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真跡

  蕭君默一行五人離開荊州江陵後,連夜馳出了近百里,然後在長江北岸的一處渡口雇了一艘大帆船,把五匹焉耆馬都牽了上去,之後沿長江東下,經岳州、鄂州等地,七八天後在彭蠡湖北面的江州舍船登岸,繼而一路曉行夜宿,途經黃山、歙州、睦州等地,最後橫渡之江,終於在十餘天后抵達越州山陰。

  雖然一路上關卡眾多,但因五人都穿著玄甲衛制服,加之蕭君默本來就是玄甲衛,能夠應對裕如,所以每次都能順利過關。這一路走來,基本上也算暢通無阻,蕭君默的心情放鬆了許多,唯一讓他感到困擾的,便是辯才每天都要拉著他和大夥商討新盟主之事。

  華靈兒對此表現得最為積極,總是跟著辯才一唱一和,還口口聲聲叫他「盟主」,把蕭君默搞得哭笑不得。楚離桑對此顯然也是贊同的,只是表現得比較含蓄矜持,不像華靈兒那麼誇張。米滿倉對此也很支持,不過他的理由可不是什麼「對抗冥藏、守護天下」,而是蕭君默當上盟主之後,比較有能力償還欠他的二十金。

  這些日子,蕭君默也不是沒有深入考慮過這件事,但終究覺得自己太過年輕,又缺乏江湖經驗,沒有足夠能力領導這樣一個古老而龐大的組織。抵達山陰的這天夜裡,在城南的一處客棧中,辯才又把大夥召集了起來,再度舊事重提。蕭君默只好如實表達了自己的顧慮。辯才一聽便道:「蕭郎,貧僧不是講過很多次了嗎?你怕沒經驗,我可以輔佐你啊!」

  「是的盟主,我們都可以輔佐你,做你的左膀右臂!」華靈兒眉飛色舞道。

  蕭君默沉默片刻,忽然看著辯才道:「法師,我倒是有一個想法。」

  「什麼想法?」

  「您來當盟主,我來輔佐您。」

  辯才一愣,旋即苦笑:「貧僧都這把年紀了,要論經驗,多少還是有一些,可哪有那個本事當盟主呢?」

  「法師過謙了。」蕭君默道,「您是左使,天刑盟的二號人物,照理說沒有人比您更有資格繼任盟主。」

  「左使有什麼用?真要論資排輩的話,王弘義是冥藏舵主,又是王羲之的後人,他不是比我更有資格嗎?」

  蕭君默語塞。

  「蕭郎啊,道理其實你也都明白,只有德才兼備之人,才有資格做這個天刑盟的盟主。貧僧雖然自忖德行不虧,怎奈才幹實在有限啊!」

  蕭君默又想了想:「法師,天刑盟有那麼多分舵,難道咱們就不能找到一個既忠誠又能幹的人?」

  「不行,我現在就認你是盟主了,其他人我都不認!」華靈兒插言道。

  蕭君默苦笑:「華姑娘,你的看法大夥都知道了,現在先讓左使說話好嗎?」

  華靈兒撇了撇嘴。

  「法師,您好好想想。」蕭君默對辯才道,「天刑盟的舵主裡面,還有哪些既可靠又不乏才幹之人?」

  辯才沉吟了一會兒,道:「仔細想起來,倒也不是沒有。」

  蕭君默眼睛一亮:「您快說,都有誰?」

  「揚州有一個分舵,舵主叫袁公望,為人忠義,生性沉穩,當年盟主交辦的事,都做得挺不錯,要論德才兼備之人,他倒可以算一個。」

  「這個分舵叫什麼?」

  「舞雩。」

  蕭君默迅速回想了一下,脫口而出:「遐想逸民軌,遺音良可玩。古人詠舞雩,今也同斯歡。此人是東晉龍驤將軍袁嶠之的後人?」

  「正是。」

  袁嶠之屬於陳郡袁氏家族,在東晉也是著名的世家大族之一,他在蘭亭會上分別寫了一首四言詩和一首五言詩。方才蕭君默引用的,只是其中那首五言詩的一半,全文是:

  四眺華林茂,俯仰晴川渙。激水流芳醪,豁爾累心散。

  遐想逸民軌,遺音良可玩。古人詠舞雩,今也同斯歡。

  「法師,除了這個袁公望,還有誰?」蕭君默問。

  辯才又想了想:「齊州,虛舟分舵,庾士奇。此人精明強幹,對盟主也很忠誠。」

  「仰懷虛舟說,俯嘆世上賓。朝榮雖雲樂,夕斃理自回。」蕭君默隨口吟了出來,「此人是庾友、庾蘊兄弟的後人?」

  辯才點點頭:「準確地說,是庾蘊的後人,庾蘊是虛舟分舵的第一任舵主。」

  庾友、庾蘊兄弟屬於潁川庾氏家族,也是東晉煊赫一時的世家大族,與王氏、謝氏、桓氏並稱為東晉的四大士族。庾友在蘭亭會上寫了一首四言詩,庾蘊寫了一首五言詩。蕭君默方才所引,正是庾蘊的詩。

  「法師,還有嗎?」蕭君默又問。

  辯才搖搖頭,嘆了口氣:「歷經幾百年離亂,一些分舵後繼無人,已然消泯於江湖,還有的如今在朝中身居高位,就不提了。」

  在朝中身居高位?

