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礬書

  東宮,麗正殿書房。

  李承乾和李元昌默默坐著,兩人都陰沉著臉,氣氛極度壓抑。

  數日前,皇帝突然向朝野公佈了厲鋒一案的結案報告,稱玄甲衛通過一番艱辛的調查,終於查出該案主謀便是前伊州刺史陳雄之子陳少傑。隨後,皇帝下旨將此人與厲鋒一起斬首示眾,就這樣了結了這樁震驚朝野的搆陷太子案。

  當然,為了安慰太子,皇帝日前專程命內侍總管趙德全來東宮慰問,並賞賜了一大堆金帛。李承乾表面不敢說什麼,心裡卻根本不買皇帝的賬。

  拉一個陳少傑來當替死鬼,或許可以瞞過天下人,卻無論如何瞞不過他李承乾。

  可是,即使明知道父皇是在袒護李泰,李承乾也沒有辦法。就在剛才,他發了一大通牢騷,順帶把父皇也給罵了。李元昌不敢火上澆油,只好打圓場,替皇帝說了幾句。李承乾遂拿他撒氣,指著鼻子讓他滾。於是場面就這樣僵掉了,兩人便各自坐著生悶氣。

  許久,李元昌才咳了咳,道:「承乾,雖然咱倆一般大,但論輩分,我畢竟是你的七叔,所以有些話你不愛聽我也得說。皇兄這回替魏王遮掩,固然有些偏心,可你也得站在他的立場想想啊,你和魏王是一母同胞,掌心掌背都是肉,你讓他怎麼忍心對誰下手呢?假如這回事情是你做的,我相信皇兄也一定會替你遮掩,你說是不是?」

  李承乾沉默片刻,才嘆了口氣,道:「道理我也明白,可就是嚥不下這口氣。」

  「要我說,你也別光想壞的一面,得想想好的一面嘛!」

  李承乾冷哼一聲:「我都差點被李泰玩死了,還有什麼好的一面可想?」

  「當然有啊!你得這麼看,皇兄這回雖然沒有把魏王怎麼樣,可魏王幹出如此卑鄙齷齪的事情,你想皇兄會不會心寒?會不會對他徹底失望?這不就是好的一面嗎?就算皇兄過去還存著把你廢掉另立魏王的心思,可眼下魏王搞這麼一出,傷透了皇兄的心,你說皇兄還會立他當太子嗎?絕對不可能嘛!」

  李承乾一聽,頓時覺得有道理,臉色遂緩和了一些:「照你這麼說,我就得吃這啞巴虧,什麼都不做?」

  「這倒也不是。我的意思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將來你即了位,要把魏王卸成八塊還是八十塊,不都是你一句話的事嗎?」

  「即位?」李承乾又冷笑了一下,「父皇身康體健、沒病沒災,你說我這口氣要忍多久?是二十年還是三十年?」

  說到這麼敏感的話題,李元昌便不敢接茬了,撓了撓頭道:「總之,該忍的還是得忍。」

  李承乾盯著他,忽然眉毛一挑:「哎七叔,我怎麼覺得你突然轉性了呢?前陣子魏徵讓我忍,你不是罵他老不中用,還罵我沒有血性嗎?現在你反倒勸我忍了,我真懷疑你是不是魏王派來的細作!」

  李元昌哭笑不得:「這不是此一時彼一時嗎?當時皇兄正寵魏王,那小子奪嫡勢頭那麼猛,咱們當然要反擊了。可現在魏王栽了跟頭,對你的威脅小多了,咱犯得著再跟他硬拚嗎?你就把他當成一條死魚得了,你甭理它,它自個就爛了。」

  「也罷,魏王這條死魚我可以暫時不理他,可問題是……」李承乾眼中寒光一閃,「父皇現在又有了新寵,他的威脅,可是比魏王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是說……吳王?」

