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府位於齊州城東面的一條大街上,重檐復宇,氣勢巍峨。
蕭君默在來的路上,順便揭了街邊佈告榜上繪有自己畫像的海捕文書,然後找了一口泉水,徹底洗掉了臉上的古銅色,並摘掉了那副粗獷英武的美鬚髯。
看著倒映在水中的本來面目,蕭君默忍不住對這張臉說了聲:「好久不見。」
齊王府的門口站著十幾名全副武裝的府兵,當他們看見一名騎士徑直策馬來到府門前時,立刻抽刀上前,將他團團圍住。為首隊正厲聲喝問:「來者何人,竟敢在王府門前走馬?你吃了豹子膽了?!」
馬上騎士笑了笑,不慌不忙地從懷中掏出一張海捕文書,抹了抹上面的皺褶,然後展開來高舉在自己的頭頂:「諸位,我是何人,你們自己看吧。」
「蕭君默?!」隊正定睛一看,頓時滿臉驚愕,下意識地退了幾步,如臨大敵般用刀指著他,「你……你這個朝廷欽犯,為何擅闖王府?」
「多此一問!我這不是跟你們齊王殿下自首來了嘛。」蕭君默呵呵一笑,跨下馬背,把海捕文書又小心地收進懷裡,像是在珍藏什麼寶貝,「走吧,有勞老兄帶個路。」
「把他拿下!」隊正又驚又疑,大聲喝令。
蕭君默坦然一笑,張開雙手任由士兵們卸下他的佩刀,又任由他們把他按在了地上。
「我說老兄,」蕭君默咧嘴笑道,「我都自動送上門來了,你們有必要這麼緊張嗎?」
「帶進去!」隊正大手一揮,和四五個手下一起押著蕭君默走進了齊王府。
當齊王李祐聽說前玄甲衛郎將、現正被朝廷全力追捕的欽犯蕭君默竟然主動前來自首,頓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了好一會兒。
「你沒搞錯?」
李祐盯著前來稟報的王府典軍曹節,滿腹狐疑。
「千真萬確!」曹節道,「這個蕭君默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還隨身帶著通緝他的海捕文書。」
李祐啞然失笑,半晌才道:「世上竟有這種事?!你說,這小子的腦袋是被門夾了還是被驢踢了?」
「這傢伙的腦袋好使著呢。」曹節道,「聽說以前破過不少大案。這回玄甲衛給他布下了天羅地網,可最後損兵折將也沒逮著他。」
「哦?」李祐眉毛一揚,饒有興味道,「這麼說,本王倒真想會會他,走!」
李祐和曹節大步走進王府正堂的時候,早已被五花大綁的蕭君默正站在堂上,幾個府兵七手八腳要把他按跪下,卻始終按不下去。
「一幫廢物,都給我滾!」李祐沉聲一喝,那些府兵趕緊退了出去。
李祐繞著蕭君默走了一圈,然後站定在他面前,斜著眼道:「體格不錯,長得也不難看,可惜就快變成死人了。」
蕭君默一笑:「殿下,我又不是來相親的,你管我長得好不好看。」
李祐一怔,旋即哈哈大笑,對曹節道:「這傢伙有點意思,我都快對他一見鍾情了!」
蕭君默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既然殿下跟我這麼投緣,那一定不捨得讓我死了?」
「要不要讓你死,得看我的心情,跟投不投緣無關。」
「那殿下現在心情如何?」
「不錯。」
「那我就不用死了?」
「不對!通常我心情好的時候,都會殺一兩個人來慶祝一下。」
「那心情不好呢?」
「心情不好,我也會殺一兩個人來洩憤一下。」
蕭君默看著他,呵呵一笑:「殿下,你這人還挺有趣的,沒讓我失望。」
「是嗎?等我殺你的時候,你可能就不這麼想了。」
「你不會殺我的。」
「為什麼?」
「因為,我對你有用。」
「有用?」李祐哧哧笑了起來,「你一個朝廷欽犯,能對我有什麼用?若硬要說用處,那也只有一個,就是你把腦袋主動送上門來,可以讓我在父皇那兒立一功。」
「殿下這麼說就很無趣了。」蕭君默搖頭嘆氣,「我原以為殿下是個真性情的人,沒想到也這麼虛偽,當真是無趣得緊!」
「虛偽?」李祐眉頭一蹙,「此話怎講?」
蕭君默面含笑意地看著他:「殿下若真的想在皇上那兒立功,又怎麼會殺了他老人家親自任命的長史呢?」
李祐不由得一震,下意識地跟曹節對視了一眼。
曹節大怒,狠狠踹了蕭君默一腳:「你小子活膩了,竟敢在此大放厥詞!」
蕭君默踉蹌了一下,穩住身形,回頭打量了曹節一眼:「看你這身裝束,應該是王府的典軍吧?可你身為掌管一府軍事的武將,腿部力量卻很弱,這說明你平時疏於練武,身手很差,不太稱職。」
曹節頓時暴跳如雷,唰地一下抽出了佩刀。
「幹嗎幹嗎?」李祐眼睛一瞪,「他說錯了嗎?就你那兩下子,連我都打不過,你還耍什麼威風?」
曹節大為尷尬,只好收刀入鞘。
