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君默沒想到,辯才與東谷先生郗岩的接頭方式,竟然是通過城南的一家棺材鋪,而隨後的接頭地點,竟然是在江陵西郊的一處墓地。
墓地坐落在一處山腳下,旁邊有一條小河潺潺流過,依山傍水,景色倒是不錯,風水也屬上佳,可站在這種地方等人,感覺終究有些陰森和詭異。
蕭君默和辯才按照約定,站在河邊的一株獨柳下等候郗岩到來。閒著沒事,蕭君默就問辯才,在這種地方見面,是否有什麼說法。辯才笑了笑,說這是郗岩當年執意提出的要求,先師智永想想也沒什麼大礙,便答應了。
蕭君默聞言,更覺奇怪:「他執意這麼做,有什麼理由嗎?」
「當然有。」辯才道,「他說,只有死人能保守秘密,所以在這種地方見面最安全。」
蕭君默啞然失笑,心想這種說法雖然怪異,卻也不無道理,看來這個東谷先生郗岩定然是個與眾不同之人。
日上三竿的時候,一個瘦長的身影沿著河岸朝他們走來。辯才道:「來了。」蕭君默手搭涼棚一看,來人五十多歲,穿著一身黑衣黑褲,皮膚也異常黝黑,若是晚上,恐怕走到跟前都認不出是個人。隨著郗岩一步步走近,蕭君默慢慢看清了他的相貌,頓時有種不寒而慄之感——只見他臉頰和眼窩凹陷,額頭和顴骨凸出,下巴尖得像一把錐子,身上也瘦得彷彿只剩下一副骨架。世上竟然有人奇醜若此,蕭君默也算是開了一回眼界。
這樣的人,一定經常被鄰居拿來恐嚇調皮搗蛋的孩子。蕭君默忍不住想。
郗岩不僅相貌奇醜,生性似乎也頗為傲慢,跟辯才照面時只微微作了一揖,道了聲「見過左使」,然後便背起雙手,儼然一副居高臨下之態。
「東谷,一晃二十餘年不見,家中一切可還安好?」辯才微笑問道。
「還好。」郗岩說了這兩個字之後,就把嘴閉上了,顯然不準備跟辯才寒暄敘舊。
辯才無奈一笑,遂直言道:「東谷,想必你也知道貧僧此次來江陵的目的,閒話不多說,東西帶來了嗎?」
「帶了。」郗岩仍舊冷冷道,「只是不知左使取回方觴,意欲何為?」
蕭君默一聽「方觴」二字,料想這枚觴的形狀定是方形,正如玄觀手中的圓觴是圓形一樣,卻不知謝吉手中那枚觴又是何等形狀。
「不瞞東谷,貧僧取回此物,是為了完成先師遺命……」
「屬下最後一次接到盟主指令,是武德九年的事情了。」郗岩打斷辯才,「如今左使突然說有盟主遺命,不知有何憑據?」
辯才沒料到他會這麼說,頓時一怔:「盟主當年把方觴交給你時,便已下了命令,來日無論是盟主本人還是貧僧前來,你都要無條件交還,怎的還要什麼憑據?」
「屬下說的憑據,指的是左使所言的盟主遺命,請左使聽清楚。」郗岩的口氣十分傲慢,「看樣子,左使似乎拿不出來。也罷,你權且說說,盟主究竟有何遺命吧。」
饒是辯才修行多年,此時也不免有些怒氣,但仍強忍著道:「本盟的宗旨是『邦有道則隱,邦無道則現』,而大唐自建元以來,國運日益昌盛,百姓安居樂業,是故盟主才會在武德九年向所有分舵下達沉睡指令,且盟主在圓寂之前囑咐過貧僧,若大唐從此太平,便要擇機解散天刑盟……」
「你說什麼?」郗岩非常震驚,「解散天刑盟?!」
「是的,這正是盟主遺命。」
郗岩冷笑:「李唐天下現在貌似太平,可誰知道李世民一旦駕崩,會是什麼人上去當皇帝?萬一是個暴君或昏君,天下豈不是又亂了?這時候解散本盟,不是愚蠢之舉嗎?」
蕭君默萬沒想到,這個郗岩竟然對今上直呼其名,還好這是在墓地,身邊只有死人,否則一旦被人聽了去,那可是大逆不道之罪!看來這個人對今上並無好感,連帶著對大唐朝廷也毫無尊崇之心,才會如此強烈地反對解散天刑盟。
一聽郗岩竟然出言不遜,還把盟主遺命說成「愚蠢之舉」,辯才頓時臉色一沉:「東谷,你講出這種話,還算是天刑盟的人嗎?本左使今天可不是來跟你商量的,這是盟主遺命,你必須執行!」
「左使不必拿職位來壓我,我郗岩向來忠於本盟,但絕不愚忠,若盟主的命令錯了,請恕我難以從命。」
