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威脅

下山時,閔安汗水直流,瘦削的肩膀承擔不起李培南依靠過來的身子,幾乎三步一頓地走著。李培南看了看他,掠開嘴角笑了一下,矜淡道:「這麼不頂事,看來操練得不夠。」

一股微溫的氣息吹拂在耳邊,讓閔安的耳廓紅了一些。他抿著嘴不答話,也無力氣辯駁什麼,只是架著李培南朝前走。悶頭走了一陣,他喘氣道:「歇息一下,成麼。」李培南笑了笑,突然站直了身子,背手從容而立,意態悠閒,仿似路過此地觀賞滿山秋景的游者。

閔安杵著雙膝彎腰站著,問:「公子沒事?」

李培南淡淡道:「暈血勁頭一過就好了。」

閔安沒心思去求證什麼,緩過一口氣後,又挪動漂浮的腳步,慢慢朝山下走去。李培南細心看到閔安的袍底在微微顫抖,落在後壞心腸地笑笑,也沒再欺壓他了,自己走到了馬車旁。

閔安雙腿打顫,仍然想騎馬回行館。李培南喚他上車,他不聽,爬了兩次竟然沒爬上馬鞍,突然意識到,力氣消耗得這麼厲害,是必定要坐車回去的。

馬車上,閔安累倒在一旁,靠著車廂休息。李培南托起他的左臂問:「還痛麼?」

閔安揉了揉眼點頭。李培南說:「回去我幫你上藥。」閔安立刻清醒過來答道:「不痛了,夾板很穩固,不需再換藥。」

李培南沒說什麼,托著閔安傷臂也未放手。閔安左臂一路免除顛簸,也能不生痛感,全部依賴於李培南的功勞。

靜寂時,李培南問道:「我來之前,你和蕭知情說了什麼?」

閔安搖頭不答。李培南緊接著說:「你傷了手臂還請蕭知情打獵,哪能無故獻慇勤,必有所圖。」

閔安暗想,如果一直閉著嘴不回答話,難得在世子爺面前糊弄過去,不如挑揀一兩件簡單事稟告一下,消除他的疑心。

主意打定,閔安就回道:「王爺調派我去府衙聽差,我看蕭大人在跟前,所以藉著打獵之名套下關係。」他也的確在拉近與蕭知情的關係,隨侍和行館裡的侍衛有目同睹。

李培南抬了抬閔安手臂引他注意:「我是蕭知情上級,怎不見你來討好我。」

閔安閉上嘴不說話,心裡想著為了消除您那獨特的嗜好,我才迴避到府衙裡去的。

李培南和聲道:「從府衙見習出來,就隨我去西疆。」

閔安驚異:「為什麼?」

「立軍功受嘉獎晉級。」

「可公子怎能一手操持官員任派,想我去哪裡就提我去哪裡?」

李培南看到閔安將臉繃得緊緊的樣子,不由得笑了笑:「我只要你一個人,朝廷必然會賞我幾分面子。」

閔安的心情頓時萎頓下去,就像被人打了一悶棍後,還被人一腳踹到了臭泥潭中,讓他半天緩和不了神色。

李培南托好閔安的手臂,對著一臉菜色的閔安微微一笑:「我極容易滿足,不如來討好我。」

閔安垂頭喪氣至極,一想到轉了一圈,最後還要落進世子爺的魔掌之中,就覺得這前面的想法和計畫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李培南又碰了碰閔安:「如果不想討好我,『玩弄我於股掌之中』的法子,也是可行的。」

閔安說不出一句話,一路上都苦著一張臉苦思對策,李培南已將所有話說完,自然也不會吵他,任他躲在車廂角掙紮著心思。

馬車徑直進了行館,李培南伸手撩開窗幔朝外看了看,放下閔安左臂,溫聲囑咐道:「父王的車駕也到了,你自己回屋去,記住一點,出了任何事由我來解決,你不准聽信父王的話。」見閔安默然不應,他拍了拍閔安的頭:「相信我。」

閔安只知道,即使自己相信了李培南,也擺脫不了想掙脫他掌控的念頭,所以答不答這句話無關緊要。李培南隱隱猜得出來閔安在想什麼,適度放鬆了一下對他的看管,扶著他的傷臂讓他下了車。

