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安悵然許久,一宿翻來覆去,睡得不安穩。天亮後,她簡單梳洗一下,打算出門找點線索。可是轉悠了片刻,她還是鬼使神差地朝琉璃樓走去。柔然早起之後,照例在纏著李培南遊玩,笑聲傳遍了整座院子。閔安伸頭觀望一會兒裡面的光景,有些躊躇不敢進。
李培南別出心裁,叫匠工趕製出了一批人形陶俑,在底部灌鉛,做成不倒翁放在院子裡,柔然一見這些大玩意兒就高興,在陶俑後穿來穿去,喚婢女來抓她。
無人招呼閔安,閔安只好小步捱進門。
李培南留在場外,查看著柔然的玩鬧,只要她跑得急了,他便扇出一道袖風,將她托穩身子,再喚道:「跑慢些。」
閔安安靜候在一旁,李培南分神問了句:「還有什麼事?」
「向小姐打聽點消息。」
「她玩得正高興,叫她停下,後面之事恐難如意。」
「阿循幫我喚一聲吧。」
柔然的玩樂興頭被打斷,走回李培南身邊時,臉色果然不愉。閔安向她說明來意,她擺手說:「走遠些,走遠些,討人嫌的芝麻餅。」再也不理會閔安,拉住李培南手臂抬臉與他說話。
閔安想了想:「小姐怎樣才肯應我?」
柔然噘嘴想了想:「要我高興了才成。」
閔安陪柔然玩起了遊戲,一人下令,一人施行。柔然說「蘑菇」,閔安需得團起身子,頭頂斗笠坐下,在石上做出蘑菇狀來。柔然說「桂花樹」,閔安就盤膝坐好,在懷裡、衣服上插滿白色霞草,當她聽見柔然嚷著「你這桂花不香」時,又取出李培南以前贈予的香囊球點燃,在周身熏上一股香氣……最後,閔安表演了一個「一眨眼變布袋」的把戲,將緊身衣外的罩衫撐起來,遮住頭臉周身,才將柔然逗笑。
閔安擦擦汗,嘀咕:「我的小姑奶奶,可算高興了。」
柔然見到閔安手上勾住的絞金香囊球造型古樸而美麗,向她討要,閔安哪敢不給,忙不迭地遞過去了。柔然唧唧咕咕笑道:「又得了一個寶貝。」她伸手從脖領裡掏出一個光澤鮮潤的玉珮,將香囊球比在一起,說道:「瞧,剛好一對兒。」
閔安看得真切,柔然佩戴的玉珮恰巧就是李培南曾贈予她的那塊,那時她急著要擺脫世子府,擺脫李培南,就將玉珮塞回他手裡,如今卻被他轉手送了別人。
玉珮雖小,蘊含的意義卻深刻。誰拿到玉,極有可能會成為李家欽定的媳婦。
由此看來,李培南的確很看重柔然。想到這,閔安不由得一扁嘴:「很般配。」並朝場中修繕陶俑的李培南瞥了一眼。
柔然更高興了,向閔安和盤倒出她所知道的消息,從她嘴裡打聽到的內容,大多確是隱秘。
柔然說她的母親,也就是大額吉,並不很受父親的寵愛,父親當初再娶兩任妻子,她母親暗地罵了整整一個月,過後才擺出和善的樣子接納了兩位額吉。儘管她母親做得較為體面,可是父親仍然極少來留宿,是以她沒有任何手足可以嬉戲。
柔然的母親顯然是個聰明人。她主動結交二額吉,詆辱三額吉,致使其餘兩位額吉也不能相互為一,結成姐妹同盟來對付她。她時常喚柔然送些瓜果膳食給二額吉,軟硬皆施,二額吉不敢與柔然交惡,只得全數接下。
二額吉曾有過身孕,吃了大額吉送來的湯食後,不小心滑胎,且落得氣血虧損,至今不易再懷上子嗣。格龍聽完二額吉的哭訴後,大為光火,本要懲治大額吉,柔然跑去一鬧,格龍的怒火就降了許多,最後只能罰了大額吉一頓了事。二額吉也只能含恨嚥下這口怨氣,從此後完全受大額吉的擺佈。
閔安聽到這裡心奇,插嘴問柔然:「大額吉的出身應是富貴之家吧?」竟然連總兵都奈她若何。
柔然的話語被打斷,小姐脾氣發作,噘嘴不肯再說了。閔安在袖兜裡掏了一陣,沒找到新奇玩意兒,手指摸到朱沐嗣送給她的白絹扇,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將它取出遞了過去:「喏,好東西,在月光下看,能見識到不一樣的扇畫兒。」
這把扇子被閔安翻來覆去看了多遍,也籍著它想念了朱沐嗣幾回。她的心痛漸漸地淡了,送走扇子,也當是與過去做個了斷。來總兵府後,她很高興能遇見李培南,雖說李培南待她冷冷淡淡的,可也不能阻止她想進一步靠近他的心思。
她都不知她是怎麼了,見他就會不知不覺的高興。
她琢磨著,自己怕是「見異思遷」了,雖說有些難為情,可她倒是能從容面對他所喜歡的人。她一掏出扇子,柔然就接了過去。
柔然展開扇面,搧風,扇影子,玩了一會兒,接著說完了所有事。
「我外公是苗蠟族長,父親當然要吃娘親的火氣。」柔然不以為然說完,撲扇子追秋蟲,引得閔安也只能追過去,「三額吉也知這個事,就很怕娘親。娘親從來不找她,她的娃總是莫名其妙滑掉了。」
那是嚇掉的。閔安暗自念叨,沒有聲張。她向三額吉的僕從打聽過,三額吉甚至還偷吃過寒涼食物,鐵了心打掉自己的孩子。僕從們受三額吉脅迫,不敢說出真相,更是不知竹樓裡曾經被「冤魂」拜訪過幾次。
閔安在昨晚見識過苗蠟族做的把戲,自然不像三額吉那樣,去聽信一個「冤魂」的話。三額吉之所以深信,是因為苗蠟族做得真切。傳聞苗蠟族下葬時,均要裹泥蠟,將人身做成蠟屍,多年後剝開外殼,內中人面目並未腐爛。若他們想懲治一個人,將那人也裹進泥蠟中,只要在氣孔滴入淡鹽蜂蜜水,至少能讓那人多活五日。
清泉縣發生過一則案例,正好是苗蠟族施用此法在含笑身上,閔安剛好經歷過。此後,閔安的眼力價就要比常人深些,她多想一下,就推斷出了三額吉受驚滑胎詭事的隱秘——苗蠟族必定是挖出了三額吉父親的屍身,驗出他死時情狀,又特地在同宗中找個面相相近的親屬,將那親屬裝扮一番,穿上三額吉父親的衣帽鞋襪去驚嚇三額吉。
苗蠟族敢如此糊弄三額吉,又是受了誰人的指使?
