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安聽見李培南的吩咐,低頭去拍錦衣袖口的沙灰,並不答話。額上纏繞的綠帶拂落下來,擦著他的眉眼,看著有些不便。李培南本想伸手替他拂開,他已經抬起頭後退了一步,說道:「世子臨場才改變打法,難道是另有目的?」
李培南確實有其他的目的,但不能對閔安明說。閔安此次矢志不渝擠進府來,無非是為了奏請與玄序的婚事。將閔安嫁給他人,李培南自然不樂意,除此外,他還不希望閔安風頭過於穩健,惹得其他人記掛。
逐鹿賽分三場比試,由閔安統領馬術隊,左輕權御射,蕭知情進行劍術切磋。上午閔安手持金龍旗當先馳回,馬上英姿奪人眼目,又恃生得唇紅齒白,已有不少閨秀向衣久島打聽他的出身。李培南聽到消息後,立刻決定提升左輕權的位置,將他推到眾人眼前去。
左輕權文武兼備,堪能擔當重任。只是閔安有自己的考慮,極為推脫明天要進的箭靶場。他在馬術上能拼得一二,箭術實在是淺陋,所以打算依賴今天的比試攢功勞。
李培南懂得他的心思,說道:「你若不從,必然會壞了我的事。」
閔安勉強答道:「我只能應世子一聲,儘量見機行事。」
李培南轉頭離去。
午時,宮親貴族一行人留在獵場行館進膳整休,李景卓安置好幼帝的衣食住寢,退了出來,回到錦帳內飲茶。非衣及祁連雪侍立一旁,李培南最後進門。
李景卓一見到李培南,臉色仍然緩和不下來。李培南旁若無人地走到椅前坐下,說道:「剛御醫通傳,太后心口痛,怎不見父王去探望下?」
「孀嬪之前,父王身份怎能隨意走動。」
「禮行之事,父王也需操持。」
父子兩人語含機鋒地一來二去,杵在一旁的非衣明哲保身,帶著祁連雪走出了錦帳。隨後,祁連雪去行館內探望祁連太后,詢問病因。太后只說口味不適,腹脹氣悶,已經服下一帖藥,身子並無大礙。
祁連雪放下心來,找到非衣,催他去請閔安過來進午膳。閔安不便連推兩遍祁連雪的好意,故而欣然赴約,在宴席上遇見了衣久島。衣久島穿著桃紅宮裝,兩頰染著喜色,眉眼飛揚,顧左右笑語連連。閔安低頭喝湯,她就持著他的手腕說笑,害他湯匙抖個不停。
閔安無奈停下飯食,問衣久島:「公主到底想怎樣?」
衣久島嫣然一笑,將嘴唇湊到閔安耳邊,輕輕說道:「世子准了我的議親,向宮裡遞了稟帖,擬定下月聘我為妃。」
閔安怔了怔,過後反應過來,疑慮道:「世子正寵著蕭大人,怎又會要娶你。」
衣久島捶了他一記,嗔道:「先前還有風聲說你是世子的兔兒爺呢,還不是不了了之。」
閔安再呆愣一下,才應道:「我這是玩笑話,算不得真。公主這樁可要守好了,千萬不能讓蕭大人鑽了空子。」
衣久島嗤的一笑:「她若貼過來做妾,本公主自然不會推拒,可她放得下身段麼?」
閔安沒應話,實際上他已無話可答。世子府攪動的風雲變化,簡直比教坊傳唱的話本還要精彩。他低頭再要舀湯,衣久島又湊過來說:「皇天不負有心人,我終於等到嫁進世子府的這一天了。喂,你不進來陪我嗎?」
閔安正眼瞧了下衣久島,看她神采飛揚的模樣,覺得她應該不是在說夢話。「你與世子之事,我攙和進來做什麼?」
衣久島扒住閔安的手臂,不以為然地說道:「這裡不比西疆自在,我又沒伴同,不如你來陪我。」
閔安抖落她的手:「公主多喝些雞湯,補補腦子。」
衣久島突地轉了轉眼睛,狡黠笑笑:「那,你幫我寫封信交到世子手中,向他表達我的傾慕之意。」
閔安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說道:「私密書信,怎能由我這外人代勞?」
