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袁公望帶上了十幾個精幹手下,連同郗岩和他的人,一行共三十餘人,打扮成商旅,簇擁著蕭君默和楚離桑朝齊州進發。
一行人從揚州的運河乘船北上,約莫兩天之後到達楚州,轉入泗水,七八天後在兗州登岸,換乘馬匹。這一天,就在兗州城北的官道旁,他們救下了一個正被地痞欺負的年輕姑娘。這個姑娘衣衫襤褸、蓬頭散髮,楚離桑覺得她可憐,便從馬背上取了一些錢和乾糧要給她。可當楚離桑透過骯髒蓬亂的鬢髮看見這個姑娘的臉時,整個人卻驚呆了,錢和乾糧失手掉到了地上。
這個姑娘竟然是綠袖!
綠袖愣了短短的一瞬,便哇的一聲撲進楚離桑的懷中,旁若無人地大哭起來。楚離桑緊緊抱著她,眼淚也如湧泉般潸然而下。
看著這一幕,蕭君默、袁公望這群大男人不禁也都紅了眼眶。
當晚投宿客棧,楚離桑和綠袖在房中聊了整整一宿,互訴離別後的遭遇。綠袖說,自從楚離桑被玄甲衛抓走後,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哭了好幾天,最後冷靜下來想想,知道這麼哭也沒用,日子總得過下去,便帶著當初蕭君默給她們的錢離開伊闕,前往滑州的白馬縣投奔一個遠房表舅。表舅想收留她,可舅媽卻直翻白眼,說什麼都不答應,直到她拿了幾貫銅錢出來,舅媽才轉怒為喜。
她就這樣住了下來,每天幫他們幹活做家務,本以為可以安心過日子了,可還不到一個月,舅媽便陸續找各種藉口「借」走了她剩下的五六貫錢,然後就張羅著要把她嫁人,對方是一個五十來歲的鰥夫。綠袖氣不過,就在一天夜裡把被舅媽騙走的錢又偷了回來,然後連夜逃走了。從此,她舉目無親,只好到鄰縣一大戶人家當了婢女,不料才幹了幾天,男主人便企圖非禮她,綠袖只能再度出逃。
此後好幾個月,她便在濮州、曹州等地四處漂泊,到處給人當僕傭,卻都幹不長久。直到十幾天前,她聽說兗州有一家官營的織錦坊在招收織女,便往兗州而來。怎奈禍不單行,幾天前路過大野澤,又碰上了一夥盜匪,身上剩下的最後三貫錢也被搶走了,幸虧她跑得快,一頭跳進了水裡,才沒被凌辱。
然後,她便像乞丐一樣流落到了兗州。那家織錦坊見她這副模樣,二話不說就把她轟了出來。綠袖走投無路,只好四處跟人打聽哪裡有尼姑庵,打算遁入佛門,了此殘生。昨天,有個好心人給了她兩個饅頭,告訴她城北就有一家尼寺。於是她一大早便找了來,不料又在路上被幾個地痞調戲。她身上藏著一把剪刀,準備拼不過就自盡,所幸就在這個時候,楚離桑一行恰好路過……
聽完綠袖的講述,楚離桑早已哭得眼睛紅腫。她緊緊抱住綠袖,喃喃道:「好綠袖,都過去了,感謝老天爺讓你回到了我身邊。從今往後,咱們姐妹再也不分開了。」
這天夜裡,她們相擁而眠,淚水悄然打濕了二人的枕巾。
次日,一行人策馬北上,於是日黃昏來到了泰山腳下。按路程,只需再走一天,他們便可到達齊州了。
夕陽西下,一條筆直的驛道在坦蕩如砥的平原上伸展,「五嶽獨尊」的泰山就矗立在道路的右前方,於蒼茫的暮色中愈顯雄渾。
蕭君默與袁公望並轡而行,跟他打聽起了庾士奇的情況。
「老庾比我年輕幾歲,是個精明強幹之人。」袁公望道,「當初智永盟主交辦了幾件差事,都是我跟老庾一塊幹的,我倆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