「你!」辯才氣得臉色煞白,說不出話。
「東谷先生,」蕭君默知道自己不能再保持沉默了,遂淡淡笑道,「在下欣賞你的耿直,可你方才這句話,在下卻認為值得商榷。」
「你是何人?這裡輪得到你說話嗎?」郗岩眉毛一挑,斜了他一眼。
辯才剛想介紹,蕭君默便搶先開口道:「在下無涯,此次專程護送左使前來江陵,目的便是執行盟主遺命。所以,這裡不但輪得到在下說話,而且東谷先生若抗命不遵,在下也可以遵照左使號令,執行本盟家法。」
郗岩一聽,知道對方不是善茬,這才意味深長地打量了他一眼,旋即冷冷一笑:「你就是那個玄甲衛郎將蕭君默吧?你才多大年紀,竟敢說自己是無涯?」
蕭君默的畫像早已隨海捕文書傳遍天下,此刻儘管易了容,可仔細看還是可以認出來,加之他現在跟辯才在一起,任誰都不難猜出他的身份。
聽了郗岩的話,蕭君默哈哈一笑:「東谷先生此言差矣!秦朝甘羅,十二歲出使趙國,官拜上卿,位同丞相;漢朝霍去病,十七歲封侯,十九歲拜將,二十一歲蕩平匈奴、官任大司馬。蕭某雖不敢自比古代英傑,但做這個無涯舵主,自忖還是綽綽有餘的,不知東谷先生有什麼好懷疑的?」
蕭君默閱人無數,知道對付這種傲慢狂放之人,你就要比他更傲氣,如此才能鎮住他。果然,郗岩聞言,態度便緩和了一些,道:「既如此,那是在下失禮了。只是不知無涯先生要與我商榷什麼?」
「你剛才說,若是盟主的命令錯了,你便不從命,蕭某對此不敢苟同。」蕭君默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若本盟兄弟人人都如你這般,那還成個什麼組織?恐怕不必等到解散,就先各自散夥了吧?你既然聲稱忠於本盟,那首先便不能壞了本盟的規矩,否則你所謂的忠又從何談起?」
郗岩頓時語塞,想了想才道:「是我出言唐突,考慮欠周,請左使原宥。」說著對辯才拱拱手。「不過,左使說要解散組織,我還是不能答應。」
「倘若左使做什麼事卻要你來答應,那乾脆讓你來當盟主好了。」蕭君默譏笑道。
「我不是這意思……」郗岩一窘,「我是不能眼睜睜看著咱們這個幾百年的組織毀於一旦。」
「那你以為不把方觴交給左使,組織便能保全嗎?」蕭君默直視著他,「要是哪一天冥藏找上你,讓你把東西交給他,你交是不交?要是交,你和組織就會變成他手裡的一把刀,最終害人害己;若是不交,冥藏一定會把你和你的分舵剷除掉。試問,到那一天,你如何保全組織?又如何保全你自己和分舵所有弟兄的性命?」
郗岩渾身一震,呆在原地說不出話,半晌才道:「若真有那麼一天,郗某寧可玉碎,不為瓦全。」
「好一個寧可玉碎不為瓦全!」蕭君默一笑,「蕭某佩服東谷先生的勇氣。不過,你剛才也說你不愚忠,可現在怎麼又逞匹夫之勇了?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左使取回三觴的目的,是要阻止冥藏利用組織,從而保住本盟萬千弟兄及其家人的性命;而你口口聲聲不想看組織毀掉,卻只能等著冥藏上門再跟他拼一個玉碎。蕭某隻想問,愚蠢的到底是左使,還是東谷先生你呢?」
郗岩無言以對,卻仍執拗地道:「你說得固然有道理,可……可我還是無法接受自毀組織這件事。」
辯才哭笑不得。
蕭君默也沒想到,自己明明把利弊都擺在他眼前了,這傢伙還是如此固執。
「左使,蕭郎,郗某理解二位的想法,但委實不能贊同,所以,請恕我難以從命。二位保重,郗某告辭。」郗岩說完,也不等二人反應,拱拱手便轉身離去。
「東谷!」辯才氣得臉色漲紅,要追上去,被蕭君默一把拉住:「法師,事緩則圓。以東谷的性子,一時半會兒恐怕很難想通,就給他一點時間吧。」
「可我們還有時間嗎?」辯才一向沉穩,很少動怒,這回實在是沉不住氣了,「圓觴下落不明,方觴拒不交還,咱們自己又身處險境,再這麼下去,事情該如何收拾?」
