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大覺寺的寺門上貼著荊州府廨的封條。
深夜子時,一道黑影敏捷地翻過院牆,悄無聲息地進入了寺內。黑影先是來到天王殿後的放生池旁站立了片刻,然後返身折回到天王殿前,躥上了一棵茂密的槐樹,未久又跳到了另一棵槐樹上。隨後,黑影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摸遍了庭院裡的七八棵槐樹,這才跳下來,徑直朝寺院後部奔去。
因寺院被封,廟裡的和尚全被抓走,此時的大覺寺顯得寂靜而陰森。
黑影迅速來到大雄寶殿後面的法堂,挑開一扇長窗,翻身而入。
黑暗中,一根蠟燭被火鐮點亮。黑影舉著蠟燭,繞過講經台,來到了法堂的後部。藉著蠟燭的微光,可以看見角落裡堆放著一些雜物。黑影掃視了一下,似乎沒找到想找的東西,便來到另一邊的角落。很快,在一扇破舊屏風的後面,黑影發現了目標——牆角裡放著一口兩尺多高的橢圓形陶缸,上面蓋著缸蓋;缸體表面是一層黃綠色的青釉,上面繪有荷花、祥雲、仙鶴等圖案,還有「佛光普照」的字樣。
這就是佛教寺院特有的「坐化缸」,也叫和尚棺。一些得道的和尚盤腿坐化後,便被置入這種缸中,遺體四周通常會放入木炭、石灰、香料等物,用來除濕防腐,然後用缸蓋密封,最後再將整個坐化缸埋入土中安葬。
黑影將缸蓋取下,舉燭一照——果然不出所料,這正是玄觀的坐化缸!
此時,玄觀正端坐缸中,與昨夜在方丈室所見的情狀無異。黑影發現,缸中居然沒有放入木炭、香料等物,顯然是寺裡的和尚們被倉促抓走,來不及放入這些東西。
黑影舉著燭火靜靜地看了玄觀片刻,回身到講經台那兒取來一副銅磬,然後在玄觀的耳邊敲了一下:叮……
磬聲清脆悠長,在空曠的法堂中久久迴響,餘音繞樑。
在黑影的注視下,玄觀慢慢有了輕微的呼吸,蒼白的臉色也漸漸轉成紅潤,最後倏然睜開眼睛,與黑影四目相對。
「方丈這一坐,打算坐到什麼時候?是彌勒下生的龍華三會嗎?」黑影笑道,正是蕭君默的聲音。
「龍華三會」是一個著名的佛教預言,指的是佛陀入滅後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彌勒菩薩自兜率天下生人間,出家學道,坐於翅頭城華林園中龍華樹下成正等覺,前後分三次說法;昔時於釋迦牟尼佛的教法下未曾得道者,至此會時,可悉數得道。
「貧僧倒是想啊,只可惜沒那份功力。」玄觀也淡淡笑道。
「方丈的功力已經很驚人了,否則裴廷龍那麼精明的人,豈會被你騙過?」蕭君默對佛教禪定素有研究,他知道,一些禪定功夫特別深的修行人,一旦入定,呼吸和脈搏都會停止,只靠全身的毛孔進行呼吸。玄觀顯然就有這種功夫,所以才能騙過裴廷龍。
「騙過了裴廷龍不假,卻還是沒能瞞過蕭郎的火眼金睛啊!」玄觀說著,輕盈地跳出了陶缸,「朝野盛傳,說蕭郎目光如炬、斷案如神,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方丈謬讚了,晚輩到現在才察覺,實屬遲鈍,還談得上什麼目光如炬?」
「蕭郎是如何發現貧僧有詐的?」玄觀頗為好奇。
蕭君默將之前在客棧裡討論的種種疑點簡要說了一遍,最後道:「發現遇刺一事很可能是你一手策劃的之後,我原本以為,你是想以死擺脫脅迫,可後來卻發現,你既然可以設計一場如此逼真的刺殺,又何必輕易捐生棄命呢?於是我便把昨夜之事仔細回顧了一遍,終於發現漏掉了一個重要的細節。」
