扇出一陣風。閔安看見李培南仍在望著他,躊躇一下,彎腰拾起竹筐,將鷹鳥帶著框子都抱在了懷裡。他伸手去摸將軍頭頸上尚存的羽毛,用柔聲說道:「從此後我們相依為命,你就是我的親人,哦不對,你是我祖宗,可好?」

李培南適時開口:「將軍再有閃失,你需得受重罰。」

重罰的例子前面已經有了,十記軍鞭和狸奴的斷手。閔安連忙抱著竹筐彎腰應道:「是,是。」將軍就勢啄了下他低下來的鼻子,他捂著鼻子,抬頭去看李培南:「世子還有什麼吩咐?」

李培南問:「你從五梅那裡問到了什麼?」

閔安答:「五梅確實不知賬本的下落,只對我說了說茅十三愛去的地方。我回頭細想了一下,可排除賬本在其他兩處地兒,只留一個最大可能的去處:桃花寨。」

李培南不接話,閔安就跟著解釋:「桃花寨是一處妓寨,茅十三喜好到處搶掠,不管走了多遠,最後都要回到桃花寨會會他的老相好,所以我想賬本極有可能在他老相好手上。」

閔安的猜想是有一番道理的。他曾跟著老東家畢斯出戰黃石坡,招撫過茅十三的綠眉盜,隨後搜檢綠眉盜的落腳村寨,並未發現任何異常的東西。按照東家與王懷禮是一派黨羽的關係,若是畢斯瞞著他搜檢到了賬本,早就將它呈給了王懷禮,王懷禮也就沒有必要再去下暗手殺掉茅十三。所以閔安想來想去,越發覺得賬本還流落在外面,極有可能捏在了茅十三信任的人手裡。

李培南聽完閔安的解釋,說道:「我喚厲群隨你走一趟。」

「謝世子。」

李培南從桌幾上的火漆令大封套裡抽出三份文書,一一擺在了閔安眼前。第一份是清泉縣衙已故典史朱七明的委任狀正本,批示者正是與彭因新有私交的官員,可見背後受到了彭因新的指派。彭因新這樣做,恰巧證明了他與派出朱七明的老東家朱佑成有牽連,正是他在幫助朱佑成,促成朱佑成調派親信至各地。第二份是散花縣知縣朱佑成的起底資料,詳細說明了十一年來朱佑成的仕途動盪,包括他的親屬及隨從名姓。文書由於是從吏部及戶部檔案中抽調出來的,所記載的私事並不豐盈,唯獨在朱佑成子嗣一欄裡,標明了「其子朱沐嗣已與前錦州知府閔昌之女約定婚配」的字樣。

閔安一看這則清晰的文字,頭腦裡嗡地一聲炸大了,不可避免想起了朱家那個胖胖的迂腐的兒子。那人少時總是追在他身後,畢恭畢敬地朝他作揖,細細喚著「玄英,玄英」,將軟和嗓音深深烙在他腦子裡,讓他怎麼趕都趕不走。

一別數年,他輾轉來到楚州任事,這則婚約像是影子一樣又追到這裡來,再次提醒他不過是一個閨字叫做「玄英」的女子,假以時日之後,他還必須嫁給那個胖書生。

李培南細細看著閔安忽紅忽白的臉色,又鎮定地出示了第三份文書:閔安的出身來歷。上面寫明閔安六歲失怙,與兄長閔聰流落民間,後傳閔聰被暗巷流氓踢死,閔安就跟著吳仁在外飄蕩,一直到十一歲才安定下來,進了荊門縣做門子。十三歲時閔安輾轉去了蘄水縣,發憤苦讀考過童試,入縣學就讀兩月,因故退出,吳仁託人情將他送入縣衙做門子。十五歲時閔安又在院外試中考中廩生資格,入州學就讀半年,因故退出,離開閔州來到楚州,入畢家做幕僚,兼任書吏、長隨等職務。

從這份記載文書可看出,閔安一直在衙門打轉,積極求得進仕門路,無奈出身低,只能混到「吏生」這一級,離「官員」差得遠了,且吏、官界限涇渭分明,不能讓他輕易地轉任過去。即使他兩次考中了官學,也不能作為有利的條件。

因此閔安想做正印官,只剩下最後一條便捷方法:由朝廷破格擢升。準確地說,就是由李培南提攜,鎮南王批准。至於皇城內閣官員名額,他是不敢去想的。

現在李培南拿出了文書,可見他已經考證過閔安的來歷,怎能不讓閔安緊張。

李培南問:「你為什麼兩次考中官學,均要『因故退出』?」

閔安低頭答道:「雷雨天我會犯病,驚嚇了其他同窗,教官便勸我離學。」

「什麼病?」

「腦子裡燒得厲害,犯糊塗,不識人。」

「嚴重麼?」

閔安不敢說真話,只搖了搖頭。

李培南半晌不說話,只看著閔安,閔安不敢抬頭,在寂靜中,他突然聽到李培南在問:「你到底是男是女?」

閔安極快應道:「男。」

「據戶籍記載,閔家曾育有一對龍鳳胎。長子為兄,叫閔聰,次女才叫閔安,一直流落在外。你既是閔安,怎會突然變成男人?」

閔安看著李培南的眼睛,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壓之意,平時練得利索的答話就說得吞吐起來:「我……我是為了……記住小妹的恩情……」

李培南低喝:「說真話!」

閔安抿唇不語,只搖搖晃晃跪下了身子,用無聲的動作表示了他的乞求和內心的煎熬。他所堅持的東西,別人不一定能懂,更何況他一直背負著兄長將心臟轉給他的恩情。此時他也不敢奢求李培南突然能看懂了他。

李培南伸手抓住閔安帽後的頭髮,將他整個人拖到自己跟前,看著他的眼睛說:「不管你是男是女,不能壞我的事,懂了麼?」

閔安閉眼答道:「懂。」

他是真的懂。

目前他的主家公子正在著手整治楚州官政,還牽扯到了閔州的朱佑成那一派,而他作為女兒身時,曾與朱家的朱沐嗣有過婚約,這種關係就使他在李培南跟前的地位變得尷尬起來,以後該不該用他,又該怎樣用他,已經成了李培南不得不考慮的問題。

閔安一連跟了四任東家,最為信服李培南,也最害怕他。就在此時,閔安不急著向李培南表示忠心,只想著怎樣度過眼前一關。

好在李培南並沒有為難他,逕直將他打發出了門。

閔安走出門,才覺察到背上滲了一大片汗,將傷口蟄得生痛。背上雖痛,可他心裡亮堂著,知道李培南不為難他,是好事,同時也可表明,無論他是男是女,此時在李培南的心底,是佔不了多少份量的,因為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實行計畫中的前鋒卒,而卒子通常又會陣亡在衝鋒陷陣的時候。

除非他像昌平府蕭知情一樣,努力爬升到一個高度,讓李培南無法忽略他的存在。畢竟在世子府裡,只要你有用,就可以獲得提升機會,和出身來歷無關。

閔安想通這個道理,覺得背傷也能忍受了,又摩拳擦掌地準備第二天的出行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