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醒悟

閔安領著世子府的腰牌朝福興坊趕,急匆匆的樣子,絹衣罩衫下襬蕩起一陣風。樓外候著的彭因新唯恐閔安獨佔了功勞,見他不答話就外出,自顧自地帶著人跟了過去。

老字號福興坊內,掌櫃聽到摘星樓出了大禍端,嚇得兩腿一軟,癱坐在地上半晌起不了身。他如此害怕,省去閔安盤問的口舌辛勞,兩三下盤查後,他向閔安交代了糕點食材來處。

是由白木郡特貢的三種餡料:桂花、紅棗、蜂蜜。

閔安聽得心一驚,追問:「是誰人賣給掌櫃的?」

掌櫃顫巍巍站起來,將手扶在桌子上,才能穩住身形。他呼喝一陣,喚來賬房,打聽到了是白木郡的農戶賣來食材,並說明食材遞過來時,滿滿的幾缸,全數被封存好了,決計不會由著福興坊的人落下髒污東西。至於食材倒手之前,農戶是否做過手腳,掌櫃就不能確信了。

彭因新站在一旁,聽清了事發大概,怒火中燒:「你這刁民倒是說得好,食材原封不動送到,將毒發罪責撇了個乾淨,本官就定你一個欺君罔上罪,朝死裡打去!」他想早些結案,也不經堂審,就要定出元兇來邀功。說罷,隨行侍從從院裡抄來竹槓,氣勢洶洶地朝著掌櫃打去。

掌櫃不敢逃,直挺挺跪著,雙手抱頭,大聲討饒。在一眾吵嚷聲中,閔安臉色蒼白地站著,看著週遭人影幢幢,卻覺得聽不見一句話。前面掌櫃說得極為清楚,食材不是他做的手腳,那麼查探源頭處時,只能將過錯算在賣戶上。

最大的倒賣商戶,就是玄序。

難道是玄序做的手腳?

閔安越想越心驚,突然回想起了玄序說的每一個字。玄序說,餡料經他改良,就能倒手賣出大批銀子。閔安還曾擔憂過,玄序這種橫掃秋貨囤積居奇之舉會引起官府的責罰,玄序卻笑談,真正出了事,罪名也不會落在他頭上,因他只做幕後的老闆,商談事宜全由打短工的跑腿。

如此看來,玄序確有最大嫌疑。

耳邊棍棒叫嚷聲不絕,閔安腳步漂浮地朝外走,突然又覺得無路可去。他不知道玄序去了哪裡,為什麼還未回到牧野郡與師父會合;為什麼玄序要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禍害了十幾條性命……

玄序會是那樣狠毒的人嗎?每次溫和地笑著,暗地裡卻在殺奪他人性命?閔安抱著頭,蹲在了院角,心底有苦說不出,悔得腸子都要青了。他想,如果玄序真是那樣的人,那他就可稱得上是一個瞎子,將髒污當成白雪般的純清,一心唸著玄序是世上最謙雅最和氣的男子,能嫁給玄序,是他三生修來的福氣。

多麼可笑的想法。

在事發原委面前,玄序往昔的種種好處顯得冷酷而可怕。

閔安想得心裡發苦,便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將痛意轉移到臉上。他頂著一道紅印子,大聲喝止了彭因新的棍棒擊打,說道:「彭大人即使打死了掌櫃,也無法使案情昭雪於天下,當務之急,應是抓捕到放出食材的暗凶!」

一頭熱的彭因新也稍稍清醒了過來,喚侍從拖下鮮血淋漓的掌櫃,拿著帕子擦汗,問閔安:「小相公說說,該怎樣抓到元兇?掌櫃將責任推到農戶頭上,打死不改口,本官定不了他的罪,沒法對太后交代。小相公既然有本事,就去抓個元兇回來罷。」

閔安有所準備,利落回道:「大人可否想過,摘星樓一案缺乏不了兩處關鍵,一是在糕點餡料裡動手腳,二是在宮親貴族祈福時,有意燃起犯沖的香炷。前面這則餡料已經斷了線索,我們可從後面那處關鍵的香炷查起,只要找到了燃香之人,不愁抓不到元兇。」

