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掘墓工人手冊

  我想聊的是:天堂街──當母豬的訣竅──鐵血婆子──吻──杰西.歐文斯──

  砂紙──友情的味道──重量級拳擊冠軍──還有「處罰」

  ※※※

  ◉抵達天堂街

  最後一次遇見她。

  那片紅色的天空……

  怎麼會這樣?偷書賊的結局竟然是跪在一排可笑、泥濘、燒焦的瓦礫堆旁,哀嚎大哭。

  幾年前我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天空正飄著雪。

  時間到了,我為了一個人出現。

  ★悲傷的一刻

  火車飛駛而過,車廂裡擠滿了人。

  六歲大的男孩死在第三節車廂。

  ※※※

  偷書賊與弟弟正南下前往慕尼黑。抵達之後,他們立即會被送到寄養家庭去。當然,我們已經知道了,小男孩最後並沒有到達那裡。

  ★事發經過

  先是一陣猛咳,幾乎像是突然得到靈感一樣狂咳,

  隨即闃寂無聲。

  ※※※

  咳嗽停止了。生命拖泥帶水或乾淨俐落地化為烏有,除此之外,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冷不防地,他那赭色的嘴唇失去了色澤,彷彿陳舊的油漆,急需重新上漆。

  姐弟倆的母親睡著了。

  我進入車廂。

  我的雙腳跨過雜亂的走道,頃刻間,我的手掌覆蓋在他的嘴上。

  沒有人注意到。

  火車繼續疾馳。

  只有小女孩發現了。

  ※※※

  在半夢半醒間,偷書賊(真名是莉賽爾.麥明葛)瞧見了,她知道弟弟韋納身體偏倒一側,死了。

  他藍色的眼睛盯著地板。

  什麼也看不到。

  ※※※

  偷書賊醒來之前,正好夢到元首阿道夫.希特勒。在夢中,他在政治集會上發表演講,她看到他中分的灰白頭髮,還有角度完美的八字鬚。她專注傾聽他連珠炮般的演講,他的話語在光芒中閃動著。等到集會氣氛略微平靜下來,他居然彎著腰對她微笑,她也報以微笑。她還說:「日安,元首先生。你好嗎?」由於不常到學校上課,她還沒學會該怎麼得體使用敬語講話,甚至還不識字。以後時機到了,她自然會找到學習的動機。

  正當元首要回答她的時候,她醒了。

  當時是一九三九年元月,她九歲,快要滿十歲。

  弟弟死了。

  ※※※

  半夢。

  半醒。

  我認為完整無缺的夢比較甜美,但是我沒辦法幫人做美夢。

  偷書賊突然驚醒,毫無疑問,她把我逮個正著。那個時候我恰好蹲下來汲取亡者的靈魂,軟綿綿的靈魂擱在我鼓脹的手臂上。我剛抱起男孩的時候,他的靈魂像冰淇淋,又軟又冰,隨後很快熱起來,在我的手臂上融化。徹底溫暖之後,病痛慢慢痊癒。

  莉賽爾.麥明葛卻一動也不動,難以置信的想法在她腦海中不斷重複,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她開始搖晃弟弟。

  為什麼活人總是要搖動死掉的人呢?

  對,我明白,我明白。我猜這是本能的反應,為了遏阻事實的繼續發生。在那個當下,她又著急又激動,她的心情好亂,好亂,好亂。

  真是惱人,我竟然停下來觀察她的反應。

  接著,換她母親。

  偷書賊以同樣狂亂的方式搖動她媽媽,喚醒了她。

  倘若你無法想像這幅畫面,想像一下你無言以對的時候,手腳慌亂的時候,想想絕望的心一片片飄來飄去,想像你淹溺在一列火車之中。

  ✐

  雪花一直飄落。前面鐵軌出了狀況,開往慕尼黑的火車不得不暫停下來。車廂內有位婦人嚎啕大哭,一個小女孩則麻木地站在她身旁。

  驚恐之下,做母親的打開了車門。

  她抱著小男孩從車廂走到雪地。

  小女孩還能怎麼辦呢?只好跟著媽媽下車。

  ※※※

  我先前已經跟你講過了,還有兩個衛兵也走出了車廂。他們討論、爭辯該怎麼辦。這種場面,我只能說,真的難堪。最後他們決定先把這一家三口送到下一個小鎮,讓他們留在那裡把後事辦好。

