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桅帆船從洵陽縣出發,沿漢水東下,一路順風順水,於六日後抵達了荊州江陵。
蕭君默一行五人既易了容,又穿著一身捕快行頭,所以順利通過了沿途十幾個州縣的關卡盤查。比起之前在秦嶺經歷的千難萬險,這五六日的行程就像是在遊歷大唐的壯麗山河,頗有幾分輕鬆和愜意。
江陵縣是荊州治所,自古便是一座歷史文化名城,最早為楚國國都郢。從春秋戰國到隋唐年間,先後有三十餘位帝王在此建都,歷時近五百年。江陵西控巴蜀,北接襄漢,襟帶江湖,指臂吳越,乃東西交通之樞紐,也是連接中原與嶺南之要沖,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隋末唐初的南梁政權蕭銑,便於此建都稱帝。
蕭君默判斷,當初智永和辯才駐錫江陵大覺寺,一定是在暗中輔佐蕭銑,而此次辯才到江陵來的目的,定然是聯絡潛伏在此的舊部。
一行人由北門進了城,找了一家名叫「雲水」的客棧落腳,然後脫下捕快行頭,換回了普通裝束。楚離桑和華靈兒依舊女扮男裝,不過二人都嫌扮相太難看,於是不約而同都把鬍子摘了,妝容也洗了,露出了細膩白皙的皮膚,看上去就像兩個英俊的白面小生。
五人為了方便,各自開了一個房間。蕭君默在自己房間匆匆洗了把臉後,便來到辯才房中,趁沒有旁人在場,向他提出了一個埋藏在心中許久的問題:
「法師,事到如今,您是不是該跟晚輩交個底了,您到江陵來到底是要做什麼?」
辯才沉吟片刻,點了點頭:「蕭郎這一路走來,雖九死一生,卻初心不改,貧僧十分感佩!你說得沒錯,事到如今,是該把一切都告訴你了。正如你之前預料的一樣,貧僧來此,是想聯絡天刑盟的分舵,目的你肯定也猜到了,便是阻止冥藏重啟天刑盟。」
果然不出所料!蕭君默又問:「那您具體要做些什麼,才能阻止他?」
辯才聞言,忽然眯起了眼睛,像是被強光照射到一樣,可現在他們是在客棧的房間中,辯才也背對著窗戶,根本看不見陽光。憑經驗,蕭君默一眼便能看出,辯才是在抗拒自己內心的某個想法。
「毀掉《蘭亭序》真跡,毀掉天刑之觴!」
辯才彷彿用了極大的力氣才說出這句話,說完後,他的肩膀便塌了下去,就好像這一句話便耗盡了他的全部精神。
蕭君默一聽,心也猛地揪了一下。他完全能理解,作為天刑盟的左使,辯才說出這句話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氣和決心。
「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蕭君默問。
辯才失神地搖了搖頭:「冥藏現在所做的一切,就是要得到《蘭亭序》和盟印,有了這兩樣東西,他便能號令所有分舵,重啟整個組織,然後與朝廷對抗,甚至是……顛覆大唐社稷!」
「您說的天刑之觴便是盟印?」
辯才點頭。
「那《蘭亭序》真跡裡面到底隱藏了什麼,能夠讓他獲得重啟組織的力量?」這個問題已經困擾蕭君默太久了,他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辯才苦笑了一下,卻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蕭郎若願意陪貧僧做完這些事,自然有一天會見到《蘭亭序》真跡。到那時候,所有的謎底便揭曉了,你也就什麼都明白了。」
蕭君默稍感遺憾,但辯才不說,他也不便再追問,於是換了一個問題:「《蘭亭序》真跡和天刑之觴,都藏在江陵嗎?」
「不,不在這裡。」
「那在何處?」
辯才遲疑了一下,輕聲道:「在越州。」
「既然是在越州,那我們為何來江陵?」
「因為要取出真跡和盟印,需要……需要一些物件。」
蕭君默想了想:「那您的意思,這些物件是在江陵的分舵手上?」
「是的。」
「那法師介意告訴我是哪幾個分舵嗎?」
「都到這會兒了,我還介意什麼?」辯才笑了笑,「一個是東谷分舵,一個是回波分舵。」
東谷?回波?
