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同行

第二天清早,陪閔安出行桃花寨的人是非衣。

非衣早起晨練時,蕭寶兒就託人帶話過來,叫他去拜見吳仁老爹。非衣去了客棧,吳仁請他隨閔安外出辦這趟差事,以此來護住閔安的平安。

吳仁對非衣說:「閔安背有傷,打鬥起來不方便,你功夫好,去幫幫他。」

非衣幾日來已與閔安疏遠了許多,聽到師父的吩咐後,考慮片刻,最終應了聲好。即將走出客棧大門時,蕭寶兒悄悄溜過來,跪地請求他幫忙驗證一件事。

蕭寶兒說:「閔安那個臭小子現在不准我抱他,說是背上有傷。可我覺得他是個女人,因為男人哪有這麼精細的面容。二公子你幫我瞧瞧,那臭小子到底是男是女?」

蕭寶兒說得語無倫次的,可非衣還是聽懂了。他將蕭寶兒撥到一邊,不說一句話就登上了馬車離去。關於閔安的身份,他早就揣摩到一兩絲端倪,只是無意去證明而已。

他曾想過,無論閔安是男是女,對他而言,都沒有任何區別。然而和閔安共處一車時,他才發現,若閔安再規矩一點、再矜持一些,也許會更得他的心意。

閔安頂著出公差的名義向李培南要來一輛豪華馬車,備好一切所需物後便和非衣朝縣城外駛去。桃花寨處在黃石郡與清泉縣中間,兩人在上月抓捕茅十三時造訪過。一上車,閔安就佔據了一側的軟榻悶頭睡覺,有時顛簸的馬車咯著他的背傷了,他還會揉揉鼻子嘟噥兩句,說著將軍的壞話。非衣捻開一顆香球,燃起安神香,坐在一旁寧心查閱花草藥理圖冊。看得乏了,他回頭去望閔安,卻發現一管鼻血正沿著閔安的唇溝淌下。

馬車裡極安寧,閔安流著細長的鼻血睡得極恬靜,但凡路面顛簸一下,他的細長就要涎下幾分,非衣只好移開了眼睛。閔安兀自唸著花街上的凍子酥奶酒,喚著做席糾娘子柳玲瓏的名字,一路上睡得不安穩。

非衣持書將閔安敲醒:「擦擦鼻子。」

閔安擦淨鼻血,無奈說道:「將軍現在像個大爺似的,性情極暴烈,動不動啄我,從昨晚到今天,已經把我的鼻子啄破了兩次。「

非衣問到李培南已將傷殘纍纍的將軍丟給閔安看顧,臉色終究陰沉了一下。閔安瞧得仔細,連忙擺手說道:「我知道你待我好,暗地裡幫我做了不少事,可是有關將軍的這一樁,你千萬不能再跟世子爺對著鬥氣了。因為每次你幫我撒了氣,回頭我還要受更多的氣,夾在你和世子爺中間,左右不是人,像什麼呢——」他低頭在車廂裡找半天,沒找到恰當的比方,索性將拇指與食指伸出一夾,做給非衣看:「你們兩頭一用力,我就變密了。」

「懂了。」非衣淡淡道,「以後不管你死活就行。」

閔安點點頭,隨後又覺得不對,就支支吾吾說道:「我說的『變密』與醫症無關,不是『重加升麻而反通』那個……」

非衣皺了皺眉,沒再接話。閔安鬆了口氣。提到題外之話,實出他的本意,他原來只是想勸非衣,不要再為了他與世子爭鬥什麼,以免他夾在裡頭,受兩邊的氣。夾板氣的滋味怎麼樣,他是有深切體會的,目前世子已經收他作「家臣」,而非衣這棵陰涼又有福蔭的大樹,他只能忍痛放開了……