答案不言而喻。
閔安走回李培南身邊旁,突然恍然大悟,難怪李培南不插手兵總家的私事,想必一旦牽連到大額吉,就會牽連到柔然,那必定是他不樂意見到的局面。
「阿循既然知道是大額吉在背後作怪,那打算怎樣做?」閔安開門見山向李培南說,「還是要瞞住小姐麼?」
李培南安靜看著遠處嬉鬧的柔然半晌,突然問:「你為何待她那樣好?」
閔安撇撇嘴:「她不是你喜歡的人麼,我自然要待她好。」
「既是待她好,那就萬事不經她手,將她護住。」
「恐怕不行,大額吉那邊,只聽得進小姐的話。」
李培南迴道:「不准驚動柔然,出事我拿你是問。」
閔安聽後低頭不語,只覺胸悶。她悶頭悶腦站了一會兒,說不出一句話,抬腳就想走。身邊李培南問:「不高興了?」
閔安咬住嘴,過後低聲嚷嚷:「小姐不就跟寶兒一個德行麼?我喜歡寶兒,自然也會喜歡上小姐。我能為寶兒考慮得精細,自然也會為小姐多考慮一刻,你實在沒必要放狠話來威脅我。」
李培南淡淡道:「不是威脅——看來以前把你慣狠了,讓你聽不清我話裡的意思。」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不驚動小姐的理由是什麼?」
李培南負手不語。閔安揪著眉毛湊到他跟前說:「想做上門女婿?」
李培南看都不看她。她又踮起腳說:「那就是想娶她為妻。」
李培南伸指點上閔安額頭,將她湊到眼前的芝麻餅臉推開,轉身從容離去。閔安扁扁嘴,跑出了院子,此後再也沒來打擾李培南和柔然。
午膳時,閔安放出風聲說,三額吉問卜於師婆,師婆可為三額吉穩住吉胎。說完一番像模像樣的話後,閔安摸進地道,在苗蠟族逃遁的泥地里布置了一塊鐵板。當晚,裝作冤魂的苗蠟族又來造訪三額吉的竹樓,待他從原路返回時,閔安扳動機關,鐵板噗嗤一聲倒下,將他活活困住。
閔安將人綁到格龍面前,說清事情原委,卻不點明大額吉才是幕後指使,將所有過錯推到那人身上。她並不關心格龍是怎樣想的,只當已經解決完總兵府裡棘手的問題,急著要走。
格龍摸著鬍子說:「翠花那小娘子留下,我喜歡她身上的辣味兒。」
花翠匡匡走出來,拍著胸口說:「老爹在我身上下了降頭,誰膽子大,儘管來吧!」她豪氣地說完,自己卻先走了,經過門口時,一股濃重的花粉香隨風飄回,滿屋子的人經受不住,一個接一個打噴嚏。
花翠身上確是有吳仁配製的藥粉,一路走出總兵府,所向披靡。她洋洋得意地遠去,吳仁朝格龍拱拱手,拉著閔安緊跟著離去。
格龍終歸唸著李培南的面子,又忌憚「吳道仙」的法力,果真不加阻攔。他轉頭去審那名裝鬼的苗蠟族,那人卻忠心耿耿,先一步服毒自盡,保存了大額吉是幕後指使的隱秘。
格龍倒不是那樣駑鈍,一見苗蠟族,他就知道內中與自己的大額吉有牽連,但他樂意順水推舟,所以將一眾明事暗事壓下,暗地裡疏遠大額吉,對外維繫起堂堂總兵府的顏面。
閔安離去前,向格龍反覆講明,破除府裡的暗毒是李培南的功勞,她可不敢居功討賞。格龍記下這個大人情,對待李培南更加親信了。
吳仁留下的偏方也有奇效,三額吉懷胎足月後,當真生下一個兒子,喜得格龍合不攏嘴。那時李培南已離開總兵府,格龍依然將人情算在李培南頭上,修書給李培南,應了李培南出兵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