蕭君默迅速在記憶中搜索蘭亭會上的那些詩。很快,有兩首詩便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中。他先念了其中一首:「溫風起東谷,和氣振柔條。端坐興遠想,薄言游近郊。這是當年王羲之的友人、時任散騎常侍的郗曇所作的詩。這麼說,現在這個東谷分舵的舵主,便是郗曇的後人了?」
辯才點頭:「沒錯,如今的東谷先生,正是其後人郗岩。」
「蹤暢何所適,回波縈游鱗。千載同一朝,沐浴陶清塵。」蕭君默又念出了第二首,「這是時任會稽郡五官佐謝繹的詩。如今的回波先生,便是這個謝繹的後人了?」
「是的,他叫謝吉。」
「那法師所謂的物件,到底是什麼?又為何會在他們手上?」
「蕭郎既然能背誦蘭亭會上的所有詩文,想必也能背出王羲之本人所作的那首五言詩吧?」辯才不答反問。
「當然。晚輩還記得,王羲之的那首五言詩最長,足有二百六十字。」
辯才不禁哈哈一笑:「連字數都記得,蕭郎果然是下了一番苦功啊!」
蕭君默淡淡一笑:「晚輩說過,無論如何,也要查清家父拿命守護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辯才收起了笑容,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蕭郎不愧是年輕人中的翹楚,你的膽識和意志,實在非常人可及!」
「法師言重了,晚輩不過是生性執著一些,凡事總想弄個水落石出罷了。」蕭君默道,「法師提起王羲之的五言詩,到底是何意?」
「你剛才問的那個物件,就藏在其中一句詩文裡。」
蕭君默眸光一閃:「哪一句?」
「藏有『天刑』二字的那一句。」
蕭君默迅速思索了一下:「三觴解天刑?」
辯才一笑,隨口吟道:「『體之固未易,三觴解天刑。方寸無停主,矜伐將自平。』剛才說的那個物件,便是這『三觴』!」
蕭君默頓時恍然大悟:「三觴解天刑,意思便是只有用『三觴』才能『解』開天刑盟,重啟組織?」
「沒錯。」
「那這個『三觴』到底是什麼東西?」
「準確地說,三觴是三個物件。」辯才略顯神秘地笑了笑,「蕭郎若想一睹為快,不妨今夜隨貧僧走一趟大覺寺。」
「您的意思是,這三觴分別在東谷先生郗岩、回波先生謝吉和大覺寺這三處,今晚便是要先取出大覺寺的這一觴?」
「正是。」
杜荷跟魏王已經有些日子沒聯繫了,這一日忽然收到了李泰親筆所書的請柬,盛情邀請他明日午時到崇仁坊暗香樓赴宴。杜荷頗為狐疑,猶豫了半天也沒個主意,最後只好來東宮找太子商量。
「不就是喝個酒吃個飯嗎,有什麼好懷疑的?」李承乾覺得杜荷未免過於膽小了。自從把他安插到李泰身邊,這小子就一直沒提供什麼像樣的情報,這個酒局正好是個刺探的機會,沒想到他還疑神疑鬼。
「殿下有所不知,李泰好長時間沒找我了,這回忽然這麼慇勤,我總覺得不太對勁啊!」杜荷向來很相信自己的直覺。
李承乾搖頭笑笑:「那你說說,他這回找你,是什麼由頭?」
「說是要讓我跟叔父多親近親近,還說一家人該彼此包容、互相體諒什麼的。」
「這沒錯呀。」李承乾道,「杜楚客是你的叔父,是長輩,你這個做侄子的本來就該尊重他。可你呢,總是對他不理不睬,一見面就給他臉色看,這成何體統?李泰撮合你們也是一片好意嘛!」
杜荷冷哼了一聲:「這老傢伙是打心眼裡瞧不起我,逢人必說我不學無術、驕縱輕狂,還說什麼朽木不可雕、爛泥扶不上牆,反正什麼難聽他就罵什麼。殿下您給評評理,碰上這麼個刻薄寡恩的老傢伙,我怎麼尊重他?我惹不起總還躲得起吧?」
李承乾呵呵一笑。
事實上,他覺得杜楚客對杜荷的評價並沒有錯,這小子本來就是個一無所長的紈褲子弟,除了縱情聲色、飛鷹走馬,就沒見他幹過什麼正經事。他能當上駙馬,成為自己的妹夫,全憑乃父杜如晦之餘蔭,若不是想利用他去刺探李泰情報,李承乾連正眼也不會瞧他一下。
「二郎啊,這俗話說得好,一個巴掌拍不響,你跟你叔父的關係搞得這麼僵,這問題也不全在他身上吧?你自己難道就一點毛病沒有?」
杜荷撇撇嘴:「我就算有什麼毛病,也輪不到他來教訓。」
「你這話就不對了。」李承乾沉下臉來,「令尊早逝,杜楚客身為叔父,怎麼就不能教訓你?他之所以罵你,那不是愛之深責之切嗎?要我說,你就該利用這次機會,好好跟你叔父握手言和,順便摸摸李泰的情況。」
杜荷繃著臉不說話。
李承乾看了他一會兒,冷然道:「二郎,就算你心裡不想跟他和好,做做戲總會吧?你得清楚,杜楚客是李泰的頭號謀臣,肚子裡的機密多的是,你要是能得到他的信任,就不難刺探到有價值的情報。所以說,小不忍則亂大謀,你若是一味意氣用事,又如何幫我呢?」
杜荷仍舊一臉憂色:「可萬一……明日的暗香樓是場鴻門宴呢?」
李承乾忍不住哈哈大笑:「鴻門宴?我說二郎啊,你以為自己是斬蛇起義的沛公呢?李泰若真想搞鴻門宴,那他邀請的人也得是本太子吧?」
杜荷想想也對,卻仍不放心,道:「殿下,要去也成,不過我有個請求。」「說。」
「您能不能,從謝先生那兒找幾個高手,明日做我的隨從?」