「這麼說,庾士奇應該不用再考驗我一回了吧?」蕭君默笑道。
袁公望哈哈一笑:「不能不能,有我證明您的盟主身份,老庾絕沒二話。」
「庾士奇做何營生?」
「跟我是同行,也是做絲綢生意的。」袁公望道,「我估摸著,這老哥們最近的日子八成也不好過嘍。」
「這是為何?」蕭君默聽到他用了「也」字,有些奇怪。
袁公望意識到失言,支吾了一下:「呃,我是說,這兩年,年輕後生做這行的多起來了,很多人不講行規,為了搶生意就以次充好、胡亂殺價,搞得整個行當烏煙瘴氣……」
「老袁,」蕭君默一聽就知道他沒說實話,「咱們現在也算是一口鍋裡吃飯的兄弟了,你就不能對我開誠布公嗎?」
袁公望赧然一笑,嘆了口氣:「不瞞盟主,前不久,我差點吃了官司。」
「為什麼?」蕭君默詫異,「吃什麼官司?」
「就是違禁綾錦唄。您也知道,雖然朝廷在這方面早有禁令,但日子一長就形同虛設了。對我們來說,只要客人喜歡,給得起價錢,官府那邊打點一下,啥圖案我們都織。本來一直做得好好的,可兩個月前,揚州刺史突然來找我,說朝廷下了死令,要全面清查違禁綾錦,叫我趕緊把市面上在售的全部回收,連同庫存一併銷毀。我一聽就傻眼了,這兩者加起來可是十幾萬段,價值上千金呀!我趕忙給刺史送了一大筆錢,請他幫忙。他這才跟我道明內情,說朝廷有意打壓江左士族的後人,而我袁公望便是主要打擊對象之一,還說朝廷給他的命令是直接抄家拿人,他是看在多年交情的分上才替我擋了,說只要我盡快把違禁貨品全部銷毀,再拿點錢堵住本道監察御史的嘴,他便會設法應付朝廷……」
蕭君默蹙緊了眉頭:「那你都銷毀了嗎?」
袁公望苦笑:「那可是我一大半的身家,你叫我怎麼忍心?我只能做做樣子,燒了一部分,然後把大部分都藏起來了。」
蕭君默想著什麼,歉然一笑:「抱歉老袁,我根本不知道這些事,那天卻湊巧拿違禁綾錦說事逼你現身,可把你嚇壞了吧?」
「可不是嘛!」袁公望一臉餘悸未消的表情,「我以為私藏之事被告發了,還聽說是朝廷玄甲衛的人找上門來,當時就如五雷轟頂啊!不瞞盟主,那天去見你之前,我已經跟手下都打好招呼了,萬一用錢買不了你,我就絕不會讓你再走出袁記半步!」
「哈哈!」蕭君默大笑,「還好那天我及時亮明了欽犯的身份,否則豈不是被你亂刀砍了?」
「是啊,差點就大水沖了龍王廟了。」袁公望笑了笑,「對了盟主,有件事我一直挺納悶,朝廷為何突然要打壓江左士族呢?」
蕭君默斂起笑容:「依我看,原因也很簡單,我救出左使之後,皇帝無從破解天刑盟的秘密,只好想了這一招,目的便是敲山震虎,逼迫本盟的人現身。」
袁公望恍然。
蕭君默又接著道:「假如那天真的是玄甲衛找上你,又被你幹掉了,那你就等於自動暴露了。這正是皇帝和朝廷想要的。」
袁公望神情凝重,連連點頭。
蕭君默遙望著遠處的地平線,若有所思:「老袁,如果庾士奇遭遇了跟你相同的打壓,以你對他的瞭解,他會怎麼做?」
袁公望思忖片刻,只說了一個字:「反。」
蕭君默和他對視一眼,二人的目光中露出了相同的憂色。
泰山山麓西北面的驛道上,一隊人馬狂奔而來,在身後揚起了漫天黃塵。
當先一騎婦人裝扮,頭戴帷帽,面罩黑紗,一邊策馬疾馳一邊頻頻回頭,樣子似乎頗為驚恐。她身旁緊跟著十餘名黑衣騎士,個個身形魁梧,應是隨行保鏢,但每個人的臉上也都難掩恐懼之色。
嗖嗖連聲,十幾支羽箭從身後的滾滾黃塵中穿出,挾著破空的銳響追上了他們。