「什麼細節?」
「你流的血太少了,而且凝固得太快,這不合常理。」蕭君默道,「一般人如果是心臟中刀,不但流血量大,並且根本無法止住,可你卻一轉眼便止了血,這就說明,你中刀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心臟。可問題是,那把匕首明明刺入了你的左胸,看你傷口的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心臟,這又如何解釋?我為此困惑多時,最後才忽然想到:為什麼人的心臟都必須長在左邊呢?多年以前,我曾聽家父說過,這世上有極少數人,心臟位置與常人相反,不是在左邊,而是長在了右邊。於是我便斷定,玄觀方丈你,便是這種世間少有的異人之一。所以,你並不是要死給裴廷龍看,而是要以假死來詐他,讓他不再打佛指舍利的主意,對嗎?」
玄觀聞言,不禁拊掌而笑:「妙極,妙極!蕭郎實在聰明,貧僧佩服!可是,你又怎麼知道脅迫我的人是玄甲衛的裴廷龍呢?」
蕭君默神色一黯,苦笑道:「按說我早就該發覺了,到今天才想到,其實是一個很愚蠢的失誤,實在不可原諒!」
「蕭郎何出此言?」玄觀不解。
蕭君默隨即解釋了原因。他告訴玄觀,數月前他調查辯才時,便已將辯才早年的行蹤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他曾於武德初年隨智永在江陵大覺寺住了幾年。之前在夾峪溝,蕭君默便是根據這份情報,判斷出辯才的逃亡方向正是江陵。可問題是,皇帝和玄甲衛也都知道這份情報,既然蕭君默猜得出來,那麼皇帝和玄甲衛自然也能猜到,所以裴廷龍便完全有可能提前趕到大覺寺,坐等他和辯才上門。而蕭君默直到今天才恍然意識到這一點,的確是個不可原諒的錯誤,至少對他本人來講。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也能夠說明,脅迫你的人不大可能是其他人,而最有可能的是玄甲衛。」蕭君默道。
「哪一點?」
「佛指舍利。」
「哦?願聞其詳。」
「我原本懷疑,用佛指舍利脅迫你的是天刑盟的人,可後來一想,他們辦不到。一來,佛指舍利供奉在地宮中,他們無法染指;二來,他們若想用武力脅迫,你完全可以報官。而如果是裴廷龍來,情況就截然不同了。首先,玄甲衛權力很大,連地方官府都無法抗拒,更別說寺院;其次,裴廷龍還可以假傳聖旨,拿皇帝來壓你,讓你不得不就範;最後,只有面對這種無法抗拒的壓力,你才會選擇假死的辦法來擺脫脅迫。是故我便得出結論,昨夜那些假和尚,都是玄甲衛,而脅迫你的人,便是裴廷龍。」
「蕭郎思維果然縝密!」
「只是我還有一事不明。」
「何事?」
「按說這個假死計畫,應該只有你和慧遠知情,監院和其他法師肯定都沒有參與,那麼方丈入定之後,就不怕其他法師真的以為你已圓寂,把你給埋到土裡面去?」
玄觀一笑:「我寺僧人圓寂之後,通常會在入土之前做七天法事,在此期間,我自會出定。」
蕭君默點點頭,想著什麼:「方丈這個計畫,一來是為了保護佛指舍利,二來是想把圓觴安全轉移,可謂苦心孤詣,令晚輩十分佩服!只是,這個計畫還是有一個薄弱環節。」
玄觀苦笑了一下:「蕭郎所指,是慧遠能否把圓觴安全帶走吧?」
「正是。玄甲衛既然已經控制了貴寺,那麼外圍肯定也早有伏兵,儘管慧遠法師可以從放生池的秘道出逃,可晚輩還是擔心,外面的水渠仍在玄甲衛的布控範圍之內。」