高樓上的李景卓看清了院裡的動靜,冷哼一下,拂袖進了屋。李培南不用抬頭,也知道父王的臉色,他不緊不慢地沐浴了一遍,換好衣袍飲了一盞茶才走進書房。

李培南帶著一身利落光彩出現在李景卓面前。李景卓果然面色不善,冷冷說道:「在眾多屬從面前,還要你去扶他下車,簡直沒個規矩!」

李培南走到主座前坐下,抬眼問:「不是父王傷了他的手麼?」

李景卓的眉眼已經足夠冷漠了,此時聽見李培南冷不防說了一句,神色倒是不見半分波動。「傷他?我怕髒了手。」

李培南緩緩笑了笑:「既然怕髒手,這杯茶父王就不能喝了。」

李景卓冷臉將手上的茶杯放下。李培南說道:「桂花茶是他培制的,雪泉水是他燒開的,我都很喜歡,捨不得一次喝完。父王若是看不起,連位子也不需坐了,這行館裡每一處地方都有他的痕跡,父王把話說完就能出門,落得一身方便。」

李景卓卻安然坐了下來,冷笑:「你這樣護著他,為他說話,就不怕最後落個尷尬境地嗎?」

李培南迴答:「我看人不會錯,比父王強多了。」

李景卓鐵青臉:「你就知道他一定會站在你這邊?」

「我自努力,必然讓他擁簇。」

李景卓冷笑著不說話,兒子的脾性他瞭解,閔安的行事也在計畫中。他追問先一步回到行館的隨侍,隨侍說小相公一直在為他家大人說話,可見閔安還是受自己脅迫。

李景卓沒料到的是李培南的堅持。若是一味強硬逼迫下去,可能會讓預定好了的事情發生偏差。李景卓細心想了想,決定在李培南面前暫且緩和一下情緒,不用那麼明顯地對付閔安。

只是李景卓仍然沒掌控到李培南的反應,早在幾個時辰前,李培南已經傳密信給宮廷裡的親信,喚他偷出吳仁的案卷銷毀,就此了斷父王的威脅門路。不僅如此,李培南還派了一隊哨兵去吳仁身邊搜查玄序的消息,順便將吳仁保護起來,免除後面再旁生一切麻煩。

等李景卓後面再知道李培南的佈置時,已經慢了一步。他今天來,是與李培南商量楚州並發的大小案子。

李景卓駐紮縣衙裡一夜,加派人手調出六部存放的案卷文書圖冊等物細細查看,釐清了一些事情。清泉郊野駐紮的兩千守兵,佔山為王,截斷了朝廷的鹽鐵營運,受損失最大的就是閔州朱家寨外派的這條線路。躲在彭因新背後的軍師,必定是朱家寨人。軍師教唆彭因新在公堂圍剿世子府勢力,動用的正是那兩千守軍,可見軍師使了個兩面的「借刀殺人」法,無論哪一方力量獲勝,對他都有利。

第二件事是李景卓一大早就秘密接見了馬老夫人,安撫並遊說一番,馬老夫人當堂就起誓表明,一定要說服二子馬開勝,讓他脫離彭馬黨陣營,轉頭來做人證,揭發出整宗楚州行貪案。

馬老夫人已動身趕往昌平府二子外宅中。

第三件事是追查朱家寨軍師一事依然陷入僵局。從閔州朱家寨來到楚州清泉縣,沿途需經過大小十二道關口,如果朱家人過關,勢必要出示路引憑證,把守關口的巡檢與李培南哨鋪發放的大內戶籍名冊一比對,也能較為便利地抓到他。可是近二十天來,哨鋪都未傳回任何消息,可證明朱家人已經過關進入了清泉縣。

提到這點,李景卓有所懷疑:「前面兩個朱家人可從下派的公文、過關的路引裡查到線索,偏偏第三個沒露一點馬腳,到現在像是憑空消失掉了,再這樣下去,對我們極不利。」

李培南低頭查看父王帶來的各類邸報冊子,考慮一刻,最終挑出了朱家人能矇混過關的法子。「他必定是換了名姓,父王可查查這二十天裡,有哪些人突然出現在清泉縣裡,逐一查探下去,必能找到一些眉目。」