黑衣騎士紛紛回身,揮刀格擋,擋飛了大部分羽箭,可還是有兩名騎士被利箭射中,當即栽下馬背。
與此同時,二十多名身著灰衣的蒙面騎士從後面飛速馳來,嘚嘚馬蹄從兩名黑衣騎士的身上無情踏過,即使他們中箭未死,也難逃被眾馬踐踏而死的悲慘結局。
從半個時辰前,後面的刺客便死死咬住了這隊黑衣騎士,前後已有十多人被射落馬下。如果在這片無遮無攔的平原上繼續這麼逃下去,等不到夜幕降臨,剩下的這些人恐怕都會成為身後追兵的活靶子。
終於,一片茂密的柏樹林出現在道路的左前方。
為首的一名黑衣騎士目光一瞥,立刻對身邊的兩名騎士道:「你們兩個,護送客人進樹林,快!」然後勒住韁繩,掉轉馬頭,高舉手中橫刀,對餘下的六七名騎士厲聲道:「弟兄們,為朝廷盡忠的時刻到了,跟我上!」
此刻,後面的蒙面騎士已蜂擁而至。黑衣騎士們嘶吼著撲了上去,兩撥人馬瞬間殺成一團。趁此間隙,兩名騎士護送著那個被稱為「客人」的騎者朝樹林飛馳而去。
就在這場廝殺發生的同時,蕭君默一行剛好來到泰山腳下的一座客棧前。身下的坐騎剛一踏進客棧外圍土牆的大門,蕭君默便忽然收住了韁繩。
原野的大風呼呼從耳旁吹過,但風聲中挾帶的一絲雜音卻被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在玄甲衛幾年,蕭君默早已練就了遠優於常人的聽力。
「怎麼了盟主?」
一行人都隨著蕭君默勒住了韁繩,袁公望不解地問。
蕭君默眉頭微蹙,下意識地望著柏樹林的方向。從這裡可以居高臨下地俯瞰到樹林一角,但大部分林子和更遠的驛道都被客棧的圍牆擋住了。
「你們沒聽見什麼嗎?」蕭君默道。
眾人凝神細聽,都沒聽出什麼,一時面面相覷,然後又看著蕭君默。
「老郗,桑兒,你們先進客棧。」蕭君默說著,又對袁公望道,「老袁,咱們過去看看。」說完一提韁繩,掉頭朝客棧邊的一片土坡馳去。袁公望帶著手下緊隨其後。
從揚州那個令人難忘的夜晚之後,蕭君默對楚離桑就改了稱呼,從「離桑」變成了「桑兒」。這個細微的變化讓楚離桑感覺很溫暖。而在此刻的綠袖聽來,這聲稱呼蘊含的意義則令她興趣盎然。
「桑兒……」綠袖玩味著這兩個字,用一臉促狹的笑容看著楚離桑,「娘子,蕭郎是怎麼把你從楚姑娘變成桑兒的,你能跟我說說嗎?」
「死丫頭!」楚離桑笑著白了她一眼,「就你事多,回頭再跟你講行了吧?」
昨夜,楚離桑把分別後的遭遇都告訴了綠袖,唯獨略去了她和蕭君默之間的情感故事。
「娘子,這可是你說的,說話可得算話。」綠袖得意,「回頭得老老實實跟我講,一個字都不許隱瞞。」
「行了行了,別貧了。」楚離桑有點心不在焉,抬眼望著不遠處的高坡,蕭君默正策馬立在上頭。
「怎麼,蕭郎才離開一會兒,娘子就魂不守舍啦?」
楚離桑聞言,又好氣又好笑,正想伸手掐她一把,卻見蕭君默和袁公望等人突然策馬朝坡下飛奔而去,像是出了什麼事。她神色一凜,顧不上理會綠袖,韁繩一提便要追上去,郗岩忽然伸手一攔:「楚姑娘,盟主有令,咱們得待在這兒。」
「你沒看他們跑得那麼急?肯定是出什麼事了,你就不怕盟主有危險嗎?」楚離桑策馬想繞開他,卻被他死死擋著。
「對不起楚姑娘,除非盟主下令,否則咱們哪兒也不能去。」
對於蕭君默他們的突然離去,郗岩其實也頗有些擔心和納悶,可盟主的命令他還是得不折不扣地執行。這就是郗岩。一旦認定要追隨一個人,他就會死心塌地,沒有任何保留。