  蕭君默驀然想起了魏徵的臨川分舵,還有那個潛伏在朝中、至今尚未暴露的「玄泉」。他剛想跟辯才打聽這個玄泉的真實身份,可轉念一想,眼下還不是打聽這個的時候,便道:「夠了,法師,有此二人足矣!晚輩以為,咱們取出《蘭亭序》和盟印之後,應該去會一會舞雩和虛舟二位先生。倘若他們至今仍然忠於天刑盟,並且本人也願意的話,不妨從中推舉一位,繼任盟主。」

  「我不同意!」華靈兒大聲道,「我跟他們素不相識,憑什麼要推他們當盟主?」

  蕭君默苦笑:「華姑娘,咱倆之前不也是素不相識嗎?你又憑什麼一定要推我呢?」

  「可現在認識了啊!不但認識,我還非常瞭解你,知道你是一個有勇有謀、重情重義的大丈夫,還是一個風度翩翩、英俊瀟灑的美男子,這還不夠嗎?」

  楚離桑冷冷一笑:「華姑娘,咱們這是在推舉盟主,又不是在挑選夫君,跟風度翩翩、英俊瀟灑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了!」華靈兒眼睛一瞪,「讓我聽一個美男子的號令,我樂意;要是讓我聽一個糟老頭的,那我可不幹!」

  在場四人聞言,除了米滿倉聽得呵呵直樂,其他三人都不免皺了眉頭。

  「華姑娘,」蕭君默忍不住臉色一沉,「左使在此,誰更適合當盟主,要以何種標準來選人,也該由他老人家定奪,不應該由你來定吧?」

  「我……」華靈兒語塞,轉臉問辯才,「左使,那您說,到底該怎麼辦?」

  辯才一聲長嘆,看著蕭君默:「蕭郎,你真的不願意承擔這個責任嗎?」

  蕭君默苦笑了一下:「法師,晚輩的確難當大任。退一步說,就算晚輩不揣淺陋應承了,那也得下面的分舵擁戴支持吧?否則一個空頭的盟主又能做什麼事?如今既然還有袁公望和庾士奇這兩個合適的人選,咱們就應該去找他們,跟他們一塊商議這件事,即使到頭來他們都不願意,但只要他們的看法跟您一致,也能表態支持晚輩,那到時候由晚輩來做這個盟主,不就更為名正言順,晚輩也能做得心安一些嗎?」

  辯才聞言,不禁泛起笑容,頻頻點頭:「還是蕭郎思慮周詳啊!你說得有道理,是貧僧疏忽了。」

  「左使,請恕屬下不敬。」華靈兒又發話了,「我覺得蕭郎這話根本就沒道理。」

  蕭君默笑了笑:「那就請華姑娘說說,我怎麼沒道理了?」

  「蕭郎,我說你好歹也是混過官場的人,怎麼就不懂人心呢?這世上有幾個人不喜歡權力的?何況還是白白送上門的權力?要照你說的,咱們把盟主的大印屁顛屁顛地給人送過去,我看這姓袁的和姓庾的不搶破頭才怪,怎麼可能不願意?」

  「華姑娘,別把世人都想得那麼不堪嘛。」蕭君默淡淡笑道,「世上固然有很多爭權奪利的小人,但也不乏淡泊名利的君子。如果袁公望和庾士奇都是左使說的忠義之士,那麼我相信,他們就會從組織存亡和天下安危的角度來考慮這件事,而不是像你說的,一看到盟主的大印就開搶。」

  「哼!」華靈兒一聲冷笑,「依我看,也就你是淡泊名利的君子,別人可都精著呢,不像你這麼傻!」

  「是啊,我就是不夠精明嘛,所以我說我不適合當這個盟主啊!」蕭君默一笑,抓住她的話柄,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可你還硬要讓我當,這不是既害了我又害了天刑盟嗎?」

  「你……你不是不夠精明,而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華靈兒覺得自己明明有理,可不知道怎麼就有些詞窮了。

  「這不還是很危險嗎?」蕭君默兩手一攤,「萬一我一糊塗起來,恰好把組織害了怎麼辦?」

  「我……我說不過你。」華靈兒氣得跺腳,「反正我就認你是盟主,別人來我都不認!」說完,氣呼呼地轉身出去,砰的一聲把門重重帶上了。

  眾人面面相覷,蕭君默不覺苦笑。

  翌日清晨,曙光初露,蕭君默一行五人身著便裝從客棧出來,在辯才的帶領下,策馬朝西南方向馳去。

  今日,他們便要完成此行最重要的一件事——取出《蘭亭序》真跡和天刑之觴。

  辯才告訴他們,這兩樣東西都埋在蘭渚山上。一想到歷經千難萬險之後,終於要一睹《蘭亭序》真容,進而窺破隱藏在它背後的種種秘密,蕭君默的心情不禁有些激動。

  蘭渚山位於山陰縣西南二十多里處,眾人不消片刻便來到了山腳下。蕭君默此前調查辯才時便已知道,這裡就是當年王羲之與眾友人舉行蘭亭會的地方。在盛夏的陽光下,蕭君默舉目四望,但見滿山草木翠綠蔥蘢,間或有一兩道飛瀑如同白練一般掛在山崖,果然正如王羲之在《蘭亭序》中所描繪的那樣: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

  辯才一馬當先,帶著眾人策馬走上蜿蜒曲折的山道。

  「法師,據我所知,您和智永法師當年離開江陵回到越州,便是隱居於此山吧?」蕭君默問。

  辯才一笑:「貧僧的事情,還有什麼是蕭郎不知道的?」

  「晚輩所知道的,也就到這裡為止了。」蕭君默道,「對了,說到這個,我倒想起來了,幾年前魏王修纂《括地誌》,似乎派了不少人到這裡來,也不知道在找什麼。」

  「事到如今,他們找什麼,蕭郎還猜不出來嗎?」

  蕭君默笑了笑:「現在自然是可以猜到了。我想,他們定是要尋找智永法師的墓穴,或者是舍利塔之類的。」

  「蕭郎猜得沒錯。只可惜,他們就算是把這座山刨一個遍,也斷斷找不到。」

  「依我看,智永法師圓寂之後,肯定都沒有修墓起塔吧?」

  「還是蕭郎聰明。」辯才苦笑了一下,「先師若是修墓起塔,那麼世間所有覬覦《蘭亭序》之人,不管是魏王、皇帝還是冥藏,不就能一個個按圖索驥找過來了嗎?」

  說話間,眾人來到了一片茂密的竹林前,馬兒進不去,眾人便將馬匹系在山道旁,隨辯才走進了竹林。這片竹林很大,幽深靜謐,此時外面已是豔陽高照、暑氣蒸騰,竹林中卻是一片清涼。山風徐來,拂過面頰,吹動竹葉沙沙作響,更是令人心曠神怡。

