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脫困

  身著便衣的桓蝶衣坐在一家茶肆靠窗的位置,眼睛死死盯著斜對面的雲水客棧。

  昨天她找裴廷龍撂了幾句狠話之後,裴廷龍便不得不給她和羅彪安排了這個監視任務。此刻,紅玉坐在她旁邊,羅彪帶著幾個弟兄坐在不遠處,另一邊則坐著裴廷龍的家將裴三等人。很顯然,桓蝶衣他們在盯著客棧,而裴三等人則是在盯著他們。

  桓蝶衣一動不動地坐著,心緒卻焦灼難安。

  自從蕭君默他們一進江陵城,其一舉一動便都在裴廷龍的掌握之中。儘管桓蝶衣從不懷疑蕭君默的本事,可這回裴廷龍已經給他布下了天羅地網,他還能有機會逃脫嗎?

  從昨天到現在,桓蝶衣有好幾次想要暗中給蕭君默通風報信,可一想到自己玄甲衛的身份,卻又不得不強忍衝動。就這樣,身為女人的桓蝶衣與身為玄甲衛的桓隊正在內心不停地搏鬥,幾欲將她撕裂……直到此刻,桓蝶衣仍然不知道該怎麼辦。

  一個茶博士跪坐在食案邊磨粉煮茶,弄出了一些響動。桓蝶衣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旁邊的紅玉見狀,對茶博士道:「行了,你下去吧,我們自己煮。」

  「您幾位是貴客,掌櫃的特意吩咐要幫客官煮頭碗茶。」茶博士一邊賠笑,一邊繼續擺弄著,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掌櫃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你下去吧。」

  「客官有所不知,這是我們江陵特產的南木茶,『火、水、炙、末』都有講究,這樣煮出來的味道才中正,客官不熟,還是讓小的伺候吧。」

  「讓你下去就下去,哪兒那麼多話?」紅玉板起了臉。

  「算了,人家也是好意。」桓蝶衣回頭道,「就讓他煮完頭茶吧。」

  紅玉這才悻悻閉嘴。片刻後,茶水沸騰,茶博士從茶釜中舀了一碗,放在紅玉面前的食案上,然後又舀了一碗,恭恭敬敬地捧到桓蝶衣面前,道:「這位客官,南木茶要趁熱喝,放涼了,這精華便隨熱氣散盡了。」說完才鄭重地放下茶碗。

  桓蝶衣覺得今天這個茶博士有些多話,剛想趕他走,卻見茶博士對她使了個眼色,然後盯了茶碗一眼,這才躬身退下。桓蝶衣心中狐疑,伸手去端碗,忽然摸到碗底有什麼東西,抓在手中一看,居然是一張折得四四方方的小紙條。

  桓蝶衣的心怦怦跳了起來。她背著紅玉,悄悄把紙條展開,上面只寫了兩個字:後巷。雖然只有寥寥兩個字,也沒有落款,但是桓蝶衣的心瞬間便已提到了嗓子眼,因為這個筆跡她太熟悉了!

  桓蝶衣不動聲色地站起來,低聲對紅玉說了什麼,便朝後院走去。裴三一看,立刻起身:「桓隊正這是要上哪兒去?」

  桓蝶衣一笑:「我上茅房,你要不要跟著來啊?」

  裴三大窘,一旁幾個手下都忍不住竊笑,羅彪和他的手下則發出哄堂大笑。

  桓蝶衣丟給裴三一個冷笑,隨即走了出去。

  茶肆的後面是一條偏僻的小巷,桓蝶衣從茶肆後院翻牆而出,剛一落地,便見不遠處的一株梨樹下站著一個身形高挑的鬚髯男子,正是易了容的蕭君默。

  剎那間,各種複雜糾結的情感一齊湧上了心頭。桓蝶衣強抑著內心的波瀾,走到蕭君默面前,冷冷道:「你是來自首的嗎?」

  蕭君默一笑,伸出雙手,做出束手就擒之狀:「倘若命中注定難逃此劫,我情願死在你的手上。」

  「你也知道難逃此劫了?」桓蝶衣眉毛一揚,「就為了那個楚離桑,你覺得這一切值得嗎?」

  「我只是聽從自己的內心,做自己認為對的事,不單純是為了哪一個人。所以,就算是死,我也無怨無悔。」

  「既然這麼不怕死,你還逃什麼?」

  「時時可死,步步求生。」蕭君默道,「我不怕死,不等於我就不惜命。何況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去做,我為什麼不逃?」