太子與羲唐先生謝紹宗聯手一事,杜荷、李元昌、侯君集三人都是知情的。儘管李承乾不太願意讓謝紹宗與杜荷有何瓜葛,可一想杜荷畢竟對自己還有用,真出了什麼事也是一個損失,再說謝紹宗手底下有的是人,找幾個給他當保鏢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便道:「行,你先回去,我回頭就給你安排。」
杜荷大喜,連聲道謝,旋即告辭離去。
片刻後,謝紹宗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李承乾笑道:「先生都聽見了吧?這個繡花枕頭,真是中看不中用,你說我用這麼個人當細作,是不是找錯人了?」
謝紹宗卻沒有笑,而是眉頭微蹙:「殿下,說句實話,我也覺得杜荷的擔心不無道理。」
李承乾詫異:「何以見得?」
「正如杜荷所言,魏王前一陣子還跟他打得火熱,過後便突然斷了聯繫,現在又無緣無故主動邀他,您不覺得蹊蹺嗎?」
「沒什麼蹊蹺的,父皇前不久停了房玄齡的相職,起因便是房遺愛、杜荷這幫權貴子弟跟李泰走得太近,引起了父皇猜忌。你想,出了這種事,李泰還敢不收斂嗎?」
「既如此,那魏王就該從此跟杜荷斷交,為何現在又主動攀扯?」
「他可能覺得風頭過了吧。當初為了讓杜荷接近李泰,我故意讓他洩露了一些不痛不癢的情報,估計李泰不死心,還想從他嘴裡再掏點什麼東西。」
「這是一種解釋,但依在下看來,也許還有另一種解釋。」
「說說看。」
「不排除,魏王已經識破杜荷是您安插的細作,所以想利用他做個什麼局。」
李承乾一驚,陰森森地看著他:「做局?像杜荷這種無足輕重的人物,李泰能拿他玩什麼花樣?」
「杜荷雖然不是什麼大人物,可好歹也是堂堂駙馬、國朝郡公。」謝紹宗沉吟,「至於魏王能做什麼局,在下目前還無法猜透,總之明日肯定不會是一場普通的酒宴。」
「那依你的意思,杜荷就不要去了?」李承乾面露不悅,「我花了好大功夫才把他安插到李泰身邊,難道就這麼棄而不用?」
謝紹宗瞥了眼太子的臉色,暗暗嘆了口氣。
近來,太子越來越聽不進他的意見了,原因當然就是前些日子的蘇錦瑟事件。太子想直接綁架蘇錦瑟,他卻堅持要放長線釣大魚,結果蘇錦瑟突然失蹤,無異於打了他一記耳光;後來太子叫他亡羊補牢,可他還沒來得及補救,蘇錦瑟就讓王弘義給搶回去了,連祆教的索倫斯和黛麗絲也都被殺了,線索就此斷得一乾二淨。蘇錦瑟旋即躲進魏王府再也沒有露面,令謝紹宗無計可施,同時更是讓太子對他生出了幾分失望。
這幾日,謝紹宗明顯感覺太子對他冷淡了許多,此刻他要是再違背太子之意,不讓杜荷去赴宴,彼此之間恐怕就更不愉快了。
思慮及此,謝紹宗便道:「殿下勿慮,杜荷自然要用,而且恰恰是因為魏王沒安好心,才更有必要讓杜荷去刺探一下,看看他到底玩什麼花樣,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
「沒錯,咱們總算想到一塊了!」李承乾這才露出笑意,「你馬上安排幾個可靠的人手,明天陪杜荷走一趟。」
「是,在下這就安排。」
從洵陽到江陵的一路上,楚離桑一直在私下追問辯才一件事。
那就是她的身世。
既然辯才只是她的養父,那她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他還活著嗎?
自從楚英娘在臨終前語焉不詳地提過一次後,楚離桑心裡就一刻也沒有放下這個問題。之前在夾峪溝,她便不止一次問過這件事,可辯才似有難言之隱,始終避而不談。前幾天舟行漢水,楚離桑在飽覽大唐壯麗山河之餘,更是不停追問,最後辯才被她逼急了,只好勉強答應,說到了江陵之後再告訴她一切。
現在終於到了江陵,所以辯才必須給出答案了。
此刻,在辯才房中,楚離桑正目光灼灼地望著辯才。
辯才一聲長嘆,笑笑道:「桑兒,你想問什麼就問吧,爹今天把一切都告訴你。」
「我娘臨終前告訴我,說她是在江陵懷上我的,那我的親生父親當時一定也在江陵吧?」楚離桑迫不及待地問。
「是的。」
「那我的親生父親是誰?他還活著嗎?」
「你的生父叫虞亮,是當初南梁蕭銑一朝的禁軍大將。武德四年蕭銑覆滅時,你父親他……他就戰死了。」
「我父親也姓虞?」楚離桑覺得有點奇怪,因為母親臨死前說她的真名叫虞麗娘,「他和我娘同姓?」
辯才略微遲疑了一下,道:「據我所知,你娘和你父親本來便是同族之人。」
「那他們跟《蘭亭序》有何關係?莫非他們也都是天刑盟的人?」楚離桑又問。母親一直說《蘭亭序》是個不能碰觸的秘密,但事到如今,似乎已經沒有什麼是不可碰觸的了。
辯才點點頭:「你父親和你娘都是東晉鎮軍司馬虞說的後人,他們繼承了天刑盟的濠梁分舵。」
楚離桑恍然。怪不得母親自幼習武,果然是有家學淵源。忽然,楚離桑想起了甘棠驛的那個面具人。母親說他是仇家,可他那晚的表現卻根本不是仇家的樣子,而且還在佔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放過他們並主動撤離了,世上有這樣的仇家嗎?