  約莫走了一刻鐘,辯才領著眾人走出竹林,眼前是一片山坳中的空地。讓蕭君默沒想到的是,這裡居然藏著一片塔林,放眼望去,足有近百座高矮不一、造型各異的墓塔坐落其間。在蕭君默的印象中,似乎只在嵩山少林寺見過如此壯觀的塔林。

  「法師,這裡為何有這麼多墓塔?」蕭君默詫異。

  「此地山清水秀,遠離塵囂,不正是出家人最好的埋骨之地嗎?」辯才淡淡道,「自魏晉南北朝數百年來,歷代多有名僧歸葬此處,就比如王羲之的方外好友支遁法師。」

  蕭君默知道,支遁是東晉年間的一代高僧,精通老莊,深研佛法,於剡縣立寺行道,常與王羲之、謝安、許詢、孫綽等當時名士游處,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曾奉詔入京宣講佛法,後來圓寂於剡縣,卻不知他的墓塔竟然是在此處。

  眾人來到塔林中央,辯才指著一座三丈多高的磚塔道:「這座便是支遁法師的靈塔。」蕭君默依言望去,但見一座單層密簷的六角形磚塔,上有塔剎,中間是塔身,下面是須彌座,疊簷七重,看上去很有氣勢。

  一般而言,墓塔之下都會建有墓室或地宮。蕭君默想,今日要找的東西,想必便是藏在某座墓塔的下面。

  片刻後,辯才領著眾人來到塔林的西北角,在一座造型普通的墓塔前停了下來。

  蕭君默立刻意識到,這座墓塔下面一定建有地宮,且面積不小。因為它坐落在整片塔林的邊緣,會有足夠的地下空間修建地宮。這麼想著,蕭君默便仔細打量了起來:此塔為方形,高度不足兩丈,單層單簷,磚石混合,塔門、塔剎和塔銘皆用青石雕成,塔身則是磚砌。蕭君默留意了一下銘文,上面依稀刻有「上道下隱法師」的字樣,圓寂的時間是晉穆帝昇平四年,即蘭亭會七年後,王羲之去世的前一年。

  道隱法師?

  蕭君默眉頭微蹙,盡力回想,當初王羲之的方外友人中是否有一個叫道隱的,結果想來想去卻一無所獲。他只記得,王羲之的方外好友除了支遁之外,還有一位竺道潛,但從未聽說過這個道隱。

  「蕭郎可是在想,這位道隱法師是什麼人?」辯才看穿了他的心思。

  「是的,晚輩孤陋寡聞,對這位法師一無所知。」

  辯才呵呵一笑:「不是你孤陋寡聞,而是世上從來沒有這個人。」

  蕭君默一怔,旋即啞然失笑。

  很顯然,這是一座掩人耳目的假墓塔。王羲之在去世之前,專門修造這樣一座假墓塔來藏匿《蘭亭序》和天刑之觴,無疑是很高明的做法。因為所謂的道隱法師根本就不存在,自然也就沒人知道他跟王羲之的關係,因而也就不可能懷疑這座塔有什麼問題。所以,即使之前魏王的人找到這片塔林,他們也絕不會料到這兩樣東西會藏在這座墓塔之中。

  辯才吩咐楚離桑等人去撿一些粗樹枝來當火把,然後繞到墓塔的側面,蹲下身來,在一尺餘高的地方摸索著。蕭君默注意到,似乎有一塊磚石鬆動了一下,接著便看到辯才把那塊磚抽了出來,然後把手伸進了磚洞中。忽然,塔門傳出一聲悶響,只見那扇沉重的石門慢慢向左移動,直到露出一尺來寬才停住,可供一人側身進入。蕭君默一看,門後是下行的石階,石階上和兩側的石壁都因久未見光而長滿了青苔。

  眾人用火鐮火石點著了火把,然後由辯才打頭,一人一支火把魚貫而入。

  石階不太長,只有十幾級,下到一半的時候,辯才又在右側石壁上摸索著,找到一個小洞,照舊把手伸進去,摸到了一個機關,用力一扳,身後的塔門便轟轟隆隆地關上了。

  眾人下到石階底部,迎面是一扇青銅門,用火把一照,只見上面鑄刻著四個巴掌大的反寫的字:流觴曲水。蕭君默一看,立刻明白這幾個字便是銅門的機關所在,而他們從江陵取回的三觴,無疑便是開啟銅門的鑰匙。

  準確地說,開啟面前這扇銅門的鑰匙是圓觴,因為「流觴曲水」四個字外面都鑿出了一個規整的圓形,大小正與圓觴一致,而且蕭君默還記得,圓觴上那個字的寫法,與眼前銅門上的這個「觴」字一模一樣。

  果然,辯才從懷中掏出圓觴,拿著刻字的那一面扣在了銅門的「觴」字上——圓觴是陽刻文字,銅門上是陰刻文字,扣上去正好嚴絲合縫。緊接著辯才用力一摁,把圓觴向右旋轉了一圈,銅門便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響,緩緩向左移開了,照舊露出一尺來寬的門洞。

  楚離桑、華靈兒和米滿倉對視一眼,都覺得大開眼界。

  眾人進了銅門,走過一條又窄又長的甬道,盡頭處又是一扇銅門,上面鑄刻的文字是「一觴一詠」,每個字的外框都是規整的方形,對應的鑰匙當然就是方觴了。

  蕭君默看著銅門上的字,忽然意識到,「流觴曲水」和「一觴一詠」都出自《蘭亭序》,說明王羲之是取前一個「觴」字鑄刻了圓觴,後一個「觴」字鑄刻了方觴,但是蕭君默仔細回憶了一下,「觴」這個字在《蘭亭序》中一共只出現了兩次,那麼角觴上的「觴」字又是取自何處呢?

  此時,辯才已經用方觴開啟了第二扇銅門,手法跟之前一模一樣。門開後,眼前出現了一間四四方方的墓室,只見門對面的石壁上鑿了一個佛龕,裡面供奉著一尊三尺來高的地藏王菩薩的石雕立像,底部是一個雙層蓮花座,上層座沿刻著「地獄未空,誓不成佛」,下層刻著「眾生度盡,方證菩提」。

  蕭君默環視整間墓室,發現除了這尊菩薩像之外別無他物,不禁有些納悶:剩下的那枚角觴要做何用?真跡和盟印又藏在何處?