  「那這一回,你覺得你還有希望逃生嗎?」

  「當然,否則我何必約你出來?」

  桓蝶衣冷笑:「你是想求我放你一條生路?」

  「嚴格來講不能叫『求』。」蕭君默笑了笑,「我今天約你出來,是想跟你做個交易。」

  「交易?」桓蝶衣一怔。

  「是的。我手裡有個情報,可以讓你逮住一個人,這個人對朝廷和聖上來說都很重要。」蕭君默道,「我可以把情報給你,讓你立一大功。」

  「對聖上來說,現在還有什麼人比你和辯才更重要?」桓蝶衣冷哼一聲,「抓住你們,功勞不是更大嗎?」

  「此言差矣!」蕭君默搖搖頭,「你想想,聖上為什麼要抓我和辯才,不就是為了破解天刑盟的秘密嗎?而他破解這個秘密,目的不就是阻止天刑盟危害社稷、禍亂天下嗎?」

  桓蝶衣想了想:「是又怎麼樣?」

  「那你再想想,現在最有可能危害社稷的人是我和辯才嗎?都不是,而是那個一手製造了甘棠驛血案,又授意楊秉均在白鹿原刺殺我的幕後元兇,對不對?」

  「你是說冥藏?」

  「正是。」

  桓蝶衣一想,蕭君默之言確實有道理,於是面色緩和了一些:「你手裡有冥藏的情報?」

  「沒錯。六月十七,冥藏很可能會到江陵來,跟城東富麗堂酒樓的老闆謝吉接頭,謝吉的情況你們反正也掌握了,就在富麗堂守株待兔,便有機會抓到冥藏。」

  「那你告訴我這個情報,是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想麻煩你辦件小事。」蕭君默粲然一笑,湊近她,低聲說了什麼。

  「就這麼簡單?」桓蝶衣狐疑。

  「當然。所以這個交易,對你很划算。」

  桓蝶衣白了他一眼:「你就不怕我翻臉不認人,現在便抓你?」

  蕭君默呵呵一笑:「這裡只有咱倆,你又打不過我,我怕什麼?」

  桓蝶衣看著他,往日兩人打打鬧鬧的一幕幕不斷從眼前閃過,呆了半晌,眼圈忽然紅了。蕭君默看到她的樣子,心中也是五味雜陳,卻故意嬉笑道:「瞧你那樣!多大的人了,還跟小時候似的,動不動就哭鼻子……」

  沒想到這話一說,更是牽動了桓蝶衣的記憶,兩行清淚順著她的臉頰無聲而下。

  蕭君默有些慌神,下意識抬手要去幫她抹淚,又驀然想到兩人目前的身份,便把手縮了回去。小時候,每當桓蝶衣耍小性子、撒嬌哭鬧,蕭君默時常會在指頭上偷偷蘸些墨汁或胭脂,假裝幫她擦淚,把她弄成大花臉,再拿鏡子給她照,最後滿世界跑著讓她追……

  此刻,兩人四目相對,兒時那天真爛漫、兩小無猜的情景彷彿猶在眼前。

  「幫我把淚擦了。」桓蝶衣哽嚥著,以命令的口吻道。

  蕭君默笑笑,伸手擦乾了她的眼淚,然後晃了晃自己的手指:「這回是乾淨的,沒墨汁,沒胭脂。」

  桓蝶衣想笑,卻沒有笑出來,然後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了。

  蕭君默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眼中忽然有淚光閃動。

  夜,玄甲衛監獄,燭光昏暗。

  厲鋒戴著手銬腳鐐,披頭散髮地坐在一間單人牢房中,雙目微閉。這間牢房位於一條走廊的盡頭,與其他牢房相隔甚遠,顯然是為關押重犯所設。

  牢房門外,站著一胖一瘦兩名年輕甲士。

  這時,一個較為年長的甲士從走廊那頭走了過來,兩名甲士躬身行禮:「鄭旅帥。」

  鄭旅帥瞥了牢房中一眼,對二人道:「二位兄弟辛苦了,先下去歇會兒,我要單獨問人犯幾句話。」

  厲鋒聞聲,抬眼瞄了一下,旋即又閉上了。

  兩個甲士對視一眼,面露為難之色。瘦甲士道:「對不起鄭旅帥,大將軍有令,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不得單獨接近人犯。」

  鄭旅帥一笑:「怎麼,兩位兄弟還信不過我?」

  「不敢。只是大將軍下了死令,屬下不敢違抗。」

  話音剛落,鄭旅帥忽然亮出了一張公函:「這是大將軍的手令,看仔細了。」瘦甲士趕緊接過,湊到一旁的燭光下。胖甲士也湊了過來,兩人一起仔仔細細看了三遍,上面的確是李世勣的命令,而且加蓋了大紅官印。

  「看清楚些,免得說本官作假。」鄭旅帥揶揄道。

  「不敢不敢。」兩名甲士奉還手令,然後打開了牢門,返身退到了走廊的另一頭。

  鄭旅帥確認二人已經走遠,才進入牢房,走到厲鋒的面前蹲下,壓低聲音道:「兄弟,讓你受苦了。」

  厲鋒不動聲色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會兒:「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兄弟。」