楚離桑向辯才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辯才沉默片刻,似乎是在回憶:「我記得,你娘好像提起過,她說嫁給你父親之前,那個人曾經追求過她……」
楚離桑一怔,旋即釋然。如此說來,似乎便講得通了。這個人喜歡母親,曾經追求過母親,對母親還有舊情,所以才會在甘棠驛放過他們,但母親肯定不喜歡他,因此才會把他稱為「仇家」。
「那個人被稱為冥藏先生,那他的真名叫什麼?」
「王弘義。他是盟主智永先師的侄孫,也是王羲之的九世孫。」
「這個王弘義企圖在甘棠驛劫持您,也是為了奪取《蘭亭序》嗎?」
「是的。」
「為什麼這麼多人都想找到《蘭亭序》?皇帝不惜一切代價要找到它,王弘義不擇手段要得到它,您和娘對這個東西也一直諱莫如深,而蕭郎他父親更是因它而死,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蘭亭序》到底藏著什麼可怕的秘密?」
辯才苦笑了一下:「你一定要知道這些事嗎?」
「對,我一定要知道。」
「好吧,爹告訴你。」辯才無奈道,「《蘭亭序》的真跡裡藏著天刑盟最重大的秘密,誰掌握了這個秘密,誰就能重啟組織,號令整個天刑盟。冥藏舵主王弘義之所以一心想得到它,原因正是在此。」
「那他重啟組織的目的是什麼?」
「對抗朝廷,禍亂天下,顛覆大唐社稷,篡奪最高權柄,以圖恢復他王氏一族的昔日榮光。」
楚離桑一驚:「他有這麼大的野心?」
辯才苦笑不語。
楚離桑思忖著,似乎明白了什麼:「那您現在要做的事情,便是阻止他重啟組織,對嗎?」
辯才看著她:「你會支持爹嗎?」
「那當然!」楚離桑不假思索。
辯才欣慰一笑。
儘管辯才本意並不想讓楚離桑捲進來,可他很瞭解這個養女,從小就疾惡如仇、愛憎分明,想讓她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既然攔也攔不住,辯才也只能順其自然了。
亥時時分,見華靈兒和米滿倉均已睡下,辯才、蕭君默、楚離桑便悄悄離開客棧,前往位於縣城西北角的大覺寺。江陵不同長安,晚上沒有夜禁,可自由行動。客棧離大覺寺不遠,三人步行了約莫兩刻,便來到了寺院的山門前。
夜已深,週遭一片寂靜,只有不遠處的池塘不時傳來陣陣蛙鳴。
辯才在寺院的大門上敲出了一串有節奏的聲音,顯然是某種事先約定的暗號。片刻後,有一個年輕的聲音在門後問道:「何人深夜敲門?」
「佛說八萬四千法門,敢問寶剎開哪一門救度眾生?」辯才不答反問。
蕭君默一聽就知道,這貌似禪宗機鋒的問答,肯定是接頭暗號。楚離桑在一旁則聽得一臉懵懂。
門後的人似乎察覺了什麼,但又對不上話,沉默了一下,道:「施主請稍候,容小僧去稟報知客師。」然後便有腳步聲快步離開。過了一會兒,有四五個人的腳步聲匆匆傳來,停在門後,一個明顯老成得多的聲音道:「《金剛經》云:若人言如來有所說法,即為謗佛。哪裡來的附佛外道,竟敢在此班門弄斧,妄言八萬四千法門?還不速速離去!」
「這人說話好不客氣,哪像個出家人?」楚離桑眉頭一皺,忍不住嘀咕。
蕭君默輕輕「噓」了一聲,示意她少安毋躁。
果然,辯才聞言一笑,朗聲道:「《楞嚴經》云:歸元性無二,方便有多門。貧僧只求一門深入,解佛微密,還望法師慈悲為懷,行個方便。」
話音一落,寺門驟然打開,一個三十多歲的和尚大步跨出門外,一看到辯才,頓時雙目一紅,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哽咽道:「師伯,您……您可來了!」
辯才也紅了眼眶,連忙一把將他扶起:「慧遠師侄,快快起來,不必行此大禮!」辯才武德四年離開江陵時,這個慧遠還只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和尚,沒想到一晃二十餘年過去,現在的他已然是一位堂堂大知客了。
慧遠起身,猶自激動不已,嘴唇顫抖著竟說不出話來。他身後站著四個年輕的知客僧,手上都提著燈籠。蕭君默注意到他們的表情不太一致:其中兩個見此一幕也有些動容,可另外兩個卻神情漠然,看樣子可能是剛出家不久,對老一輩的出家人似乎沒什麼感情。
「你師父可還安好?」辯才急切地問。