玄觀神色一黯,長嘆了一聲:「蕭郎所慮甚是。當初貧僧計議之時,也曾想過先把圓觴交給左使,再讓慧遠動手,可我又擔心,你們已然處在玄甲衛的監視之下,再把圓觴交到你們手上,豈不是更危險?無奈之下,只能希望慧遠先把東西帶出去,過後再見機行事,至少把你們和圓觴分開,對彼此都會安全一些。可正如你所說,貧僧的確存在僥倖心理,就是想賭一把,賭玄甲衛的布控範圍沒有那麼廣。結果沒想到,貧僧這一把,終究還是……還是賭輸了!」
蕭君默聽到最後一句,察覺有異,忙問:「方丈此言何意?」
玄觀黯然良久,才緩緩道:「慧遠沒能逃脫玄甲衛的魔爪,昨夜他……他便已遇害了。」
雖然此事沒有超出蕭君默的意料,但乍聞噩耗,他的心裡還是感覺被剜了一下。沒想到昨夜第一次見到慧遠,便已是最後一面——為了守護《蘭亭序》和天刑盟的秘密,又一位義士像父親那樣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方丈,晚輩昨夜離開之時,你已經入定了,慧遠法師罹難之事,你如何得知?」蕭君默有些不解。
「當時貧僧剛剛入定,對外界的動靜還有所覺知,他們把慧遠的屍體抬了進來,我聽得一清二楚……」玄觀眼眶泛紅,神情淒然。
「事已至此,無力挽回,還望方丈節哀。」蕭君默勸慰道。
玄觀點點頭,強忍住悲傷:「慧遠一死,圓觴也下落不明,貧僧愧對左使,更有負盟主重託啊!」
「方丈先別忙著自責,慧遠法師雖然犧牲,但他很聰明,事先便把圓觴藏起來了。」
玄觀詫異地看著他:「蕭郎怎麼知道?」
「方丈想知道,慧遠法師把圓觴藏在何處嗎?」蕭君默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當然!」
蕭君默忽然把手伸進懷裡,掏出了一樣東西。雖然燭光昏暗,但玄觀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個上面鑄刻著行書「觴」字的青銅圓狀物,正是圓觴無疑!
玄觀萬分驚愕:「蕭郎是在哪裡找到的?又是如何找到的?」
蕭君默淡淡一笑:「這得從慧遠法師昨晚的出逃路線說起。方丈應該還記得,慧遠奪了圓觴之後,是從天王殿門口出去,然後往寺門方向去的吧?」
「我當然記得。」
「慧遠跑到寺門附近時,被一夥玄甲衛給截住了。當時晚輩還不知內情,便上去與他交手,然後慧遠便折回寺裡,一口氣跑到天王殿後面,跳進了放生池。這個事情一直讓晚輩不解,既然放生池中有秘道,慧遠法師為何不直接進入池中,而是要先往寺門方向跑,然後再折回呢?我原本以為他是遇到攔截,不得已才回頭。可後來一想,我才終於明白,慧遠法師早已料到他不一定逃得出去,所以故意製造一個左衝右突、慌不擇路的假象,借此迷惑玄甲衛,實際上在這個過程中,他早已把圓觴藏了起來。」
玄觀蹙眉思忖:「你的意思是,他往寺門方向跑的時候,就已經把東西藏起來了?」
蕭君默點頭:「方丈現在應該能猜出他把東西藏哪兒了吧?」
玄觀又沉吟片刻,忽然眼睛一亮:「難道……是那些老槐樹?」
蕭君默一笑。方才他在天王殿前的那些槐樹上摸了半天,便是在尋找可以藏東西的樹洞,後來果然在其中一個樹洞裡摸到了圓觴。
「可你為何會想到槐樹呢?」玄觀仍然有些困惑。