  「我以前就跟你提過。你瞧瞧他現在,成天在父皇面前蹦跶,又接二連三地立功,現在父皇把皇宮和京城的禁衛大權都交給了他,你說說,這小子的威脅是不是比魏王更大?」

  「這倒是。」李元昌眉頭微蹙,「最近吳王的確躥得有點快。」

  「我甚至懷疑,吳王那天出現在暗香樓,絕非巧合!」

  李元昌一驚:「不會吧?你是覺得他跟魏王事先串通好了?」

  「否則怎麼會那麼巧?厲鋒在暗香樓一動手,他就帶人巡邏到了崇仁坊?」

  「倘若如此,那還真得防著他點了。」

  「所以說,咱們眼下的處境就是前門拒虎,後門進狼,你還叫我忍?!」李承乾白了他一眼,「再忍下去,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讓你忍,意思是別理睬魏王,又不是叫你不必跟吳王鬥。」

  「那你倒是說說,我該怎麼跟他鬥?」

  李元昌一怔:「這……這就得好好籌劃籌劃了。」

  「依我看呀,跟你是籌劃不著了。」李承乾拉長聲調,「這種事啊,我還是得跟侯君集商量。」

  李元昌眉頭一緊:「我說承乾,現在可還不到圖窮匕見的時候,你可千萬別衝動。」

  李承乾冷笑不語。

  正在這時,一個宦官進來通報,說侯君集尚書求見,李承乾一笑:「哈哈,說曹操曹操就到,快請他進來。」

  片刻後,侯君集愁容滿面地走了進來,心不在焉地見了禮,一坐下便唉聲嘆氣。李承乾和李元昌交換了一下眼色。李元昌趕緊問道:「侯尚書這是怎麼了?」

  「完了,完了……」侯君集喃喃道,「我老侯辛辛苦苦積攢的家業,這回算是徹底玩完了!」

  李承乾看著他,忽然明白了什麼:「侯尚書,是不是你和謝先生合夥的銅礦出問題了?」

  侯君集黯然點頭。

  這十幾年來,侯君集和謝紹宗聯手在天下各道州縣買下了數十座銅礦,謝紹宗負責在台前經營,侯君集負責在幕後疏通各級官府,兩人都賺得缽滿盆滿,不料自從朝廷開始打壓江左士族後,登記在謝紹宗名下的這些銅礦就被悉數盯上了。尚書省一紙令下,便要將這些銅礦全部收歸官營。儘管侯君集提前一步得到了風聲,立刻上下奔走,可各級官員沒人敢幫他,都苦著臉說這事是目前總攬尚書、門下二省大權的長孫無忌親自督辦的,叫侯君集要找就直接去找長孫無忌,侯君集遂徹底傻眼。

  「事情有多嚴重?」李承乾關切地問。

  侯君集苦笑:「總共二十七座銅礦,其中三座以涉嫌侵佔郊祠神壇為由,由朝廷強行收回,分文不給;還有八座,說是妨礙了樵採耕種,有違律法,僅以市場價一成的價格,象徵性收購;剩下的十六座,實在找不出什麼名目了,就硬生生把富礦評定為貧礦,也僅以市場價三成收購。殿下說說,這不是巧取豪奪嗎?」

  有唐一代,礦業採取公私兼營的政策,「凡州界內,有出銅鐵處,官不採者,聽百姓私采」,也就是允許礦業私營,但對私營礦業有著相應的管理措施,如規定「凡郊祠神壇、五嶽名山,樵採、芻牧,皆有禁」;此外,一般儲量高、成色好的富礦都由官府壟斷經營,能落到私人手裡開採的,大多是零星礦或貧礦。

  不過,謝紹宗和侯君集買的這些礦就另當別論了。身為朝廷高官,侯君集的權力自然要派上用場。當年,他通過關係打點了各級官府,把那些富礦一一評定為貧礦,然後名正言順地獲取了開採權,所支付的成本自然也遠低於市場價。這些年來,謝、侯二人正是以這種方式大發其財。如今,長孫無忌恰恰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依舊以貧礦價格把這些銅礦都收歸朝廷,這對謝、侯二人來講,無疑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侯尚書,事已至此,你就想開一點,該放手就放手吧。」李元昌很清楚這其中的貓膩,便笑笑道,「反正這麼多年,你也賺了不少了,朝廷現在給你的收購價,也不比你當時的買價低多少吧?」