衣久島轉眼就變了臉色,拿出場馬術比賽的名額威脅閔安,嚷著要將他攆出隊伍。閔安只得低聲下氣的求著,在案席後拉扯了一番。非衣伴在祁連雪案旁,聽不見對面的兩人在說什麼,一半的心思放在了飲食不適的祁連雪身上。
祁連雪也不知對案在鬧什麼,笑著打圓場:「公主不可欺負小相公,他是我的貴客。」
衣久島扁扁嘴,扯著閔安走出帳篷,繼續恐嚇閔安,最後還是搬出不識中原婉約言辭的理由說服了他。閔安鑽進衣久島置備的閣帳,盤腿坐在案後,字斟句酌,寫了一封書信。他在信中說,紅鸞星動,化祿照吉宮,正是婚嫁好時機。妾心憂慮,不堪相思苦情,唯付素箋一封求君意……云云。
寫完之後,閔安實打實的摸了摸手臂,按下泛起的疙瘩。他看著衣久島用花香懷紙謄抄一遍書信,用絹帶封好了,才放心地走出門參加馬球賽。衣久島咬著筆桿子想了一陣,取過另一張懷紙,將閔安的原件包紮了起來,置換掉自己抖得不成字形的素箋。
正當此時,李培南還在父王帳裡聽訓。說是聽訓,他坐得比父王還要閒適,以手支頤,聽著觀閱台的鼓聲點數。
三長兩短,馬球即將要開場了。
李培南瞥了下父王的側臉,覺察他沒有出帳的意思,催了一句:「父王還有什麼不滿意?」
「早些成婚,我才會滿意。」
「慢慢來。」
李培南拿著婚事擬議,總算安撫住了父王的火氣。
逐鹿賽是宮廷盛事,攝政王必須到場。可是幾天前,李培南將父王軟禁了起來,惹得父王惱怒。後邊他再想請父王出來參加開場禮,就不會那樣便利了。
李景卓打傷了閔安,確知是拂了李培南的面子,他有意不提這中間的齟齬,只問李培南一件事:「當初在行館,我就發公文催你定下一名妃子,你也應了我的話,說是逐鹿之前必定向禮部呈上稟帖,挑一門貴女下彩聘。現在時候到了,你的稟帖又在哪裡?」
李培南自然記得這樁差事,他將衣久島留在府裡,就是為了應對父王的追婚之舉。若是像以前,他將送進府的豪門貴女一個個打發掉,不久後他的父王必定又會送進來一批姿色更盛聲名更甚的女子。世子府的地位舉足輕重,鬧出的動靜及采制超過宮廷選秀,次數多了,徒惹言諫大夫笑話。
李培南找到了應對之策,開始拖延父王的催促。李景卓顯然也明白他的心思,與他鬥氣幾次,均是落於下風。這次,李景卓采了迂迴方法,拿李培南最為看重的信約來壓制他,終於迫得他退讓了一步,向宮中呈報與衣久島議親一事。
李培南不得不守約,因父王數月前使弄翻雲覆雨的手段,擬奏替他置辦姻親,讓門下省同意附署,將一眾言論寫進了公文中。既是公文,就要維繫朝廷及王府威儀,怎能隨意推擋回去。李培南接到公文之時,恰好在一月前,彼時他深知閔安的出身不足以入選,因此在行館裡囑咐厲群回信,推脫說日後再議婚事。
李景卓向李培南推薦中意的人選,李培南一口拒絕。李景卓思前想後,將蕭知情暫且放在一旁,催促李培南籌備婚事。
李培南仍是冷淡以對,能將父王請出軟禁的石屋,於他而言,已是事成,和婚期無關。衣久島在帳外喚了兩聲,他藉機走了出去。
衣久島低頭羞澀一笑,將手裡抓著的懷紙信包遞了過來,轉身一陣風地跑了。李培南站在帳前有些驚異,拆信一閱,又笑了起來。
熟悉的字跡,文縐縐的言辭,和目前懷裡貼身收著的書信一樣,竟然輾轉來到了他的手上。他自然知道,閔安不會思念他,可能接到閔安的兩封私信,多少還是讓他帶了欣喜之情。
李培南走回觀閱台看馬球,即使看到閔安擠走左輕權,奪得了第一籌進球,他的心裡依然沒有一丁點火星氣。場中閔安手持月杖擊向綵球,側身落在馬鞍旁,動作矯健如獵豹,疏忽跑到了短門前。迎面撲過來黃衣黑褲的少年郎,與他打了個照面,禁不住微微一愣。
閔安也有些驚訝,只是沒在臉色上顯露出來。過來的少年郎正是祁連太后家的新秀,上午被閔安燒了眉毛甲帽的溫什,正豁著兩截高隆的眉骨,光禿禿的染著焦黃色,像是從火裡扒拉出的稻稈。