「法師別急,總會有辦法的。」蕭君默安慰著他,其實自己心裡也是無計可施。
「蕭郎,你看東谷如此推三阻四,是不是有什麼問題?」辯才狐疑道,「大覺寺的事,會不會就是他幹的?」
蕭君默望著郗岩遠去的背影,沒辦法簡單地回答是或不是。他只是覺得,這江陵的水要比自己原本想像的深得多……
辯才與回波先生謝吉的接頭地點,是在江陵城東一家富麗堂皇的酒樓。
酒樓的名字就叫富麗堂,是謝吉自己的產業。
他開了一個最豪華、最寬敞的雅間接待辯才和蕭君默,除了美酒佳餚之外,居然還準備了一群陪酒的美女。這陣仗,跟上午在墓地與郗岩接頭恰成鮮明對照。蕭君默一邊感受著這種冰火兩重天的境遇,一邊不免在心裡覺得好笑。
辯才一看到滿屋子美女,頓時皺緊了眉頭,連連示意謝吉讓她們退下。
謝吉大腹便便、油光滿面,臉上似乎隨時掛著一個笑容,見辯才如此侷促不安,不禁哈哈大笑道:「左使早就不是出家人了,何必墨守那些清規戒律呢?讓她們先陪您喝酒,完了咱們再談正事。」
「你的好意,貧僧心領了。」辯才冷冷道,「貧僧雖不住寺,但始終以出家人的身份要求自己,已戒除酒色多年,還望回波能夠理解。」
「理解理解。」謝吉連忙用笑聲掩飾尷尬,「左使如此潔身自好,真是令屬下萬分敬佩啊!」說完便甩了甩手,把一屋子美女都趕了出去。
雅間一下安靜了下來,辯才不想再浪費時間,便開門見山道:「回波,想必你也知道,貧僧此來,只為一事,便是你手中的角觴。」
原來謝吉手上這枚稱為「角觴」,看來形狀又與之前兩枚截然不同。蕭君默這麼想著,暗暗觀察謝吉的反應。
「哎呀,左使您早就該來了!」謝吉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不瞞左使,這麼多年來,屬下手裡拿著這個東西,那真叫一個寢食難安哪,天天都盼著盟主和您趕緊來拿回去。這回好了,屬下終於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
辯才聞言,原本惴惴不安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三觴之中,總算有一觴可以順利取回了。
蕭君默若有所思地看著謝吉,忽然笑道:「回波先生,當年盟主把角觴交給您,是對您的信任,可聽您這話的意思,怎麼像是在埋怨呢?」
「不知這位是……」謝吉拿眼打量著他。
「在下無涯。」
「哦,原來是無涯先生,失敬失敬!」謝吉滿臉堆笑,連連拱手,「沒想到無涯先生這麼年輕,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回波先生客氣了。在下有些好奇,盟主不過是讓您保管一個物件,怎麼就像是把您給害了似的?」
「沒有沒有,我不是這意思。」謝吉笑了笑,「主要是這物件太重要,重啟組織都靠它,我不敢掉以輕心哪!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戰戰兢兢,總覺得這東西放哪兒都不安全,成天提心吊膽的,都快嚇出病來了……」
辯才微覺詫異,似乎想到了什麼,暗暗看了蕭君默一眼。蕭君默卻不動聲色,淡淡笑道:「這麼說,回波先生真是辛苦了,那您趕緊把東西交給左使吧,這樣今晚就高枕無憂了。」
「當然當然,我何嘗不是這麼想呢,只不過……」謝吉欲言又止。
「不過什麼?」辯才一驚,剛剛放鬆的心情立刻又緊張起來。蕭君默卻好像已經預料到了,只是靜靜地看著謝吉。
「這東西非同小可,我不敢放在身邊哪。」
「那你把它放在何處?」辯才大為焦急。
「不怕左使笑話,為了確保角觴的安全,三年前家父過世,我便把它……把它放在我爹的棺木裡頭了。」
「你說什麼?!」辯才騰地站起身來,難以置信地看著謝吉。
蕭君默頓時在心裡苦笑:又是墓地!這三觴怎麼總是跟死人和墓地糾纏不休?!