「這就要感謝我的一位同伴無意中給我的提示了。」蕭君默笑了笑,「昨晚我們三人來拜會方丈,卻沒有發現,另一個同伴也一路跟了過來。慧遠從天王殿跑出來跳上一棵槐樹時,她正巧躲在另一棵槐樹上。隨後,假扮侍者的那兩個玄甲衛追出來,卻錯把她當成了慧遠,和她打了起來。我之前並未多想,直到方才來的路上,才突然意識到,那兩個玄甲衛之所以誤會,肯定是看到慧遠跳上了槐樹。可照理來說,當時慧遠急著逃脫,何必借槐樹藏身呢?這顯然不合情理。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釋便是:慧遠並不是在借樹藏身,而是在借樹藏物!」
玄觀恍然大悟,忍不住嘖嘖讚歎:「當世神探,非蕭郎莫屬啊!」
「很多事只是機緣巧合,又恰好讓我聯繫到一起罷了。」蕭君默擺擺手,旋即正色道,「方丈現在已經沒有了身份,接下來有何打算?」
「正所謂出家無家處處家,」玄觀苦笑,「一介方外之人,何處不可棲身?天下叢林寺院這麼多,總有貧僧的落腳之地,何況本舵還有不少兄弟散落各處,走到哪兒都不怕沒人照應。」
「這就好。」蕭君默頗感欣慰,忽然生起了好奇心,「能否請教,方丈是哪個分舵?」
「照組織的規矩,貧僧是不便告知的,不過,對蕭郎倒不妨破一次例。」玄觀一笑,「在下重元。」
蕭君默迅速在記憶中搜索了一下,脫口吟出一句:「仰詠挹遺芳。」
玄觀接言:「怡神味重元。」
「您是東晉尚書吏部郎王蘊之的後人?」
「正是。」
方才這兩句,正出自王蘊之在蘭亭會上所作的一首五言詩,全文是:「散豁情志暢,塵纓忽以捐。仰詠挹遺芳,怡神味重元。」至此,蕭君默一共已經知道了天刑盟的八個分舵:冥藏、臨川、無涯、玄泉、浪游、東谷、回波、重元。
「方丈,貴寺的監院和其他法師,是不是重元舵的人?」蕭君默忽然問。方才看見寺門上的封條,他便已料到這些人被裴廷龍抓了,不免替他們擔心。
「他們只是單純的出家人,不是本舵兄弟。」玄觀有些不解,「蕭郎為何問這個?」
蕭君默嘆了口氣:「他們被裴廷龍抓了。」
玄觀不知此事,頓時一震,懊惱道:「都怪我,是我連累了他們。」
「方丈也不必太過擔心,既然他們不是天刑盟的人,裴廷龍就審不出什麼,遲早會把他們放了,頂多受一些皮肉之苦。」蕭君默道,「倒是您自己,得趕緊離開了,此地不宜久留。」
玄觀聞言,稍覺心安,旋即又面露憂色:「貧僧今晚就可以離開江陵,但是你和左使怎麼辦?眼下裴廷龍已經盯上了你們,你和左使該如何脫困?」
蕭君默略為沉吟,然後從容一笑:「方丈就放心走吧,晚輩自有脫困之法。」
江陵城南的郗記棺材鋪是方圓數百里內最大的一家,所經營的棺木品種齊全、貨真價實,在江陵乃至荊州一帶有口皆碑。為便於打理,郗岩就住在鋪子後面。
這天深夜,約莫子時三刻,郗岩在睡夢中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吵醒。他凝神細聽,似乎有人在庭院中有節奏地敲擊棺木,聲音不大,但很清晰。大半夜聽到這種詭異的響動,饒是郗岩膽子再大,也不覺有些頭皮發麻。
他披衣下床,一手持刀,一手掌燈,開門走進了庭院。這個庭院很大,院中堆滿了大大小小的半成品棺木。聲音是從一具已經完工、尚未上漆的楠木棺槨後面發出的。郗岩一步步靠近棺木,在六七步遠的地方站定,沉聲喝問:「何方朋友,竟敢夜闖私宅,意欲何為?」
敲擊聲停了下來,一道黑影從棺木後走出。郗岩定睛一看,竟然是蕭君默。
「抱歉了東谷先生,」蕭君默面帶笑意道,「深夜前來,擾了你的清夢了。」
郗岩有些不悅:「蕭郎有什麼事,非得這麼三更半夜鬼鬼祟祟的嗎?」
蕭君默一笑:「我有兩個消息,一個是壞消息,還有一個是更壞的消息,東谷先生想先聽哪一個?」