溫什在馬上喝道:「怎麼又是你!」
閔安不答話,擊球入門,朝溫什撇撇嘴,送他一個譏諷的笑容。溫什打馬直追,索性棄了綵球,一心去絆閔安的馬腿。
依照兩人收集到的戰報來推斷,閔安以為溫什下午不會參加馬球,而溫什不會遇上閔安這個世子府的主力軍。
溫什出自禁軍營,捕捉到一些散落的消息,知道下午世子府派出左輕權做主攻。他與左輕權有些私交,左輕權隨後又傳密信過來,說是願意助他一臂之力贏得下午的比賽,以此來平息祁連家的不平之氣。
祁連家馬隊會生氣,是因為上午世子府侍衛使黑手奪了他們的彩旗,使得他們名聲掃地。既然世子府有意賣個人情過來,溫什作為馬隊隊長,自然也要好好接住的。他正打著綵球,虛晃一下,竟然徑直迎上了閔安,不由得起了報仇的心思。
閔安被氣勢洶洶的溫什纏上,沒法靜心打球,索性提住馬韁繞著球場一陣疾跑。球場是由黃土一寸一寸砸平的,侍從用油繁複澆鑄了地面,落得平滑如砥,光亮如鏡。閔安和溫什的馬上功夫都不差,跑了幾圈下來,都未見分曉。觀閱台上的皇親貴族們樂得直笑,一邊看球門左右廝殺得火熱的比拚,一邊又分出心來看場地外面遛圈的兩人。
衣久島鑽過幾座紗帳,摸到祁連雪的身邊,去問一旁守護的非衣:「這是什麼戰術?」
非衣忍不住也笑了:「依閔安的性子,大概又是鄉野小兒的把戲。」
正說著,領著溫什轉圈的閔安有動作了。馬球進行到一個鼓點,必須換馬蓄腳力,溫什追著閔安跑,哪有心思去換馬搦戰,就不知不覺將座下的白馬跑得乏了力。閔安瞅準時候,將隨身帶著的玉米零嘴兒撒開,豆粒珠子滾落黃土黑油地面,軟滑得厲害,溫什的馬一踩上去,必然會失足。
台上眾人只看到閔安單騎穿過一列錦旗屏障,灑脫地跑進了場,身後已不見任何人影。誰都不知溫什去了哪裡。
閔安換馬之後,衝進球場廝殺,手起杖落,端的是凌厲之風。左輕權從旁路助攻,張放守門,三人配合默契,壓制住了祁連家的火力,半個時辰後,取得馬球的勝利。
祁連家的兒郎打完馬球,才在錦旗後找到落地不起的溫什。溫什正撅著屁股,匍匐在摔落的馬鞍上,捶地大怒:「他娘的,不剪了小相公的威風,小爺就不叫瘟神!」
讓他在一眾美貌的姑娘們面前,灰頭土臉兩回的人,實在是太可恨了。偏生那人的臉皮生得厚實,贏光了姑娘們的青睞後,他還一頭鑽進紗帳裡不出來。
溫什磨著牙,一拐一拐離開了球場。
由此,逐鹿賽場上盛傳祁連家與世子府不合的消息。
「罪魁禍首」閔安覺得這個梁子結得實在是冤枉,可也沒有心思去替世子府解開。他正痛惜玉米的零嘴兒沒了著落,回去之後免不了被它追討,所以摸進衣久島的紗帳裡尋一些小食。
衣久島走回來,塞給閔安一些香巾、胭脂、絹帕,笑著說都是小姐們打賞的。閔安沒取那些,就包了一點桂花糕、蜜餞塞進懷裡。
一天的比試結束後,宮親女眷輪流作陪,力邀幼帝及太后登昌平古城賞燈賜福。李景卓心繫幼帝居行安危,自然要全程陪護。太后坐著鳳輦高興前往昌平府內城第一樓,欣賞手可摘星的壯景。
豪門貴胄派出的馬隊忙亂一天,此刻散了結集命令,各自摸進街市民巷遊玩。
閔安回到世子府,玉米一陣風地撲過來,吊進他的臂彎裡就不下來。閔安哄了一刻,將它安置進圍椅裡,坐在一旁歇息。他拿出絹帕裡的蜜餞,餵給玉米,玉米舔了舔甜味兒,嘬幾口,再也不吃。
閔安一心唸著明天的箭術比試,立起幾道靶子,開弓練了起來。可他的箭矢往往失去了准頭,亂七八糟散進石塘花叢中,看著令人洩氣。
玉米吱吱叫著,伸手要閔安抱它出來。閔安覺得氣悶,將自己稍稍收拾了一番後,索性背上玉米去街外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