蕭君默方才那句話的確戳到了他的痛處。其實曹節幾天前還只是府兵中的一個小小旅帥,壓根不是什麼典軍,只因擅長逢迎巴結,經常陪著李祐飛鷹走馬,所以頗受青睞。齊王府的原任典軍韋文振是朝廷任命的,數日前因察覺齊王有異動,暗中與權萬紀商議對策,不料卻被曹節告發。李祐遂命曹節殺了韋文振,並取代了他的典軍一職。韋文振被殺後,權萬紀徬徨無措,不得已才倉皇出逃。
「得了得了,一邊去。」李祐不耐煩地衝曹節甩甩手,轉臉對蕭君默道,「喂,姓蕭的,你剛才放什麼狗屁?不把話說清楚,本王現在就把你腦袋擰下來!」
「殿下是聰明人,還要我把話都挑明了嗎?」蕭君默笑道,「堂堂從三品的齊州長史,連同一隊玄甲衛,都被殿下派出的殺手給收拾了,你說皇上會怎麼想?就算我蕭君默有十個腦袋都讓你擰下來,恐怕也不夠你將功補過吧?」
李祐盯著蕭君默,眼中殺機頓熾:「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運氣好,他們被殺的時候,趕巧被我撞上了。」
「就算被你撞上了,可你怎麼知道他們的身份,又怎麼知道殺手是我的人?」
「殿下別忘了,我過去是幹什麼的。」蕭君默淡淡一笑,「再大的案子我都辦過,這些事情,對我來說就是小菜一碟。」
李祐陰森森地盯著他:「你又給了我一條殺你的理由。」
蕭君默哈哈一笑:「殿下是想滅口嗎?可你怎麼就不問問,為何我千辛萬苦躲過了玄甲衛的追殺,卻又主動上門來找你?難道我就這麼喜歡送死?」
「這還用問?」李祐冷笑,「你不就是走投無路了,想來投靠本王嗎?」
「通透!」蕭君默大聲道,「殿下果然是聰明人!」
李祐冷笑不語,徑直走到錦榻上坐下,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你想投靠,那也得看本王願不願意收留。蕭君默,你自己說說,本王憑什麼要收留你?」
「因為殿下要做大事,眼下正是用人之際。」
「大事?」李祐嘴角上揚,似笑非笑,「那你說,我要做什麼大事?」
「潛龍在淵,君子待時而動。」蕭君默淡淡笑道,「依我看,殿下也不想在齊州這口小水塘裡困一輩子吧?」
「你這是在慫恿我造反嗎?」
「我只是實話實說。」
「你應該清楚,就憑你剛才這句話,朝廷便可以誅你三族。」
「這我當然清楚。不過我也知道,如果我能夠輔佐殿下龍騰於天、位登九五,那我蕭君默必將一輩子富貴無憂,並且光宗耀祖。」
李祐的嘴角再次上揚,目光炯炯地直視蕭君默。
蕭君默面含笑意,自信從容地迎接著他的目光。
兩人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對視了許久,一旁的曹節好幾次想開口,卻又生生忍住了。
忽然,李祐爆出了一陣大笑,蕭君默也緊跟著朗聲大笑,令原本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曹節越發懵懂。
「曹節,給蕭郎鬆綁!」李祐大聲道。
曹節一愣:「殿下,這,這可使不得……」
鬆開了蕭君默,十個曹節都不是他的對手,萬一他要對齊王不利,誰人能擋?
「你小子再磨磨嘰嘰,當心我把你的典軍烏紗摘了,給蕭郎戴。」李祐一臉不悅。
曹節無奈,只好悻悻地給蕭君默鬆了綁。
「多謝殿下!」蕭君默躬身施了一禮。
「坐吧。」李祐擺了擺手,「蕭君默,說實話,本王挺佩服你的膽識,不過你憑什麼認為,本王一定能夠龍騰於天、位登九五呢?」
「殿下既然如此開誠布公,那我也就跟殿下敞開心扉了。」蕭君默坐了下來,「實不相瞞,我並不敢認定殿下必能成功,但無論如何,我都覺得咱們可以賭一把。」
「你就是個走投無路的欽犯,你當然想賭了!」李祐臉上又恢復了玩世不恭的笑容,「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反正是賤命一條,贏了就是一生富貴,輸了也沒失去什麼。可本王一個堂堂皇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日子過得這麼滋潤,萬一輸了那就是萬劫不復,連當個庶民都不可得。你說,我為什麼要賭?」
蕭君默淡淡一笑:「殿下,說句不恭敬的話,你眼下的日子,恐怕沒你自己說的這麼滋潤。」
「哦?這話怎麼說?」
「殿下殺了長史權萬紀,皇上遲早會拿你是問,就算你能隱瞞這件事,皇上終究還會再給你派個長史,如此殿下就仍然不得自由,處處要受人管束。試問殿下,這樣的日子談得上滋潤嗎?」
李祐蹙眉不語。
「還有,恐怕也是殿下最擔心的,便是眼下紮在你肉中的那根刺!」
李祐眸光一閃:「你指什麼?」