楚離桑無奈。
這一路走來,她早知道郗岩是個特別死心眼的人,可楚離桑也不得不承認,他對蕭君默的忠誠無人能及。
也許正因為這一點,蕭君默才會讓郗岩時刻不離地保護她。
想到這裡,楚離桑心裡不覺又有些感動。
方才在高崗上,蕭君默等人遙遙望見了驛道上的那場廝殺,同時看見三騎迅速沒入了坡下那片茂密的柏樹林。
「是個女子?」
蕭君默眯眼望著馳入樹林中的那三個人。儘管此時已然暮色四合,且相隔甚遠,可他還是一眼就做出了判斷。
「盟主好眼力,那至少是一里開外呢。」袁公望不得不佩服。
就在他們說話的當口,驛道上的廝殺已見出了分曉:人少的那一方顯然寡不敵眾,有幾騎先後墜地;人多的一方一邊圍攻僅剩的幾騎,一邊迅速分兵朝樹林追來。
「蒙面?」
蕭君默又有了一個發現。
袁公望努力睜大了眼睛,卻什麼都看不見。
「那三人危險了。」蕭君默微微蹙眉,直視前方,「老袁,一夥蒙面人追殺一個女子,你說咱們該不該救?」
「這個……」袁公望本來想說事不關己,沒必要惹麻煩,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生生改口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向來也是本盟的規矩。」
他知道,這是蕭君默心裡的想法。
「好,那咱們就過去湊個熱鬧。」
蕭君默策馬揚鞭,率先朝坡下飛馳而去。袁公望帶人緊緊跟上。
從崗上看,下面的柏樹林並不大,可進來才知道這片林子著實不小。袁公望命手下燃起了火把,跟隨蕭君默在林中奔馳。
在林中馳了數十丈遠,便聽見不遠處傳來了羽箭破空的銳響。蕭君默迅速辨別了一下方位,又一馬當先衝了過去。
「盟主小心。」袁公望趕緊跟了上來,「那幫傢伙不是善茬,還是讓弟兄們先過去探一探吧?」
「你忘了我是幹哪一行出身的?」蕭君默淡淡一笑,「有好戲上場,我豈能落於人後?」
說話間,眾人又馳出了十來丈,驀然聽見左手邊的一棵大樹後傳出幾聲痛苦的呻吟。蕭君默立刻翻身下馬,從一個手下那裡接過一支火把,快步跑了過去。
方才逃命的那三人此刻都已躺在了地上,其中兩名騎士已經沒有了聲息,發出呻吟的正是那個頭戴帷帽、面罩黑紗、一身女子裝扮的人。
不過,剛才聽到第一聲呻吟的時候,蕭君默便已知道,此人並非女子,而是一個男人。
蕭君默把火把遞給手下,蹲下去輕輕扶起了傷者,然後撩開了他的面紗。
一支利箭從他的後頸射入,自喉嚨穿出,鮮血汩汩地往外冒。他瞪著血紅的雙眼盯著蕭君默,似乎想說什麼,但嘴裡只能發出咕嚕咕嚕的含混聲響。
蕭君默看著眼前的這張臉,忽然覺得似曾相識。他命手下將火把靠近一些,瞬間認出了此人:
「權長史?!」
此人便是安州都督府的長史權萬紀,也就是屢次上呈密奏彈劾吳王李恪之人。蕭君默曾在兩年前見過他一面,卻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碰上他,而且是在這種情況下。
權萬紀又徒勞地掙紮了幾下便嚥氣了,自始至終都沒能說出半個字。
蕭君默幫他合上了圓睜的雙目,面色沉重地站起身來。
「盟主,你認得此人?」袁公望問道。
蕭君默點點頭,說出了他的身份。
「安州長史?」袁公望大為困惑,「那他怎麼會跑到齊州來,還……還被人給射殺了?」
蕭君默蹙眉思忖:「也許,他現在的身份並非安州長史。」