彭因新嗤的一笑:「依照往日規矩,燃香的人應是禮部官員,他們都是朝廷千挑萬選出來的良才,個個身正影直,又怎能讓小相公信口雌黃亂言誣賴的?」

閔安追問:「那香炷來源呢?總有推敲之處吧?」

彭因新醒悟過來,隨著閔安趕回了摘星樓,李培南先他們一步,已經查清了香炷出自老字號香燭店,那也是宮裡常為欽點的御用店舖,不過這次福事採辦者名叫朱八,正是彭因新一手提拔上來的侍衛。

彭因新聽得汗水淋漓,不住拿帕子擦臉。他對上李培南一雙寒冷的眼睛,辯解道:「本官見朱八來投奔,試過他武藝高強,才收了他做侍衛,本官想著他能為逐鹿賽盡一份力,決計沒想到他包藏了其他的禍心啊!」

彭因新嘴上喊得響亮,心底卻在叫苦連天,他確實沒想到朱八來坑害了自己。朱八當初拿著朱家寨的信物來找他,說是願意為他所用,他與朱家寨有盟約,自然會接下朱八做臂膀,如今事發,他才知道朱家軍師朱沐嗣躲得不見人影,只派一名典史過來,想必是有一番道理的。

朱八借助彭因新之力,順利討要到內廷侍衛一職,所盤算的心思卻是彭因新不能預計到的。他為整座朱家寨的利益而奔走,可謂忠心耿耿,直接聽命於幕後的首腦朱佑成朱大人。被派到白木郡後,他才跟從著自家公子朱沐嗣行事,起到了督促及輔助的雙向作用。說是督促,緣由就出在朱沐嗣執意要娶閔安為妻一事上,遠在閔州的朱大人聽聞消息後,急傳書阻止這門婚事,聲稱朱家不便納入世子府的屬臣做媳婦,除非閔安是平常人家身份。朱沐嗣自然不肯退掉婚約,化身為玄序,逐步取得閔安的信任,若不是出了郡官阻婚的亂子,相信他與閔安已然成婚。

郡官阻婚得手,朱沐嗣被迫趕往清泉縣,再也不見消息傳回。

朱八知道出了變故,他按照朱沐嗣先前的吩咐,將自家公子囤積了十年的財富提取出來,全數搬運到了祁連家新晉良才溫知返宅院裡。溫知返年紀不大,只十七八歲光景,卻領著指揮僉事一職,管理閔州下轄十五個衛所,在海邊防禦海盜賊寇侵襲已有四年。他立下了赫赫戰功,受朝廷褒獎,此次回昌平府就是領詔受封,特意先回家祭祖,再去太后跟前報導的。太后本想給她這個外甥封爵,遭到了攝政王一派的抵制,她在宮中連番發動舉諫,將溫知返的功勛擺在朝堂上申議,多數老臣認為溫知返所取功勞與世子李培南不相伯仲,理應封賞,迫使攝政王李景卓後退一大步。李景卓放詔,太后借幼帝之口封賜溫知返為定遠候,仍統領海防事務,對他依仗甚重。

溫知返新晉侯爺後,深入簡出,如往常一樣低斂行事,躬親侍奉雙親,不見任何歡喜顏色。他是溫家收養的義子,以異姓封侯,又得溫家和太后的看重,已覺恩賜深重,決然生不出一絲倨傲之心。溫家公是太后妹夫,親生子溫什不肖,闖下刺死朝廷重臣蕭知情的罪責後外逃,曾讓溫家一度背負了污名。多虧第二子溫知返受爵封賞,給溫家賺足了顏面,溫家公才能從病榻上爬起身,抬頭去拜見太后。

拜見之後,溫家公剛回到府邸,就傳來幼帝賓天的消息,身子立刻又委頓了下去。溫知返伺候湯藥過來,神色始終恭謹,溫言細語勸著溫家公睡下了,才在偏房裡接見了潛逃而來的朱八。

朱八此時已得手,炮製出了摘星樓禍端。他來投奔溫知返,自然也是朱沐嗣指點的明路。一看到溫知返穿著常服走進屋,他就兜頭一拜,叫了聲小侯爺。溫知返臉色略微沉了些,問道:「皇帝還是個孩子,你家公子也能下得了手?」