  鄭旅帥笑了笑:「兄弟,我知道你信不過我,不過事情緊急,我也不能跟你解釋太多。總之,是先生讓我來的,他讓我告訴你,今夜太子可能會來找你對質,你一定得咬死了,千萬別鬆口!」

  厲鋒依舊面無表情:「抱歉,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懂不懂沒關係。」鄭旅帥不以為意,「先生讓我再囑咐你一句,只要你順利完成任務,你的家人便會富貴無憂。」

  最後這句與其說是承諾,不如說是威脅。厲鋒心裡微微一顫,臉上的表情卻毫無變化,甚至索性把眼睛都閉上了。

  「厲鋒,如今像你這樣的忠義之士已經不多了,兄弟我打心眼裡敬佩你。」鄭旅帥動情地說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告辭了,請你一定記住先生的話。」

  厲鋒靜靜坐著,聽見鄭旅帥走出了牢房,然後那兩名甲士走了回來,重新關門落鎖,接著又聽瘦甲士問道:「厲鋒,方才鄭旅帥跟你說什麼了?」

  厲鋒充耳不聞,一動不動仿若石雕。

  「都到這份上了,還充哪門子好漢!」胖甲士罵道。

  「厲鋒,實話告訴你吧,我們是吳王殿下的人。」瘦甲士道,「吳王讓我們盯在這兒,就是想防止有人暗中耍花招,其中也包括李世勣。所以,方才鄭旅帥跟你說了什麼,你必須如實招來,否則的話,吳王恐怕就保不住你家人的平安了。」

  厲鋒暗暗一愣,沒想到這些當朝權貴之間的關係這麼複雜。既然自己一直假裝要讓吳王來保護他的家人,現在絲毫不表態恐怕會露出破綻。思慮及此,厲鋒便淡淡道:「二位,我只是一個階下死囚,搞不懂那些貴人在玩什麼把戲,你們既然這麼關心鄭旅帥跟我說了什麼,那就直接找他去啊,何必來問我呢?」

  「死到臨頭還嘴硬,找抽是吧?!」胖甲士罵罵咧咧。

  「算了算了,這傢伙反正也沒幾天好活了。」瘦甲士勸道,「今晚之事,咱們如實上報就行了,該怎麼做殿下自有分寸,咱們犯不著跟一個死人置氣。」

  說話間,走廊那頭忽然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

  厲鋒心裡咯噔一下:莫非方才那個鄭旅帥真是先生派來傳話的?太子果然找自己對質來了?

  正自狐疑不定時,幾名鎧甲鋥亮的軍士擁著一個錦衣華服的年輕人來到了牢門前。那一胖一瘦兩名甲士似乎嚇了一跳,慌忙跪伏在地:「叩見太子殿下。」

  果然是太子!

  厲鋒眯眼望著牢門外的年輕人,可惜光線昏暗,看不大清楚他的長相,但臉部輪廓依稀便是自己見過的畫像上的模樣。此外,這個人右腿微跛,手上拄著一根金玉手杖,這些特徵也跟冥藏先生的描述完全一致。

  「都下去。」太子沉聲道。

  那兩名甲士面面相覷,都不知該怎麼辦。

  「滾!」太子忽然一吼,兩人嚇得一骨碌爬起來,嗵嗵嗵跑了出去。

  太子轉過身子,面朝牢房。他的臉一半落在黑暗中,一半落在昏暗的燭光下。厲鋒努力想看清他的五官,可惜總是看不真切。

  「你就是厲鋒?」太子聲音不大,卻隱隱透著一股倨傲和威嚴。

  「才幾天不見,殿下就把我忘了嗎?」厲鋒淡淡一笑。

  「是誰指使你來誣陷本太子的?」

  「殿下,現在演這齣戲還有意義嗎?反正我已經招了,當著天子的面一五一十都說了,生米已經做成了熟飯,你還是省省力氣吧。」

  「厲鋒,不管是誰派你來害我,他能給你的,本太子都能十倍百倍地給你!只要你跟聖上說實話。」

  「我說的都是實話呀!」厲鋒又是一笑,「你給我看了杜荷、魏王和杜楚客的畫像,讓我幹掉他們三個。這不是你親口說的嗎?你還想讓我說什麼實話?」

  「厲鋒!」太子顯然動怒了,「別跟我裝瘋賣傻,本太子從來沒見過你,怎麼可能指使你殺人?!本太子今天來,是給你一個迷途知返的機會,你可別不識好歹!」

  厲鋒哈哈一笑:「那我可能要讓你失望了。我向吳王和皇上坦白一切,正是因為我後悔做了你的殺人刀,所以我現在想棄惡從善了。」

  太子冷哼一聲:「你以為吳王承諾要保你的家人,就真的保得住嗎?實話告訴你,本太子的勢力比他大多了!整個西域,上自官府下至江湖,都有我的人,包括你的家鄉高昌。說白了,我要讓你的家人三更死,他們絕對活不過五更!吳王算什麼東西,他怎麼鬥得過我?我勸你還是別指望他了,好好替你的家人想想吧!」