  楚離桑等人也疑惑地看著辯才。

  辯才看出眾人的困惑,淡淡一笑,走到石像前,跪下去拜了三拜,然後起身,把手伸到了蓮花座的後面。也不知他在哪裡動了一下,便聽得一聲悶響,下層蓮花座居然動了起來,接著慢慢向左移開。

  蕭君默和眾人都大為詫異,本以為最下層的蓮花座肯定是承重用的,沒想到居然可以跟上層蓮花座和整尊菩薩像分離。蕭君默舉著火把探頭一看,才發現菩薩像和上層蓮花座的後部其實是與後面的石壁連成一體的,怪不得不需要承重。如此出人意料的設計,足以看出當初王羲之為了藏匿《蘭亭序》和盟印是何等煞費苦心。

  蓮花座完全移開之後,底下赫然露出了一個洞口。辯才一彎腰,從裡面費力地抱出了一口長方形的盝頂銅函。蕭君默連忙幫他把銅函一起放在地上,然後便看見涵蓋上鑄刻著五個字「三觴解天刑」,且文字的邊框正是六角形。

  毫無疑問,這只銅函需要的鑰匙便是角觴。

  方才蕭君默一直在想,《蘭亭序》中只有兩個「觴」字,那麼第三個「觴」字取自何處?現在終於知道了,最後這個「觴」字便出自王羲之的五言詩。也就是說,王羲之在蘭亭會上一共寫了五六百字,其中不多不少就寫了三個「觴」字,兩個出自《蘭亭序》,一個出自五言詩,寫法和字形各有不同,然後用這三個字分別鑄刻了三觴。

  辯才取出角觴,仍按相同手法,將陽刻的「觴」字扣在陰刻的反寫「觴」字上,接著用力一摁,又向右旋轉了一圈,涵蓋便啪嗒一聲打了開來。辯才掀開涵蓋,深吸了一口氣,蕭君默等人都拿著火把圍過來,只見銅函中鋪著好幾層的五彩絹帛,想必真跡和盟印便包裹其中。

  辯才環視眾人一眼,然後鄭重其事地掀開一層層絹帛,從中取出了一隻完整的青銅貔貅。但見貔貅的身體左側刻著「天刑」二字,右側刻著「之觴」二字,這便是天刑盟的盟主令牌了。接著,辯才又取出了一隻黑色帙袋,忽然抬頭對眾人道:「把火拿開一些。」

  蕭君默等人連忙將火把拿遠了些。

  辯才凝視了一會兒帙袋,才慢慢解開袋口,從中抽出了一卷法帖,法帖以暗黃色雲紋絹帛裱褙,看上去莊重而古樸。然後,辯才解開捲軸上的絲繩,懷著異常肅穆的神色,緩緩將字帖展開——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的廬山真面,就此袒露在蕭君默和眾人面前。

  看著那一個個飄若游雲、矯若驚龍的文字,領略著這位書聖縱橫恣肆、遒媚飄逸的筆意,蕭君默彷彿看到了逸興遄飛的王羲之正手執鼠須筆,面對蠶繭紙揮毫潑墨的情景,而今上李世民對王羲之書法的評價也在此刻浮出腦海:

  詳察古今,精研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

  除了欣賞書法之美,蕭君默最關注的,莫過於真跡中那些洋洋灑灑的「之」字。事實果然不出他當初所料,王羲之在《蘭亭序》中所寫的二十個「之」字,的確個個不同!按蕭君默之前的推測,冥藏很可能是因為手中沒有各分舵的陰印,所以才千方百計要找到《蘭亭序》真跡,以便用這些不同的「之」字複製各分舵陰印,從而號令它們。所以蕭君默當時便已斷定,這二十個具有防偽功能的「之」字,很可能就是《蘭亭序》的核心秘密,至少也是核心秘密之一。如今看來,這些推斷應該都是對的。

  見蕭君默凝神不語,辯才道:「蕭郎,見到千古書聖的墨寶,有何感想?」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蕭君默隨口吟道,「晚輩覺得,曹植在《洛神賦》中的這一佳句,用來形容書聖的法帖,最合適不過。」

  辯才哈哈一笑:「蕭郎歷經九死一生,護送貧僧至此,應該不只是為了欣賞王羲之的書法吧?」

  蕭君默也笑了笑,便將此前對《蘭亭序》秘密的推測和現在得到的證實一一說了。辯才聞言,不禁笑道:「蕭郎果然睿智過人,連這個也能猜到。沒錯,這二十個『之』字正是《蘭亭序》的秘密之一。也正因此,冥藏才會不擇手段想得到它。」

  「爹,」楚離桑好奇道,「既然這只是秘密之一,那說明《蘭亭序》還有別的秘密,到底是什麼?」

  辯才瞟了蕭君默一眼,微微笑道:「除非咱們選出了新的盟主,爹才能說,否則……這個秘密就只能是秘密了。」

  「盟主!」華靈兒忍不住對蕭君默道,「你快答應了吧,別再磨磨嘰嘰了!男子漢大丈夫,就不能拿出點當仁不讓的氣概嗎?虧我還一直把你當英雄呢!」

  「那是你認錯人了,我可不是什麼英雄。」蕭君默淡淡道,「更何況,咱們之前在客棧不是說好了嗎,取出這兩樣東西后,便去找袁公望和庾士奇,跟他們商議之後再做定奪?」

  「那是你們說的,我可沒答應。」華靈兒翻了下白眼。

  蕭君默忽然想到了什麼,便沒再理她,對辯才道:「法師,關於天刑盟,晚輩還有一些疑問未解,不知您能否賜教?」

  辯才一笑,撩起衣袍下襬,竟盤腿坐在了地上:「蕭郎,怎麼說你現在也是新盟主的候選人,本盟的事情,理應讓你知道,還說什麼賜教不賜教呢?」

  「那就多謝法師了。」蕭君默也跟著席地而坐。其他三人見狀,也都圍著銅函坐了下來,無形中便坐了一圈。

  「蕭郎想從哪裡問起?」

  「萬事皆有緣起,就請您從頭開始吧。」蕭君默道,「首先,晚輩最想知道的是,王羲之為何要成立天刑盟?」

  「蕭郎熟讀史書,應該也知道,晉穆帝永和九年,正是東晉王朝內憂外患之時,外有強敵窺伺,內有將相爭權,王羲之雖任會稽內史、右軍將軍,且心憂天下,但對時局卻是有心無力,遂借蘭亭之會,召集當時各大士族代表,商議如何拯救天下。而最核心的議題,便是討論是否建立一個不為朝廷控制、不被權力鬥爭左右,又能暗中守護天下的秘密組織。所幸,此議得到了大多數與會者的支持,於是天刑盟便應運而生了。」