「那是什麼?」
「齊州長史。」蕭君默道,「如果我所料不錯,他現在應該是齊王李祐兼齊州都督府的長史。」
齊王李祐是李世民的第五子,武德八年封宜陽王,同年晉封楚王,貞觀二年徙封燕王,任豳州都督,但因年幼並未就藩,只是遙領。直到貞觀十年,年滿十六歲的李祐才改封齊王,授齊州都督兼齊州刺史,並正式赴任。
據蕭君默所知,齊王李祐是個典型的紈袴,性情乖戾,喜怒無常,從小在宮裡就經常無端打罵下人,長大後也是不學無術。自從來到藩地,這個一手總攬齊州軍、政大權的五皇子便一件正事也沒幹過,只學會了飛鷹走馬、游弋射獵,而且動不動便虐殺下人。為此,長史薛大鼎屢屢勸諫,但齊王只當耳旁風,始終我行我素。
蕭君默當初在玄甲衛時,對這些事情早有耳聞。他還知道,薛大鼎因管束無方頗讓皇帝失望。如今看來,這個生性嚴苛、擅長打小報告的權萬紀,一定是在成功彈劾了吳王李恪之後,受到了皇帝器重,因而調任齊州,取代了薛大鼎的長史之職——其任務,便是代表皇帝管教這個不成器的齊王李祐。
然而此刻,權萬紀卻男扮女裝地躺在了這個地方,死得如此淒慘和不堪。
作為一個堂堂的從三品大員,這樣的死法無疑是一種莫大的恥辱。到底發生了什麼,才會讓權萬紀以這種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暴斃在這個荒郊野外?
「盟主,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袁公望一臉困惑,「倘若這個權萬紀真是齊州長史,那他怎麼會男扮女裝出現在此處,又被一路追殺呢?」
「一個堂堂的長史竟然要以這種方式出逃,只能說明一點,他觸犯了某個神通廣大的人物。」蕭君默淡淡道。
「神通廣大的人物?」袁公望蹙眉,「在齊州,比長史更大的人物,不就只有齊王嗎?」
「沒錯。只有跟齊王鬧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權萬紀才會出此下策。」蕭君默道,「依我看,他一定是想回長安,親自向皇帝彈劾齊王。」
「可是,若權萬紀想回長安,他應該往西走,怎麼會往南逃呢?」
泰山位於齊州的南面,要去長安,正常的走法的確不該走這個方向。
蕭君默一笑:「如果你明知有人會追殺你,你還會走尋常路嗎?不管是男扮女裝還是走南邊,都是權萬紀的障眼法罷了。只可惜,他千算萬算,還是沒逃過齊王的魔爪。」
說著話,蕭君默走到另一名騎士的屍體邊,蹲下來仔細觀察。袁公望趕緊打著火把在一旁照亮。跟權萬紀一樣,此人也是被箭射殺,一支利箭從後背貫胸而出。
此人所用的兵器是一把普通的橫刀。蕭君默拿起橫刀看了看,丟到一旁,然後又翻起死者的手掌。
忽然,蕭君默眉頭一緊,像是發現了什麼。
袁公望察覺他神色有異,連忙湊近去看,可除了看見屍體的手掌上有幾塊厚厚的老繭之外,別無其他。他剛想開口發問,卻見蕭君默迅速在屍體的腰部掏了一下,便摸出了一塊東西來。
那是一塊亮閃閃的銅腰牌,上面印著三個字。
袁公望定睛一看,失聲叫道:「玄甲衛?!」
蕭君默蹙緊了眉頭。
「盟主,你……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很顯然,蕭君默只看了一眼死者的手掌便已斷定其是玄甲衛了,所以才直接掏出了他的腰牌。