  厲鋒心裡頻頻冷笑,因為他的家人根本不需要什麼吳王保護,真正能保他家人平安的其實是冥藏先生王弘義。當然,太子不可能知道這些。這個目空一切的太子看來是驕橫慣了,自以為能夠掌控別人的命運,殊不知這回已經掉進了一個死局!也虧得他三更半夜還跑到牢裡來威脅自己,只可惜把勁使錯了地方。事到如今,不管他再怎麼垂死掙扎,都逃不脫被廢黜的命運了。

  「殿下,事已至此,你還是去跟皇上懺悔吧,別在這兒浪費時間了。」

  厲鋒說完,再次閉上了眼睛。

  「呵呵,該懺悔的人恐怕不是本太子,而是你的主子吧?」一個陌生的聲音忽然響起。

  厲鋒感覺不對勁,猛然睜開眼睛,只見另一個與「太子」服飾相同、體貌相近、同樣拄著一根金玉手杖的年輕人正站在牢門前,之前的那個「太子」和幾名侍衛同時跪地:「叩見太子殿下。」

  「都起來吧。」後面來的這個太子邪魅一笑,「瞧瞧,咱這一會兒一個太子的,都把厲鋒給弄糊塗了。」

  他正是李承乾。

  厲鋒瞠目結舌地看著眼前的一幕,意識到自己被耍了,而眼看就要完成的任務也功虧一簣了。

  那名假太子退了下去。

  李承乾笑吟吟地看著厲鋒:「喂,姓厲的,你從沒見過本太子,卻敢玩一場這麼大的賭局,你和你的主子,膽子也是夠大的。」

  「殿下,這裡太暗,所以我才會認錯人,但是我剛才說的都是實話,你指使我殺人的事情還是賴不掉的。」厲鋒還在盡最後的力量垂死掙扎。

  「厲鋒,都到這一步了,你還在狡辯!你到底是在侮辱朕的智慧呢,還是在賣弄自己的愚蠢?」李世民淡淡說著,從暗處走了出來。太子和幾名侍衛要跪地行禮,被他一抬手止住了。

  厲鋒瞬間明白了一切,遂苦笑不語。

  「厲鋒,就算朕相信你剛才認錯了人,可聲音你也認不出來嗎?」李世民微笑道,「昨日朕問你的最後一個問題,你還記得吧?朕問你這兩年來,你是否一直在陪太子練武,你說是。可現在你不但認不出太子,連聲音都聽不出來,這可能嗎?」

  厲鋒知道一切已經無從挽回,反而感覺輕鬆了,笑笑道:「陛下的連環計果然高明!先是讓鄭旅帥假裝給我傳話,給我植入了一個太子會來的念頭,然後假太子出現的時候,我便下意識地相信了他。沒錯,這麼看來,我確實愚蠢。」

  「你的愚蠢還不止於此。」李世民一笑,「讓鄭旅帥給你傳話,有兩個目的,一個你剛才說了,還有一個,就是要測試你的反應。結果,你便一連犯了好幾個錯誤,你知道都是些什麼錯誤嗎?」

  厲鋒搖頭:「願聞其詳。」

  「第一,假如你真是太子派出的殺手,而沒有別的主子,那麼當一個陌生人突然代表主子來給你傳話,你的正常反應絕不會是冷淡和克制,而應該是莫名其妙,把對方當成瘋子才對。可你卻異常冷靜地聽他說完了那些話,儘管表面上說你聽不懂,實際上你的態度早把你出賣了。換言之,只有一個執行秘密任務的人,才有可能耐著性子聽一個暗樁給你傳話,對不對?就算你不太信任他,可你心裡卻會想——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反正聽一聽總沒有壞處,萬一他真是你主子派來的呢?」

  厲鋒啞然失笑。

  皇帝居然把自己的心思摸得這麼透,真是令他既驚且佩。

  「第二,就算你是生性極其克制的人,但如果你心裡面沒鬼,那麼當那兩名看守問起的時候,你便沒有理由對他們隱瞞了。因為對一個並未負有特殊使命的人來講,鄭旅帥那番話完全是不知所云的東西,你至少應該覺得詫異,覺得鄭旅帥很可笑,然後把這樣的想法表露出來。可你沒有,你依然還在克制。這只能證明,你心裡有鬼。」

