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酸澀

秋日清晨薄霧縹緲,陽光稀疏灑落,琉璃樓前的玩樂已經持續了一段時候。李培南穿短衫長褲,身姿挺拔,在一眾扶疏樹木前極為顯眼,閔安伸頭瞧過去時,見他額上竟有一層薄汗,忍不住犯了嘀咕:「公子性子當真改了啊,陪著小姐玩一早上,也不嫌累。」

柔然在總兵府寵愛優渥,李培南對她也遷就不少。柔然見狀變本加厲纏住李培南。早起,她就喚僕從搭建網繩鞦韆,要人在她身後拉住,然後像是彈子一樣,彈射到李培南懷裡去。

李培南站在鞦韆對面,但凡柔然激盪著風聲撲過來時,他就在手上注入柔力,輕輕一擺,卸了柔然撲來的力道,將她兩腋穩穩架住。

她對他極信任,玩得不亦樂乎,他也接得不遺餘力。

閔安捧著炊餅盤子,在門口等了許久,總覺得自己有點礙眼。她轉身想走時,遠處的李培南發話了:「什麼事?」

柔然回頭去看,似乎才發現多了條人影,噘嘴道:「芝麻餅真是討人嫌,遲不來早不來……」她見李培南已經停了手上的動作,在擦汗,無奈跺跺腳:「你過來吧,芝麻餅。」

閔安侷促走近,漸熱的太陽光將她也曬出了一頭汗,她不敢貿然去擦臉,在對首兩人的目光下,不知為何她不想落人下風,忍不住回道:「我不是芝麻餅,我有名有姓,叫閔安。」

柔然哪聽她的意見,就待扯過李培南再去一旁玩耍。閔安連忙說了為府裡事務而來,想請李培南進一步說話。柔然自然不樂意,李培南推動她的肩,說道:「你先一邊玩去。」

柔然極聽李培南的話,當真不再為難閔安,只是離去時,衝著閔安嚷:「滿臉星,滿臉星,變個花樣來看?」

閔安無奈,從袖中摸出老爹做的煙火,交給了李培南。李培南幫著點燃,躲在石後的柔然和閔安都摀住了耳朵。

一陣極大的炮竹聲響徹軍堡,緊跟著是數以百計的絢麗彈子升空,仿似漫天垂落的星星,逗得柔然拍手歡笑,從而也讓她心滿意足地離開。

閔安總算鬆了口氣,順口說道:「公子不能這樣慣著小姐。」

李培南淡然回答:「你管不著。」

閔安語塞,塞過炊餅:「承公子人情,請吃餅。」

李培南接過放置一邊:「什麼事?直說來意。」

閔安說了探查後院地道之事,並問道:「公子來府裡已有一月,比我待的時間久,可曾發現異常之事?」

「異常之事較多,你要聽哪一件?」

「額吉不孕,背後真的有古怪?」

「可從下人查起。」

「公子既然知道內情,為何不向總兵點明?」

李培南淡哂:「他人家事,何需我來插手。」

閔安暗道,既然你來總兵府不是為了「家事」,可見真的是為了更大的利益,多少是與總兵勢力有關。她敢這樣猜測,是因為她記起在楚州昌平府時,李培南以世子身份所做的大大小小暗事。她信他或許改變了性子,但不信他會改變手段。

閔安不再追問什麼,只向李培南提議,晚上請他同行一趟,李培南也未推辭,轉頭走向柔然玩樂之地,繼續陪侍一旁。

當晚,閔安穿了一套緊身衣,在外面罩上寬衫,收拾妥當後帶著李培南彎腰走進後院地道里。她指著斷口處說:「只能到這裡了。」

李培南晃開火摺子,細細查看了各處,伸手在盛放乾果的缸沿上反覆搬弄了幾下,最後才碾開一道暗道。閔安看得奇怪:「公子怎麼知道這底下還有路?」

李培南當先走了進去:「左州總兵府在六十年前,是一處遊牧兵結集地,他們怕太上皇發兵打過來,提前在地底挖了地道,能聯通多個出口逃出去。」

閔安有些恍然:「公子來這裡,難道是為了探尋地道?」

李培南帶著閔安走向左側,腳步未曾有過絲毫遲疑,閔安越發肯定了她的推論。「不盡如此,我還需拉攏總兵府的軍力。」

「公子已被削爵,還需要軍力做什麼,難道是……」後面的想法她不敢說出口了,實在是太可怕。

李培南笑了笑:「我怎會坐以待斃。」言下之意即是沒有否認聚兵生亂,甚至會顛覆宮廷勢力。在李培南眼裡,朝政被太后一派把持,算不得是皇權統治。

聽到這種反逆的話,閔安適時不吭聲了。李培南往前走了一陣,熟悉到不需辨認地形,直接對閔安說:「上面就是三額吉的院子。」

閔安伸手要推出口山石,李培南拉住了她:「上去之後,多等一刻,如不出所料,今晚必定有人來作怪。」

「公子又怎麼知道?」閔安越聽越驚奇。

李培南從容答道:「我在晚上多來地道查探,路過此處時,偶爾會聽見一些暗聲。」但他是個冷淡性子,哪怕上面鬧出了人命,他都徑直走過去,從未外出看一眼。

「公子又如何料得是在今晚作怪?」

「你前兩日才透露了消息,聽到三額吉有孕,自然會有人來下暗手。」

三額吉的院落裡植有榆樹,正對著垂幔竹樓。李培南喚閔安躲在樹窩裡,他則斜依在樹幹上,藉著枝葉隱蔽了身形。夜裡起了薄霧,涼風習習,兩人各自沒有言語。閔安捱了一刻,覺得又冷又困,低聲問:「還沒來麼?」