「師父他……他老人家好著呢。」不知是激動還是什麼,慧遠結巴了一下,然後趕緊側過身子,「師伯快裡面請!」
「這兩位是我的俗家弟子,跟在身邊照料我的。」辯才向他介紹蕭君默和楚離桑。二人當即向慧遠合十行禮。慧遠還禮:「二位施主辛苦了,快快有請!」
一行人進了寺院,辯才和慧遠邊走邊敘舊,心情都頗為激動。蕭君默和楚離桑走在後面,四名知客僧提著燈籠在兩旁照路。
這是一座數百年的古剎,始建於三國曹魏年間,寺內古槐森森,幽暗靜謐。蕭君默對這座大覺寺略有所知,便低聲給楚離桑介紹了起來,說此寺之所以名聞遐邇,不僅是因為歷史悠久,還因為寺裡供奉著一件世所罕見的鎮寺之寶,令天下人都極為仰慕。
「什麼寶貝這麼稀罕?」楚離桑問。
「佛指舍利。」蕭君默道,「這是釋迦牟尼佛涅槃之後留給世人的無上聖物。」
楚離桑也曾聽辯才講過佛門的舍利,說此物五色晶瑩、堅固無比,而且還會放光,甚為神奇,此時不禁好奇心起:「這裡供養的佛指舍利,真的是佛陀留下的嗎?」
「真的。佛陀當年荼毗,也就是火化之後,弟子們從灰燼中揀出了眾多佛舍利,大致分為兩類:一類為遺骨舍利,如佛頂骨、佛指、佛牙等;另一類是珠狀舍利子,有骨舍利、肉舍利、髮舍利等。前類稀有,後類居多。此寺所供養的,正是稀有難得的佛指舍利。」
「這些舍利是怎麼傳到我們中土來的?」
「這個嘛……」蕭君默遲疑了一下,忽然問身邊一個知客僧,「請問法師,貴寺的佛指舍利有什麼淵源和來歷?」
知客僧一怔,支吾道:「呃,這個……小僧不太清楚,施主還是去請教我們大知客吧。」
蕭君默看著他,若有所思地一笑,旋即對楚離桑道:「據說,佛陀滅度後二百餘年,天竺出了一位雄才大略的阿育王,他統一天竺後皈依佛教,為弘揚佛法,便派遣僧團,將佛舍利傳送天下四方,其中一部分在此後數百年間陸續流入中土。到了前朝,隋文帝楊堅篤信佛教,便於仁壽元年,他六十歲生辰那天,下詔在三十個州修建三十座舍利塔供養佛舍利,其中一處便是這大覺寺。」
楚離桑恍然,旋即又問:「傳言佛舍利堅固無比、不可摧壞,且有種種靈異感應之事,是真的嗎?比如大放光明之類?」
「興許有吧,只是我沒有見過,不敢妄論。」蕭君默道,「不過佛舍利的尊貴和稀有,倒不在於感應、放光什麼的,而是在於它的『表法』作用。」
「什麼叫表法?」
「就是它的象徵意義。佛經中稱,『舍利者,是戒、定、慧之所熏修,甚難可得,最上福田。』可見佛舍利的真正價值,是在提醒世人勤修戒定慧三學,而不是追求神通感應。至於說舍利子堅不可摧云云,也只是一種象徵,象徵佛法猶如金剛石一般不可敗壞。說到底,世間萬物都是無常生滅的,佛舍利豈能例外?真正不可摧壞、不生不滅的,其實不是佛的身骨舍利,而是法身舍利。」
「法身舍利又是什麼?」
「法身舍利就是佛陀遺教,就是由三藏十二部經典所承載的佛法。」
楚離桑再度恍然,忍不住瞥了他一眼:「你懂的東西還真不少。」
「略懂皮毛而已。」蕭君默淡淡笑道,「若真要談論佛法,那還得請教你爹。」
說話間,不知不覺已過了天王殿、大雄寶殿、法堂三重殿閣,來到了藏經閣前。慧遠領著眾人往左一拐,穿過一道月亮門,進入了一處幽靜的院落,此處便是方丈室了。
大覺寺的方丈玄觀五十多歲,看上去比辯才年輕少許,臉膛紅潤,精神矍鑠,一見到辯才,似乎比慧遠還要激動,一時竟愣在那兒說不出話。辯才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師弟,別來無恙。」
玄觀顫抖著握住辯才的手:「師兄,一別二十餘年,你和師父是不是早把我忘了?」
辯才眼圈一紅,嘆了口氣:「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人世聚散無常,一切只能隨緣啊!」
玄觀請眾人落座,旁邊有一胖一瘦兩個年輕侍者給客人奉上清茶,慧遠和那四名知客僧退了出去。辯才仍舊以俗家弟子的名義,把蕭君默和楚離桑介紹給了玄觀。隨後,二人一番敘舊,足足談了半個多時辰,心情都十分感慨。辯才眼見聊得差不多了,便微微咳了幾下,拿眼瞧著那兩個侍者,暗示玄觀讓他們離開,顯然是準備談正事了。
玄觀卻好像沒有察覺,仍舊興致勃勃地談著那些陳年往事。蕭君默看在眼裡,覺得有些奇怪,看這位玄觀方丈也不像是糊塗之人,怎麼會看不懂這麼明顯的暗示呢?