  厲鋒心裡很服氣,能夠敗在這麼厲害的皇帝手下,他也沒什麼好怨恨的了。

  「再說第三,無論之前如何,當那兩名看守告訴你他們是吳王的人時,你就更沒有任何保守秘密的理由了。如果你真是太子派出的殺手,在你已然招供,只有吳王可以保你家人平安的情況下,你肯定會把鄭旅帥告訴你的話全都吐出來,因為只有這麼做,對你才有好處。可你沒有,這只能證明,在你心裡,真能保你家人平安的並不是吳王,而是你真正的主子,即鄭旅帥口中的『先生』,也就是策劃了這一整場陰謀的那個幕後主使!對不對?」

  厲鋒無話可說,臉上唯有苦笑。

  「實際上到這個時候,朕已經有充分的理由斷定,這個刺殺案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陰謀,目的便是搆陷太子!所以,後面的假太子這場戲,其實完全可以不必演,可朕一時來了興致,還想看看你會如何演戲,於是才讓假太子出場,結果你便再次中計了。」李世民一臉譏嘲,「厲鋒,你可能是一個不錯的殺手,只可惜,想跟朕玩心眼,你還不夠資格。」

  厲鋒無奈地點點頭:「陛下高明,我厲鋒願賭服輸。」

  「既然你也心服口服了,那現在是不是該告訴朕,你真正的主子是誰了?」

  「很抱歉,陛下,雖然我很敬佩你,但這事我是不會說的。」

  「厲鋒!」李承乾怒道,「你這麼替你主子賣命,就不怕朝廷滅你三族?」

  厲鋒呵呵一笑,卻並不答言。

  李世民知道,此刻他的家人一定早被主謀之人控制起來了,美其名曰保護,其實是扣為人質,以確保厲鋒不會出賣他。

  「你還笑得出來?!」李承乾氣得踹了牢房的欄杆好幾腳,把牢門上的鐵鏈踹得叮噹亂響,「滅族是很好玩的事情嗎?」

  「承乾,少安毋躁。」李世民沉聲道,然後看著厲鋒,「厲鋒,只要你如實招認,朕不但可以免你死罪,還可以授你個一官半職。另外,朕還可以答應你,不管你的家人如今身在何處,朕都可以盡全力幫你找到他們,怎麼樣?」

  厲鋒聽罷,眼中閃現出一絲光芒,似乎心有所動,但瞬間便又黯淡了下去。

  冥藏的手段他很清楚,一旦他這邊招供,冥藏那邊立刻會讓他的家人死無葬身之地,根本等不到朝廷出手相救。

  「陛下,多言無益,你殺了我吧。」厲鋒淡淡說完,再度閉上了眼睛,又變成了一動不動的石雕模樣。

  「父皇!」李承乾又急又怒,「不必跟他囉唆了,其實這事很明顯,就是四弟在背後搞的鬼。」

  「住口。」李世民臉色一沉,「沒有任何證據,豈能胡亂猜疑?!」

  李承乾憤憤不平,卻又無話可說。

  「時辰不早了,回東宮歇息吧,此事朕自會處置。」李世民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這就是解除對李承乾的軟禁了,可他無端被擺了這麼一道,胸中的怒火又豈是解除軟禁可以消弭的?

  李承乾又狠狠踹了牢門一腳,門上的鐵鏈又是一陣叮噹亂響。

  此時的李承乾隱隱覺得,雖然父皇表面上也在盡力追查製造這個陰謀的幕後黑手,但又顯得過分冷靜。換言之,父皇內心的真實意圖,很可能是要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倘若如此,那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來討回公道了!

  李承乾在心裡說。

  夜裡戌時二刻左右,江陵縣的雲水客棧突然燒起了大火。

  這場火燒得十分蹊蹺:客棧裡的兩三百個住客先是聽到有人大喊「走水了」,於是紛紛拎著行李跑出房間,卻沒見哪裡有火,愣了片刻之後,才看見後院馬廄、前院灶屋和二樓的幾間客房同時起火,而且一燒起來便極為迅猛,彷彿有人事先給它們潑了油一樣。

  不管是不是人為縱火,反正大火是燒起來了,幾百個客人驚恐萬狀,爭先恐後地擁向客棧的前門和後門。

  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此刻,埋伏在客棧周圍的玄甲衛和捕快們同時從暗處衝了出來,卻都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辦。客棧對面的茶肆裡,裴三望著衝天而起的火光,大叫道:「一定是蕭君默他們故意縱火,製造混亂!」

  「這還用你說?」桓蝶衣掃了他一眼,「快想想該怎麼辦吧,否則人犯就趁亂逃了。」

  裴三一下沒了主意。眼下裴廷龍和薛安都在荊州府廨,若是派人去請示,一來二去客棧裡的人就全跑光了。無奈之下,裴三隻好堆起笑臉:「桓隊正,您是咱玄甲衛的老將了,處置這種突發情況最有經驗,您下令吧,該怎麼做,我聽您的。」