「左使放心,過幾天,過幾天屬下一定派人把它挖出來。」「不行,你明天就得把東西交給我。」
「明天?」謝吉面露難色,「明天,不……不成啊!」
「怎麼不成?」
「今天是六月初十……」謝吉掐著指頭唸唸有詞,「這幾日,破土、動土、行喪、安葬,都是大忌,屬下怎麼敢去動家父的墳呢?讓我算算……對了,十七可以,那天祭祀、壞垣、動土、破土都行,您就等我幾天,六月十七,屬下保證把東西交到您手上!」
辯才頹然坐了回去,一臉無奈。
「左使,既然回波有難處,那咱們就等等吧,反正也就六七天時間,誤不了事。」蕭君默道。
「對對對,無涯所言甚是!」謝吉大喜,「這二十多年都等了,也不差這幾天不是?」
從富麗堂酒樓出來,剛一登上雇來的馬車,辯才便迫不及待地問蕭君默:「你方才是故意套他話的?」
蕭君默一笑:「是的。」
「你是怎麼看出問題的?」辯才很是好奇。
「您剛一跟他提角觴的事,他的表情和言語便顯得很誇張,似乎是在掩飾什麼,所以我就引他儘量多說話。正所謂言多必失,他那句『這物件太重要,重啟組織都靠它』,果然就把尾巴露出來了。以我的估計,當年盟主把角觴交給他的時候,絕對不會告訴他這東西的用途,對吧?」
「自然不會。不管是謝吉、郗岩還是玄觀,雖然都知道手裡的東西很重要,但沒人知道它的具體用途。」
「所以,謝吉能說出『重啟組織』四個字,顯然是有人告訴他的。」蕭君默道,「法師,關於三觴的用途,冥藏肯定知情吧?」
辯才一驚:「你的意思是,謝吉跟冥藏是一夥的?」
「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除非此事還有其他知情人。」
辯才不假思索道:「沒有,除了先師、冥藏和我,再無旁人知情。」
「由此可見,謝吉就是冥藏的人。他故意拖延七天時間,正是想通知冥藏,讓他趕到江陵來。」
「可只有七天,他要把消息送出去,又要等冥藏趕過來,時間夠嗎?」
「江陵到長安一千四百多里地,若是訓練有素的信鴿,最多兩天便能飛到,剩下五天時間,冥藏馬不停蹄趕過來,綽綽有餘。」
辯才苦笑:「如此看來,脅迫玄觀的人,定是這個謝吉無疑了,昨夜埋伏在大覺寺的那些假和尚,也都是他的人。」
這個結論是顯而易見的,可不知為什麼,蕭君默卻不敢輕易下這個結論。他總是隱隱覺得,昨晚大覺寺發生的事情,似乎沒這麼簡單。有某些不尋常的細節就像黑暗中的蛛絲一樣,在他眼前飄忽來去,卻又讓他無從把捉。
蕭君默閉上了眼睛。
昨晚發生在大覺寺的一幕幕,開始在他腦中慢慢閃現,或者準確地說,是一幕一幕在他的腦中回放和重現。
從小,蕭君默便有一種特殊的本領——只要是他目睹過的場景,都會如同畫像一般刻在腦子裡,一旦需要,他就能把那些畫面一一調取出來,然後反覆重現,尋找某些至關重要卻被遺漏的細節,最後再把碎片般的細節一一拼接,獲得隱藏在事物背後的真相。蕭君默在玄甲衛待的時間並不長,之所以能夠屢破大案,一定程度上便是得益於這項本領。
此刻,馬車的顛簸和晃動,絲毫沒有對蕭君默造成影響。在猶如禪定一般的高度專注中,他回到了昨夜的大覺寺,在一幕幕定格的場景中穿行、停留、觀察、思考……
在快速穿過許多無關緊要的場景後,蕭君默進入了天王殿,畫面定格在慧遠持匕刺中玄觀的一瞬間:鋒利的匕首準確刺入玄觀的左胸,也就是心臟部位。這與蕭君默最初的觀察一致,似乎沒什麼疑點。
蕭君默伸出右手食指,在眼前劃了一下,瞬間進入了第二個定格畫面:臉色蒼白的玄觀無力地躺在他懷中,鮮血從左胸的傷口汩汩流出。蕭君默凝視著那個傷口,眉頭微蹙,若有所思。
蕭君默又劃動食指,進入第三個定格畫面:玄觀盤腿坐在方丈室的禪床上,面容安詳,看上去一點都不像遇刺,倘若不是胸前衣服上那一攤血跡,倒更像是安然坐化。蕭君默站在禪床前注視著玄觀。忽然,他彎下腰,把耳朵貼在玄觀的左胸上,片刻後,又把耳朵挪到了右胸。剎那間,一片疑雲浮現在了他的眼中……