閔安戀戀不捨地看了非衣一眼,擦了鼻子轉頭又要睡去。非衣持書卷敲了敲榻邊,問道:「我待你的好,你都記得麼?」

閔安用袖子摀住嘴,點點頭。

非衣繼而冷淡說道:「以後都要償還回來。」

閔安嘀咕:「又在打什麼主意……和世子爺一樣的……心裡總是不安分……待個人不能簡單點麼……」

非衣放下書,將膝上衣襟整好,端坐著閉目養神,回道:「自小到大,我身邊就擠滿了求富貴的人,不拿出相應的東西來換,能指望我平白無故待他好麼。」

閔安不以為意地聳聳鼻子:「好吧,好吧,都聽你的。」

馬車距離桃花寨還有兩里地時,閔安翻身坐起,扒開包袱開始用借來的珠寶裝扮自己。他朝脖子上掛了兩道瑪瑙項鏈,在腰上捆上黑色蹀躞帶,又將一些金光燦燦的鏈子系進玉帶下方的小勾裡。非衣知他一向不按理行事,見他搗騰出個怪模樣,也不在意,坐在一邊養神。

閔安摸出一柄小銅鏡,挪了挪身子,背對著非衣檢查上頜新裝的假牙。他用舌頭抵了抵牙根,馬車一個顛簸,將他一頭撞上廂壁。他回頭不滿地看著非衣:「你就不能坐過來點麼?我這邊很飄,放空了。」

非衣無奈坐過去。閔安跟他說了說進入寨子後的計畫,非衣稍皺眉:「那種俗豔之地……我也要進去麼?」

閔安抿嘴一笑:「瞧你說的,既然來了,自然要跟我進去見見世面的。」他笑著時,舌頭又習慣性地抵上了斷牙處,將半截補牙推了出來。他連忙用手去接,托著一點細白的瓷牙光亮,如獲至寶的樣子,讓非衣轉過眼睛,不忍直視。

閔安不以為然,喚停了馬車,從袖子裡抽出一把描金漆花扇,攤開捏在手裡,一搖三擺地進了桃花寨。非衣跟在他身後,隨他指派,不斷拿出銀兩打點遇見的龜奴及茶水工等人。不多久,他們就不費力地找到了茅十三的老相好,一個叫做含笑的小娘子。

閔安依靠在門邊,對了對角度,藉著廊道滲進的一些柔月光輝,有意將自己身影輪廓勾描出幾分文雅氣,才抬眼去看屋子裡的紅妝小娘子。他笑得和氣,把一柄描金扇子搖得極響,撲哧撲哧搧動間,刮得胸前的瑪瑙珠子簇簇亂響。他在手上一陣用力,帶動腰身也在輕顫,勾帶上的金鏈子自然也要晃起一片明光。如此苦費心思地顯露出粗大財氣,奈何斜依在胡床上的小娘子沒有反應,她只用一根銀簪子挑了挑燭心,再將手裡的琉璃罩子蓋在了燭火上。

非衣一進紅綃小木屋就坐得極遠,不肯再靠過來了。

閔安依在門口細想:這小娘子倒是個不愛財的人,從寶兒那借來的金銀珠寶也打動不了她,看來要想其他法子。

他刷地一聲收了扇子,躬身朝含笑作了個揖:「『含笑胭脂絕芳姿,檀香窗前賦新詩』,小娘子取了如此雅緻的名兒,可喜可讚。」

含笑抽出襟口的絹絲手帕,抹了抹嘴,笑道:「小相公的嘴像抹了蜜兒的甜,過來讓我瞧瞧,怎麼生得與他人不一樣?」

閔安笑著走過去,緊挨著含笑坐下,陪她周旋兩句後,就知道她的取名是因為喜歡聽故事講笑話的緣故,並非與詩書文華沾上邊。既然知道她喜歡風趣段子,那麼隨之而來的應對也就簡單了。

閔安先說了個閨風部的故事試試含笑的口味:「老年娶妾,想討她歡心,說他某處有田地若干,房屋若干。妾答,這都不在我心上,從來說家財萬貫,不如日進分文的好。」

閔安抿了一口茶,含笑愣了一會兒,突然笑得花枝亂顫,用手指點上閔安的額頭:「唉喲你個死相,可真壞,怎能在姐姐面前說這些乾的濕的過嘴癮。」

坐在遠處條凳上的非衣朝閔安投過一瞥,閔安臉面大燥,連忙搖起了扇子,又說道:「一武官出戰將要敗北,突然從天降下神兵助陣,使得他反敗為勝。武官叩頭請教神靈姓名,神說『我是箭靶神』。武官說『小將我有什麼功德,竟敢勞駕箭靶尊神前來相救?』箭靶神回答說『我是感謝你平時在練武場上,從來沒有一箭傷著過我。』」