  「鬼扯!」侯君集怒道,「我當時買這些礦,上上下下花了多少錢打點,賣了幾回老臉,欠了多少人情,這些都不用算嗎?」

  李元昌被他吼了一下,也來氣了:「你要是不甘心,那就找長孫去啊,又沒誰攔著你。」

  「你!」侯君集勃然大怒,眼看就要發飆。

  「侯尚書,消消氣,消消氣。」李承乾連忙安撫,同時白了李元昌一眼,「七叔,你也少說幾句風涼話。現在的事情明擺著,真正要給士族放血的人是父皇,你就算去找長孫無忌也沒用。」

  「殿下,若只是私底下的營生出問題,我也不至於如此大動肝火,現在的問題是連我的烏紗帽都快保不住了!」

  「怎麼回事?」李承乾大為詫異。

  「還不是我這兩年往你這兒送人,被那個厲鋒給捅破了?加上最近在嚴查士族子弟詮選請託的事情,我也牽扯了幾樁,所以聖上就越發不信任我了。這兩天,他把我部裡的兩個侍郎召進宮談了好幾次話,明擺著就是把我架空了,依我看,接下來隨時可能免我的職。」

  侯君集說完,觀察著李承乾的臉色。

  他今天來的主要目的其實並不是訴苦,而是要通過訴苦讓太子感受到眼前的危機,從而下定決心邁出關鍵性的一步。準確地說,就是邁出從東宮到太極宮、從太子到皇帝的一大步!

  李承乾蹙眉不語,顯然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侯君集作為開國元勛和當朝重臣,對維護自己的儲君之位很有幫助,且日後不論是以逼宮手段還是以正常方式即皇帝位,侯君集都能發揮穩定朝局、籠絡大臣的作用,倘若他現在倒了,自己無疑將失去一條最重要的臂膀。

  見李承乾表情凝重,侯君集決定繼續加壓:「殿下,厲鋒的案子竟然以那種方式了結,誰都看得出聖上是在袒護魏王,您難道嚥得下這口氣?」

  「侯尚書,這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李元昌插言道,「殿下心裡跟明鏡似的,魏王現在就是條死魚,不足為慮!」

  「即便如此,可吳王呢?」侯君集冷笑,「現在吳王的風頭一時無兩,比之當初的魏王可是不遑多讓啊!王爺難道不擔心他覬覦東宮?」

  「吳王是庶子,能成什麼大事?」

  「庶子?」侯君集又是一聲冷哼,「自古以來,庶子當皇帝的多了去了!漢文帝劉恆、漢武帝劉徹、北周武帝宇文邕,哪個不是庶子?這些庶子出身的皇帝哪個又弱了?」

  李元昌語塞。

  李承乾淡淡一笑:「侯尚書,別把話題扯遠了,依你看,咱們該如何對付吳王?」

  「殿下,要我說的話,您也不必勞神費力去對付什麼吳王了,像這樣一個一個對付,何時才是了局?您現在要考慮的,恐怕應該是釜底抽薪、一勞永逸的辦法了。」

  李承乾心中一震。

  他當然知道,侯君集的意思就是勸他直接對皇帝動手了。

  李元昌吃了一驚:「我說侯尚書,局勢還沒壞到這個地步吧?吳王現在雖然得寵,可皇兄也沒有廢立之意啊,你這麼慫恿太子,到底是在替他著想呢,還是在打你自己的算盤?」

  這話說得相當直接,幾乎不給對方留任何面子,可侯君集聞言,非但不怒,反而哈哈笑了起來:「漢王殿下,說句不好聽的,咱們幾個現在可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大事若成,大夥跟著太子共享富貴,否則的話,到頭來誰也撈不著好。你說,我侯君集還有什麼小算盤可以打?你講這種話,是不是想離間老夫跟太子殿下的關係?」

  侯君集這番話,隱然已有威脅之意:別的先不說,僅僅是他們三人現在坐在一起討論這種話題,本身就已經是涉嫌謀反的行為了,所以這個時候,不管是太子還是漢王,都已經不可能跟他侯君集撇清關係。說白了,他就是在警告李元昌——既然大夥都蹚了這趟渾水,那就誰也別想把自己摘乾淨。

