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途中只聽聞車馬轆轆之響,整支侍衛隊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擺出了行軍趕路的態勢。
車廂裡垂簾沉沉,鎏金吊球裡滲出淡淡雅香。李培南坐在紫檀錦緞椅正中,一身紫色禮服鋪散開來,不染纖塵,也不起一絲皺褶。擠在車門邊小馬紮上的閔安可就沒有這副利落的光景了,他團著一身灰烏烏的袍子,正縮著手腳靠在角落裡昏昏欲睡。
李培南在心裡盤算一遍隨後的安排,轉過眼睛去看時,閔安已要睡著。馬車走得平穩,他將臉側放到一邊,隨著微微的顛簸而吐出一兩聲綿長的呼吸。直到馬車轉彎,廂壁磕著他頭後的傷口了,他才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李培南低眼看著閔安白皙的臉龐,細緻看了一刻,才掃了一遍他那污敗的全身。他想起今晚二院裡鬧出極大的動亂,也不知閔安使了什麼法子逃出來的,不僅帶出了李非格的屍身,還幫著他查清了李非格的死因。
由此看來,眼前的閔安立了一件大功,也應該受到一些禮待了。
李培南正想將閔安喚醒,叮囑他從明天起就要加強武力訓練,車輪碾上石子稍一轉轍,小馬扎晃悠了一下,將左右睡得都不如意的閔安甩醒,他嘟噥一聲,用手摸上傷口,還沒來得及睜眼。
車伕立即停車,朗聲道:「公子稍等片刻,我添點油。」
「嗯。」車裡的李培南應了聲,稍稍收揀了雙腿,任由摸不清光景的閔安擦過他膝前的緋色蔽罩,一股腦地從小馬紮上衝了出去。
閔安沒提防住馬車突然停了,額頭結結實實地撞在對面廂壁上,發出咚的一聲響。他回過頭,慍怒地看著李培南,對上李培南的一雙墨色眸子後,突然又清醒過來,他面對的是誰,又該擺上什麼樣的臉色來候著,因此他抿了抿嘴,默不作聲地坐回馬紮上。
李培南問:「醒了?」閔安點點頭。
李培南又說:「今晚看來,你的體能、武力、騎術落後常人一截,從明天起,我親自訓練你。」
閔安的神識徹底歸位,他如喪考妣地看著李培南,哭喪著臉:「不勞世子大駕……再說我底子不差啊,和侍衛大哥比起來,也不掉世子的價兒……」
正說著,添完油的車伕揚起鞭子,輕抽馬臀催促馬車上路。車廂裡的閔安身子一趔趄,又朝對面衝去。李培南揚起左手,按住了閔安的額頭,使他免受一次撞擊。閔安心懷感激要道謝,誰知道李培南的手像是生出一股黏力,吸得閔安擺不脫額頭,就這樣灰頭土臉地被他拿在了手掌間。
「這叫不差?」李培南冷臉問閔安。
閔安乾脆撥開李培南的手回答:「你用了內勁,我自然掙不開。」
李培南沉沉看住閔安:「留在我身邊的人,至少能自保。」
閔安嘆了口氣沒說什麼,一路坐在馬紮上杵著下巴頦,轉頭抑鬱地看著車門縫兒外。李培南從他亂糟糟的頭頂看過去,只能看到他那一點白亮的鼻子尖,團起來皺了皺,最終在嘴角邊掀開了一點笑容。
侍衛隊候著馬車回到行館,閔安直奔自己棲身的竹屋倒頭就睡。眯了一會兒眼,竹窗外突然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閔安。」
閔安連忙起身,將衣衫拉平,擦淨了臉,打開了屋門。
穿著雪白底衣外罩青絲紗袍的李培南正負手站在竹籬旁,身後還有一個背著醫藥箱的軍醫,閔安立刻受寵若驚地迎出門去,問道:「世子還有什麼吩咐?」
李培南轉頭對軍醫說:「仔細瞧好他的傷,確保他明天來訓練。」
閔安垂頭喪氣地走回屋裡,任由軍醫給他腦後的傷口敷了上好的藥膏。軍醫聽說過他的後背也有鞭傷,要解開他的衣服,他就躲得遠遠的,皺眉叫:「謝謝大叔,就這樣好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屋外的李培南聽到聲音走了進來,看了閔安一眼,閔安苦著臉說:「世子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這後背上的傷,已經由我師父上過藥。世子再喚大叔揭開我的裹傷布,免不得讓我再痛上一次,不如行行好,就此放過我吧。」
李培南擺擺手,軍醫會意先退出門,離開了竹屋。
李培南環視一遍竹屋裡的簡陋佈置,站不住腳,不說一句話轉身就要走。閔安跟上去小聲說:「世子爺,世子爺,和我打個商量可好?」
「不打商量。」李培南一口回絕。
閔安矢志不渝推開厲群阻擋他前進的雙手,跟著李培南一路走到了主樓二層的寢居里。他低著聲音說:「我自小讀書多,騎馬少,當個文吏已經足夠,實在是不能拿來做武將。世子爺要訓導我武力,不是趕著鴨子上架嗎?請世子爺三思哪。」