李景卓連忙喚進親隨侍衛將任務分佈下去。在隨後的半天一夜裡,數百走卒出動,將戶籍名冊與各家住民進行比對,一一排查本月之中回到縣城的人。

公事商談完,李景卓提及私事。他要李培南好好照顧蕭知情,不能讓她為了捕捉進獻的猞猁受傷後,還要飽受冷落之苦。李培南只應了個嗯字,沒有接話。

李景卓看李培南如此反應,冷聲說道:「你對知情冷淡一寸,必然要還報到閔安頭上一分。」

李培南默然看著父王半晌,見他一張冷峻的臉絲毫沒有緩和顏色,冷不防說道:「父王此時對我彈壓,與二十多年前皇叔威逼父王娶親,又有什麼分別?」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李培南從不講大道理,說出的話李景卓還是明白的。

李景卓冷笑:「怎會沒分別?我娶你娘親時,白衣身份,沒希望入主宮廷。你如今受爵封地,有宏圖之志,與我當日境地相比較,不知又要富貴強盛了多少!不抓此機會一舉奪權,我難道還要指望你下一輩?」

李培南淡淡應道:「父王還有第二個兒子可以栽培。」

「他?」李景卓冷笑一聲,「有他無他一個樣。」

李培南追問:「為什麼?」

李景卓冷淡不語。

「因為如王妃沒得到父王喜愛,所以非衣就不能獲得父王賞識?」

李景卓曼斯條理飲了一口茶才答道:「上輩之事,不用你來置辭!」

李培南敲了敲座椅扶手:「我只笑父王太糊塗。」他的父王不看他,也不答話,他繼續把話說完:「父王執著娘親,未得善終,我自小看見父王神傷,由此發誓一定不能走上父王老路。我與父王最大的不同,就是能保護好自己所喜愛的人。」

李景卓將茶杯重重放向桌面,怒道:「做兒子的現在能譏諷做老子的,簡直是反了天!」

李培南坐著抬了抬手,說道:「父王請息怒,門外還有侍從,切莫失了身份。」

李景卓冷哼一聲,掀開衣袍下襬,又坐進了側座中。李培南看著他說:「目前父王不放下狠話,想必又在心裡盤算該怎樣整治閔安,除了這件事能讓父王上癮,我還實在想不出來,父王前後十天的走動能起到什麼作用。父王曾說助我扶位登基,可又遲遲不見動靜。宮裡的祁連皇后倒是頻頻召見父王,想必對父王已起了思懷之心,父王不如隨了她的意,再納一門姬妾罷?」

李培南說的秘聞並不是捕風捉影之事,可李景卓怎能讓兒子掌控得如此清楚,進而譏笑到自己呢?他在宮中持禮面見皇后,有時為了平息各派的紛爭,不得不轉送一些禮品安撫皇后,較為順當地取得她的附議,使自己政令快速推行下去。若是走老路與三省高官庭議,往往要等到一旬之後才有統一意見。

李景卓試了兩次拉攏皇后的做法,都得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此後也就從了這則故例,一旦有事,他先奉送珍奇禮物進中宮,半天就會獲到回聲。他自問行事無愧於心,對得起髮妻亡靈,卻提防不住兒子將此事說成綺念,直接翻開丟到了跟前。

李景卓豁地一下又要站起身,李培南冷淡道:「父王反應如此大,可見並未忘記娘親,想必也能體會強納一人到身邊的滋味。」

李景卓連番被奚落,實在維持不住自身風儀,抓起桌上的茶杯朝李培南砸了過去:「不孝子膽敢這樣對待父王,信不信父王現在就削了你的爵?」

李培南抬手將茶杯穩穩抓住,放在桌上,熱水濺到手上也不在意。「我要的一切都是親手換來的,即使被父王奪去,依然能回到手邊。反觀父王處置國事家事,拈作一團麻,多年來仍然沒個起色,由此可見,父王需要多擔憂下自己。」