  辯才所言,與蕭君默此前在秘閣查閱史料時所做的判斷完全一致。然而,天刑盟成立之後,究竟做了哪些「守護天下」的事情,蕭君默卻一無所知。想到這裡,他當即提出了疑問。

  「晉孝武帝太元八年,東晉與前秦爆發了淝水之戰,想必蕭郎耳熟能詳吧?」辯才反問。

  「當然。」蕭君默道,「這是歷史上一個以弱勝強的經典戰例,東晉僅以八萬兵力,大破前秦苻堅號稱百萬實際亦有八十餘萬之大軍,令前秦元氣大傷,隨後乘勝北伐,一舉收復黃河以南的大片故土,堪稱挽救晉室危亡的關鍵一戰。」

  「沒錯。那蕭郎應該知道,東晉一方指揮此戰的人是誰吧?」

  「是謝安、謝玄叔侄。謝安是後方主帥,謝玄是前方大將。」

  「那你知道,除了公開身份之外,謝安、謝玄叔侄是什麼人嗎?」

  蕭君默不假思索道:「謝安既然參加了蘭亭會,並且作了詩,那自然是天刑盟的人。」

  辯才點頭:「蘭亭會上,謝氏家族成立的分舵,名為羲唐,謝安便是首任羲唐舵主,謝玄是羲唐右使。淝水之戰爆發時,王羲之已去世二十多年了,所以當時天刑盟的實際決策者,便是謝安。」

  蕭君默恍然:「如此說來,淝水之戰的勝利定然與天刑盟有關了?」

  「正是。毫不誇張地說,倘若沒有天刑盟,淝水之戰絕對是另外一種結果。」

  蕭君默少時讀史,便對淝水之戰印象深刻,同時也發現其中有不少事情難以用常理解釋,現在知道有天刑盟參與其中,那麼一切謎團便都可迎刃而解了。

  辯才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對於這段歷史,蕭郎是不是曾有許多疑問?」

  蕭君默點點頭:「晚輩當初讀史,讀到這一段時,的確疑竇叢生,首先感到疑惑的,便是謝安在戰前的態度。據說當時前秦大兵壓境,建康震恐,可謝安在大戰前夕卻氣定神閒、泰然自若。謝玄前去請示這一仗該怎麼打,他只說了四個字:『已別有旨。』當時我就看不懂謝安這話什麼意思,更不明白他面對強敵為何如此鎮定。現在看來,謝安顯然已經將天刑盟秘密部署完畢,才會如此從容。『已別有旨』的表面意思是朝廷已有另外的旨意,但真正的含義應該是在暗示謝玄:他已經對天刑盟做好了安排。之後,謝安又故意離開京師建康,跑到了山中別墅,據史書稱是『親朋畢集』,並與友人下圍棋賭別墅。依照常理,這也是無法解釋的。大戰在即,你卻在山中呼朋引伴,聚會賭棋,這像什麼話?可現在就解釋得通了,謝安此舉,顯然是把天刑盟下屬各分舵的舵主召集到一起面授機宜。之所以離開京師跑到山裡面去,正是為了避開朝廷耳目,而所謂『圍棋賭墅』,也是掩人耳目之舉。」

  辯才聞言,微笑頷首。

  楚離桑、華靈兒和米滿倉雖然對歷史不熟,但也都聽得津津有味。

  「蕭郎,你這些分析,都與事實相符。」辯才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疑問?」

  「當然有。」蕭君默接著道,「我的第二點疑惑,便是淝水之戰中,東晉一方的戰術。據史書稱,當時前秦大軍緊逼淝水西岸列陣,與晉軍隔岸對峙,謝玄卻派人去對秦軍前鋒主將即苻堅的弟弟苻融說,請秦軍往後退一點,晉軍要渡河與他們在西岸決戰。這從兵法上來講,顯然是犯了大忌。其一,由於秦強晉弱,秦軍的戰略肯定是力求速戰,而晉軍的最佳戰略應該是避敵鋒芒,堅壁清野,利用淝水天險與敵人打持久戰。可事實恰好相反,謝玄居然主動求戰,這完全不合常理,令人匪夷所思。其二,歷史上很多戰役,都是趁對手『半渡』之時發動攻擊,從而取得勝利。苻堅和苻融正是打算採取這個戰術,才會同意謝玄要求,主動後撤。照理說如此一來,晉軍渡河渡到一半,秦軍完全可以發動攻擊,落敗的肯定是晉軍一方,可最後的事實又恰好相反:謝玄居然率領八千騎兵成功渡過了淝水,並一舉擊潰秦軍,還斬殺了苻融。如此輕而易舉便贏得了勝利,看上去也太奇怪了,總讓人感覺很不真實,倘若不是史書所載,我恐怕會認為這是個杜撰的故事。」

  辯才呵呵一笑:「那蕭郎是否還記得,有哪些具體細節讓你感覺像是杜撰?」

  蕭君默回想了一下,道:「我記得,史書說到秦軍後退的時候,用了這麼八個字:『秦兵遂退,不可復止。』意思就是秦軍主動後撤的時候,忽然就亂了,而且亂得一發不可收拾。這樣的記載就很可疑,秦軍既然是主動後撤,苻融也不是等閒之輩,豈會一撤就亂了呢?」