含笑抱著閔安的肩笑歪在胡床上。閔安任由含笑的軟手溫掌胡亂摸著,又連講兩個笑話。含笑笑得眼角帶淚,向閔安討饒,閔安趁機說:「只剩下最後一個了,你聽是不聽?」

含笑忍住笑,頻頻點頭:「聽,聽,小心肝快點說吧。」

閔安開始吊起含笑的胃口:「聽說過西疆那邊的苗蠟族嗎?」

「沒有。」

「苗蠟族的人有些獨門絕活兒,比如像『蠟屍』『趕墳』等,淨是新鮮東西,中原這邊聽都沒聽說過。他們不喜歡哪個人,直接用蠟封存了,過二十年之後把那人挖出來,一看,嘿,還跟新的一樣。再就是興賭墳,看哪座古墳下面有財寶埋著,送個瘦泥猴進去摸墓道,摸著摸著,扯出一個乾屍來,那屍身見了光還能開口說話,咦,你不是二十年前的猴崽子嗎……」

含笑朝閔安身邊靠近了些,嗔怪道:「你個死相,淨說這些嚇唬人的東西,就沒有新奇點的故事嗎?」

閔安笑道:「你且聽我說來。有個小娘子夜間去上墳,發現身後有鰥夫尾隨,意圖不軌。小娘子連忙拍著墓碑說『爹爹我回來了,快些開門吧』,鰥夫聞言大驚,火速逃走,小娘子自覺得意,想要離開,不料從墓後傳來一道陰聲,在唸著『閨女怎又忘記帶鑰匙了啊?』將小娘子嚇走——現在我問你,那陰聲是誰說的?」

含笑想了想:「小娘子的爹爹?」

「非也非也,那本是一個盜墓人,剛好藏在了墓後。見小娘子逃走,他得意笑道『耽擱我的活計,嚇死你們也是應得的』,話剛落地,旁邊走來一老者,用鑿子刻墓碑,臉上帶著怒容。盜墓人問老者從哪裡來,老者回答『那些田舍翁把我名字刻錯了』,一句話將盜墓人嚇走——我再問你,老者是什麼人?」

含笑聽得入神:「鬼怪麼?又不像——」

閔安笑:「還有下文。老者見盜墓人跑遠,回頭得意一笑『小子膽敢與我搶生意,不要命了麼』,就要撿起掉在腳邊的鑿子。這時,從草叢裡伸出一隻手,捏住了鑿子,喊道『哪個不長眼的畜牲,亂改我的門戶號』,話沒說完,老者已跪倒在地上。」

閔安閉上嘴,故意掐了尾巴不說,引得含笑揪住衣襟口,緊巴巴地看過來:「又來了什麼人,你倒是快說呀!」

閔安面向含笑,背著手指了指琉璃燈盞,收到訊號的非衣只得在指間扣上兩枚鐵針,以極快的速度彈射了出去。

閔安抓住機會低低說道:「捏鑿子的是一個骷髏人,長得枯骨瘦臉的,從草泥爬出來,身上還帶著蛆蟲。他伸手去抓老者,掐住他的脖子,就像這樣的——」

琉璃燈罩波的一聲碎了,燭火隨即熄滅,另一盞掛燈也被打熄了火,頃刻將一片黑暗灌入木屋裡。閔安兩手搭上含笑的脖子,稍一用力,就掐住了含笑的呼叫。他陰沉沉地說:「骷髏人追著老者問——那賬本在哪裡?」

含笑絲絲吐氣:「什麼賬本?」

閔安陰惻惻地說:「我從陰間爬到陽間,就是為了賬本而來!」他的手上沾著奶酥茶水,還特地握過鎮過冰的瓷壺身子,掐住含笑脖子時,必然會傳過去一陣濕漉漉的冰涼感。

含笑著實被嚇得不輕,嘶喊道:「在枕頭面皮裡!」

閔安朝含笑嘴裡倒入一瓷壺世子府特產的*香湯,將她放倒,回頭問非衣:「拿到了麼?」

非衣將綠綢緞布包住的賬本舉起來晃了晃,隨後又妥善收好。

閔安說道:「趕緊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