李景卓氣得袍袖中的指尖在發抖,眼前若是有一把劍,他鐵定要拔出來斬向李培南。李培南多年對父王退讓,還一度避到西疆去,此時為了自己的心意,少不得要抗爭一番。

換好常服的非衣等候在門外,背手而立,聽著後面書房裡的動靜。兄長的話被他一字不落收到耳裡,儘管他不是很認同李培南的手段,也忍不住在心底念了個好字。

書房裡,李培南站起身與父王對視,絲毫不在意父王怒張的火氣。「父王再脅迫我放開閔安,我也必定有手段讓皇后追到父王身邊來。」

非衣暗想,這招實在是陰毒,對付王爺似乎有效,李培南做事不擇手段,以後需好好提防。

李景卓冷冷看著李培南,在他的眉眼上隱隱找到了亡妻的神韻,最後竟消了火氣,默不作聲坐進了椅裡,臉色灰頹至極。時隔多年,他還是忘不了蕭冰冷言冷語時的神情,修長的眉微微挑起,眼睛望向後面一些,不去看著你,偏生讓你記住了她不屑一顧的樣子。此時,李培南的反應與她如出一轍。

李景卓蕭索道:「我怎會連著兩個,都要受盡輕視。」

李培南施禮:「父王退一步,我自然也能禮待父王。」

非衣聽見書房裡的爭鬥已經落下火氣,抬腳走了進來,也對李景卓行了禮。李景卓被揭開舊傷,心底還有些失落,坐著受了兩次禮,不說一句話。

李培南喚侍從備茶,去請蕭知情作陪,先離開了書房。非衣與父王本就是無話可說,見李培南前腳走了,他後腳就跟了出來。兩人轉到二樓僻靜廳房裡說話,李培南首先吩咐道:「我穩著父王時,你要看好閔安,別讓他吃一點虧。」

非衣求之不得,連忙應好。李培南跟著警告:「閔安我勢在必得,你少在背後整治事情。」

非衣巧妙地轉移注意力:「世子防錯了,閔安已經喜歡上了別人。」話一說完,他就看見素來以雷霆手段行事的李培南凝滯站在桌前,提起的筆半天落不下一點墨,宛如被神力定住了一般。

李培南過了一刻才想清楚內中關聯,抬頭問:「玄序?」

非衣點頭。

「閔安天天留在行館練武,怎會突然喜歡上了另外的男人?」關鍵是那名叫玄序的男子,從未在行館出現過,李培南自問將閔安看得這樣緊,還能讓他生出其餘的心思來?

非衣淡淡一笑:「這得問世子你自己了,我畢竟還離開過行館一段時間。」

李培南放下筆,墨水沾染了宣紙一大團,他看著雪白紙色上漸漸發開的墨,心思也在游散開去,快要脫離掌控。

非衣對著李培南說了說他所蒐集到的玄序資料,原名朱肆,遊學近歸,家產殷實等。李培南再過一刻,才將非衣的話在腦子裡轉了一遍,理清了一點線索:「你是說,玄序近來才回到縣城?」

非衣應是。李培南冷冷道:「這人歸來有些離奇,一定要找出來嚴審一次。」

非衣答道:「不宜放在衙門裡審,最好提到世子府裡去。」

李培南看了非衣一眼:「不如我抓人,你來審。」

非衣抬手對李培南恭敬施了一禮,淡淡道:「如此重犯,怎能容我這閒賦在外的人插手,若是要審,世子就來些狠的,我完全支持世子決定。」

李培南淡哂:「你倒是打著好算盤,唆使閔安來恨我。」

非衣愈加恭謹:「世子若不願,我自然會接手。我雖然沒有世子那些手段,讓玄序脫層皮講真話的法子也還有一兩個。」

李培南淡淡道:「還輪不到你來管閔安的私事。」

非衣抬了抬手:「如此更好,就交付給世子了。」

李培南喚住要走的非衣:「後面出了事,你也需分擔一些罪責。」

「好。」

兩人站著交換了消息,從出生到此刻,第一次達成了一致意見:對付玄序,護好閔安,先按下父王打傷閔安左肩的事由。

李培南喚人去請的蕭知情,剛從軍醫手中轉醒,就得整理衣裝去陪侍楚南王。她上了樓,洗手熏香,為李景卓泡了一壺新茶,再陪著他說話。

李培南就落得個便利,派厲群去請戲班子,再走進了閔安的竹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