第四個定格畫面,他們四人已回到客棧,正在辯才房間中討論著。蕭君默劃動食指,畫面快進,然後在某一處定住,華靈兒的聲音響了起來:「難道他故意要死給你們看?他有病啊?!」緊接著是蕭君默的聲音:「在我看來,他不是要故意死給我們看,而是要死給那些脅迫他的人看。」
蕭君默再度劃動食指,畫面繼續快進,然後蕭君默對辯才道:「當年您和智永盟主駐錫大覺寺,天刑盟的人想必都知道……」
蕭君默臉上露出了驚恐之色,連忙反向劃動食指,畫面迅速退回到夾峪溝的後山上,蕭君默對辯才道:「法師走藍田、武關這條路,必是打算下荊楚。如果我所料不錯,法師應該是想去荊州江陵吧?」
……
馬車中,蕭君默倏然睜開眼睛,神色一片驚恐。
辯才嚇了一跳,忙問:「你怎麼了?」
「脅迫玄觀的人,很可能不是謝吉。」蕭君默的聲音冷得像冰。
「不是他還能有誰?難道是郗岩?」辯才看著蕭君默的表情,身上不覺起了雞皮疙瘩。
蕭君默搖了搖頭。
「那到底是誰?」辯才完全迷惑了。
蕭君默沉默片刻,才從牙縫裡蹦出了三個字:
「玄甲衛。」
裴廷龍坐在荊州府廨的正堂上,聽完了薛安的奏報,嘴角泛起一絲得意的笑容。
今日,蕭君默和辯才在江陵城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脫他的掌控。據薛安奏報,上午,蕭君默和辯才到城西墓地與一個叫郗岩的棺材鋪老闆接頭;下午,二人又到了城東的富麗堂酒樓,與老闆謝吉接頭。加上之前已經挖出來的大覺寺玄觀,截至目前,裴廷龍已經成功破獲了天刑盟在江陵的三個分舵。
接下來,蕭君默和辯才還會跟多少個分舵接頭,真是讓裴廷龍充滿了期待。他不得不佩服,皇帝這個放長線釣大魚的計畫確實英明,這比直接抓捕蕭君默和辯才的收穫大多了。眼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派了數十名水性好的手下進入放生池和秘道尋找那個東西,卻始終一無所獲。裴廷龍無奈,最後只好查封了大覺寺,並把監院等寺裡的和尚全都抓到了荊州府廨,希望能通過嚴刑拷打,挖出一些有價值的線索。
「那幫和尚招了嗎?」裴廷龍問。
「回將軍,不知這些傢伙到底是真不知情還是太能扛,屬下用盡了手段,他們還是一口咬定什麼都不知道。」
裴廷龍沉吟了一下:「繼續審。記住,我只有一個要求:寧枉勿縱。」
「是。」薛安領命,匆匆退下。
此時,桓蝶衣恰好與薛安擦肩而過,面色不悅地走了進來,大聲道:「裴將軍,自從進了江陵城,您就把屬下和羅隊正晾在一邊了,到底是什麼意思?」
裴廷龍笑了笑,溫言道:「蝶衣,你和羅彪這一路上都辛苦了,我是想讓你們多歇息兩天,沒別的意思。」
「多謝將軍好意!不過我們已經歇息夠了,也該跟第一線的弟兄們調換一下了吧?」
「不急不急,咱們到江陵這才幾天呢?」裴廷龍仍舊笑道,「你要是覺得悶,不如我陪你去外面走走?這江陵可是個好地方,聽說當年的楚國王宮……」
「將軍,屬下是來執行任務,不是來遊山玩水的。」桓蝶衣冷冷打斷他,「還是請將軍分配任務吧。」
「好,我就欣賞你這種巾幗不讓鬚眉的氣概!」裴廷龍打著哈哈,「任務自然是會有的,不過你得容我安排一下。這樣吧,你先下去,回頭我就讓薛安通知你們,好不好?」
「將軍,請恕屬下說句冒犯的話,倘若您一意要排擠屬下和羅隊正,那屬下只好直接給聖上和大將軍上表,將情況如實稟報了。」桓蝶衣毫不客氣道。
「言重了言重了,你們都是玄甲衛的老將,我怎麼可能排擠你們呢?你這完全是誤會我的好意了嘛……」
「是不是誤會,就得看將軍怎麼做了。屬下這就下去,等候將軍命令。」桓蝶衣說完,拱了拱手,大步走了出去。
裴廷龍眯眼望著她的背影,心頭躥起陣陣怒火,卻愣是發不出來。
他這輩子從沒怵過誰,唯獨拿這個女子一點辦法都沒有。首先固然因為她是頂頭上司李世勣的外甥女,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自己喜歡她,沒來由地喜歡。
裴廷龍有時候也會罵自己沒出息,何必為了一個女子,屢屢喪失上司應有的尊嚴?可每回一看到她,他的心馬上就又軟了。
桓蝶衣,你真是我的冤孽!