辯才又強打精神聊了一陣,終於明言道:「師弟,時辰不早了,咱們還有一件事情要談,能否請兩位小師侄先下去歇息?」
兩個侍者下意識地對視一眼,神情都有些漠然,既不看辯才,也不看玄觀,仍舊侍立於玄觀的禪床兩側,微微垂首,一動不動。
蕭君默一看,更覺意外,連忙留意玄觀,看他做何表態。只見玄觀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師兄有事儘管說,他們兩個是我的貼身侍從,都是……都是信得過的自己人,師兄但講無妨。」
辯才詫異,不禁和蕭君默交換了一下眼色,又看了看那兩個面無表情的侍者,只好開口道:「既如此,那我便明說了。我此次來,是奉師父他老人家遺命,想從師弟這裡取回那個物件。」
玄觀忽然蹙眉,似乎陷入了思索。此時那兩個侍者也不約而同地看向了他。蕭君默觀察著三人的表情,心中越發狐疑——玄觀與這兩個侍者之間的關係很不正常,好像他有什麼把柄落在他們手上,以至尊卑易位、主從顛倒了。
「師弟,你在想什麼?」辯才很納悶。當年師父智永把三觴分別交給玄觀、郗岩和謝吉時,便已對他們言明:這是組織最重要的東西,必須用生命守護,日後組織若要取回,務必隨時交還。而眼下玄觀卻猶豫了起來,他到底在猶豫什麼?
玄觀竟然想得出神了,根本沒聽見辯才的話。
「師父,師伯他在問你話呢。」站在左側的瘦瘦的侍者提醒道。
玄觀這才回過神來,無奈一笑,忽然站起身來,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道:「師兄,兩位師侄,請隨我來吧!」說完便大踏步走出了方丈室。兩名侍者一左一右,緊緊跟在他身後。
辯才、蕭君默和楚離桑對視一眼,趕緊跟了出去。
目睹這個玄觀方丈的種種奇怪表現,蕭君默心中的疑惑更濃了。直覺告訴他,有一種詭譎的氣氛正在週遭瀰漫,今夜的大覺寺恐怕不會平靜。
漢傳佛教寺院,進門的第一殿通常都是天王殿,也稱彌勒殿。殿中供奉一尊彌勒像,左右分塑四大天王,彌勒背後是韋陀菩薩像。蕭君默和辯才都沒有想到,玄觀走出方丈室後,竟然領著他們直接來到了天王殿。
「師弟,來此做甚?」辯才不解地看著玄觀。
玄觀不語,徑直走到一尊天王像下面,抬頭定定地看著,神情頗有幾分怪異。
楚離桑扯了扯蕭君默的袖子,低聲問:「這尊是什麼像?」
「這是佛教的護法神,四大天王之首,北方多聞天王。」蕭君默道,「其他三尊是東方持國天王、南方增長天王、西方廣目天王。」
楚離桑抬眼望去,只見四尊天王像均有兩丈來高,身著甲冑,威風凜凜,皆手執長矛、刀劍、繩索、寶珠等物,而玄觀面前的那尊多聞天王,則左手執長矛拄地,右手高擎一座黑色寶塔。楚離桑發現,玄觀的目光似乎一直盯在寶塔上面。
此時,辯才也注意到了玄觀的目光,心裡意識到了什麼,遂不再多問。片刻後,玄觀命那兩個侍者搬來一架竹梯,靠在了多聞天王的塑像上。蕭君默發現,玄觀爬上竹梯之前,回頭看著辯才,嘴唇嚅動了一下,像是要說什麼,卻終究沒說出來,回頭便爬上了梯子。
梯子很高,人踏在上面發出了吱呀吱呀的聲響,那兩名侍者一左一右扶著梯子,仰著頭,死死盯著玄觀的一舉一動。蕭君默意識到,辯才要取的那個「物件」,很可能被玄觀藏在了那座高約尺許的寶塔裡面。
這確實是一個聰明的做法,因為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誰又能想到,對於天刑盟如此重要的一個東西,竟然就放在平日裡來來往往的無數香客的頭頂上?!
玄觀一步一步往上爬,慢慢接近了寶塔,下面五個人全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就在這個時候,蕭君默忽然走神了。
因為他腦中閃過了「多聞」兩個字,也就是生父留給他的那枚玉珮上的字。一直以來,他都想當然地認為生父留給他這兩個字,是勉勵他要博學多聞的意思,可此時站在多聞天王的塑像下,他卻驀然想到,這玉珮上的「多聞」二字,為什麼不能是指多聞天王呢?