蕭君默攤開自己的手掌,讓袁公望看了一眼:「看見了嗎?死者手上的老繭,無論位置還是大小都與我相似,這足以證明,他平常使用的兵器跟我一樣,都是龍首刀,只是為了隱藏身份,才改用了橫刀。但是龍首刀的刀柄比橫刀略寬,所以起繭的位置也會略有不同。」
袁公望恍然,不禁對蕭君默的觀察力佩服得五體投地。
「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在這麼暗的樹林裡,射殺三個人又全身而退……」蕭君默神色凝重,「這幫殺手不簡單哪!」
袁公望深以為然。
蕭君默又迅速走回權萬紀的屍體旁,折斷了他脖子上的箭桿,拿起箭鏃端詳了起來。袁公望也湊過來看。方才都在注意權萬紀,沒留心殺手留下的箭,此刻袁公望凝神細看,心中頓時發出了一聲驚呼。
拿在蕭君默手上的是一枚青銅製的三棱箭鏃,鏃身呈三角形,鏃體近似流線型。跟一般的兩翼鏃比起來,這種箭鏃在飛行時阻力更小,方向性更好,而且具有更強的殺傷力。
讓蕭君默感興趣的,並不是這枚箭鏃的形制,而是它的材質。青銅箭鏃流行於春秋戰國時期,至西漢初年便基本被鋼鐵製的箭鏃取代。時至今日,是什麼人還在使用這種箭鏃呢?
袁公望顯然已經看出了什麼,卻忍著沒有說出來。
蕭君默瞟了他一眼,把箭鏃收進袖中,若無其事道:「走吧,去驛道那邊看看。」
眾人策馬馳出柏樹林,來到了驛道。此時夜色已經籠罩了原野,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血腥味。八具黑衣騎士的屍體靜靜地躺在驛道上,但對方卻沒留下半具遺體。
當然,蕭君默很清楚,這並不是因為對方沒有傷亡,而是他們從容不迫,在撤離時把己方的死傷人員也帶走了。
毫無疑問,這是一幫訓練有素的殺手。
蕭君默對袁公望說出了這一判斷,然後他看見對方的目光閃爍了一下。蕭君默沒再說什麼,下馬一一檢視那些屍體。當看到為首的那名黑衣騎士的面孔時,他怔住了。
「怎麼了盟主?」袁公望問。
「這是我昔日的部屬。」蕭君默嘆了口氣,「姓段,是一名隊正,沒想到會命喪於此。」
蕭君默分明記得,在裴廷龍率部追殺自己的一路上,這個段隊正也是其麾下一員,之前曾打過幾次照面。既然連他都到了齊州,那顯然意味著,裴廷龍和桓蝶衣他們很可能先自己一步來到了這裡。倘若如此,那他們又是因何而來?
無論他們抱著什麼目的來齊州,蕭君默想,都必定與齊王李祐脫不了關係。
「盟主,如今看來,這齊州城恐怕要出大事啦!」袁公望道。
「這不是已經出了嗎?」蕭君默苦笑,「堂堂齊州長史倉皇出逃,連同護送他的整隊玄甲衛全部被殺,這事還不夠大嗎?」
「當然。我的意思是說,接下來的事恐怕會更大。」
「老袁,」蕭君默忽然看著他,「在你看來,是什麼人殺了權萬紀和這些玄甲衛?」
「照盟主方才的判斷,此人應該便是齊王吧?」
「齊王肯定是主謀。我問的是,齊王是命什麼人來做了這件事?」
「這個老朽就說不上來了。」袁公望乾笑了幾聲,「這齊王就是個土皇帝,手底下還不得豢養一幫死士?」
「死士只是悍不畏死而已。可今日這幫殺手,行動果決,進退自如,分明訓練有素,你難道不覺得,他們更像是某個紀律嚴明的組織嗎?」
袁公望的目光再度閃爍了一下,沒有接話。
蕭君默看著他,輕輕一笑:「假如現在有人告訴我,這幫殺手就是咱們天刑盟的人,我肯定不會懷疑。」
袁公望一震,囁嚅著說不出話。