  這回,火車緩慢駛過這個埋於大雪之中的國家。

  火車停停走走,最後停靠下來。

  母女步上月臺,母親的手中抱著小男孩的屍體。

  他們停下腳步。

  男孩的身體越來越沉重。

  ※※※

  莉賽爾不知這裡是哪兒,四周一片白茫。在車站的時候,她只盯著眼前告示牌上斑駁的字母,在莉賽爾的心中,這個小鎮沒有名字。兩天之後,弟弟韋納就埋葬在這裡,喪禮現場除了牧師,只有兩位冷得直打哆嗦的掘墓工人。

  ★我的淺見

  兩個衛兵,兩個掘墓工人。

  有事情該處理時,第一個發號施令,第二個照著辦。

  問題來了,要是第二個比第一個能幹多了,那該怎麼辦?

  ※※※

  犯錯,犯錯,有時候我好像只會犯錯。

  我花了兩天時間處理我的本業,往返於世界各地,把靈魂送上通往來世的輸送帶,看著他們認份地緩緩移動。我警告自己好幾次,莉賽爾.麥明葛的弟弟下葬的時候,我最好躲遠一點。不過,我後來沒聽我自己的勸告。

  前往葬禮的途中,遠遠我就看見這幾個人忍受著嚴寒,站在白雪覆蓋的荒野上。墓園像朋友一樣歡迎我的蒞臨。過了半晌,我隨著其他人低頭致意。

  ※※※

  掘墓工人站在莉賽爾的左側,兩人都在摩擦著手,一面抱怨雪太大,挖掘工作太難,說著「雪那麼硬,好難挖啊」這類的話。其中一個肯定還沒滿十四歲,還在見習的階段。他走開幾十步路後,有本黑色的書從他外套口袋掉出來,他沒發覺。

  幾分鐘之後,莉賽爾的母親隨著牧師走開,感謝他主持葬禮。

  而莉賽爾留在原處。

  她跪倒在地上,關鍵時刻到了。

  她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動手挖起雪來。他不能死,他不可能死了,他不可能……

  沒有幾秒,銳利的冰雪割破了她的皮膚。

  雙手滿是凍結又碎裂的血塊。

  在茫茫蕩蕩的雪地某處,她看見自己破碎的心,一分為二,兩片心都在白茫茫的世界裡燃燒跳動。直到一隻細瘦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她才發現媽媽已經回頭來找她。母親硬拖著她離開。一股熱流湧上她的喉嚨,她放聲尖叫。

  ※※※

  ★渺小的影像,也許在二十公尺外

  母親拖行小女孩告一個段落,兩人停下來喘氣。

  有件黑色長方形的東西卡在雪地中,只有小女孩留意到。

  她彎腰撿起來,緊抓在手裡。書上寫著銀色的字。

  ※※※

  母女倆手牽著手。

  她們哽咽說了最後一聲再見,然後轉身離開墓園。又頻頻回首了幾次。

  而我,我多待了一會兒。

  我揮揮手。

  但沒有人朝著我揮手。

  離開墓園之後,母女前去搭乘下一班開往慕尼黑的火車。

  兩個人都瘦削蒼白。

  兩個人的嘴唇都起了凍瘡。

  她們在正午之前搭上了火車。莉賽爾從起霧的骯髒窗戶上,看到自己唇上的凍瘡。依照偷書賊自己記述的文字,她們繼續南下,彷彿事情都已經結束了。

  ※※※

  火車緩緩駛進慕尼黑車站,乘客好像從撕破的包裹裡面衝出來,高矮胖瘦都有,其中又以貧苦的人最容易辨識。窮人老是在搬家,好像換個落腳處生活就會好起來一樣。但是他們忽略了一個事實,在旅程的終點,老問題,你不願去碰觸的老問題,已經改頭換面,等待著你。

  我認為這點她媽媽知道得很清楚。她並沒有把孩子送到慕尼黑的中上人家,只是找了戶普通的家庭寄養。人家起碼能讓兒子女兒吃飽點,好好教養他們。

  啊,兒子。

  莉賽爾相信媽媽還惦念著弟弟,就扛在她的肩膀上。母親把弟弟放下,她看見弟弟的腳、腿、身體,啪一聲落在月臺上。

  那個女人怎麼還能走路?