朱八不卑不亢答道:「只有翦除了皇帝,太后才會想著培植親信來鞏固祁連家地位,不讓王府那一派人掌權。後面要是再立嗣,太后肯定想在祁連家過繼一個,但是祁連家沒有合適的兒郎,所以退一步來說,太后只能在溫家子嗣上挑揀。我家公子已經幫小侯爺想好了,小侯爺先封爵,再去太后跟前走動,將公子贈予的錢銀轉送一半出去,取得人脈、親信,未嘗不可與世子府相抗衡。到時候小侯爺走動得好,說不準可繼位大統;就算不能繼位,小侯爺用公子的贈銀招兵買馬也是好的,手握軍權與李培南鬥上一鬥,將李家人打垮,出一口惡氣。」

溫知返默不作聲思索了一陣,淡淡應道:「這法子不錯,對我對朱家都是兩全其美,那我就試試公子的提議吧。」

朱八長躬身施禮,將話挑明:「朱家寨出錢銀,小侯爺出氣力,何愁扳不倒李家王朝。」

「說了一晚,就這句扳倒李家落在我心坎上,不衝著這個收場,我還不屑於假托溫家才能立身的權宜計,早些年就在海邊造反了。」

朱八忙應道:「那是,那是,我家公子一直相信小侯爺的本事。」他請動了援軍溫知返,隨後援軍又會去借助太后的力量成事,他的重責就可卸落下來,肩上輕鬆了,他才能長吁一口氣。

當晚交談完畢,溫知返妥善安置好朱八,又在溫夫人面前巧言軟語一番。溫夫人受了點撥,連夜乘車去楚南王府,催請太后來家裡下榻。太后見著自家親姐妹,有著說不完的心酸苦痛話,李景卓不便再挽留,派重兵護送太后回到溫家。

此後,溫知返抓住機會侍奉太后,事必躬親,晨昏定省,言行堪比恭慈孝子。

一晚未過,溫家的動靜還沒傳到摘星樓來。

彭因新並不知道朱家人已撇開他另攀一門勢力,在李培南的質問下叫冤不已,只說自己與朱八無關係。李培南冷冷道:「用人不查,遇事推責,朝廷養你又有什麼用?」右手向後一探,衣袖已經搭上了張放手裡所持的蝕陽劍柄。

彭因新聽見李培南的口氣冷得像是冬天的霜雪,連忙後退一大步,驚叫道:「世子又想挾私報複本官麼?別忘了本官可是太后欽點的欽差!少一根汗毛太后就會拿世子過問!」

李培南倒是沒有殺死彭因新的心思,他已應承過閔安,不急著一時迫害彭因新,所以言出必行,只持劍削落彭因新的管帽,壞了彭因新的顏面。彭因新披散著頭髮,氣急敗壞朝樓下趕,要去找太后告狀。李培南隨後扣下一頂「涉案私逃」的大帽子,命令侍衛拿住了彭因新,扭送到王府監牢中。李景卓剛送走太后,沒想到好好的官審鬧出這麼一折戲,稍作考慮一下,就將彭因新扣留了下來。彭家親信將消息送進溫家,等著天明後太后的定奪。

押送彭因新進王府路上,閔安趕過來詢問彭因新以往在清泉縣衙裡處斷畢斯案子的隱情。「不知大人是否還記得,我的東家畢斯屈死一案。那天在衙門裡,大人本是帶兵與世子當堂對峙,後來卻派騎兵護送我外出,使我免受一場屠戮,有意對我施恩。我曾推斷,大人背後還有高人在指使,卻苦於沒機會來請教大人——」

彭因新正痛恨著朱家人陷害了自己,不等閔安說完,他就利索答道:「你不用拿話來探了,本官大方告訴你,那天背後確是有人在推成本官放了你,那人要挾本官,本官畢生都不會忘掉他的樣子。」

閔安心裡一顫,問道:「那人到底是誰?」

「朱家公子朱沐嗣。」

閔安站在夜色裡呆滯半晌,冷風吹來,遣散不了他心底的麻木之意。等冷透了身子,他才醒悟過來,追上收押彭因新的馬車,隔窗再問:「朱公子可有諢名?究竟生得什麼模樣?」

彭因新哼道:「平時只笑,慣穿青袍,他似乎還有一個表字,叫玄序。」

呼啦一聲冷風灌耳,割得閔安耳鼓生痛。他僅憑完好的右耳,也聽清了玄序的名字。樹枝在夜風裡抖動得厲害,折彎了腰,響聲遮蓋了馬蹄車輪遠去的動靜。閔安站在冷清的林道上一動不動,任憑大風颳過來,吹過他的身子,也吹落了他的淚水。

他只恨不能哭瞎眼睛,由此不必用雙眼查看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