  李元昌受不了這種要挾,正要回嘴,被李承乾一抬手止住了。

  「侯尚書,茲事體大,你容我再仔細考慮一下。」

  「這是當然。我不過是給殿下您提個醒而已,該如何決斷,自然得您來拿主意。」

  李承乾眉頭緊鎖,陷入了沉思。

  夜色降臨的時候,蕭君默在山頂上找到了一處隱蔽的山洞,把昏迷的楚離桑安置在洞中,馬上又出去尋找止血的草藥。黑夜沉沉,群山寂寂,蕭君默打著火把,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山澗中,感覺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當初在玄甲衛任職時,他便學習過藥理,加之天目山植被豐富、草木眾多,所以沒花多長時間,蕭君默便采到了紫珠草、墨旱蓮、血見愁等一堆草藥。回到山洞後,他把草藥放在嘴裡一口一口嚼爛了,待要給楚離桑敷藥時卻犯了難——要處理傷口並止血,就必須撕開她的衣服,這可如何是好?

  猶豫了片刻,蕭君默還是硬著頭皮動手了。

  救人要緊,他只能告訴自己不要多想。

  給她敷完藥,又處理完自己身上的傷口,蕭君默終於感覺倦意襲來,渾身疲憊。他就地躺了下去,但卻睡意全無。

  短短一天時間,一行五人便只剩下他們兩個。想著死去的米滿倉和下落不明的辯才、華靈兒,強烈的悲傷便盈滿了蕭君默的胸臆,讓他根本無法入眠。

  直到洞口露出熹微的曙光,疲累已極的蕭君默才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一束陽光從洞口斜斜地照射進來。楚離桑已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正背對著他坐著,用一把木梳輕輕地梳著一頭長髮,陽光勾勒出她美麗動人的臉部線條,令蕭君默一時竟看得呆了。

  「你醒了?」楚離桑察覺動靜,忽然轉過臉來。

  蕭君默回過神,支吾了一聲,因自己的「偷窺」而心中尷尬。

  「我爹他們呢?」楚離桑一臉急切地看著他,絲毫沒去在意他的表情。

  蕭君默神色一黯,把實情告訴了她。楚離桑頓時紅了眼眶,趕緊別過臉去。

  「我這就去找他們。」蕭君默站起身來,「還有米滿倉,也得讓他……讓他入土為安。」

  「我也去。」楚離桑跟著站了起來。

  蕭君默想勸她留在洞裡養傷,可話到嘴邊卻嚥了回去,因為她的眼神中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面對這種眼神,任何勸告都是蒼白無力的。

  二人簡單地吃了一些乾糧,便離開山洞,循著記憶回到了十里竹海。但見竹林深處一片寧靜,如果不是那幾十具黑衣人的屍體依舊橫陳於地,很難讓人相信昨天曾在這裡發生過一場血腥的廝殺。蕭君默不知道王弘義是不是已經離開了天目山,但他任這些手下暴屍荒野的做法卻讓蕭君默十分鄙夷。

  「這些人替王弘義賣命,可曾想到有一天會死無葬身之地?」蕭君默苦笑,「天刑盟要真的落到王弘義手上,不知還會死多少人。」

  楚離桑一聽,神情忽然有些複雜。

  蕭君默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神色。他猛然想起,昨天他從柳杉樹林殺過來的時候,王弘義和他的手下似乎已經跟楚離桑「休戰」了。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像王弘義這麼心狠手辣的人,為什麼會對辯才和楚離桑手軟?這麼想著,蕭君默立刻又憶起了甘棠驛的一幕,當時王弘義與楚英娘之間的關係似乎很微妙,而且王弘義還在佔據優勢的情況下主動撤離,這些都讓蕭君默一直很困惑。

  「離桑,我想問你件事,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回答。」

  楚離桑似乎察覺了他的心思,不自然地笑笑:「沒什麼不方便的,你問吧。」

  「這個王弘義,跟你和你娘,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關係?」

  「也不算什麼特殊關係,他跟我娘,還有我的……我的生父,都可以算是舊交,當時在江陵共過事,僅此而已。」

  蕭君默感覺她沒說實話,但也知道她肯定有什麼難言之隱,遂沒有再問。

  隨後,兩人一起把米滿倉的屍體抬到了智永的墓旁,然後從不遠處的山澗中撿來了一些石頭,很快便在屍身上壘起了一個墳堆。二人在墳前默哀,神情淒愴。蕭君默眼裡含著淚光,忽然笑了笑:「我還欠他二十金呢,將來到了九泉之下,這傢伙一定會連本帶利讓我還。」