蕭君默掏出袖中的那枚箭鏃,在手中輕輕旋轉著:「老袁,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早已認出它的主人了?」
袁公望終於繃不住了,躬身一揖,惶然道:「盟主恕罪,老朽……老朽絕非故意隱瞞,只是……」
「這麼說,它的主人果然是庾士奇了?」
袁公望一臉惶悚,不得不點了點頭。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庾士奇為何要使用這種罕見的青銅箭鏃,而且居然不怕被人認出來?」
「回稟盟主,此事……此事說來話長。」
「沒關係,你慢慢說。」
袁公望尷尬地咳了咳:「不瞞盟主,庾士奇這個人,對青銅器物向來情有獨鍾。在他看來,青銅承載的是春秋時代的文化與精神。那時候的古人,既有優雅雍容的君子之風,又有慷慨悲歌的俠義精神,他們重然諾,輕生死,尊道義,尚氣節,不似今人這般見利忘義、卑劣猥瑣。所以,凡古代青銅器物,庾士奇皆有收藏,且愛屋及烏,鑄造了不少青銅箭鏃,但只做觀賞之用,或在禮射活動中偶爾用之,平時鮮少示人……」
「聽你這麼說,我倒很想結識一下這位虛舟先生了。」蕭君默笑了笑,「當今之世,還有人如此追慕古風,實屬難得。不過話說回來,春秋時代雖然有很多值得後人崇仰的精神,但也是個諸侯爭霸、禮崩樂壞的時代,也沒他認為的那般高尚優雅。」
「是。正如盟主所言,庾士奇恰恰也厭惡春秋的另外這一面,所以……所以對今上,他一直頗有微詞。」
「今上?」蕭君默有些詫異,「你指的是玄武門之事?」
「是的。庾士奇一直認為,今上為了皇位不擇手段、弒兄逼父,正是以霸道爭勝、以詐術上位的典型,可謂禮崩樂壞的當世樣板,因而老庾時常替當年的隱太子抱屈,總覺得坐天下的應該是隱太子……」
「如此說來,他和冥藏在這一點上倒是不謀而合了。」
「是的盟主。正因為此,適才在路上你問我,如果庾士奇遭到朝廷打壓會怎麼做,老朽才會直截了當地用那個字回答你。」
蕭君默恍然。
當時袁公望略加思索便說了一個「反」字,他還有些不解,覺得這樣的推測未免過於草率。此刻這麼一聽,才發現袁公望的推測果然有道理。
「你剛才說,庾士奇鑄造的青銅箭鏃一般不用,可現在他卻敢拿出來殺人,他就不怕別人以此為證據查到他頭上?」
「盟主有所不知。」袁公望苦笑了一下,「庾士奇曾親口對我說,假如有一天他不願再隱忍,一定會揭竿而起,而他舉義時射出的第一箭,必然是這象徵著春秋精神的青銅箭。」
「我懂了。」蕭君默不無感慨地點點頭,「他非但不怕人知道,反而還要以此明志。」
「對。」
「如此看來……」蕭君默凝視著手中的青銅箭鏃,「庾士奇已決意要反了,權萬紀不過是他拿來祭旗的犧牲品而已。」
「沒錯,看這情形,老庾應該是和齊王聯手了。」
蕭君默又看了一眼青銅箭鏃,重新把它收回袖中,然後遙望著齊州城的方向:「老袁,咱們必須阻止庾士奇。如今天下晏然、四海昇平,起兵造反就是無道之舉,到頭來只能是自取滅亡,而且一旦朝廷發兵鎮壓,不僅虛舟分舵的弟兄們會白白送死,就連齊州和附近州縣的老百姓也得跟著遭殃。」
袁公望表情沉鬱,重重一嘆:「盟主下令吧,咱們該怎麼做?」
蕭君默沉吟了一下:「派個弟兄回客棧,告訴郗岩,讓他們暫時在客棧住下,哪兒也別去,保護好楚姑娘,沒我的命令,不許他們離開客棧半步。還有,讓郗岩帶幾個人過來,把權萬紀和這些玄甲衛的兄弟埋了,讓他們有個葬身之所。」