「我要是都不想聽呢?」
「那我只能告辭,你繼續回去做你的好夢。不過,我走之前,得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你這輩子賣了那麼多棺材,有沒有給自己留一副好的?」蕭君默摸著身邊的那具楠木棺槨,「這副好像還不錯,建議你自己留著。」
郗岩一怒:「蕭君默,我敬你是左使身邊的人,才對你客氣,你可別不知好歹!」
「別生氣,蕭某絕無戲弄之意。」蕭君默仍舊笑著道,「我這麼說,只是想告訴你:被玄甲衛盯上的人,通常都活不了多久。」
「你什麼意思?」郗岩一頭霧水。
「我的意思很簡單,現在你這個鋪子的周圍,至少有十名玄甲衛,外加三十名荊州府廨的捕快,要不是我熟悉玄甲衛的布控手段,方才進來時肯定就被盯上了。」
郗岩知道蕭君默沒必要騙他,想了想,道:「這麼說,玄甲衛是跟著左使和你,才盯上我的?」
「對此我只能表示抱歉。」蕭君默道,「今天上午跟你接頭的時候,我還沒有覺察,直到晚上才意識到,所以現在便趕來通知你了。」
「這就是你說的壞消息?」
「不,這是更壞的。」
「那壞消息是什麼?」
「現在想聽了?」
「說。」
「過幾天,冥藏便會到江陵來,自然是為了三觴。雖然目前他還不知道你,但也不能低估他的手段,加上他在江陵的內應,要找到你,恐怕也是遲早的事。」
郗岩微微一驚:「誰是他的內應?」
「回波。」
「回波?」郗岩眯起了眼。他只知道天刑盟中有這個分舵,可並不知它就在江陵,更不知舵主是什麼人。「能告訴我,這個回波是誰嗎?」
「現在告訴你自然是無妨了,城東富麗堂酒樓的老闆,謝吉。」蕭君默道,「而且我還不妨告訴你,他跟你一樣,也是持有三觴的人之一。」
此人貪財好色,唯利是圖,江陵城無人不知,郗岩沒想到他竟然是天刑盟的人,更沒想到他手上也有三觴。
「你怎麼知道他投靠了冥藏?」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只要心裡面有鬼,總會露出馬腳。蕭某畢竟當了幾年玄甲衛,這方面還是有點經驗的。」
「那你現在把什麼都告訴我,就不怕我心裡也有鬼?」
「你說你是忠於本盟的,這一點我絲毫沒有懷疑過。」蕭君默正色道。
「即使我違抗了盟主和左使的命令?」
「你之所以抗命,初衷也是為了保護組織。我相信,一旦你意識到你的想法再也保護不了組織,你就會改變立場。我說得對嗎?」
蕭君默目光犀利地直視著他,彷彿能看到他的心裡。
無言之中,郗岩深切感受到了來自蕭君默的信任和理解。對於郗岩這種孤傲執拗的人來說,這樣的信任和理解顯然比任何勸說都更有說服力,也更能讓他回心轉意。
謝吉猝然驚醒的時候,看見床榻邊站著一高一瘦兩條黑影。
睡在身邊的小妾也同時驚醒了,剛要發出尖叫,就被那個瘦瘦的黑影一巴掌打暈了過去。謝吉苦笑。他很清楚,這兩人能夠解決掉外面十幾個守衛,悄無聲息地摸到他的床邊,就證明他們的本事不小,所以他現在怎麼做都是徒勞,唯一能保命的方法便是乖乖合作。
「兩位朋友,深夜到訪,不知有何見教?」謝吉微笑道。畢竟是天刑盟回波分舵的舵主,臨危不亂的定力多少還是有的。
一旁的燈燭被點燃了,謝吉終於看清,面前的人一個是下午在酒樓見過的自稱無涯的年輕人,另一個居然是城南郗記棺材鋪的老闆郗岩。三年前他給父親辦喪事,所用的那具名貴棺木正是從郗岩處訂購的。謝吉不明白這兩個人怎麼會湊到一起,又為何深夜到此,他唯一知道的是——這兩個傢伙來者不善!