「殿下明知故問。」蕭君默又笑了笑,「據我所知,玄甲衛右將軍裴廷龍早已率部潛入了齊州城,權萬紀出逃便是他派人護送的,可眼下裴廷龍和他的人到底藏在何處,殿下卻一無所知。他們在暗,殿下在明,不管殿下要做什麼,都會受到掣肘。我剛才來的路上,看見很多巡邏隊和便衣暗探在四處游弋,若我所料不錯,他們應該就是殿下派出去搜捕玄甲衛的,只可惜到現在為止,他們都還一無所獲。我說得對嗎,殿下?」
李祐不語,眉頭卻皺得更深了。
「而且,更麻煩的是,玄甲衛的暗樁無處不在,很可能殿下身邊就有他們的人,萬一裴廷龍與暗樁來個裡應外合,殿下豈不是很危險?所以,如果不把裴廷龍和他的暗樁連根拔掉,別說要做什麼大事了,殿下恐怕連安生日子都不可得。」
李祐聽罷,心中對蕭君默已是大為歎服,臉上卻不動聲色,道:「你過去在玄甲衛的職位也不低,本王身邊是否有玄甲衛的細作,你應該知道吧?」
「抱歉殿下,玄甲衛安插在各處的暗樁,只有大將軍和左、右將軍知情,我只是郎將,級別還不夠。」
蕭君默撒了個謊。
事實上,玄甲衛安插在各親王府中的暗樁,只有李世勣知情,裴廷龍根本一無所知。而巧合的是,一年前蕭君默經手過一個案子,因案情涉及河南道的一批高官,所以李世勣曾跟他透露過這一帶的幾名暗樁,其中就包括齊王府這位。
不過,儘管蕭君默知道這名暗樁是誰,也知道如何啟動他,卻還是什麼都做不了。因為蕭君默現在的身份是逃犯,很難獲取對方的信任,稍有不慎就會把自己和對方都害了。所以,要想順利啟動這名暗樁,進而挫敗齊王李祐的造反圖謀,蕭君默就必須採取迂迴戰術,下一盤大棋。
眼下取得李祐的信任,只是他在這個棋盤上落下的第一子而已。
李祐略顯失望:「既然你連本王身邊有沒有細作都不知道,那還能幫我什麼?」
蕭君默笑了笑:「殿下,物有本末,事有終始。您目前的心腹大患首先是裴廷龍,其次才是細作,不是嗎?我能幫你的,自然是更主要的事情。」
李祐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眼睛微微一亮:「你想說什麼?」
蕭君默笑而不語,站起身來,走向李祐。曹節慌忙一個箭步攔在他面前,右手緊握刀柄:「你要幹嗎?」蕭君默一笑:「我有些話只能對殿下一個人說,勞駕讓讓。」曹節正要發作,忽聽李祐在後面冷冷道:「曹節,他要真想殺我,你攔得住嗎?」
曹節一臉憤然,卻又不得不挪開了身子。
「多謝。」蕭君默依舊面帶笑容,徑直走到李祐面前,俯下身,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什麼。
李祐聽罷,盯著他看了片刻,忽然一拍書案:「好!蕭君默,如果你真能幫本王做成這件事,本王不但可以收留你,還可以任命你為長史。從今往後,咱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蕭君默做出大喜之狀,當即雙手抱拳:「承蒙殿下抬愛,蕭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看著這一幕,曹節頓時百思不解。
他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個朝廷欽犯竟然短短一席話就成了齊王的座上賓,同時更不明白他到底說了什麼,居然一下就獲取了齊王的信任。
庾士奇沒想到袁公望會突然來到齊州,而且還是在這個即將起事的節骨眼上,心裡頓時有種莫名的不安。不過老哥倆畢竟多年沒見,彼此也是甚為想念,於是庾士奇沒有多想,便把袁公望請到了書房。
二人一番敘舊,相談甚歡。
東拉西扯了半個多時辰後,袁公望便似不經意地提起了朝廷打壓士族之事,並唉聲嘆氣地訴說了自己的遭遇。庾士奇一聽,頓時一臉苦笑,長嘆道:「老兄不必埋怨了,你的遭遇比我可好多了。」
袁公望故作驚訝:「賢弟也被官府找麻煩了?」
「何止找麻煩?」庾士奇一提起這件事便滿腔義憤,「我被齊州長史權萬紀給投進大牢了,差點沒死在裡頭!」
「居然有這種事?!」袁公望這回倒真的是有點驚詫了,「你平時就沒跟這些當官的走動走動打點打點?」
「豈能沒有打點?」庾士奇鼻孔裡重重地哼了一聲,「上至齊王李祐,下至齊州府廨的大小官員,哪尊神我沒拜過?就連府廨看門的通傳小吏,都沒少吃我的好處。還有原齊州長史薛大鼎,跟我素有私交,在我的所有生意裡頭都佔了一成乾股,你說我跟這些當官的關係咋樣?」
「既然如此,那就不該出事啊!」袁公望嘴上這麼說,心裡其實已經明白幾分了。