  「這你可別問我。」桓蝶衣冷冷一笑,「您是裴將軍的家將,他不在的時候,我們不都得聽您的嗎?我怎麼敢擅自做主呢?」

  裴三急得抓耳撓腮,忽然有了主意:「要不,咱索性衝進去,把客棧裡頭的人全都抓起來,這樣蕭君默他們就一個也跑不掉了,你看怎麼樣?」

  桓蝶衣點點頭:「嗯,是個好主意,我聽裴隊正的。」

  裴三大喜,立刻拔出佩刀,對手下道:「弟兄們,跟我來!」

  桓蝶衣暗自一笑,帶著紅玉、羅彪等人,緊隨裴三衝向了對面的客棧。

  眾人衝進客棧的時候,只見裡面火光熊熊、黑煙滾滾,幾百個住客狼奔豕突、四處亂竄,場面極度混亂,雖然玄甲衛在門口拚命阻攔,還是有不少人逃了出去。桓蝶衣忙對裴三道:「裴隊正,依我看,得趕緊派人去通知各城門緊急關閉,以防人犯逃出城去。」

  「對對對,還是桓隊正想得周到。」裴三連連點頭。

  「咱們分頭行動吧。」桓蝶衣又道,「你在這裡抓人,我去通知各城門。」

  「那就有勞桓隊正了。」裴三對她的高度配合十分感激。

  桓蝶衣旋即對紅玉和羅彪道:「你們協助裴隊正進去抓人,絕不能再放跑一個!」

  紅玉和羅彪面面相覷,不明白她今晚怎麼變得如此賣力。桓蝶衣見他們都愣著,頓時臉色一沉:「沒聽見我說的話嗎?快去!」二人無奈,只好跟著裴三衝了進去。

  桓蝶衣隨即分派手下前往北門、西門和南門,然後又對一旁正在抓人的四五名甲士道:「別抓了,跟我去東門,快!」

  幾名甲士聞令,立刻跟她快步走出了客棧大門。臨出門時,桓蝶衣還對守在門口的玄甲衛和捕快道:「都給我守住了,出來一個抓一個,要是讓人犯跑了,我唯你們是問!」

  眾甲士和捕快諾諾連聲。

  桓蝶衣帶著那四五名甲士來到茶肆後巷,有六七匹馬正拴在幾棵梨樹下。眾人解開韁繩,翻身上馬,飛快朝東門馳去。

  片刻後,一行人風馳電掣地到了東門。桓蝶衣一馬當先,掏出腰牌對守門士卒晃了晃,大聲道:「我是玄甲衛隊正,方才有沒有四五個人從這裡出城了?」

  眾士卒相顧愕然,為首隊正忙道:「時辰還早,進進出出的人很多,不知您問的是哪些人?」

  「一群笨蛋!」桓蝶衣大怒,回頭對手下甲士道,「你們快出城去追!」

  這四五個甲士得令,立刻拍馬馳出了城門。桓蝶衣看著他們呼嘯而去,對守門隊正道:「立刻關閉城門,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眾士卒趕緊去關城門。

  那四五名甲士馳出一丈開外後,其中一人忽然勒住韁繩,回過頭來,用一種複雜的目光望著城門。

  他就是蕭君默。

  其他幾個身披黑甲的人,是辯才、楚離桑、華靈兒和米滿倉。

  白天在茶肆後巷,蕭君默請桓蝶衣幫忙的「小事」,便是讓她找五套玄甲衛鎧甲,外加五把龍首刀、五匹焉耆馬。這些對桓蝶衣而言自然是小事,不過她卻有些詫異,不知道光憑這些,蕭君默如何在玄甲衛的監視和包圍下走出雲水客棧的大門。直到今夜大火突然燒起來,桓蝶衣才恍然大悟,不得不佩服他的聰明。

  蕭君默的這個脫困計畫很簡單,卻非常奏效。他唯一要確保的,便是這場大火不能傷害任何一個無辜,所以才會在點火之前把房間裡的所有客人全都叫了出來。此外,他事先也估算過這個客棧的價值,所以硬是從米滿倉那裡「借」了二十金,提前放進了客棧老闆的櫃檯裡。他知道,老闆逃生之前一定會發現那些金子。

  蕭君默料定,大火一起,玄甲衛肯定只顧著控制客棧裡的數百號客人,絕對沒想到他們早已假扮成玄甲衛,所以在該計畫中,蕭君默的打算是趁亂就逃,並沒有讓桓蝶衣送出城門的這個環節。但是,桓蝶衣為了確保他們順利逃走,也為了多送蕭君默一程,才故意大聲提醒裴三要封閉城門。當時蕭君默已經混進了玄甲衛當中,正忙著裝模作樣地抓人,一聽桓蝶衣之言,便明白她的意圖了,於是很默契地跟她配合了一把。