「回波先生,還認得我吧?」蕭君默找了個圓凳坐下,蹺起二郎腿。郗岩則面目陰沉地站在他身旁,一動不動,那張原本便奇醜無比的臉,此刻看來越發令人不寒而慄。
「自然認得。」謝吉滿臉堆笑,「無涯先生光臨寒舍,怎麼也不提前打個招呼?看我連個衣服都沒穿,實在太失禮了!」
「回波先生不必客氣。」蕭君默也笑了笑,「反正我們也不是來做客的。」
「那二位這是……」
「想必回波先生已經把信鴿放出去了吧?趁冥藏先生還沒到,咱們有些事得先聊聊。」
謝吉眼中掠過一絲驚惶,雖然稍縱即逝,卻已被蕭君默盡收眼底。
「無涯先生此言何意?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呢?」
蕭君默冷然一笑,轉頭對郗岩道:「郗老闆,我的話他聽不懂,要不你來跟他說?」郗岩「唰」的一聲抽出佩刀,那寒光閃閃的刀刃上竟然還沾著鮮血,顯然是外面那些守衛的。謝吉一看便蔫了,苦笑了一下:「也罷,二位想聊什麼?」
「想聊聊你目前的處境。」蕭君默道,「首先我不得不告訴你,你已經被玄甲衛盯上了,以我的估計,恐怕冥藏還沒到江陵,你就進了玄甲衛的牢房了。當然,你可以不信,不過你最好跟郗老闆先預訂一口棺材,以免到時候忙亂;如果你信,那咱們就接著往下聊。你看怎麼樣?」
謝吉聞言,頓時一臉驚恐。玄甲衛的威名他早有耳聞,一旦落到他們手裡,那絕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蕭君默的樣子,也不像是在嚇唬他。謝吉轉了半天眼珠子,最後才頹然說了兩個字:「我信。」
「很好,那接下來,咱們就可以聊聊你的選擇了。你現在有兩條路:一、把角觴交給我們,然後你帶上金銀細軟趕緊跑路,有多遠跑多遠;二、堅持不交,然後跟郗老闆訂一口上好的棺材,等著玄甲衛來抓你,你就能嘗到生不如死的滋味了。」蕭君默說完,笑了笑,「好了,路擺在面前,該怎麼選,你看著辦,我絕不強迫。」
「這哪是兩條路?」謝吉笑得比哭還難看,「這分明只有一條。」
「聽你這麼說,是想選第一條嘍?」
謝吉苦笑不語。
「你可得想好了。」蕭君默煞有介事道,「你不是把角觴埋在你爹墳裡頭了嗎?這幾天都不是黃道吉日,你隨便刨祖墳,那可是犯大忌的呀!」
「我……我那不是隨口一說嗎?」謝吉窘迫,「誰會那麼傻,真把那玩意埋進祖墳?」
蕭君默和郗岩相視一笑。
他當然知道角觴不可能真的埋在墓地裡,可他故意不拆穿,就是想讓謝吉自己說出來。
雞剛叫了頭遍,天還沒亮,蕭君默就回到了雲水客棧。
當然,他沒走尋常路——為了避開遍佈四周的玄甲衛的監控視線,蕭君默是貓腰從屋頂上摸回來的,跟他昨夜離開的時候一樣。
辯才在房間裡打坐,聽到敲門聲,還以為蕭君默起了個大早。開門一看,卻見他眼中佈滿血絲,顯然一夜未眠,但臉上卻掛著一個喜悅的笑容。
「你昨晚沒睡?」辯才把他讓進房間,趕緊倒了杯水給他。
蕭君默嘿嘿一笑,咕嚕咕嚕把水喝光,抹了抹嘴角:「睡不著,就去外面走了一圈。」
「走了一圈?」辯才狐疑地看著他,「你去哪兒了?」
「去見了幾個人,順便帶回了幾樣東西。」蕭君默說著,便從懷裡掏出他說的「幾樣東西」,在案上一字排開。
辯才一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三觴?!
