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乾了閔安的淚水,直到他已經哭不出來。他的身子遍體生涼,也抵不過心底的苦痛。他恨自己雙眼駑鈍,錯認狼子為好人,還一廂情願地以為,玄序就是自己最為穩妥的託付。
玄序竟是自小有婚約的朱沐嗣,朱沐嗣偏偏站在了彭因新背後,做了彭馬黨羽的幫凶,甚至禍害無辜之人,來達到他一個個不易覺察的目的。
閔安很想揪住玄序問一聲,為什麼要這樣做,又為什麼要下手這樣狠毒,連幼帝都不放過,更不提與他無冤無仇的宮親貴族們。一想到玄序就是彭因新的爪牙,且是朱家派來的軍師時,閔安腦子裡存留的諸多疑難往事,突然一一清晰起來。
很早之前,清泉縣衙重囚犯作亂,趁機抹殺了王懷禮、李非格等人性命,想必是知縣幕僚暗中推動的結果,那名幕僚隨後消抹了蹤跡,仿似不曾出現過一般;再朝後,畢斯被戮、含笑冤死,均系彭因新一手操持,今晚彭因新卻透露另有高人指派,將玄序的名字剝落了出來,使得閔安終於明白,原來朱家始終隱身不現的軍師,其實一直潛伏在自己身邊。
想到最後,閔安越來越心驚,無需再去求證什麼,全然明白玄序暗地裡做過哪些事。玄序禍害了他的老東家畢斯,將東家屍身丟在亂墳崗上來嫁禍給非衣,其狼子野心可見一斑;含笑死時,飽受屍蠟裹身之苦,他萬萬沒有想到,罪魁禍首竟是玄序;他曾打馬趕往東郡,通知當地長官提防白翅蜂之毒,卻有人先他一步,炸斷官道坑害非衣,險些將他埋進石流中;隨後白翅蜂受炸藥侵擾,齊齊飛向清泉郊野那方的洞口,若不是他趕來得及時,提前做好準備,想必軍營裡的兵士又要飽受蜂蟄之苦……
太多往事,讓閔安不敢回頭細想,他怕再朝後想,又會發現玄序更多的壞處。在他心裡,總歸保留著玄序好的一面,還有他為他打理的起居細節:玄序洗手作羹湯,替他醫治好宿疾,總是和顏悅色地對著他,從未勉強過他的心意,那麼多的體貼事兒留在記憶裡,怎能讓他一時對玄序就切齒痛恨起來。
他恨自己有眼無珠,也恨自己知曉玄序身份後,仍然提不起一腔怒火去斥責玄序。
他的心底只有苦痛,還有滲入四肢百骸的冷意。眼前若是有刀,他必定是舉起刀子自戕,而決計不是轉過刀口對付玄序。
這是為什麼?他哭得昏天黑地,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也聽不到身後傳來的馬嘶。
李培南接到侍衛通傳,在萬忙之中還是抽出了空閒,趕來接閔安回府。他能推想閔安傷心的原因,看見閔安孤零零站在冷風中,躍下馬來,逕直將閔安打橫抱起,塞進了自己懷裡。閔安哭得力乏,涕淚齊流,全然落在了灰貂絨襖口上,一張臉已經辨不出往日的顏色。
李培南抱緊閔安在風中疾馳,冷冷說道:「你以前的骨氣呢?見到我使手段做壞事,必然跑來斥責我一陣,現在換到玄序頭上,就下不了手?」
閔安被李培南捂在懷裡,後背也搭上了一道斗篷,全身上下暖意融融。他低著頭,鼻涕淚水就抹在了李培南錦袍胸口,一陣熟悉的白檀衣香裹住了他,還傳來清晰有力的心跳聲,他木然感受著一切動靜,最後言辭匱乏,說不出一句話。
李培南縱馬徑直躍進世子府大門,兩旁侍從連忙打著燈籠小跑著向前,一路替他照亮,將他送到了唯吾院中。蓮葉匆匆走出,細心看了看光景,什麼都不敢問,打過溫水取來一切所需之物,靜悄悄地退了下去。她走的時候,還喚退了其他值守的婢女、侍從,並帶上了門。
李培南絞了一道熱手巾,走到呆坐的閔安跟前,擦去閔安臉上的髒污淚痕。他捏著閔安的下巴,用手巾前前後後擦遍了,像是給一樽瓷瓶除塵,手上的力道稍稍加重了,也沒喚醒閔安的神智。
李培南不催,也不說話,將閔安拉起來,剝去他的裌襖,解下他的腰帶。
閔安不由得瑟然一抖,朝後退了一步。