  此刻,兩扇城門正慢慢合上,蕭君默和桓蝶衣遙遙相望,誰都不願把目光挪開。直到城門之間只剩下一道縫隙時,蕭君默才抬手做了個幫她抹眼淚的動作,然後晃了晃手指。遠處的桓蝶衣淒然一笑,旋即掉轉馬頭,疾馳而去。

  城門徹底關閉,蕭君默慢慢放下了手。

  「喂,」華靈兒湊近楚離桑,碰了碰她,不無醋意道,「那黑甲女子是什麼人?好像跟蕭郎關係不一般啊!」

  「你剛才不都聽見了嗎,玄甲衛隊正。」楚離桑冷冷道。看見這種場面,她自己也沒什麼好心情,更懶得回答她的問題。

  「這我當然知道,我問的是她和蕭郎私底下的關係。」

  「那你該去問蕭郎,幹嗎問我?」楚離桑旋即拍馬,自顧自先走了。

  華靈兒討了個沒趣,又問米滿倉:「哎,他倆的關係你知道嗎?」

  米滿倉一整天都在心疼被蕭君默強行「借」走的二十金,所以也沒心思搭理她,一提韁繩也走了。

  華靈兒翻了個白眼,剛想問辯才,辯才忽然嘟囔了一句:「這丫頭,跑那麼快幹嗎?」說著便追楚離桑去了。華靈兒愣了愣,索性對著蕭君默的背影喊:「喂,蕭大情聖,人家美女甲士早走了,城門也關了,你還捨不得走嗎?」

  蕭君默緩緩掉轉馬頭,看都不看她一眼,猛地一拍馬臀,噌地一下從她身邊飛馳而過,轉眼便沒入了夜色之中。

  「這幫傢伙,一個個都吃錯藥了?!」華靈兒大為懊惱,趕緊拍馬追了上去。

  太極宮,西海池。

  麗日當空,池上波光瀲灩,岸邊柳綠花紅。

  一艘裝飾華麗的畫舫靜靜泊在岸邊的樹蔭下。李世勣匆匆走過來的時候,看見趙德全和一群宦官宮女都站在岸上,唯獨不見皇帝。

  一大清早,李世勣就接到了宮中內使的傳召,說聖上在西海池召見他。李世勣一聽就知道,皇帝要跟他談的事情肯定非同小可,連忙趕了過來。

  「內使,聖上他……」李世勣低聲問趙德全。

  趙德全朝畫舫努努嘴:「大家在船上。」

  「聖上他……有心事吧?」李世勣心裡有些惴惴。

  趙德全嘆了口氣,湊近他:「大家昨晚一夜沒闔眼。」

  李世勣微微一驚。

  前幾天皇帝設計識破厲鋒之後,便把這事擱下了,再沒有旨意下來,李世勣也沒敢問。現在看來,皇帝要談的事一定與這個搆陷太子案有關。換句話說,這個案子到底要不要徹查,或者該如何了結,皇帝心裡肯定有答案了。

  李世勣輕輕踏上畫舫,剛要在船頭跪下行禮,艙中便傳出皇帝的聲音:「在這種地方,就不必拘禮了,進來吧。」李世勣推開艙門,走了進去,看見皇帝正盤腿坐在一張錦榻上,雙目赤紅,臉色憔悴,看上去絕不僅是一夜沒闔眼,而更像是幾天幾夜不眠不休了。

  皇帝這幾天到底經歷了什麼?

  李世勣的心情越發沉重。

  「知道朕為何約你到海池來嗎?」李世民道,示意李世勣坐下。

  「臣駑鈍,還請陛下明示。」李世勣小心道。

  李世民呵呵一笑:「你不是駑鈍,你是太謹慎了,怕朕說你是揣測聖意,對嗎?」

  李世勣咧嘴笑笑:「皇上聖明。」

  「皇上聖明?」李世民忽然苦笑,「人人都會說皇上聖明,可又有幾人能知這當皇帝的苦衷?這世上終歸有些事情,是連朕也聖明不起來的!」

  「臣慚愧,未能替陛下分憂……」

  「有些憂你也分不了。」李世民袖子一拂,起身下榻,走到一扇敞開的舷窗前,望著外面的景色,「就說眼下這兄弟鬩牆的憂吧,你能幫朕分嗎?」

  兄弟鬩牆?!