三枚巴掌大小的青銅牌子放在案上,一塊圓形,一塊方形,一塊六角形,上面有一個相同的陽刻文字:觴。三個「觴」字都是行書,字形很相近,不過細看還是可以看出差別。
辯才萬萬沒想到,短短一夜之間,蕭君默竟然會像變戲法一樣,把幾乎不可能拿到的三觴完整無缺地擺在他的面前!
「這……這怎麼可能?我不是在做夢吧?」辯才睜大了眼睛,激動得語無倫次,「你是怎麼辦到的?」
蕭君默笑了笑,輕描淡寫道:「其實也沒想像中那麼難,只不過動了些腦筋罷了。」
接下來,蕭君默便把自己如何發現疑點,又如何取回三觴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辯才聽得目瞪口呆,尤其是聽說玄觀的心臟居然長在右邊,並利用這一點成功實施了「假死」計畫時,更是驚喜莫名,連連稱嘆不可思議,同時對記憶力、洞察力和推理能力超強的蕭君默越發佩服得五體投地。
此時此刻,辯才驀然想起了前天夜裡華靈兒說的那句話:「咱們可以推舉一位有勇有謀、有膽有識之人繼任盟主,讓他帶領那些仍然忠於本盟的分舵,一起聯手對抗冥藏!」
是啊,與其消極退讓,任由冥藏為所欲為,還不如把組織凝聚起來,交給眼前這個年輕人,讓他去挫敗冥藏的野心和圖謀。辯才相信,只要蕭君默願意,他一定能夠辦到,但現在的問題卻是:怎麼才能讓他答應?
「蕭郎,有一件事,我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辯才忽然正色道。
「法師請說。」
「現在三觴已然取回,只要咱們趕到越州,便能取出《蘭亭序》真跡和盟印。」辯才看著蕭君默的眼睛,「也就是說,這是決定天刑盟命運的時刻。咱們可以按原計畫,把這兩樣東西銷毀,讓組織從此消泯於江湖;也可以借此機會喚醒組織,讓它重新守護天下!依蕭郎之見,該怎麼做更好呢?」
蕭君默沒料到辯才會拋出如此重大而嚴峻的問題,一時怔住了,半晌才道:「法師之前不是已經想好了嗎?取回三觴的目的就是要解散組織,以免讓冥藏利用,況且這也是盟主的遺命,為何現在又猶豫了?」
「原因很簡單。」辯才道,「因為你。」
「我?!」蕭君默啞然失笑,旋即明白辯才的意思了,「法師,所謂推舉誰來當盟主之事,純屬華靈兒那個瘋丫頭的異想天開,您怎麼也糊塗了?這簡直就是開玩笑嘛……」
「不,這不是玩笑。」辯才一臉嚴肅,「如果蕭郎願意,貧僧願意輔佐蕭郎,重振天刑盟,對抗冥藏,守護天下!」
蕭君默看著辯才,眼前忽然浮現出貞觀二年那個大雪蒼茫的冬天,還有白鹿原上那一具具凍僵的屍體。當時的蕭君默多麼想拯救那些災民,可別說是一個七歲的孩子,就連父親、朝廷,甚至是皇帝,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不瞞法師,守護天下、拯濟蒼生也是晚輩平生所願,但願望與現實往往相距甚遠,更何況天刑盟這麼大的擔子,也不是晚輩之力所能負荷的,請恕晚輩難以從命。」
辯才嘆了口氣:「蕭郎先別忙著拒絕,反正從這裡到越州還得走一段時間,這些時日,蕭郎大可以認真考慮,倘若你到時候還是不願意,貧僧自然也不會勉強。」
蕭君默本來想說「我是不會改變主意的」,可一想又覺得太冷酷,便沉默了一下,旋即轉移了話題:「法師,眼下客棧周圍全是玄甲衛和捕快,當務之急,還是得考慮怎麼脫困,您說是吧?」
辯才並不擔心,反而笑了笑:「蕭郎連拿回三觴這種不可能的任務都完成了,想必也一定有辦法脫困。」
「您就這麼信任我?」
「當然。蕭郎都救過貧僧和小女多少回了,不信任你,貧僧還能信任誰?」
蕭君默聞言,心頭微微一熱,同時也感覺到了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太極宮,承慶殿。