庾士奇嘆了口氣,道:「老兄有所不知,若是這個薛大鼎在,我也不至於如此狼狽。可誰曾想到,三個多月前,朝廷忽然把薛大鼎調走了,換了這個權萬紀。此人生性刻薄,油鹽不進,不但一來就跟齊王鬧僵了,而且好像是得了朝廷授意,一上任就找我的碴,先是查封商舖,沒收貨品,緊接著就把我和犬子都抓了,還抄了我的宅子。」
袁公望現在終於明白庾士奇為何會與齊王聯手,也終於明白權萬紀為何會死得那麼慘了。「那,賢弟後來又是如何脫身的?」
「後來嘛……」庾士奇略微遲疑了一下,「後來還是齊王出面,把我給保下來了。」
「你不是說這個姓權的跟齊王鬧僵了嗎?就算齊王出面作保,他權萬紀也不會輕易答應吧?」
「齊王畢竟是堂堂皇子、一州都督,他權萬紀算什麼東西?胳膊豈能扭得過大腿?」
「這倒也是。」袁公望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賢弟,以你的性子,這權萬紀把你害得這麼慘,你會輕易饒了他嗎?」
庾士奇心裡咯噔了一下,笑笑道:「若是依我從前的性子,恐怕真饒不了他,不過現在嘛,終歸是上了年紀,沒有了過去的血性,凡事也都想開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袁公望看著庾士奇,意識到再這麼跟他繞圈已經沒有意義了,遲早得捅破這層窗戶紙,遂正色道:「老庾,不瞞你說,我昨天在來的路上,撞見了一起刺殺案。」
庾士奇暗暗一驚,卻面不改色道:「哦?有這種事?誰被殺了?」
袁公望大致講述了事情經過,但暫時隱瞞了青銅箭鏃的事,然後神色凝重地看著庾士奇:「老庾,咱倆的交情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你能不能實話告訴我,是誰殺了權萬紀?」
庾士奇雖已察覺他神色有異,但仍故作輕鬆地笑道:「袁兄這話從何說起?我昨天又沒跟你在一塊,怎麼知道是誰殺了他?」
話音剛落,庾士奇整個人便僵住了。
因為他看見袁公望手上拿著一個東西,赫然正是自家獨有的青銅箭鏃。
「老庾,別瞞我了。」袁公望啪的一聲把箭鏃丟到面前的書案上,嘆了口氣,「事情我都已經知道了,包括你和齊王李祐打算聯手造反的事,我也很清楚。」
庾士奇難以置信地看著袁公望:「你怎麼知道我要跟齊王聯手?」
「這你就不必問了,你只需回答我,是不是真想跟齊王一塊造反?」
「是!」庾士奇忽然站起身來,大聲道,「不過袁兄,你的話說錯了,我不是想造反,而是要舉義!」
袁公望也站了起來,苦笑道:「造反也好,舉義也罷,老弟啊,現如今天下晏然,四海昇平,你貿然起事能有勝算嗎?」
「義之所在,為所當為!」庾士奇負起雙手,慨然道,「大丈夫立身行事,只論是非曲直,不計利鈍成敗!」
「你……你糊塗!」袁公望滿臉焦急,「什麼叫是非曲直?在這個世上,有什麼絕對的是非可言?每個人所站立場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是非便不一樣了!你有你的是非,他有他的是非,到頭來還不是要靠成敗說話?」
庾士奇冷然一笑:「正因為每個人理解的是非不同,所以你才不必勸我。我認定的是非,又豈是你可以改變的?」
袁公望語塞,半晌後又道:「我知道你對今上腹誹已久,總認為他得位不正,可他在位這十多年來,大唐天下國泰民安,這不就夠了嗎?你還糾纏過去的事情幹什麼?」
「你錯了,我這次舉義,並不單單是對李世民不滿。老袁你想想,朝廷為何要全面打壓咱們這些士族後人?不就是想對天刑盟開刀嗎?既然他李世民都出招了,咱們又何須躲躲藏藏?與其坐以待斃、任人宰割,還不如放手一搏!」
「如何應對朝廷的打壓,咱們可以從長計議,可你現在跟齊王那種人混在一起,不就等於自取滅亡嗎?」
「我知道齊王靠不住,可僅憑我一個虛舟分舵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所以我必須先跟他聯手,等日後站穩腳跟再做打算。」庾士奇說完,忽然看向袁公望,「老袁,我希望你也能跟我站在一起,咱們兄弟再度並肩,一定能打下一片天,到時候再設法聯絡其他分舵,我就不信大事不成!」
袁公望一看自己勸解不成反倒要被他拉下水,頓時哭笑不得:「老弟啊,這可是提著腦袋造反哪,哪有你說的這麼簡單?朝廷一旦大兵壓境,不管是你還是齊王,都只能是螳臂擋車!」
庾士奇神色一黯,冷冷道:「也罷,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咱們誰也說服不了誰,那老兄請自便吧,我也不留你了。」
袁公望無奈,最後跺了跺腳,長嘆一聲:「兄弟,老哥我言盡於此,你……你好自為之吧。」說完,大踏步走出了書房。