  這四個字在此時的李世勣聽來,猶如平地一聲驚雷。看來,皇帝已經認定魏王李泰就是這起案件的幕後黑手了,所以才會陷入一個兩難之境:若要還太子一個公道,就必須處置魏王;若要放過魏王,則又對太子不公。俗話說掌心是肉,掌背也是肉,奪嫡之爭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任何一個當皇帝、當父親的人,都沒有辦法輕鬆面對,更難以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解決之道。李世勣不禁想,若換成自己,恐怕早就愁白頭了。

  「陛下,此案尚未深入調查,到底是誰指使厲鋒搆陷太子,現在還不好說……」

  「你不必安慰朕了。」李世民又苦笑了一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誰。」

  李世勣沉默了。

  「朕今天找你來,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結案的辦法。」李世民轉過身來,看著他。

  皇帝居然用「商量」這個詞,把李世勣嚇了一跳。他慌忙站起來,俯首躬身道:「請皇上下旨。」

  「如果只是下一道旨這麼簡單,朕早就下了,又何必找你來?」李世民道,「這個案子,朕必須給太子,也給朝野上下一個交代,但是厲鋒又隻字不吐,看樣子是什麼都不會說了,所以,最後就只能由朝廷來給出一個說法。你明白朕的意思嗎?」

  李世勣迅速聽出了言外之意,略為沉吟,道:「陛下,太子生性直爽,喜歡憑性情做事,這些年也得罪過不少人,故臣以為,想要設局搆陷太子的人,似乎也不太難找。」

  李世民對他這麼快就領會了自己的意圖感到滿意,點點頭道:「嗯,那你說說,什麼人具有搆陷太子的動機?」

  李世勣思忖了一下,道:「前伊州刺史,陳雄。」

  李世民啞然失笑:「就是那個娶了十二房妻妾、小舅子多如牛毛的傢伙?」

  「正是。」

  數月前,太子李承乾以陳雄的幾個小舅子為突破口,設計讓陳雄自動暴露,朝廷隨後便將陳雄判了斬刑,家產全部抄沒,妻兒均流放嶺南。如此看來,陳雄一家人的確具有報復太子的動機。

  「可是,陳雄已死,親屬也都已流放,還有誰能做局搆陷太子?」李世民問。

  「陳雄之子陳少傑。」

  「他不也在流放之列嗎?」

  「是流放了。不過陛下,請恕臣直言,這些年來,從嶺南逃走的流刑犯,並不在少數。陳少傑當然也有可能從嶺南逃回,潛入長安,暗中策劃這場搆陷太子的陰謀。」

  李世民思忖著:「那,陳少傑是怎麼找上厲鋒的?」

  「陳少傑在伊州,厲鋒在高昌,兩地距離並不太遠,如果說他們之前就認識,也是合理的。此外,陳雄的小舅子曾被抓入東宮陪太子練武,所以陳少傑就利用這一點,讓厲鋒以此身份誣陷太子。這也能說得通。」

  李世民微微頷首:「還有一點,厲鋒憑什麼替陳少傑賣命?」

  李世勣想了想,道:「陳少傑既然是前伊州刺史之子,在西域經營日久,自然會有一些勢力,而且可能還會有一些隱秘的財產,是朝廷未曾發現和抄沒的。因此,陳少傑便可以利用金錢和江湖勢力對厲鋒軟硬兼施或直接綁架他的家人,迫使他聽命。」

  「這倒也說得通。」李世民淡淡一笑,「如此一來,作案動機有了,作案手段也算合理,可還有最後一點,就是作案時間。」

  李世勣明白皇帝的意思,道:「這一點也請陛下放心,臣只要跟嶺南當地官府知會一聲,讓他們統一口徑,說陳少傑三個月前便已潛逃,那他便有充分的時間可以籌劃這些事了。」

  李世民點點頭,旋即想著什麼:「朕還是有一個顧慮……」

  「敢問陛下顧慮什麼?」

  「這個陳少傑,為人怎樣?」

  李世勣聽懂了,皇帝這是擔心把一個好人給害了,道義上會有虧欠。

  「陛下勿慮,據臣所知,這個陳少傑也是一個惡少紈袴,當時陳雄那些小舅子幹的傷天害理之事,此人一概有份。說難聽點,這種人活在世上就是個禍害,死不足惜。」

  李世民又沉吟片刻,終於下定決心:「好吧,就這麼辦,具體事宜,由你全權處置。」

  「臣遵旨。」

  「你把手頭的事情都放下,先辦這件事,做完之後,便將厲鋒、陳少傑二人斬首示眾,並將案情真相佈告天下,以安朝野人心。」

  「是,臣即刻去辦。」

  至此,李世民才稍稍舒了一口氣。他重新轉過身去,久久凝望著窗外嫵媚秀麗的夏日景緻,眼神忽然有些迷離,旋即自語般道:「朕辛辛苦苦打下的這片江山,到了朕百年之後……還能太平嗎?」

  李世勣保持著沉默,彷彿沒有聽見。

  親耳聽見皇帝發出這種感慨,對人臣來講可不是什麼好事;尤其是當這種感慨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暴露了皇帝原本深藏的脆弱和感傷時,人臣更是必須裝聾作啞。

  這是一個臣子不可或缺的自我修養。

  李世勣深諳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