剎那間,蕭君默眼前又閃過一個畫面,那是他離開長安前去跟魏徵告別之時,拿著那枚玉珮追問身世,魏徵一邊翻看著玉珮,一邊道:「這『多聞』二字,首先當然是勉勵你廣學多聞;其次,這兩個字好像是佛教用語,這會不會是在暗示,你生父的身份跟佛教有關呢?」
跟佛教有關?!
蕭君默還記得,當時自己想起了武德九年的一樁往事,即高祖李淵因故想要取締佛教,多虧了太子李建成勸諫才收回成命。而當他向魏徵提起這樁往事時,魏徵臉色大變,立刻岔開了話題。現在看來,「多聞天王」和那次勸諫,一定是尋找自己生父最重要的兩條線索!可是,從這兩條線索能推出什麼結論呢?
此刻,竹梯上的玄觀已經掀開了寶塔的塔身,從底座上取出了一個青銅質地的圓狀物。下面的五個人中,除了陷入沉思的蕭君默,其他四人無不睜大了眼睛。尤其是辯才,眼中更是射出了驚喜和激動的光芒。
沒錯,此時玄觀手上拿的,正是天刑盟三觴之一的「圓觴」,也就是武德四年冬,辯才隨智永一起離開江陵前,智永親手交給玄觀的東西!
正當辯才萬分驚喜之際,一個頭戴面罩的黑影突然從多聞天王塑像的背後躥了出來,手中匕首寒光一閃,在玄觀左胸刺了一下,同時一把搶過他手中的圓觴,然後嗖地從眾人的頭頂飛過,瞬間便飛出殿門,消失在了殿外的黑暗中。
下面五人除了蕭君默外,同時發出了一陣驚呼。兩名侍者不顧竹梯上搖搖晃晃的玄觀,立刻拔腿追了出去。楚離桑剛追出幾步,便見玄觀從二丈來高的梯子上直直栽了下來,大吃一驚,慌忙回身要救,此時蕭君默已經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回過神來,當即縱身躍起,在半空中接住玄觀,穩穩落在了地上。楚離桑見狀,又趕緊回頭衝出殿外,追那凶手去了。
「師弟!」辯才大喊一聲,抓住躺在蕭君默懷中的玄觀,又驚又急,「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有誰知道你把圓觴藏在此處?」
玄觀臉色蒼白,雙目緊閉。方才那個凶手一刀刺中了他的左胸,也就是心口的位置,此刻鮮血正從傷口處汩汩流出。蕭君默頓感無比懊悔和自責,在取出圓觴的這個節骨眼上,自己竟然因為身世之事而走神,實在不可原諒!
「師弟,你怎麼樣?」辯才萬分焦急地看著玄觀。
玄觀慢慢睜開眼睛,嘴唇顫抖著:「師兄,危險……快,快離開江陵……」
辯才和蕭君默同時一驚。
「你說什麼?什麼危險?到底發生了什麼?」辯才一頭霧水。
玄觀抽搐了一下,嘴裡湧出一口鮮血,剛要再說什麼,適才慧遠身邊的兩個知客僧突然衝進殿中,其中一人恨恨道:「你們是何人?怎麼一來我們師父便出事了?快快閃開!」說完便一把推開了辯才和蕭君默,背起玄觀,與另一人一起匆匆朝寺內跑去。
「法師,你趕緊去照看方丈,我去追兇手!」蕭君默說著,迅速衝出了天王殿。
現在懊悔已經沒用了,當務之急便是抓住凶手,把圓觴奪回來。
變故來得如此突然,且所有人又一下子全都跑開了,辯才頓時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然後重重一跺腳,朝寺內方向追那兩個知客僧去了。
天王殿外栽種著許多高大的槐樹,樹冠濃密,連月光都被遮擋住了。蕭君默追出來的時候,只覺週遭一片黑暗,正自焦急,忽聽左前方傳來打鬥聲,趕緊衝了過去。
有三個黑影正在一棵槐樹上纏鬥,打得枝杈拚命搖晃、樹葉沙沙作響。蕭君默料想一定是那兩名侍者纏住了凶手,立刻縱身躍上大樹,定睛一看,其中兩個身影果然是那兩個侍者。他剛想加入戰團擒凶,不料第三個人卻發出了嬌叱之聲,分明是個女子,卻又不像是楚離桑。
這是哪兒來的女子,怎麼會跟兩個侍者交上手了?
正迷惑間,一個侍者中了那女子一刀,發出一聲慘叫,從樹上跌了下去,重重摔在地上。另一個侍者急攻那女子,兩人身手都很快,轉眼便同時中招,女子砍中那侍者肩膀,侍者也猛擊了她一掌。
負傷的侍者不敢戀戰,轉身逃逸,女子則從樹上掉了下去。情急之下,蕭君默也顧不上對方是敵是友,連忙飛身撲救,在落地前的一瞬間接住了她,然後就地一滾,把她穩穩抱在了懷中。
二人四目相對,蕭君默頓時哭笑不得。
眼前的人竟然是華靈兒!