庾士奇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神情有些複雜。
就在袁公望的身影消失在外面長廊的時候,屏風後忽然轉出一個人來,竟然是戴著面具的冥藏。
「先生。」庾士奇聽見動靜,趕緊轉身見禮。
冥藏舵是天刑盟的主舵,王弘義又是王羲之後人,所以各分舵舵主在他面前自然是要恭敬三分。
「虛舟啊,舞雩現在可是什麼都知道了,你居然就這麼放他走?」王弘義凝視著門外的長廊,冷冷道。
「先生,我瞭解老袁,他是個講義氣的兄弟,跟我又有過命的交情,他是不會出賣我的。」
「事關重大,一著不慎便會滿盤皆輸!」王弘義語氣嚴厲,「你把我請到齊州來,讓我跟你共舉義旗,我可不想被你的掉以輕心和哥們義氣害死!」
武德末年,庾士奇在一次執行任務時曾與王弘義有過交集。由於二人都對李世民極度不滿,所以頗有相知之感,於是私下確立了彼此間的聯絡方式,並約定若遇大事,必相互支援。大約一個月前,庾士奇與齊王因對付共同的敵人權萬紀而聯手,並制訂了除掉權萬紀、一同起事的計畫。隨後,庾士奇擔心力量過於薄弱,便通過此前確立的秘密聯絡渠道,寫了一封密信,邀王弘義前來齊州主持大計。
王弘義見信後,起先扔到一旁不予理睬,因為這事對他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好處,而且他也不相信齊王這種紈褲子弟能翻起什麼大浪。可後來轉念一想,齊州一旦亂起來,便能吸引李世民和朝廷的注意力,這將有利於他在長安策劃陰謀;此外,禍亂李唐天下也是他一直以來的心願和目標,無論齊王和庾士奇最終能不能把局面搞大,至少幫他們先造起反來,就等於捅了李世民一刀,他王弘義又何樂而不為?
所以,王弘義最後還是決定介入這個亂局,並於三天前來到了齊州。
此刻,聽著王弘義的訓斥,庾士奇內心極其矛盾,既擔心被袁公望壞了大事,又實在不忍心對他下手,一時間竟徬徨無措。
就在這時,前院忽然傳來一片嘈雜的叫罵聲和打鬥聲,庾士奇大吃一驚,下意識地看了王弘義一眼,便快步跑出了書房。
王弘義無聲地冷笑了一下,背起雙手,不緊不慢地跟了出去。
庭院裡,孤身一人的袁公望已經被數十人團團圍住。圍困他的人有韋老六及其手下,還有庾士奇之子庾平及其手下。昨日帶人追殺權萬紀的人,正是庾平。
庾士奇驚慌地跑過來,見此情景,不由得愣在當場。
袁公望持刀在手,一邊警惕地看著韋老六等人,一邊彎曲食指在嘴裡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這是他和手下的聯絡暗號。然而呼哨響過,整座庾宅卻一片沉寂,沒有任何響應的跡象。
「袁公望,別費勁了,你的人這會兒睡得正香呢!」韋老六冷笑道。
庾士奇聞言,忍不住瞪著庾平:「平兒,怎麼回事?你小子都幹了些什麼?」
庾平低下頭,不敢答言。
「別罵令郎了。」戴著面具的王弘義緩緩走過來,「是我的主意。」
方才袁公望和他的人一進庾宅,王弘義便授意庾平款待袁的手下,並在酒菜中下了蒙汗藥。此刻,那十幾個人早已昏迷且一個個都被捆了起來。
「冥藏?!」袁公望萬萬沒料到王弘義會出現在這裡,不禁一臉驚愕。他雖然從未見過王弘義,但至少認得他臉上的青銅面具。
「舞雩,雖說咱倆沒打過交道,可你既然認出我了,不是應該稱呼我一聲『先生』嗎?」王弘義眼中露出倨傲之色。
袁公望冷哼一聲:「你不配!」
「哦?我又沒得罪過你,可瞧你這樣,好像挺恨我的,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你當年逼迫盟主、企圖竊奪天刑盟大權的『事蹟』,袁某早已如雷貫耳,相信本盟的其他兄弟也絕不陌生!」
王弘義呵呵一笑:「我還以為是什麼呢,原來不過是這種老掉牙的說辭。當年那個老糊塗一看李世民奪了皇位,便命組織沉睡,這不是自毀長城的愚蠢之舉嗎?我是不忍心看著組織就此沒落,不得已才挺身而出,目的也是想重振本盟聲威,怎麼就被你說得那麼不堪呢?」
「冥藏,你別再自欺欺人了。」袁公望冷笑,「重振本盟聲威?你想重振的,不過是你們琅琊王氏和你個人的聲威吧?」
「本盟乃先祖王羲之一手創建,我重振琅琊王氏有錯嗎?」
「沒錯。可你若是想利用本盟萬千兄弟,去做你個人野心的犧牲品,那我袁公望頭一個不答應!」
王弘義盯著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轉了話題:「行了袁公望,我也不跟你扯這些沒用的了,我現在只問你一個問題,你不在揚州好好賣你的絲綢,跑到齊州來幹什麼?」