承慶殿亦名承乾殿,位於兩儀殿之西。武德年間,李世民曾居住此殿,太子李承乾便是在此殿出生的,故而以「承乾」命名。貞觀之後,此殿便成了李世民受朝聽訟和「錄囚」之所。所謂錄囚,是對在押囚犯的覆核審錄,以防止冤假錯案的發生。該制度源於漢代,至唐代趨於完備。
此刻,厲鋒正披枷戴鎖跪在殿中,李世民端坐御榻,李恪和趙德全侍立兩側。厲鋒身後,站著一隊全副武裝的武候衛。
「厲鋒,你是哪裡人?」
今日提審之前,李世民已經詳細閱覽了厲鋒的口供,可現在他還是想再親自確認一遍。
「西域,高昌人。」厲鋒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任何感情色彩。
「為何到了長安?何時來的?」
「小民曾在高昌軍隊服役,兩年前,侯君集攻打高昌,小民被俘,侯君集看小民身手不錯,便把小民帶回長安,送入了東宮。」
貞觀十四年,侯君集率部平滅高昌,隨後唐朝在此設立了西州。李世民很清楚,侯君集平定高昌時共俘虜了一萬七千多人,至於他私下送了多少「身手不錯」的人給太子,李世民就不得而知了。昨日,他召侯君集入宮責問,侯君集吞吞吐吐說總共送給了東宮近百人。李世民問他是否還認得厲鋒,侯君集苦著臉說人太多,他記不住。
「你進東宮是做什麼?」李世民當然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不過還是想聽他親口回答。
「陪太子練武。」
「昨日你在暗香樓行刺,是受誰指使?」
「太子。」
「太子是當面向你授意的嗎?」
「是。」
「他怎麼說?」
「他給小民看了杜荷、杜楚客、魏王三人的畫像,囑咐小民以刺殺杜荷為主,有機會的話,把另外兩人也殺掉。」
「太子有沒有說為什麼要殺他們?」
「沒有。太子的事,小民不敢打問。」
「那他叫你做這件事,給了你什麼好處?」
「小民在高昌還有一些家人,太子答應會照顧小民的家人。」
「可你現在把太子供出來了,就不擔心家人嗎?」
厲鋒忽然苦笑了一下:「吳王說過,會保我家人平安,否則小民怎麼可能招供?」
李世民用目光問詢李恪,李恪點了點頭。
訊問至此,似乎已經沒必要再問下去了,因為厲鋒的回答幾乎與口供毫無二致,根本問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此時的李世民當然不知道,厲鋒之所以能夠對答如流,是因為事前王弘義和李泰便把所有需要回答的東西都教給了他,早已讓他背得滾瓜爛熟了。此外,由於厲鋒實際上並未到過東宮,也沒見過太子本人,所以李泰還特地找了一幅東宮的平面圖讓他記熟,並且給他看過太子的畫像。
王弘義此次之所以選中厲鋒執行任務,除了他武功高強、絕對忠誠之外,還因為厲鋒本身的確是高昌人,且真的有家人在高昌,這些都是事實,不怕朝廷追查。
此刻,李世民用一種森寒的目光盯著厲鋒。雖然厲鋒的回答毫無破綻,但李世民還是覺得他在撒謊。
「恪兒,你相信這傢伙說的話嗎?」李世民低聲問。
李恪微微一愣:「父皇,兒臣心裡是不願相信的,但事實俱在,兒臣又……又不敢不信。」
這話說得很巧妙,李世民聞言,嘴角掠過一絲苦澀的笑意,沒再說什麼。
「厲鋒,朕現在問你最後一個問題。」李世民道,「這兩年來,你一直在東宮陪太子練武嗎?」
「是。」
李世民沉默了。許久,他才輕輕地揮了揮手,示意李恪把人帶下去。
李恪帶著手下將厲鋒押出承慶殿的時候,一直在思索父皇最後一個問題的用意。這個問題之前已經問過了,為何父皇還要再問一遍?
李恪百思不解。
他唯一知道的是,無論在任何情況下,父皇都不會問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