  楚離桑看著他:「君默,生死有命,你也別太難過。」

  「走吧。」蕭君默又勉強笑笑,「該去找你爹和華靈兒了。」

  這一天,從清晨到日暮,二人找遍了附近的好幾座山峰,卻絲毫不見辯才和華靈兒的蹤跡。天目山的天氣變化很大,早上還風和日麗,午後便下起了暴雨,等到兩人拖著疲倦的身軀回到山洞時,從裡到外已經全濕透了。

  蕭君默在洞裡生了一堆火,兩人坐在火邊烤著,內心既傷感又茫然。

  「咱們接下來……該怎麼辦?」楚離桑開口問道。

  「再找兩天,要是實在找不到,就按原計畫,往北走,去找袁公望和庾士奇。」

  「事到如今,你還不願意當盟主嗎?」

  蕭君默一怔:「你認為我應該當嗎?」

  「應該。其實我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就跟華靈兒一樣,只是她說在嘴上我想在心裡而已。」楚離桑現在已經知道自己是王羲之的後人了,所以無形中便感覺肩上多出了一份責任,尤其是現在養父辯才又下落不明,多半已經遇難,她更是覺得自己和蕭君默必須責無旁貸地扛起天刑盟這面大旗,同時接過守護天下的使命。

  「謝謝你這麼信任我,可我……信不過我自己。」蕭君默淡淡苦笑。

  「為什麼?」

  「因為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到的。」

  「事在人為,不去做怎麼知道做不到?」

  蕭君默又苦笑了一下,避開楚離桑灼灼的目光,嘆了口氣,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一瞬間,他的思緒又回到了貞觀二年那個滴水成冰的冬天。

  隨著蕭君默的講述,楚離桑也彷彿走進了大雪紛飛的白鹿原。

  她看見,一個個衣衫襤褸的災民正扶老攜幼、步履維艱地跋涉在茫茫的雪原上,而矗立在道路前方的長安城,離他們是那麼近又那麼遠。無數的人餓死凍斃在這條路上,變成了一具具僵硬的屍體。還有一些人終於走到了,但迎接他們的卻是一扇又一扇緊閉的城門。

  她看見,童年的蕭君默正跪在雪地上,用那雙凍得通紅的小手拚命挖雪,試圖埋葬那些屍體,可沒過一會兒,這個孩子便累得氣喘吁吁,仰面朝天地躺在了雪地上。他那雙清澈無瑕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鉛灰色的蒼穹,眼中隱隱閃動著淚光……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蕭君默緩緩道,「面對那場災難,不論是我爹還是朝廷,甚至是皇帝,誰不想向那些災民伸出援手?誰不想多救幾個人?可偏偏他們就是做不到。雖然從那一天起,我心裡便立下一個誓願,長大後要救很多很多的人,但真的長大以後,尤其是進入了官場,我卻發現,比天災更可怕的,其實是人禍。多少身居高位、有權有勢的人,為了滿足自己的貪慾,便可以視人命如草芥。我曾經辦過一個案子,一個刺史和手下幾個縣令聯手貪墨了朝廷發放的修繕河堤的款項,結果那年就發了大水,十幾個縣的良田和村莊一夜之間變成了澤國,無數百姓被大水吞噬。所以後來,越是看清世道人心,我便越不敢相信自己有那個本事去救人……」

  「正因為世上還有這麼多人在受苦受難,你才更應該站出來。」

  「我站出來就能改變什麼嗎?」蕭君默自嘲一笑,「別的不說,就說米滿倉吧,他把自己的命交給了我,可我還是沒能保護他,不但弄丟了他的錢,還弄丟了他的命。還有你爹和華姑娘,現在也是生死未卜……」

  「君默,你不能這麼責怪自己。」楚離桑急道,「這一路上,若不是你,我和我爹早就沒命了。你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保護我們,可是生死自有天命,你怎麼能把所有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呢?」