太極宮,兩儀殿。
李世民端坐御榻,臉色沉鬱。長孫無忌和劉洎站在御榻兩側,下面站著李泰、杜楚客、杜荷三人。杜荷脖子上包紮著紗布,形狀有些滑稽,而杜楚客身上的多處傷口雖然也都包紮了,此刻卻仍隱隱生疼。
昨日發生在崇仁坊暗香樓的這起刺殺案,讓李世民既震驚又憤怒,因為性質實在太過惡劣——一個堂堂皇子,一個當朝駙馬,還有一個三品尚書,竟然在皇城邊上遇刺!如若不能盡快破獲此案,抓住幕後真兇,朝廷威信何在,天子顏面何存?!
所以,李世民對此案特別重視,今天特地把三個當事人傳召入宮,親自詢問了整個案發經過。此刻,三人都已稟報完畢,李世民皺著眉頭沉吟半晌,對長孫無忌道:「那個刺客審得如何?」
「回陛下,吳王和李大將軍正在審,一有消息便會立刻入宮稟報。」
昨日案發後,李世民便命李恪把現場逮住的刺客押到玄甲衛,與李世勣一起會審。到現在為止,已經審了一天一夜了,刺客卻仍未供出幕後的主使之人。
「青雀,」李世民盯著李泰,「你不是答應朕不再涉足風月場所了嗎,這回怎麼又忘了?」
「回父皇,」李泰一臉委屈,「兒臣昨日去的暗香樓不是風月場所啊,只是普通的酒肆罷了,還望父皇明察。」
李世民用目光諮詢長孫無忌,對方暗暗點頭。皇帝在位已久,多年來鮮少出宮,對於民間的這些情況自然知之不詳。得到肯定答覆後,他便沒再說什麼,轉而對杜荷道:「杜荷,據朕所知,你平日出門並未帶保鏢,為何昨日赴青雀之宴,卻要帶上四名保鏢呢?而且據說身手還都不弱,你是不是事先便察覺什麼了?」
「回陛下,這……這純屬巧合啊,那四名武師是微臣最近剛剛聘任的,主要是閒暇之時陪微臣練練拳腳,並非有意要用他們做保鏢。昨日微臣一時興起,便帶他們一塊出門了,也並未事先察覺什麼,完全是碰巧趕上了而已。」
杜荷心裡清楚,謝沖四人的真實身份絕對不能引起皇帝的懷疑,更不能被查出真相,否則別說他會遭殃,連太子也得完蛋,所以他現在只能輕描淡寫地遮掩。
「碰巧?」李世民目光狐疑,「真會有這麼巧的事?」
杜荷心中一凜,忙道:「是啊陛下,微臣對此也深感慶幸,興許……興許是家父的在天之靈保佑微臣躲過了一劫吧。陛下有所不知,微臣近來時常思念家父,每每念及家父英年早逝,未能目睹如今的太平盛世,微臣便會悲從中來、痛徹心扉,乃至終日茶飯不思。」說著說著,話音便哽嚥了。「前幾日,微臣還跪在家父靈位前涕淚橫流,向他老人家訴說種種思念之情。說不定,正因微臣的這一點孝心,感動了家父的在天之靈,所以……」
李世民擺擺手,打斷了杜荷的喋喋不休。
他當然知道這個女婿是個什麼貨色,如此當眾表演的孝心,委實也太過膚淺和廉價。想當初,若非念在其父杜如晦是佐命功臣、有大功於朝,他絕不會把女兒城陽公主許配給杜荷。此刻聽著杜荷囉囉唆唆,李世民雖然有些反感,但終究還是被觸動了心緒,驀然回想起了當初與杜如晦的君臣之情,眼睛不覺便濕潤了。
杜荷偷眼觀察皇帝的神色,知道自己的煽情達到了轉移其注意力的目的,遂暗暗鬆了口氣。
果然,李世民沒再追究他的保鏢之事,轉而問杜楚客:「楚客,據你剛才所述,刺客的首要目標是杜荷,其次便是你和魏王,那麼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此事的主謀是與你們杜家有宿仇之人?或者說,是當年如晦在世之時得罪過的人?」
杜楚客佯裝思忖了一下,道:「回陛下,臣以為這個可能性很小,因為家兄待人處世皆以仁義為先,為官秉政更是清廉無私、公正賢明,此乃陛下熟知,無須臣來贅言。退一步講,即便家兄曾在官場上得罪過人,那也絕非私仇,更何況家兄去世多年,假使真有什麼人心懷怨恨,那也早該淡忘了,能有什麼樣的深仇大恨讓他記到今日呢?」
李世民略為沉吟,點點頭道:「如晦一生坦蕩、情懷磊落,朕也相信他並未與人結仇,但是……楚客你呢?」