「無可奉告!」袁公望梗著脖子大聲道。
王弘義眼中射出一道寒光:「你不說,會有人替你說的。」然後便給了韋老六一個眼色。
韋老六和十幾個手下立刻一擁而上,對袁公望展開圍攻。庾平及其手下也想沖上去,卻被庾士奇嚴厲的目光制止住了。
袁公望雖然老當益壯,一把刀揮得虎虎生風,但終究寡不敵眾,在砍倒了對方三個人後,還是被十幾把刀同時架在了脖子上。
「庾士奇,你醒醒吧!跟著冥藏和齊王造反,你是不會有好下場的!」袁公望被按跪在地上,怒目圓睜,扯著嗓子大喊。
庾士奇內心無比糾結,不敢面對袁公望的目光,只好背過身去。
袁公望還想再喊什麼,韋老六突然手握刀柄往他頭上狠狠一砸,袁公望兩眼一閉,癱軟了下去……
齊州城北的一條深巷中,有一座毫不起眼的普通民宅。沒有人知道,這是玄甲衛在齊州城的許多秘密據點之一。約莫午時時分,木門吱呀一聲打開,身著便裝的桓蝶衣走了出來。紅玉跟在她身後也想出來,被她攔住了:「你別跟了,我想一個人走走。」
紅玉有些擔憂:「蝶衣姐,眼下這齊州城說亂就亂了,你還一個人到處瞎走,萬一要是……」
「行了,別跟個老太婆一樣碎碎叨叨。」桓蝶衣不耐煩道,「我都快悶死了,出去透透氣,馬上就回來。」說完,也不等紅玉做何反應,轉身就走了。
紅玉無奈,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轉角,嘆了口氣。
她知道,導致桓蝶衣如此煩悶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蕭君默。
自從在江陵城與蕭君默分手之後,無論是玄甲衛還是桓蝶衣,便都徹底失去了他的消息。裴廷龍在江陵只成功抓獲了回波舵主謝吉,其他人全都逃得無影無蹤。最讓裴廷龍惱怒的,便是蕭君默等人竟然在玄甲衛的密切監視和重重包圍之下脫身而去,逃之夭夭了。雖然抓住了謝吉,但裴廷龍卻沒能從他嘴裡摳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隨後只好依據此前掌握的情報,率部趕到了智永和辯才曾隱居過的越州蘭渚山,希望能在那裡找到蕭君默等人的行蹤,可最後還是一無所獲。
對此結果,裴廷龍自然是既懊惱又沮喪,而桓蝶衣則是在心裡暗暗慶幸。可在慶幸的同時,對蕭君默的思念和牽掛卻又與日俱增,讓她不堪承受。
一個多月前,他們在越州接到了皇帝密詔。令他們大感意外的是,皇帝居然在詔書中命裴廷龍暫時擱置蕭君默案,立刻率部趕往齊州,暗中聯絡齊州長史權萬紀,同時嚴密監視齊王,以防有變。隨後,他們奉旨趕到了齊州,與權萬紀接上了頭,才知道他已向皇帝呈遞了多份密奏狀告齊王,並與齊王鬧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權萬紀表示留在齊州非常危險,齊王隨時可能會對他下手,遂一再堅持要親自回朝面奏皇帝,正式彈劾齊王。裴廷龍經過多日調查,基本證實了權萬紀的判斷,便在昨日派了二十幾個部下護送他回京。
為了避免被齊王察覺,裴廷龍一進齊州便將部下化整為零,讓他們分別入駐十幾個據點,於是桓蝶衣和紅玉便被分配到了城北的這處「民宅」。也許是桓蝶衣在江陵放跑蕭君默之事多少引起了裴廷龍的猜疑,所以自從到了齊州後,他便有意無意地把桓蝶衣給晾起來了,幾乎沒讓她參與任何行動。桓蝶衣對齊州事態的瞭解,基本都是來自羅彪。
由於思念蕭君默,加上每天無所事事,桓蝶衣深感煩悶,只好不時出門閒逛,有時與紅玉一起,有時則獨自一人。
此刻,興許是城中居民都在吃午飯的緣故,整條巷子行人甚少,顯得空寂清冷。桓蝶衣信步走在深巷中,忽然感覺身後好像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她不動聲色地緊走了幾步,拐過一個彎,立刻把後背貼在牆上,右手緊緊握住了龍首刀的刀柄。
後面的腳步聲極其輕微,但卻穩步靠近。
三步,兩步,一步。
唰的一聲,龍首刀寒光一閃,瞬間抵在了這名跟蹤者的喉嚨上。
跟蹤者戴著斗笠,笠簷壓得很低。他被刀逼著靠在了牆上,雙手張開,似乎在示意自己對她並無威脅。
「什麼人?為何鬼鬼祟祟……」桓蝶衣話音未落,整個人便呆住了。
蕭君默抬起臉龐,微笑地看著她:「幾個月不見,身手又進步了嘛。」
乍一看見他,連日的思念之情和突如其來的驚喜讓桓蝶衣止不住就紅了眼眶,持刀的手也跟著顫抖了起來。
「每次看見我都哭鼻子,這可不是什麼好習慣。」蕭君默儘量克制著內心的傷感,仍舊笑著道。