  「是,蕭郎的懷疑很有道理,現在貧僧就可以給你答案:秦軍之中,其實早就打入了天刑盟的細作,而且人數不少,所以雖然苻融是主動率部後撤,但關鍵時刻卻被潛伏的天刑盟成員打亂了陣腳。正是因為謝安早就埋下了這顆棋子,才會授意謝玄主動邀戰。若非如此,便真如你所說的,犯了兵法之大忌了。」

  「怪不得!」蕭君默恍然,旋即又想到什麼,「還有,史書記載,秦軍陣腳亂了之後,苻融『馳騎略陣,欲以帥退者,馬倒,為晉兵所殺』。這樣的細節也令人懷疑,苻融親自上前壓陣,他騎的馬居然會被亂兵擠倒,現在看來,定然也是潛伏在他身邊的天刑盟細作幹的吧?」

  辯才一笑:「據我所知,在大戰前夜,我盟的細作早就給苻融的坐騎偷偷喂過巴豆了。」

  蕭君默啞然失笑。

  巴豆是很厲害的瀉藥,倘若苻融的馬真的被喂食了巴豆,那肯定是「一瀉千里」、四蹄發軟,難怪被亂兵一擠就倒了。可是,天刑盟的人又是如何打入秦軍內部的呢?並且還能潛伏到苻融身邊暗施手腳,級別肯定不低,這樣的人會是誰呢?

  蕭君默極力回憶著當初讀過的史料。忽然,一個名字躍入了他的腦海。

  「法師,這個潛伏在秦軍內部的天刑盟成員,會不會是……原晉軍襄陽守將朱序?」

  「蕭郎如此判斷,根據是什麼?」辯才饒有興味地看著他。

  「據我所知,這個朱序曾經困守襄陽一年,最後城破被俘,投降了苻堅,此後頗受苻堅賞識,被任命為度支尚書。淝水之戰,朱序也隨苻堅、苻融到了前線。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個朱序至少在戰場上發揮了兩次至關重要的作用。」

  「哦?說來聽聽。」

  「第一次,是大戰前夕,苻堅、苻融攻佔壽陽,與謝安之弟謝石所部對峙,彼此都還摸不清對方的虛實。因此,苻堅便派遣朱序前往晉軍大營勸降,而朱序恰恰就在這時向謝石提供了秦軍的重大情報。他告訴謝石:秦軍雖然號稱百萬,但大部分兵力還在行軍途中,尚未抵達前線,晉軍應抓住戰機主動進攻,擊潰敵軍前鋒,挫其銳氣。謝石得到情報,即命謝玄派遣猛將劉牢之率五千精兵奔襲洛澗,果然大敗秦軍前鋒,史稱『洛澗大捷』,從而贏得淝水之戰首戰的勝利,極大地鼓舞了晉軍士氣……」

  「這個苻堅就這麼信任朱序?」楚離桑插言道,「派他去勸降,結果人家非但沒勸降反倒送出了情報,事後苻堅就壓根沒懷疑他?」

  「就是!」華靈兒也道,「我看這個苻堅真是腦子壞掉了!」

  蕭君默一笑:「說實話,當初我看書看到這一段時,也跟你們抱有同樣的疑問,可現在看來,這個朱序之所以能博得苻堅的賞識,在前秦朝廷中身居要職,並且能在兩軍對峙時得到這個所謂勸降的機會,順利送出情報,最後又能安然無恙,沒有引起苻堅的懷疑,原因就在於他是天刑盟的人。換言之,這些事情,作為一名普通的將領恐怕是做不到的,只有受過秘密組織長期訓練的間諜,才有可能勝任。所以,我甚至懷疑,這個朱序本來便是肩負特殊使命,主動打入秦軍內部的……」

  辯才朗聲大笑:「蕭郎果然犀利!你說得沒錯,朱序正是天刑盟羲唐舵的重要成員。當初他堅守襄陽達一年之久,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原本已做好了殉國的準備,卻在最後關頭接到了謝安的密令。謝安告訴他:將計就計,放棄抵抗,假意投降苻堅,借此打入秦軍內部,以便在日後發揮作用。」

  「謝安這個人當真不簡單!」蕭君默不禁讚歎,「此計既保住了朱序一命,又趁機在苻堅身邊埋下暗樁,為日後的勝利打下了堅實基礎,實在是高明之至!就此而言,晉朝能夠在淝水之戰中以弱勝強,絕非偶然!也難怪謝安在戰前會那麼鎮定自若、胸有成竹。」

  「對了君默,」楚離桑道,「你方才說這個朱序發揮了兩次關鍵作用,還有一次是什麼?」

  「這一次就更厲害了!」蕭君默道,「據史書記載,就在決戰當天,謝玄剛剛率部渡過淝水,秦軍陣腳稍微有點亂的時候,這個朱序竟然在秦軍陣後大喊:『秦兵敗矣!』於是秦軍一下就全亂了,各自奔逃,互相踐踏,謝玄乘勝追擊,秦軍全線潰敗。毫不誇張地說,朱序在緊要關頭這一聲喊,作用抵得過十萬大軍!」

  辯才撫鬚頷首:「蕭郎所言甚是,朱序在敵營臥薪嘗膽整整四年,這一聲喊,自然是振聾發聵、響徹雲霄!」

  「那苻堅號稱百萬的大軍就這麼敗了?」華靈兒一臉詫異,「我怎麼覺得這仗輸得有點稀里糊塗啊!」

  「這就是暗戰的力量。」蕭君默道,「表面上看,是謝玄與秦軍在淝水對峙交戰,實際上,卻是謝安在建康運籌帷幄,指揮天刑盟的人在隱蔽戰線上打了一場神不知鬼不覺的暗戰。如果不是左使今天揭開了謎底,我們誰也不會知道淝水之戰的幕後真相。」