  「不,」蕭君默搖頭,「我還不夠盡力。我當時就該狠心一點,不要答應你爹來天目山。」

  「可事情已經發生了,你自責有用嗎?如果你覺得對不起滿倉、我爹和華姑娘,就該站出來救更多的人,而不是在這裡自怨自艾。」楚離桑直視著他,「你剛才不也說了嗎,要是天刑盟落入冥藏手裡,還會有多少人死於非命?現在只有你能對抗冥藏,只有你能保護天刑盟成千上萬的弟兄!更何況,冥藏的野心絕不只是控制組織,他還想顛覆社稷,禍亂天下!你說,要是你不站出來阻止他的話,一旦天下大亂,又會死多少人?!」

  蕭君默沉默了。

  他知道,楚離桑說的都有道理,可他更清楚,一旦接過天刑盟的重擔,就會有許許多多的人把身家性命交到他的手上,他真的有能力保護他們嗎?如今皇帝和朝廷一心想摧毀天刑盟,冥藏及其追隨者一心要控制天刑盟,如果當了這個盟主,就會陷入朝廷與江湖這兩大超強勢力的夾攻之中,他有這個本事在夾縫中生存並且帶領組織殺出一條血路嗎?如今的天刑盟早已四分五裂,要重新凝聚它又談何容易?萬一失敗,他自己的性命固然在所不惜,但會有多少人跟著自己遭受滅頂之災?在如此錯綜複雜的形勢下,自己真的能夠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嗎?

  一時間,蕭君默的內心陷入了痛苦的掙扎之中。

  許久,他才輕輕說了一句:「這幾天,咱們還是先養傷吧,明天再去找找你爹他們,這事過後再說。」

  楚離桑見他就是不肯應承,頗感無奈,旋即想到了什麼:「對了,我心裡一直有個疑問,天刑盟已經存在幾百年了,又有那麼多分舵,各個分舵也不知道傳了多少代,現如今各分舵到底在什麼地方?它們的舵主是誰?不管誰來當盟主,總得掌握這些機密,否則一切無從談起,可這些機密又藏在什麼地方?」

  蕭君默眉頭微蹙:「我想,這些機密應該就藏在《蘭亭序》裡面。」

  「可《蘭亭序》咱們不是看過了嗎,除了那二十個寫法各異的『之』字,就是一幅很尋常的字帖,什麼都沒有啊!」

  蕭君默想了想,從包袱中取出那隻黑色帙袋,又小心翼翼地拿出《蘭亭序》法帖,然後緩緩展開,再一次仔細端詳了起來。楚離桑也湊到他身邊,一塊凝神細看。

  《蘭亭序》三百二十四個字、二十八行,在他們面前一覽無餘。

  可是,看了許久,還是什麼都沒發現。

  蕭君默下意識地把字帖往火堆靠近了一些,楚離桑趕緊道:「別太近,小心燒著。」

  忽然,蕭君默想起了取出《蘭亭序》那天的一個細節。他記得,辯才剛一從銅函中拿出黑色帙袋,便叫眾人把火拿開一些,當時蕭君默並未多想,以為他就是怕燒著了法帖,可現在蕭君默不禁懷疑:辯才是不是有別的用意?

  換言之,隱藏在《蘭亭序》裡面的最後這個秘密,會不會與火有關?

  這麼想著,蕭君默又故意往火堆靠近,洞裡有風吹過,一條火舌躥了一下,差點燒著法帖的底部絹帛。楚離桑一聲驚叫,慌忙把他的手拉了回來:「你瘋啦?靠那麼近幹嗎?」

  蕭君默蹙眉不語,將法帖拿開了一些,片刻後又湊了過去。

  「哎,你到底搞什麼名堂?」楚離桑大惑不解。

  蕭君默卻置若罔聞,眼睛死死盯著面前這張略顯發黃的蠶繭紙。忽然,他無聲地笑了,因為他發現,在這卷法帖的字裡行間,有某些細如髮絲的褐色線條正若隱若現——只要把法帖靠近火堆,線條便明朗起來;一拿開,線條便又隱匿不見。

  準確地說,這些線條並不是無意義的東西,而是筆畫,是構成一個個文字的筆畫!