「你還說!我恨不得殺了你,一了百了!」桓蝶衣說著,竟然真的往他頭上劃了一刀。
蕭君默趕緊縮頭,刀刃從斗笠的頂上削過,居然把上面的尖角給削掉了。蕭君默摘下斗笠一看,吐了吐舌頭:「天哪,你還真下得了手?」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桓蝶衣一邊似撒嬌又似洩憤地低聲喊著,一邊舉刀連刺。
蕭君默左閃右躲,頃刻之間,身後的牆面已經被龍首刀刺出了十幾個小窟窿,黃土簌簌掉落。等桓蝶衣發洩得差不多了,蕭君默才高舉雙手,笑嘻嘻道:「好了好了,我投降,我投降還不成嗎?求桓大隊正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桓蝶衣憤憤地收刀入鞘,白了他一眼:「老實交代,你怎麼跑到齊州來了?」
「說來話長。」蕭君默撓撓頭。
「那就長話短說。」
「行,長話短說。其實,我來這裡的目的,跟你們一樣。」
「跟我們一樣?」桓蝶衣詫異,「你怎麼知道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我當然知道。」蕭君默一笑,「而且我還知道,裴廷龍昨天派了二十幾個兄弟護送齊州長史權萬紀回京,對不對?」
桓蝶衣蹙眉:「你連這都知道?」
「我甚至還知道……權萬紀死了,還有咱們玄甲衛的那些兄弟。」
桓蝶衣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蕭君默苦笑了一下,把自己昨夜在泰山腳下遭遇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她。
桓蝶衣聽得目瞪口呆。
「眼下齊州的形勢萬分危急,齊王隨時可能起兵。我今天來找你,就是想拜託你兩件事。」
「什麼事?」
蕭君默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函:「這是我寫給聖上的一封密奏,請師傅他老人家轉呈聖上。麻煩你動用玄甲衛的渠道,以最快的速度將它送到長安。」
「這裡面寫著什麼?」桓蝶衣瞥了一眼,見信封的封口上特意使用了火漆封蠟,顯然是不希望任何人拆閱。
「主要是告知朝廷現在齊州的具體情勢,請朝廷即刻制定相應的平叛方略。另外,也有我個人的一些想法……」
「個人想法?」桓蝶衣不解,「什麼想法?」
「我想盡最大努力,阻止齊王的這場叛亂,省得朝廷用兵。」
「什麼?!」桓蝶衣頓時哭笑不得,「你早就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還有閒情操心這事?」
「誰讓我碰上了呢?」蕭君默笑了笑,「就好像你看見一間屋子馬上要著火了,肯定會想辦法趕緊把火撲滅,是吧?」
桓蝶衣知道他一直是個盡忠社稷、心憂天下的人,便沒再說什麼,把信封揣進懷裡:「我今天就把它送出去。可我不明白,就憑你一人之力,如何阻止齊王叛亂?」
「這就是我要拜託你的第二件事。」蕭君默不假思索道,「你回頭就去告訴裴廷龍,說今晚我要約你見面,讓他帶人來抓我。」
「你說什麼?!」桓蝶衣完全被他搞暈了,「叫裴廷龍來抓你?」
蕭君默神秘一笑:「對,這事可能還得讓你受點委屈……」接著便把自己的整個計畫低聲對她說了一遍。
桓蝶衣聽得一臉驚詫,卻又不得不佩服,半晌後才道:「真的必須這麼做嗎?難道就沒別的辦法了?」
「現在想什麼辦法都來不及了。」蕭君默神情凝重,「非常時刻,只能採取非常手段。是成是敗,就看今夜這一搏了!」
當裴廷龍聽說蕭君默竟然來到了齊州,並約桓蝶衣今晚見面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更讓他感到驚疑的,是桓蝶衣居然會把這個消息告訴他。
「蝶衣,我說句實話,你別怪我多心。」裴廷龍斟酌著措辭,「這一路追逃,雖然你也很盡心,但我看得出來,你心裡……還是掛唸著他。可你現在,怎麼忽然就……」
桓蝶衣苦笑了一下:「是的,不瞞將軍,一直以來,我心裡的確忘不了他。可最近閒來無事,我便把這件事情徹底想清楚了,蕭君默終歸是個朝廷欽犯,我跟他……不可能有未來,何況身為玄甲衛,我更不能徇私。所以,思前想後,我還是決定將此事稟報將軍。」
裴廷龍聞言,心裡不禁一陣激動。能聽她親口說出這些話,真是讓他意想不到。
「蕭君默有沒有說,他為何會來齊州?」
桓蝶衣搖搖頭:「我只是接到了他寫的一張紙條,約定今晚戌時在城北孔廟見面,其他情況一概不知。」