李培南突然轉過身,險些讓閔安一頭栽進他懷裡。閔安站住腳,看到滿屋石青色的簾幕及潑墨山水字畫,醒悟到他這是到人家寢居內宅門口了,再跟著走進去,就會有傷大雅。
他盯著李培南雪白底衣的衣領,聲如蚊蚋:「再考慮下,怎麼樣?」
李培南多次領教過閔安的口舌,知道他這是應事之前的垂死掙扎功課,一路上也不做聲,任由他念叨。可見他跟到寢居前也沒個回轉的意思,還想抗命不從,李培南不由得冷下了臉說道:「明早應我三招不出事,我就隨你去。」
閔安一聽更緊張了,將手扒住門框探進半個身子問:「是劍術還是拳法?」
「劍術。」
閔安暗想我這一輩子還沒摸過劍呢,怎麼接你三招。他有些悵然地退出了身子,左手還是無知覺地扶在了門框上。李培南關不了門,抬眼看著閔安的手指,閔安兀自神傷兼嘆氣,沒去看主家公子的臉色。
「進來麼?」李培南突然問。
閔安無精打采地抬起頭:「進來做什麼?」
「歌姬已被我辭退,秋涼深夜無人暖被。」
閔安連忙退開一步,訕訕道:「世子向來是威嚴之人,怎會對我這個末流下屬開起了玩笑。」
李培南淡淡道:「我不開玩笑,外面已指明,你是世子府專屬的兔兒爺。」
閔安回想起了重犯的那些風流話,臉色羞得通紅:「連累世子聲名受辱,十分對不住。深夜又來叨擾世子,罪孽加重一層。我這就走,世子好好歇息吧。」
李培南不等閔安轉身,就當著他的面關上門,不咸不淡說了一句:「下次再闖進來就別想出去,你要記住一點,我從不計男女之分。」
閔安摀住發紅的耳朵頭也不抬地逃走了。
第二日一早,竹筐裡被縛住腳的將軍拍動翅膀驚醒了閔安。閔安拖著劇痛的身子爬起來給將軍換了鳥食和清水,將自己收拾乾淨了,打開門外出找早膳吃。
一叢翠綠的竹子旁,站著李培南修羅般的身影。他穿著箭袖玄衣,眉目凝淡如山,右手拎著一把竹劍,整個人顯得氣定神閒。閔安一走出來就看見他了,躲也躲不過,硬著頭皮上去問好。
李培南點了點頭應道:「去選一件武器接我三招。」
院子外的厲群早已備好兩列兵器架,閔安磨磨蹭蹭走過去選了一個皮手護套在左臂上,又持起一把泛著冷光的軍刀試了試手感,最後還朝自己左臂砍了砍,看皮手護是否牢固。
他慢慢走回李培南面前躬身施禮:「請世子手下留情。」
「嗯。」
隨著簡短的一字落地,李培南抬起了眉目。他的雙眼立刻煥發出一種秋水冷冽的色彩,全身氣度與先前不同,像是霜天過後,寒力折服了百草。
閔安忙抿住嘴凝神對敵。
李培南起手攻向閔安手腕處,閔安抬手防護,竹劍半路一轉,有如迎空掠過一道閃電,刺向了他的肘關節。閔安只覺左手發麻舉不起來,忍不住呼痛道:「停,停,停,我撐不住了。」
李培南沒有停,只是在劍尖上撤了一半內力,反手掠上了閔安的額頭,敲了他腦門一記。「這是第一招,叫做『投木報瓊』。」
閔安只覺頭皮也發麻了,趁李培南還沒轉過身形,就極快抬袖抹去汗,順便整理了一下自己臉上異樣的神情。「殺氣騰騰的劍招還取了個雅緻的名兒,最要命的是,它這樣待我,還要我報答世子的深情厚誼。」
李培南的神色不見波動,又說道:「第二招叫『相見恨晚』,注意看我的起手動作。」
閔安瞪大了眼也沒看清李培南是怎樣動的,只覺得青色劍尖攪動一層風障,密密重重地將自己圍住了。他剛費了很大力氣去掙脫劍上的撞擊,下一刻轉頭去找人影子時,卻發現李培南已經貼近了他的身邊,一張冷峻的臉也逼近眼前。
閔安忍住了驚呼,默默後退一大步,心裡恨恨地想:好一個相見恨晚,簡直是逼到眼前送來一身冷汗。
李培南不待閔安緩口氣,身影如鬼魅一般無聲貼近,嘴裡淡淡說道:「第二招還沒使完,好好學著。」
閔安連忙擺手,遮住了眼前,無論如何也不願去面對李培南的動作了。李培南照樣撤了一半力道,用竹劍敲上皮手護,又將閔安的左手震得發麻抬不起來。
「最後一招『白首同歸』。」
即使閔安心思不專,李培南也要將劍招教完。他說出第三招的名字,竹劍反手一轉,連人帶身子徑直朝閔安掠了過去。取這個劍名本就是喻示著朋友相識相交篤深的情誼,直至最後兩人互相背援對敵。閔安哪裡知道這裡面層層深入的關係,他還震驚在世子爺教給他的怎麼聽著怪異的臆測中,又聯想到昨晚那句「不計男女」,身子更像是一隻呆頭鵝般站著不動了。
李培南及時撤了劍招,看了看閔安呆若木雞的表情,不動聲色地敲了敲他的手臂。見他不動,又戳了一下他的耳角:「想到哪裡去了?都學會了麼?」
閔安回過神應道:「差不多吧。」
李培南下令:「你來使一遍。」
閔安舉起皮手護和軍刀,左右比劃都覺不對,李培南就站在竹子邊冷淡瞧著他,最後他拋下武器嚷道:「將軍在拍翅膀,好像餓了,我去看看。」他頭也不回地跑進竹屋關上門再也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