杜楚客微微一笑:「臣之修為,固然不及家兄甚遠,可說到與人結仇,似乎也不至於。再者說,若是臣之仇人指使,昨日那名刺客就該先對臣下手,但實情並非如此,故而臣以為,這個幕後黑手,當是對杜荷懷恨在心之人。」
杜荷好不容易才把皇帝的注意力引開,不想又被杜楚客給繞了回來,心中暗罵,臉上卻不敢流露絲毫。
「嗯,言之有理。」李世民又把目光轉向杜荷,「說說吧,朕知道你交遊甚廣,近來在朝野是否得罪什麼人了?」
「沒有啊陛下,微臣一向安分守己,何曾得罪過什麼人?」
「杜荷,你仔細想想。」杜楚客微笑地看著他,「常言道禍從口出,會不會是你平時口無遮攔,無意中說了些什麼,得罪了哪個朝中權貴?」
杜荷一愣,雖然覺得這話聽著不爽,但不得不承認這種可能性還真有,當即蹙眉尋思了起來。
李泰抬眼,暗暗跟劉洎交換了一個眼色。
話題鋪墊到這兒,便是萬事俱備,只欠李恪那頭的「東風」了。李泰不無得意地想,只要李恪把刺客的口供呈上來,父皇自己便會把所有事情聯繫到一起,然後得出那個顯而易見的結論。
就在這時,殿外的宦官小步趨入,躬身道:「啟稟陛下,吳王殿下、李世勣大將軍求見。」
「快傳!」李世民大為振奮,看來一定是刺客招了。
很快,李恪和李世勣匆匆上殿。行過禮後,李恪從袖中掏出一份奏章,雙手捧過頭頂,朗聲道:「啟奏父皇,暗香樓一案的兇犯厲鋒已經招供,供詞皆記錄在此,恭請父皇御覽!」
終於等到這一刻了!
李泰心中掠過一陣狂喜。
侍立在御榻旁的趙德全趕緊跑過來,接過奏章,呈給了李世民。李世民打開,目光才掃了幾行,整個人就僵住了,臉色猝然變得一片死灰。
一旁的長孫無忌嚇了一跳,連忙湊近皇帝,低聲問:「陛下,出……出了何事?」
李世民置若罔聞,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半晌才把奏章遞了過去,不料卻因手抖而掉到了地上。趙德全從未見過皇帝這副模樣,心中又驚又憂,慌忙撿起奏章,遞給了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接過來一看,霎時也變了臉色,然後萬般驚愕地看著李恪:「吳王殿下,這真是刺客的口供?」
「是的,長孫相公,千真萬確。本王一開始也不信,但再三訊問之下,人犯卻未再改口,本王只好據實稟報。」
長孫無忌又把目光轉向李世勣,對方微微頷首,證實了李恪的話。長孫無忌嘆了口氣,只好又回頭看著皇帝。
李世民強行壓抑著內心的萬丈波瀾,盯著杜荷道:「杜荷,你自己想想,最近有沒有做什麼事、說什麼話,牽涉到……牽涉到了東宮?」
此言一出,李泰、杜楚客、杜荷、劉洎、趙德全皆面露驚愕之色。當然,其中只有杜荷與趙德全的表情是真的。
杜荷瞠目結舌,完全反應不過來。
他現在的腦子全亂了。聽皇帝的口氣,刺客供認的主謀顯然是東宮,可這怎麼可能呢?縱然太子已經不想用他,也不至於殺人滅口吧?再說了,太子若真想這麼幹,又何必派謝沖等高手來保護他?
杜荷越想越亂,一時竟愣在那兒說不出話。
此時,劉洎不失時機地開口了:「啟稟陛下,臣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講。」
「是。不知陛下是否還記得,臣數日前曾經上過一道奏表,其中所言之事,便涉及東宮。而臣當時也在奏表中如實向陛下稟報了,臣的消息來源正是杜荷。」
李世民猛然想了起來,劉洎日前確實上奏過,稱東宮部分車駕的規格、內飾等,很多細節有逾制之嫌。李世民當時便批覆了,命東宮立刻整改,並下詔對太子進行了一番批評教育。不過事情一過他便忘了,沒有放在心上,因為東宮的逾制並未踰越到天子之制,只是過於豪奢罷了,並非什麼了不得的大事。然而此刻,這件事分明構成了太子報復杜荷、買兇殺人的動機。
杜荷一聽劉洎之言,更是一臉懵懂。他當初為了獲取李泰的信任,確實曾奉太子之命假意洩露過一些對東宮不利的消息,可這種無足輕重的情報,怎麼就跟刺殺案扯上關係了呢?