「怎麼是你?!」
「怎麼不能是我?」穿著一身夜行衣的華靈兒順勢用雙手環住他的脖子,嬌嗔道,「你們這些人真不講義氣,竟然把我一個人丟在了客棧!」
「哪是一個人,不是還有米滿倉陪著你嗎?」蕭君默要去掰她的手,卻被她死死箍住,竟掰不動。
「誰要他陪?他又不是男人!」華靈兒媚眼如絲,索性把頭靠在了他懷裡。
眼下得趕緊去追那個凶手,可不能被這個「女魔頭」纏住。蕭君默心中焦急,捏住她手腕一使勁,華靈兒哎喲一聲,鬆開了手。蕭君默不再理她,噌地一下便躥了出去。華靈兒從地上爬起來,氣呼呼地喊:「喂,你就這麼扔下人家不管了?」
話音剛落,便見一個黑影從旁邊的樹後走了出來。華靈兒吃了一驚,凝神細看,卻是楚離桑。華靈兒知道,剛才被蕭君默抱在懷裡的一幕肯定被她瞧見了,心中不免得意,正想說兩句氣氣她,不料楚離桑只冷冷盯了她一眼,便轉身沒入了黑暗中。
華靈兒撇了撇嘴,頓覺無趣。
蕭君默一口氣跑到寺門附近,便見一個黑影被六七個手持棍棒的和尚團團圍住,雙方打得正凶。此人定是那個刺殺玄觀、搶奪圓觴的凶手無疑了,這回絕不能再讓他逃掉!蕭君默搶身上前,猛地一掌劈向那人後頸。那人將頭一縮,靈巧躲過,反手一刀當胸刺來,手中所握正是方才刺殺玄觀的那把匕首。蕭君默冷笑,左手擒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扭,那人吃痛,匕首噹啷落地。蕭君默順勢一把揭下了他的面罩。
一張並不陌生的面孔驀然映入蕭君默的眼簾。
慧遠!
這個刺殺玄觀、奪走圓觴的凶手竟然是慧遠?!
趁蕭君默驚愕愣神的間隙,慧遠猛然掙脫開來,飛快踢倒了旁邊的兩個和尚,奪路而逃。奇怪的是,他竟然不是往寺門外跑,而是回身朝寺內跑去。蕭君默未及多想便奮起直追。此時楚離桑和華靈兒也從右前方相繼趕了過來,慧遠急忙往左一閃,躥過塑有十八羅漢的迴廊,進入了天王殿後面的庭院。
蕭君默腳下發力,越追越近,眼看只剩下兩三步便可再次將其擒獲,慧遠忽然縱身一躍,跳入了放生池中。蕭君默毫不猶豫,也緊跟著跳了下去。時節雖然已近盛夏,可半夜的池水還是有些涼意,蕭君默微微打了個寒戰。
池中漆黑無光,而且慧遠一進入水中便是潛泳,蕭君默只能憑藉聽覺追蹤。好在他的水性比一般人好得多,所以沒游多遠便一把抓住了慧遠的腳踝。慧遠蹬了幾下沒掙脫,頓時慌亂了起來。不料就在這時,方才那六七個和尚也已追至,竟然一個個撲通撲通跳了下來,其中一個碰巧撞上了慧遠,一下就把他給撞開了。
蕭君默又好氣又好笑,只好憑感覺往前撈了幾把,卻都撈空了。接下來局面變得一團混亂——大覺寺的放生池雖然不小,但架不住七八個男人在裡面撲騰,這徹底擾亂了蕭君默的聽覺。他連抓了幾次,抓到的卻都是那些幫倒忙的和尚。蕭君默又氣又急,只好浮出水面換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此時,楚離桑和華靈兒正守在池子邊,可見慧遠並沒有離開。而放生池就這麼大,他能跑到哪裡去?
最重要的問題是,慧遠本來是往寺門方向跑的,為何卻突然折往寺內,還一頭跳進了放生池中,他就不怕被人甕中捉鱉?而且,看他剛才的樣子,也不像是慌不擇路,更像是衝著放生池來的。難道,這池子裡面有什麼蹊蹺?
一個念頭忽然閃過蕭君默的腦海。
他想起了魏王府的地下水牢。
思慮及此,蕭君默馬上一個猛子扎進水底,然後沿著水池下面的圓形石壁摸了一圈,果然在西北角上發現了一個洞口——很顯然,這個放生池連接著外面的某處水渠。
蕭君默心中焦急,顧不上重新換氣,兩腿一蹬便游進了洞裡。在彎曲的洞中游出了十幾丈遠,蕭君默感覺兩邊豁然開闊,且頭上依稀透進幾縷微光,便一頭躍出了水面。
這的確是寺外的一條水渠,只見渠水寬可行船,兩岸都有人家,但岸上卻闃寂無人,絲毫不見慧遠的蹤影。
蕭君默有些懊惱,狠狠地在水面猛擊一掌,嘩地激起了一大片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