  「爹,」楚離桑問辯才,「淝水之戰中除了朱序,天刑盟還派出了什麼人沒有?」

  「這是當然!」辯才道,「不瞞你們說,當時謝安把天刑盟的十九個分舵全都派出去了,一個也沒落下。」

  蕭君默聞言,迅速思忖了一下,忽然道:「法師,如果我所料不錯,洛澗大捷應該就少不了天刑盟的人。」

  辯才一笑:「蕭郎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據史書記載,當時駐守洛澗的秦軍先頭部隊有五萬人,而進攻洛澗的劉牢之只有五千人,本來便是以寡敵眾,可據說劉牢之還分兵一部迂迴到了秦軍的後方,這樣的打法顯然違背常理。在兵力只有對方一成的情況下還要分兵,這不是更容易被敵人各個擊破嗎?現在看來,我敢斷定,劉牢之絕對沒有分兵,從秦軍後方發動突襲的,肯定是謝安早已安排的伏兵,也就是天刑盟的人。」

  「沒錯。天刑盟戰前便在洛澗埋伏了五個分舵,總計不下三千人,而且個個都有以一當十之勇。」

  「那我再猜一猜。」蕭君默接著道,「史書記載,洛澗大捷之後,苻堅登上壽陽城頭,遙望淝水東面的八公山上草木搖動,以為都是埋伏的晉兵,因而心中大懼,於是後世便有了『草木皆兵』這個成語。可現在看來,苻堅當時看到的並不是草木,而是真的伏兵,只不過不是晉朝軍隊,而是天刑盟的分舵,對不對?」

  「哈哈!」辯才不由得大笑,「蕭郎又猜對了。當時在八公山上,至少埋伏了本盟的七八個分舵。現在,『草木皆兵』這個成語被你窺破了,還有一個成語,恐怕也難逃蕭郎法眼了。」

  「還有哪個成語?」楚離桑問。

  「風聲鶴唳。」蕭君默脫口而出。

  「『風聲鶴唳』又怎麼講?」華靈兒搶著問道。

  「據史書稱,秦軍在淝水全線潰敗後,『自相蹈藉而死者,蔽野塞川。其走者聞風聲鶴唳,皆以為晉兵且至,晝夜不敢息,草行露宿,重以飢凍,死者十之七八』。這便是『風聲鶴唳』的由來。而今來看,如果說『草木皆兵』真的有伏兵的話,那麼『風聲鶴唳』也就絕不只是單純的風聲和鳥叫。」

  「一語中的!」辯才拊掌而笑,「大戰之前,謝安便已經預判了秦軍的潰逃路線,故而把天刑盟的其餘分舵埋伏在了沿途,之後便對潰兵進行了反覆襲擾,加上當時天寒地凍,最終使得苻堅的八十幾萬大軍死了十之七八,回到洛陽時只剩下十餘萬人。」

  「但是,即便天刑盟在此戰中居功厥偉,它的存在卻無論如何不能讓世人知曉。」蕭君默接過話茬,「出於這個考慮,淝水之戰後,謝安便極力掩蓋天刑盟在此戰中的種種蛛絲馬跡,所以晉朝史官也只能模糊記載。職是之故,後世之人如我輩閱讀這段歷史時,才會心生疑惑,覺得其中許多事情難以用常理解釋。我說得對嗎,法師?」

  「對,謝安事後的確進行了掩蓋,這也是不得已的。」

  「爹,那除了淝水之戰,天刑盟後來又做了什麼守護天下的事?」楚離桑問。

  「後來,謝安主導北伐,收復了黃河以南的大片故地,天刑盟自然也是功不可沒。只可惜,謝安功高遭忌,不得不急流勇退,主動放權,之後天刑盟便暫時沉寂,但守護天下的志願從未改變。此後二百餘年,每逢天下易主、改朝換代之際,背後其實都有天刑盟的參與並推動,若遇重大且危急的時刻,天刑盟更是不惜動用遍及朝野的力量進行干預,乃至操縱王朝更迭,決定君權歸屬,左右歷史走向。天刑盟這麼做,目的只有一個,那便是輔佐明主、澄清海內,讓天下的老百姓都能夠安居樂業,不再受戰亂與苛政之苦。諸如南朝各開國之君宋武帝劉裕、齊高帝蕭道成、梁武帝蕭衍、陳武帝陳霸先,在其成就帝業的過程中,都曾得到天刑盟的鼎力支持。說白了,這兩百多年間,南朝君王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看似風雲變幻、亂象紛呈,其實背後有一種力量始終未曾改變,那便是天刑盟對歷朝政局的干預和掌控。

  「然而,也許是歷任南朝君王才幹不夠,抑或是天意使然,天刑盟一直盼望的天下一統始終沒有在這些人的身上實現。直到北週末年,北朝的權臣楊堅代周立隋,短短數年便在北方建立了一個繁榮強大的大隋王朝,儼然有一代雄主之姿,時任盟主的先師智永才驀然意識到,天刑盟翹首以盼了兩百多年的天下一統,很可能會在楊堅的手上實現。於是,在此後隋朝攻滅陳朝統一天下的進程中,歷來奉南朝為正朔的天刑盟,便毅然拋棄了荒淫無道的陳後主,轉而支持北朝,給予了楊堅、楊廣父子不遺餘力的幫助。

  「此後,分裂了數百年的天下終歸一統,隋文帝楊堅也不負眾望,勵精圖治,締造了國泰民安、河清海晏的『開皇之治』。對此,智永先師無比欣慰。遺憾的是,這個盛世只維持了二十多年,隋煬帝楊廣繼位之後,便橫徵暴斂、窮兵黷武,以致四方群雄紛起,天下再度分崩離析。秉承『邦有道則隱,邦無道則現』的本盟宗旨,智永先師當即調動天刑盟的力量,重新展開守護天下的行動,把一部分分舵派到瓦崗輔佐李密,同時親率冥藏、羲唐等分舵前往江陵,輔佐南梁蕭銑……」

  聽到這裡,蕭君默發現,當初魏徵果然對他隱瞞了實情,實際上魏徵加入瓦崗之前便已是天刑盟的人,包括自己的養父蕭鶴年也是。思慮及此,蕭君默忍不住打斷了辯才:「對不起法師,晚輩打斷一下,聽您這意思,天刑盟是故意把寶分開押在了幾個梟雄身上是吧?」

  辯才笑了笑:「押寶這說法倒也有趣。沒錯,每逢亂世,天刑盟都是這麼幹的,從來不把寶押在一個人身上,因為那樣風險太大。除非天下大勢已經明朗,天刑盟才會全力支持某一個人。」