「是。」袁公望當即叫了一個手下回去傳令,手下拍馬而去。
「那,咱們呢?」袁公望問。
「連夜趕往齊州,一刻耽擱不得。既然這事被咱們撞上了,咱們就沒有理由置身事外。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要阻止齊王和庾士奇造反!」蕭君默說完,狠狠一拍馬臀,身下坐騎仿如離弦之箭飛馳而出。
袁公望帶著手下緊隨其後。
一行人在驛道上疾馳。前方夜色漆黑,濃得就像化不開的墨汁。
齊州城位於魯中丘陵與華北平原的交接帶上,南臨泰山,北倚黃河,自古便是民生富庶之地、人文薈萃之所。
蕭君默一行馬不停蹄地奔馳了一夜,於次日辰時從南門進入了齊州。
此時的齊州城外鬆內緊。蕭君默注意到,雖然城門口的防守看不出什麼異常,但城內卻有不少成群結隊的士兵往來巡邏,更有不少便衣暗探四處游弋。儘管後者都偽裝得很好,可蕭君默還是一眼就看穿了。
庾士奇住在城西,當眾人來到城中的十字路口時,蕭君默忽然勒住了韁繩。袁公望不解:「怎麼了盟主?」
蕭君默沉吟片刻,道:「老袁,咱們可能得分頭行動了。」
「為何?」
「眼下形勢緊迫,我估計齊王隨時可能動手,咱們若是一塊去見庾士奇,只怕會耽誤工夫。」
「盟主的意思是……」袁公望不解。
「你去見庾士奇,我去見齊王。」
「什麼?!」袁公望大吃一驚,「你要去見齊王?那……那你要用什麼身份見他?」
「我自有主意。」蕭君默無聲一笑,掏出袖中的青銅箭鏃,遞給袁公望,「你見到老庾之後,盡可跟他打開天窗說亮話,告訴他,跟著齊王造反只有死路一條。他能聽勸最好,倘若仍執迷不悟,你也別跟他翻臉,找個藉口趕緊離開,切勿在他那兒久留。」
「那,之後呢?」
蕭君默略微思忖了一下,壓低聲音道:「明日此時,咱們在城南的城隍廟碰頭,如果到時候我沒有出現,你便立刻離開齊州,回頭跟老郗和楚姑娘他們會合……」
袁公望感覺他像是要交代後事,心裡很不是滋味,搶著道:「盟主,不管發生什麼,老朽都不能丟下你一個人……」
蕭君默一抬手止住了他:「不必多說。我有兩件事囑咐你,你聽仔細了。」
袁公望無奈:「是,屬下聽命。」
「一、盡你所能,照顧好楚姑娘,並請轉告,我希望她從此遠離江湖,去過安穩平靜的生活。二、你和老郗要肩負起本盟的使命,儘可能聯絡其他分舵,凝聚更多力量,阻止冥藏禍亂天下。」蕭君默說完又補充道,「對了,盟印和《蘭亭序》,我已經交給老郗了,你們倆要共同保護這兩件聖物,同擔盟主之責。只要冥藏一日野心不死,你們便一日不能放棄使命。」
離開揚州之時,蕭君默便已暗中把盟印和《蘭亭序》交給了郗岩,因為放在他自己身上目標太大——雖然他絲毫不懷疑袁公望的忠誠,但卻不敢保證袁公望手底下的人不會動歪腦筋。當時郗岩嚇了一跳,連連擺手不敢接。蕭君默告訴他這是命令,並說現在只有他是自己最信任的人。郗岩大為感動,這才把東西接了過去。
袁公望聽完蕭君默交代的「後事」,頗有些動容,慨然道:「盟主放心!老朽即便粉身碎骨,也絕不敢有辱使命。」
「好,那就拜託了,咱們就此別過吧。」
蕭君默拍拍他的肩膀,又回頭看了眾手下一眼,旋即拍馬朝東邊的大街馳去。
袁公望目送著他消失在遠處的人群中,眼睛不覺有些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