「劉洎,照你的意思,東宮是得知了你這份奏表的內容,所以對杜荷懷恨在心,這才悍然買兇殺人?」李世民斜著眼問。
「回陛下,臣不敢如此妄斷。」劉洎平靜地道,「臣只是在陳述事實而已,至於該事實與此案究竟有何關聯,不在臣的職責範圍之內,故臣不敢置喙。」
「朕再問你,東宮車駕逾制一事,是杜荷親口對你說的嗎?」
「這倒不是。」
「那你又是聽誰說的?」
「這個……」劉洎故意面露猶豫之色。
「怎麼,」李世民有些譏嘲地看著他,「方才還說得頭頭是道,現在就有難言之隱了?」
還沒等劉洎開口,李泰便趨前一步,搶著道:「啟稟父皇,此事是兒臣聽聞杜荷所言,之後才告訴劉侍中的。」
劉洎和李泰的這番表演,其實都是事先商量好的,無非是做給李世民看而已。因為李泰很清楚,要把一個謊言包裝成真相,其中必然要有一些真實的東西,尤其是某些關鍵性細節,更是越真實越好。正如現在,李泰故意表現出一副私下說太子壞話的樣子,就是為了把這個局做得更真實一些——說白了,我都已經承認對我自己不利的東西了,你還會懷疑我說的話嗎?
李世民聞言,臉色一沉:「青雀,你何時也學會長舌婦那一套飛短流長、搬弄是非的本事了?」
「冤枉啊父皇!」李泰委屈道,「兒臣對劉侍中說這個事,只是為了讓父皇您掌握下情,以便及時糾正臣子的不當行為而已。兒臣的出發點,一方面是維護朝廷綱紀,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督促大哥,讓他成為一個更有德行的儲君嘛!」
李世民心裡冷哼一聲,知道李泰所言都是些言不由衷、冠冕堂皇的大話,可偏偏這些話在場面上又都是對的,令人難以反駁。
「青雀,那你說說,就為了杜荷曾向你言及東宮車駕逾制之事,你大哥便會指使厲鋒等人報復殺人嗎?」
李世民的這個問題很有誘惑性,假如李泰順著桿往上爬,那就把自己暴露了。他當然沒那麼傻,而是很鎮靜地道:「回父皇,兒臣認為不大可能。」
「理由呢?」
「就算大哥為此事記恨杜荷,但也不到殺人的地步,況且昨日那幾個刺客不光要殺杜荷,也想殺兒臣與杜尚書,這至少可以證明,這個主謀的動機並不僅僅是報復杜荷那麼簡單。」李泰此言,是典型的欲擒故縱之法,表面上好像在替太子說話,其實是引誘李世民的思路往「奪嫡之爭」上靠。
果不其然,李世民聞言便蹙緊了眉頭。
杜荷以前跟太子關係不錯,後來卻轉而跟李泰走得很近,這是朝野共知的事實,要說太子對此早已懷恨在心,那也是合乎常理之事,再加上杜荷向李泰洩露東宮內情,導致劉洎上表參奏,太子便更有理由對杜荷恨之入骨了。
另外,從奪嫡的角度上看,太子現在最忌憚的人便是李泰,其次便是魏王府長史杜楚客。這就等於說,昨日暗香樓宴席上的三個人,全都是太子最忌恨的,假如他事先得到了情報,遂斷然派出刺客,欲一舉除掉這三人,不也是順理成章的嗎?
如此看來,暗香樓一案最大的幕後嫌疑人,當非太子莫屬了。首先,他有充分的殺人動機;其次,現在又有刺客的供詞。看上去,這似乎已經是一樁板上釘釘的鐵案。然而,憑藉多年權謀政爭的經驗,李世民知道,一件事情表面上越是顯得天衣無縫,實際上就越有人為設計的嫌疑。所以,現在下什麼結論都還為時過早。
「德全。」
「奴才在。」
「傳朕口諭,召太子即刻入宮,暫居百福殿,沒有朕的允許,不許離開殿庭半步。」
「奴才遵旨。」
皇帝這麼做,相當於把太子軟禁了。在場眾人聞言,各自的表情都有些複雜。軟禁就是廢黜的前奏,看來這回太子是凶多吉少了。李泰壓抑著內心的興奮,彷彿看見東宮的大門正在向自己豁然敞開。
此刻,蒙了半天的杜荷也終於醒悟了。
雖然他還沒完全弄清整個真相,但太子被軟禁的結果卻是明擺著的。而太子出事,最大的得益者自然就是魏王李泰。由此可見,這場暗香樓刺殺案,完全有可能是李泰一手策劃的陰謀,目的便是既殺了他杜荷又嫁禍給太子!
可是,雖然悟到了這一點,杜荷也只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因為他絕對不可能向皇帝主動承認,自己是太子派到魏王身邊的細作。
「恪兒,」李世民沉吟片刻,對李恪道,「明日把人犯帶進宮來,朕要親自審問。」
「兒臣遵旨。」
無論太子是否清白,現在唯有進一步提審厲鋒,才可能弄清事實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