  「你聽說過礬書嗎?」蕭君默微笑地看著楚離桑。

  楚離桑搖搖頭,一臉懵懂。

  「就是用明礬水書寫的隱形文字,平常看不見,遇到高溫便會顯形。」蕭君默一邊說著,一邊把《蘭亭序》法帖最大限度地靠近火堆。

  片刻後,楚離桑便驚訝地發現,在這卷法帖行與行之間的空白地方,竟然慢慢浮現出一個個蠅頭小楷寫就的文字。

  至此,《蘭亭序》真跡中隱藏的終極秘密,終於徹底暴露在二人面前。

  「這些用明礬水書寫的隱形文字,正是《蘭亭序》最核心的機密。」蕭君默道。

  「那上面寫著什麼?」楚離桑眯著眼睛。那些蠅頭小楷實在太小了,一時根本看不清是什麼字。

  「還能是什麼,自然是天刑盟的世系表了。」

  「世系表?」

  「對,就是你剛才提到的各分舵傳承——哪個分舵在什麼時間傳給了什麼人,以及某個時代主要在哪個地方活動,這上面寫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說,天刑盟一盟十九舵的所有機密,都相應記錄在了《蘭亭序》二十個『之』字的旁邊。」蕭君默說著,指著法帖的某個地方,「你看,這個『暮春之初』的『之』,是第一個『之』字,在它旁邊,便記載著歷任盟主的名字,其實也就是王羲之及其後世直系子孫的名字。」

  楚離桑靠近一看,果不其然,上面寫著「王羲之」「王徽之」「王楨之」「王翼之」「王法興」等,最後一個名字是「王法極」。

  「王法極便是智永盟主的俗家姓名。」蕭君默解釋道,「你再看,這個『山陰之蘭亭』的『之』字旁邊,便是歷任冥藏舵主了,看得出來,他們有些是盟主兼任,有些則不是。」

  楚離桑看見,那上面的第一個名字是王羲之,最後一個名字則是王弘義。

  「還有這個地方,『雖無絲竹管弦之盛』的『之』,是第三個『之』字,旁邊便是羲唐舵歷任舵主之名。」蕭君默直接把名字念了出來,「謝安、謝玄、謝瑍、謝靈運、謝鳳、謝超孫、謝蘇卿、謝施、謝華、謝紹宗。這個謝紹宗,是謝安的九世孫,應該便是現今在任的羲唐舵主了。」

  「有了這個世系表,整個天刑盟的架構、傳承與核心成員,便都瞭如指掌了!」楚離桑不禁有些興奮。

  「是啊,這也正是當今皇帝和王弘義千方百計要得到它的原因。」蕭君默說著,目光轉動,便看見在「感慨系之矣」的「之」字旁邊,赫然記載著臨川分舵的歷任舵主名字,第一個便是魏滂,而最後一個當然是魏徵了。

  看到這裡,蕭君默腦中忽然閃過兩個字:玄泉。

  這個長期潛伏在朝中,且迄今尚未暴露的人到底是誰,答案就在面前了。

  蕭君默迫不及待地尋找了起來,很快便在《蘭亭序》文末的最後一句話,即「後之覽者」的「之」字旁邊,看見了歷任玄泉舵主的名字。

  他迅速找到了最後一個名字,一看之下,頓時心頭一顫。

  怎麼會是他?!

  可是白紙黑字就在眼前,令人不容置疑。

  這個人在朝中的官位之高,完全超出了蕭君默的預料。按照他之前對天刑盟的瞭解,玄泉暗舵是直接聽命於冥藏主舵的,也就是說,這個在朝中位高權重的人物,其實一直都是王弘義安插在皇帝身邊的細作。從這一點來講,如今的天子和朝廷顯然已經面臨極大的危險,一旦王弘義決定發難,天子必有性命之憂,社稷亦必有傾覆之虞!

  至此,蕭君默才更為真切地感受到了王弘義的野心,以及他即將給大唐天下和萬千百姓所帶來的可怕災難——在目前奪嫡之爭愈演愈烈的情況下,倘若皇帝突然駕崩,各個皇子及朝廷各派勢力之間必將爆發你死我活的鬥爭,再加上冥藏及天刑盟各分舵的強力操縱和彼此角鬥,長安必將成為群魔亂舞、刀兵橫行的修羅場,天下也將隨之分崩離析。到那時候,大唐王朝就極有可能重演前隋二世而亡的悲劇,而即將在這場災難中付出最大代價的,無疑還是千千萬萬的老百姓!