「再等等。」沒了下文。

閔安再等一刻,又問:「還在麼?」

「嗯。」

「怎麼不說話呢?」

「該說的已說盡了。」

閔安默然,這才覺得自己想的沒錯,一年再見李培南,他變得疏冷了不少。她窩著身子一陣苦想,不知心裡該喜該悲,總之有些酸澀堵住喉頭間,迫使她忍不住問了句:「你喜歡小姐嗎?」

李培南不答。她又問:「會娶她為妻麼?」

李培南依然不答。閔安覺得自討沒趣,聳了聳鼻子,小聲道:「我看你待小姐是極好的。」沒聽到回答,她又忍不住在心裡說著:是真的好,比久島公主好,似乎……比待我還好。

想哪裡去了?為什麼要提到自己?閔安心生惶然,掐了手臂一把,忍住了淚,不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李培南說道:「叫我葉循。」

「哦。」

「難以擔當公子之稱。」

聽見李培南第二遍這樣說,閔安立刻從善如流:「阿循喜歡小姐嗎?」

李培南突然道:「看臉。」

閔安愕然:「阿循也看臉嗎?難道真像兵總說的,當今是個看臉的世道?」她的芝麻臉可不討喜。

「看那人的臉。」

閔安愈加愕然:「還得挑人來看?」

李培南索性折了一段樹枝,伸手一探,別住閔安的臉,用了兩成力將她的臉扭到了另一邊。閔安順勢看去,才發現竹樓外出現了一道黑影,似乎是穿著苗蠟族的服飾,那人臉色映著模糊的光亮,顯得青慘慘的,像是從地底爬出的幽魂一般。

李培南提著閔安輕輕躍上高處樹枝,用右手捏住了閔安的兩頰,閔安受力說不出話,訥訥想到,原來他是嫌自己聒噪啊。她只能乖乖伏在他身旁,去看竹樓裡發生了什麼。

竹樓裡三額吉低低驚呼了一聲,過後燃起燈,她與進樓的人交談了幾句,總是一副受驚嚇的樣子。

閔安漸漸瞧出了門道。進樓的男子應是二十年前三額吉已經離世的父親,因為聽三額吉的話意,男子還保持著她父親入殮時的衣裝和容貌,眼角沒生一點皺紋,連靴底的泥巴都是從她熟悉的墳地帶出來的。男子似乎怕三額吉不信他是「來託夢的冤魂」,還特意說了諸多細事,使得三額吉頻頻點頭,忍不住首肯他說的那些確有其事,來證明他就是她父親一事。

三額吉已經被嚇得魂不附體,戰戰兢兢地問:「父親又不願女兒生下孩兒麼?」

男子口吐一股迷煙:「格龍與我有仇,你生下孩子,我便化作厲鬼附在他身上,夜夜擾得你不得安寧!」

三額吉逐漸迷倒了身子,每隔幾年來驚嚇她一次已經讓她吃不消,更不提夜夜來索命的事。

隨後男子走出竹樓,逕直走向院子裡花泥軟膩的地方,朝下一條,頃刻隱沒了身形。

閔安看得驚異。她從樹上躍下來,伸手掏向男子消失的那塊地,抓到了滿手泥,並未發現下面是空的。她回頭看著李培南,李培南施施然走過來說:「苗蠟族諳熟地穴留氣法,傳聞肉身能保持二十年不腐,鑽進泥地不足為奇。」

閔安納悶:「可他也沒法鑽進去不見了啊。」

「再朝裡面探一些,必能摸到地道。」

可是閔安的手沒那麼長了。不過她倒是信了李培南的說法。她蹲著想了一會兒,有了抓住地底鑽泥者的辦法。

李培南帶著閔安走回來時的地道時,與她的泥手隔了一段距離。閔安訕訕地跟在後,趁機將髒手擦乾淨了。推開後院的出口,兩人徐步走出,卻發現柔然裹著厚厚的衾衣朝這邊走來。

柔然噘嘴說:「阿循又去夜遊了,丟下我不管。」

李培南確實沒有瞞過柔然,他晚上時常走地道查探地勢之事。他只需稍稍叮囑一聲,柔然就對外瞞住了消息,連兵總父親都不提一個字。

李培南走過去說:「回去歇著。」

柔然拉住他手臂,順著他的步勢,摸黑磕磕絆絆地走了。

閔安怔然在後看他們遠去,都沒想明白,她為何要站那麼久,甚至喉頭裡又堵上了一股酸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