  「那李密降唐之後,魏徵和家父轉而輔佐當時的太子李建成,應該是奉盟主智永的命令吧?」

  「是的,當時盟主便已看出,在四方的割據政權中,李唐勢力大有後來居上之勢,所以對魏徵下達了命令。」

  「那無涯分舵的呂世衡輔佐當時的秦王,也是奉了盟主之命嗎?」

  「呂世衡是盟主很早便放在秦王身邊的一顆閒棋冷子,不是輔佐,只是放在那兒盯著,以備不時之需。」

  蕭君默想著什麼,忽然有些困惑:「據我所知,冥藏離開江陵之後,也是去長安輔佐隱太子,那他為何不知道魏徵臨川舵的存在呢?」

  「這正是盟主的苦心所在。因為當時冥藏的野心已經暴露,盟主擔心他會越軌,所以沒把臨川的事情告訴他,目的便是讓魏徵暗中監視冥藏,以防他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

  「但是冥藏卻知道呂世衡無涯舵的存在?」

  「那是當然。無涯是暗舵,本來便負有拱衛冥藏主舵之責,所以冥藏不僅知道它的存在,而且可以直接號令呂世衡。」

  這個情況與蕭君默之前掌握的一致。他又想了想,道:「法師,是不是可以說,自李密敗亡、蕭銑覆滅之後,盟主實際上已經把寶全押在了隱太子李建成身上?」

  「可以這麼說。因為當時天下大勢基本已經明朗,李唐勝局已定,況且李建成又是大唐儲君,沒有理由不押他。」

  「只是盟主和世人都萬萬沒料到,會有武德九年的玄武門之變?」

  「實際上自武德四年之後,秦王依仗其掃滅群雄的蓋世戰功,奪嫡野心便日漸膨脹了。隨後數年,秦王與太子明爭暗鬥,任誰都看在眼裡,盟主自然也是洞若觀火。但是在盟主看來,有冥藏、臨川兩個分舵保護太子,又有無涯這個暗樁安插在秦王那邊,即使到最後雙方刀兵相見,勝算一定也是在太子這邊。」辯才停了片刻,又接著道,「不瞞蕭郎,當時盟主已經給臨川和無涯分別下達了命令,一邊命臨川魏徵敦促太子先下手為強,一邊又命無涯呂世衡尋找機會刺殺秦王……」

  蕭君默不覺一驚。

  倘若當時無涯奉了盟主之命,那大唐王朝的歷史便會是另一番模樣了。

  「然而盟主沒想到,太子李建成卻一直優柔寡斷、舉棋不定,從而坐失良機;更讓盟主沒想到的是,呂世衡非但沒有聽從盟主之令刺殺秦王,也沒有及時發出秦王準備動手的情報,反而在武德九年六月四日臨陣倒戈,幫助秦王殺害了太子……」

  「這麼說,呂世衡此舉是同時背叛了冥藏和盟主?」

  「是。」

  「那後來冥藏將呂世衡滅門,是他自己的主意,還是奉了盟主之命?」

  辯才一怔,旋即苦笑:「看蕭郎想到哪裡去了,先師智永不僅是天刑盟盟主,更是一代得道高僧,他怎麼可能下這種殘殺無辜的命令呢?」

  蕭君默歉然一笑:「對不起法師,是晚輩失言了。」

  「再者說,玄武門之變爆發後,先師便已經認清了現實,並且重新考量了一下秦王這個人。先師發現,儘管秦王弒兄逼父、篡位奪權的做法令人不齒,可你卻不得不承認,他的謀略、膽識和才幹都在隱太子之上,假以時日,他完全有可能成為一個雄才大略的帝王。事變之後,秦王採取了懷柔之策,以既往不咎的寬仁姿態接納了太子、齊王舊部,此舉進一步證明他具有聖主明君的潛質,來日極有可能締造一個媲美於『開皇之治』的太平盛世。職是之故,先師智永經過反覆思考、權衡利弊之後,終於對天刑盟所有分舵下達了沉睡指令,並在圓寂之前囑咐貧僧,一旦秦王實現天下大治,便要我取回三觴,然後銷毀《蘭亭序》真跡和盟主令牌,從此讓天刑盟消泯於江湖。」

  「促使盟主下定這個決心的,應該還有冥藏的因素吧?」

  「是的。武德九年,隱太子罹難後,冥藏便回到越州,逼迫先師交出盟主大權,準備集結整個天刑盟的力量對付李世民,替隱太子報仇。先師極力勸阻,告訴他本盟的使命並不是維護某個人或某支勢力,而是維護天下太平和百姓安寧,縱使李世民得位不正,可只要他能夠心繫百姓、安定天下,天刑盟就不應該與他為敵。然而,冥藏根本聽不進去。無奈之下,先師只好下達了沉睡指令,同時銷毀了各分舵的陰印,並將《蘭亭序》和盟印藏進了這個墓穴,最後安然坐化。貧僧處理完先師的後事,便悄悄離開越州,隱姓埋名躲到了洛州伊闕,此後發生的事情,蕭郎就都知道了。」

  蕭君默恍然。

  至此,有關《蘭亭序》和天刑盟的諸多謎團終於一一破解,連同養父蕭鶴年為何要拿命守護這些真相,蕭君默也總算找到了答案——事實上,不管是智永、辯才,還是魏徵和父親,以及許許多多天刑盟的人,他們不惜一切代價,乃至用生命守護的東西,既不是《蘭亭序》真跡,也不是天刑盟本身,而是天下的太平和百姓的福祉!

  蕭君默驀然發現,天刑盟守護天下的使命,與自己從小就萌生的濟世救人的志向,幾乎可以說是不謀而合。從這個意義上說,蕭君默覺得自己之所以會捲入《蘭亭序》之謎,並經歷千難萬險一步步走到今天,其實冥冥中早有安排……

  現在,關於《蘭亭序》還剩下最後一個謎團,就是除了二十個不同的「之」以外,它到底還藏著什麼秘密?

  蕭君默預感到,這個秘密一定關系重大,甚至有可能決定天刑盟的生死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