  剎那間,蕭君默彷彿又看見了白鹿原上那一具具凍僵的屍體,還有那一眼望不到頭的逃難人群。如果說一次雪災就要死這麼多人,那麼一場社稷覆亡的災難,一場改朝換代的大動盪,又要死多少人?!

  如果,必須有一個人站出來阻止這一切,那他應該是誰?

  此刻,蕭君默感覺自己的心臟正一下一下、雄渾有力地撞擊著胸膛,就像是戰場上擂動的鼓點。與此同時,周身的血液也彷彿在瞬間沸騰了起來,在他體內洶湧奔突。

  即使有一千條逃避的理由,此時的蕭君默也不得不承認,沒有誰比自己更適合站出來阻止王弘義,也沒有誰比自己更有責任挽回這場即將降臨的劫難……

  「離桑,你知道我幾歲就開始讀佛經了嗎?」

  蕭君默轉頭,面帶微笑地看著楚離桑。

  楚離桑當然不知道此時他的內心發生了什麼,於是詫異地搖了搖頭。

  「八歲。當時我在佛經裡,看到了佛陀說的一句話。那句話深深震撼了我,也影響我直到今天。」

  「是什麼話?」楚離桑大感好奇。

  蕭君默看著她,淡淡一笑: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不需要太多的語言,楚離桑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知道,這個勇敢的男人終於走出了貞觀二年那個滴水成冰的冬天,走出了那片大雪茫茫的白鹿原,承擔起了屬於他的使命。

  君默,我替天下的百姓謝謝你。

  楚離桑在心裡說。

  此後的日子,蕭君默和楚離桑就像隱士一樣,在天目山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他們一邊養傷,一邊每天都出去尋找辯才和華靈兒。然而,讓他們牽腸掛肚的這兩個人仿若掉入水中的兩粒鹽,毫無半點蹤跡可尋。就這麼找了許多天后,蕭君默只好安慰楚離桑,同時也自我安慰說:興許他們逃出去了,所以我們才找不到。

  楚離桑笑了笑,說我也相信他們一定是逃出去了。

  其實他們兩個人心裡都知道,這樣的希望極其渺茫。

  在這些朝夕相處、不被任何人打擾的日子裡,他們起初還有些許孤男寡女獨處時在所難免的羞澀和不自然,但沒過多久,一直深藏在彼此內心的真實情感便自然而然地流淌了出來,讓他們同時感覺兩個人相守一處是如此天經地義的一件事,彷彿相遇之前的那些時光反而是不真實的,彷彿他們很久以前就已經在一起了。

  漸漸放棄尋找辯才和華靈兒後,他們有了很多閒暇,於是便一起在林中打獵,一起在小溪裡抓魚,一起漫步山間,一起徜徉竹海,一起在初升的朝陽下習武,一起坐在懸崖邊凝望天邊的落日……

  因為無力向楚離桑承諾一生的幸福,所以蕭君默特別珍惜眼下的每一寸時光。十來天的時間倏忽而過,但蕭君默感覺其中的每一剎那,都已深深鐫刻在自己心中,化成了永恆。雖然這一生他可能無法陪伴楚離桑走到白頭,但他相信,只要珍藏著這些記憶,他一定會在來生的某一天與她重逢。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他一定會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認出這個美麗動人又俠骨柔腸的女子,然後告訴她:我就是那個前世虧欠你的人,這輩子就讓我用一生來償還,好嗎?

  這些日子,楚離桑不止一次想起了伊闕廟會上與蕭君默的初遇。當時她被一出皮影戲吸引住了,戲裡的女子對那個書生說:「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楚離桑曾經幻想過對蕭君默親口說出這句話,也曾幻想過蕭君默附在她耳旁,輕聲說著「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古老情話,然而現在她已經知道,自己和蕭君默之間的情感,早已無須透過任何山盟海誓來表白。因為當一個人的心靈可以和另一個人的心靈直接相通的時候,任何語言都將是蒼白的,甚至是多餘的。況且,這個男人肩上已經背負了太多東西,她更不會自私到再用承諾和誓言去把他捆綁。

  她相信,如果兩個人的靈魂真正相愛,那麼世上就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他們分開。

  生命會終結,肉體也會消亡,但在靈魂的世界裡,她和蕭君默卻可以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從今生,到來世。

  從此刻,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