裴廷龍想了想:「那好吧,你回去準備一下。今晚的行動,我會把弟兄們全都叫上,這回一定不能再讓他逃掉!」
桓蝶衣走後,薛安不無疑慮地對裴廷龍道:「將軍,您不覺得這事有些蹊蹺嗎?」
裴廷龍眉頭微蹙:「是有些蹊蹺。不過,我倒寧可相信她。」
「為什麼?」
「如果她說的是真話,蕭君默今晚就插翅難飛了;就算她撒了謊,蕭君默沒來,對咱們也沒什麼損失,不就是白跑一趟嗎?」
「話雖如此,可是……」
「你是擔心蕭君默會耍什麼心眼?」
「是。這傢伙一向詭計多端,萬一他要是做個什麼局來害您呢?」
裴廷龍冷哼了一聲:「做局?就憑他一個喪家犬一樣的逃犯,我就不信他還能玩出什麼花樣。」
薛安想了想,沒再說什麼。
「通知弟兄們,做好準備,今晚全體出動,務必活捉蕭君默!」
「遵命。」
齊州孔廟的規模不小,前後共有三進,第一進是遍植柏樹的庭園,第二進是供奉孔子的大成殿,第三進是藏書樓。大成殿前有一片不小的庭院,院中坐落著一尊高約一丈的孔子塑像;大殿兩邊是東西兩廡,面闊各八間。
月上柳梢,庭院中一片寂靜,只有夏蟲在院角的草叢中發出陣陣呢喃。
桓蝶衣站在孔子像前,仔細地留意著週遭的動靜。
忽然,一個黑影從前院的柏樹上躍起,一個兔起鶻落,掠過戟門,穩穩落在庭院中,然後徑直走到了桓蝶衣面前。
清朗的月光下,可以看出來人正是蕭君默。
「你約我來此,想做什麼?」桓蝶衣冷冷道。
「蝶衣,咱們這麼長時間沒見了,你難道一點都不想念我嗎?」蕭君默的聲音不高不低,既足以讓想聽的人聽見,又不顯得過於刻意。
「我想念的是過去那個盡忠社稷的師兄,而不是現在這個亂臣賊子。」
「你既已不念舊情,為何還要答應來見我?」
「正因為我念及舊情,才想勸你懸崖勒馬。」
「懸崖勒馬?」蕭君默似乎苦笑了一下,「即便我現在回頭,不也同樣難逃一死嗎?」
「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如果你現在回頭,縱然是死,也不至於留下身後罵名;倘若你執迷不悟,那你不但會死無葬身之地,還將被所有人唾棄。」
蕭君默冷笑:「人都死了,身後名還有什麼意義?」
話音剛落,東廡的一間房門突然打開,裴廷龍背著雙手走了出來,朗聲大笑道:「蕭君默,虧你也是飽讀聖賢書的人,當著孔夫子的面,這種毫無廉恥的話你也說得出口?一個士人若連名譽都不顧惜,他還有什麼資格配稱孔孟之徒?」
與此同時,薛安、羅彪、紅玉等數十名便衣玄甲衛從東西兩廡衝了出來,個個持刀在手,將蕭君默圍在當中。羅彪和紅玉顯然是被迫參與行動,眼中充滿了無奈之色。
蕭君默做出一副萬般驚愕之狀,死死盯著桓蝶衣:「你出賣我?!」
「我是在履行職責,奉聖上之命捉拿欽犯。」桓蝶衣面無表情。
「蕭君默,面對現實吧!」裴廷龍一臉得意,「一個男人犯了錯卻怪罪到女人頭上,這得有多無恥!」
蕭君默看著他,忽然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裴廷龍,你一向自視甚高,可數月來卻屢屢失手,一次次讓我從你眼皮子底下逃掉;如今皇上派你來齊州監視齊王,可你來了這麼多天,卻一直處於被動狀態,根本沒想出任何辦法扭轉危局。你自己說說,你配當這個玄甲衛右將軍嗎?你對得起朝廷給你的高官厚祿嗎?就算你今晚抓了我,可齊州城一旦變天,你恐怕也自身難保了,到頭來無非是跟我死在一塊而已,你有什麼好得意的?」
裴廷龍顯然被戳到了痛處,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咬牙切齒道:「即便如此,那也是你死在我前頭!而且你死了是罪有應得,我死了就是光榮殉職!」
「你就這麼自信,我一定會死在你前頭?」蕭君默嘴角仍然保持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眼中泛起一絲狡黠的光芒,同時右手微動,突然打了一個清脆的響指。
裴廷龍終於從這聲響指中察覺到了危險,唰地抽出佩刀,下意識環顧了週遭一眼,剛要給薛安等人下令,忽然,數百名全副武裝的齊王府兵分別從前面的柏樹園和後面的藏書樓蜂擁而出,衝進庭院,對玄甲衛形成了一個更大的包圍圈。
緊接著,大成殿的殿門訇然打開,曹節等人打著火把、提著燈籠,簇擁著齊王李祐大步而出,然後走過寬闊的露台,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裴廷龍等人。
一時間,局面徹底反轉。
除了桓蝶衣之外,裴廷龍和玄甲衛的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