李培南問:「我來還是你來?」閔安終於會過意來,慢慢走到內閣裡,就著熱水擦拭了身子,並換上了一套新的衣衫出來。李培南怕他冷,又給他套上一件貂裘,細細紮上腰帶,前後檢查一遍,才放開了他的身子。
閔安像是一根木頭樁子站著不動。李培南走出閣房換了一件乾淨的錦袍進來,閔安還是沒動一下。李培南坐進椅中,看了閔安一刻,才開口說道:「我早已知道玄序身份,不對你說,就是怕你傷心。現在你已探明他的種種事端,省去我的口舌,也算好事。既然知道他的為人,就應當斬斷對他的諸多情誼,不准再為他傷心。你若是只掛唸著他,斷不了案子,將私情看得比國事還重,勢必壞了閔家的名聲。」
閔安被閔家兩字稍稍點到了痛處,有所反應,眉頭抖了一下。李培南沉聲道:「若拿閔家也說不動你,可見你已無所顧忌,我還留你何用,不如去太後面前領了保狀受罰,還能顧全一點世子府的顏面。」
閔安聽到保狀一事,完全清醒了心智,連忙躬身施禮道:「錯在我,請世子雅諒。」
李培南心想,他終究還是顧及自己的,擔心太后責罰下來,意態不由得緩和了不少,朝膝前點了點。閔安打起精神走到李培南身旁聽差,聽清了摘星樓案情進展。
朱八已逃遁,失去了蹤影,使得玄序下毒禍害皇親一事失去有力佐證;追查食材源頭時,因販賣關係餡料幾經轉手,想找到最初放出食材之人,已是難上加難。
李培南並不是不知道罪魁禍首是誰,只是依照官審規矩做事,免除在國喪之際,給自己招致來非議。他將案狀交付給太后過目時,必須提點相關人證物證到堂,如今線索和證人一一斷了聯繫,眼看著公案將要變成糊塗事,他又怎能取信於百官,幫助父王平定朝政動盪。
還有最緊要的一件事,李培南並未公佈出來。玄序被他關押多日,落得半殘不死,恰巧就避開了案發的時間。若說玄序是元兇,更是需要提出鐵證來證明他的行徑,萬萬不可在堂審時被他辯駁了回去,說他身陷囹圄,又怎會有機會去毒害人。
李培南將人證物證難以到堂的難處對閔安說了說,照樣隱瞞了玄序的下落。閔安提議另闢蹊徑,在玄序以往的跟班身上找到缺口,與李培南商討幾句,就將主意打在了五梅頭上。
犯下連樁兇案後,五梅躲在瓦舍裡逃不出城,已被世子府的騎兵搜查了出來,關押進地下囚室。李培南去摘星樓處置國事時,侍衛們也沒閒著,狠狠鞭笞了五梅一頓。可是五梅被打得死去活來,也沒吐露出一個字,告訴侍衛究竟是誰人指使他連連禍害幾條人命的。
李培南既然要處置摘星樓事端,五梅這邊就顧不上,也沒工夫親自去動刑懲罰一番。今晚他交付完閔安事宜,本想動身去一趟囚室,閔安將他攔住了,說道:「五梅極怕世子,又不經打,卻捱著刑罰不鬆口,我猜他心底恐怕還留著一個念想,指望著有人來救他。世子一露面,就會驚嚇到他,逼得他一心求死,不如讓我想個法子套他口供。」
李培南默然站了一刻,閔安以為他在考慮自己的提議,就在一旁靜靜候著。李培南突然抬手推起了閔安的額頭,看著閔安微微訝異的眼睛說道:「難道在你心裡,我很可怕?」
「世子怎會這樣想?」最令閔安驚異的,是李培南竟然丟出一句與案情無關的話。
「你幾次提及誰人怕我,見我不是逃走就是尋死,我又怎能不記在心上。」
閔安仔細想了想,確有其事,連他自己,以前見到李培南也是兩腳打顫,恨不得在上面抹層油麻利地逃掉。只是越到後來,他感激李培南的多次援手,不知不覺就走近了過去,再也不覺得李培心冷不通人情。
眼下雜事壓身,閔安沒了心思說小話,隨口應道:「府裡的侍衛大哥說過,一旦世子出手,鮮少有人、事保全善果,世子如果不打緊,可繼續狠下去,殺殺亂黨威風。」
「那是自然。」李培南應了後就走了出去,佈置提審五梅的事宜,並未出現在五梅面前。他將後事交到閔安手上,心裡盤算的是該怎樣處置彭因新那一派黨羽。
殺威風的動靜太小,對他來說,抹殺掉亂黨性命才是上策,玄序自然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