  她怎麼還能夠有動作呢?

  這就是我永遠不得而知、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人的韌性究竟有多大。

  媽媽抱起對小男孩的回憶,繼續往前走,女孩依偎在她的身邊。

  ※※※

  她們見到了家扶中心的人。中心人員問起了他們近況,問起了小男孩。他們聽了,無力地抬起頭。莉賽爾一直待在灰塵滿佈的狹小辦公室角落,媽媽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強忍心中思緒。

  母女要分別的時候,場面一陣混亂。

  一句再見就讓她們哭了,莉賽爾的臉埋在母親陳舊的羊毛外套上。兩個人之間又是一陣拉拉扯扯。

  ※※※

  慕尼黑郊區再過去一點,有個叫做墨沁的小鎮,不會講德文的人會唸成「墨欽」。家扶中心的人要帶莉賽爾去那裡,到一條德文發音是「希湄」的街道。

  ★請你翻譯一下

  這個街名,在德文的意思是天堂。以下就稱天堂街了。

  ※※※

  不管這條街是誰取的名字,他一定是個愛開玩笑的人。其實這條街也不是人間地獄,沒那麼悽慘,可是這條街距離地獄有多遠,離天堂也就有多遠。

  不管怎樣說,莉賽爾的養父母等著她。

  修柏曼夫婦。

  他們一直盼望能收養一男一女,收養小孩可以領取微薄的津貼。沒有人告訴羅莎.修柏曼說,小男孩已經在旅途中病死了。事實上,從來就沒人願意跟她講話。雖然羅莎以前收養小孩的紀錄很好,可是她的個性真的不討人喜歡。顯然她已經教訓過幾個收養的孩子了。

  在莉賽爾心中,天堂街是開車才會到的地方。

  她以前從沒坐過車子。

  她的胃不停翻滾。她希望帶她過去的人會迷路,會改變心意,但是希望總歸只是希望。在滿腦子的念頭之中,她忍不住想起媽媽,想她站在車站等著再次離去,裹在那件全無禦寒作用的外套裡發抖,咬著指甲等火車。長長的月臺像是冰冷的水泥塊,讓人難受。回程途中,她會不會放眼注視她兒子墓地的大致方位呢?還是她會昏昏入睡?

  車子向前行駛,莉賽爾擔心不已。讓她無路可退的最後一次轉彎已經到了。

  ※※※

  天空灰濛濛的,歐洲的顏色。

  層層的雨簾包圍車子。

  「快到了。」家扶中心的海利希太太轉過頭來笑著說:「妳的新家。」

  在滴水的玻璃窗上,莉賽爾抹淨一圈霧氣,往外一看。

  ★天堂街一景

  建築物看起來像是黏在一塊,看了叫人不安的獨棟小房子或公寓樓層,

  髒雪像地毯一樣覆蓋地面。

  一眼望去,這條街只有水泥、帽架般光禿禿的樹,還有灰溜溜的空氣。

  ※※※

  車上還有個男人。海利希太太進屋之後,他陪著莉賽爾。這男子從沒開口說話,莉賽爾認為,為了不讓她跑掉,所以他才陪著她。再不然的話,若是她惹出麻煩,他可以強押她進去。不過,後來她真的惹出麻煩了,他卻只是坐在那裡看著。也許他不過是最後的手段,最後解決之道【註:最後解決之道,指納粹大規模屠殺猶太人的策略。】。

  幾分鐘之後,一位高挑的男子走出來。他是漢斯.修柏曼,莉賽爾的養父。他身旁站著中等身材的海利希太太,另一邊則是羅莎.修柏曼,又矮又胖,看起來簡直像個披著外套的衣櫃。羅莎走起路來搖擺得很厲害,本應看來蠻可愛的,但是她的面龐卻像是起了縐紋的硬紙板,一臉惱怒相,彷彿所有倒楣事情都是她在忍受。她的丈夫走路端正,兩指間夾著一根點燃的菸捲,菸捲是他自個兒捲的。

  ✐

  事情是這樣的:

  莉賽爾不肯下車。

  ※※※

  「這小孩是怎麼了?」羅莎.修柏曼問道。她又重複了一次:「這小孩是怎麼了?」她把頭探進車裡說:「喂,下車,下車。」

  她猛然把前座往前扳開,一道冷冷的光芒邀請莉賽爾下車,但是她動也不動。

  莉賽爾從窗玻璃上擦拭乾淨的圓圈望出去,看見大個子的手指,手指上夾著菸捲,菸頭上有一截菸灰,上下左右晃啊晃,才終於掉到地上。花了將近十五分鐘的功夫,莉賽爾才被哄下車。大個子辦到的。

  他輕聲細語辦到的。

  ※※※

  接著,她緊抓著大門不放手。

  她進到屋內,潸然落下大把大把的淚珠。街上聚集了幾個人,羅莎.修柏曼破口大罵,這些人才轉身回去。

  ★羅莎.修柏曼的宣告

  「你們這些屁眼在看什麼看啊?」

  ※※※

  莉賽爾.麥明葛終於戰戰兢兢地走進去。漢斯.修柏曼握著她一隻手,她的另一隻手提著小行李箱,箱子裡層層摺疊的衣服中間藏著一本黑色的小書。我們都知道,在某個無名小鎮上,有個十四歲的掘墓工人,他大概已經花了幾個小時在找這本書。「我發誓。」我想他是這樣跟老闆說的:「我真的不知道書到哪裡去了,我到處都找過了,到處都找過了!」我相信他從沒懷疑過這小女孩。不過,書卻在這裡,黑色的書皮上寫著銀色的字,就壓在她的衣服下面。

  ★《掘墓工人手冊》

  完美掘墓的十二項步驟

  拜耶恩殯葬公會出版

  ※※※

  偷書賊首次出手,開啟了她輝煌竊盜史的第一頁。

  ※※※

  ◉當成母豬養大

  對,輝煌竊盜史。

  ※※※

  不過,我應該趕緊補充,她偷了第一本書之後,隔了許久才再度下手。此外,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她第一次是從雪地裡偷書,第二本書是從火焰中偷回來的。另外加上其他人送給她的書,她總共擁有十四本。不過,偷書賊覺得她的故事主要是由其中十本構成。這十本當中有六本是偷來的,有一本自動出現在廚房餐桌上,有兩本是一名逃匿的猶太人親手做給她的。最後一本是在某個昏黃溫暖的午後出現。

  等她終於動筆寫下自己的故事之時,她自己也感到好奇了。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些書與文字不再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反而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是從她頭一回親眼見識到整屋子的書架上排滿了書?還是當麥克斯.凡登堡帶著他的苦難與希特勒的大作《我的奮鬥》來到天堂街?還是在防空洞的朗誦開始?或是最後一次見到那些人徒步前去達考集中營?或是自從有了《抖字手》這本書?這種轉變是在何時何地發生,說不定她永遠找不到真正的答案。不管怎樣,那都是後來的事情,現在我們的故事還沒講到那裡,我們先來看看莉賽爾.麥明葛剛到天堂街的生活情形,還有瞧瞧做母豬的訣竅是什麼。

  ※※※

  莉賽爾剛到的時候,她手上的凍傷與指頭上的血跡還清晰可見,渾身看來營養不良,小腿如電線一般細,手臂與衣架沒什麼兩樣。她不太笑,就算她笑起來的時候,也是一副飢餓的表情。

  她的頭髮近似德裔血統的金色,但是她眼睛的顏色卻可能帶來危險,深褐色的。當時的德國,沒有人真心希望自己的眼睛是咖啡色的。她大概遺傳了她爸爸的眼睛,不過她不確定,因為她已經不記得他了。其實關於爸爸,她只知道一件事情,一個她不了解的稱呼。

  ★奇怪的稱呼

  共產主義分子

  ※※※

  過去幾年她聽過這稱呼好幾次。

  「共產主義分子!」

  她們待過幾個奇怪的寄宿地點,裡面擠滿了人,還包餐呢。那些地方老是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問題,到處都聽見那個奇怪的稱呼。問問題的人也許站在角落,或許從暗處瞪著亮光下的他們張望,問問題的人穿著西裝,穿著制服。不管到哪裡,只要有人提起爸爸,這個稱呼就出現。她記得這個詞彙,知道怎麼唸,但她並不會寫,也不知道意思。她曾經問過媽媽這個稱呼的意思,媽媽告訴她,那並不需要,要她別煩惱這些事情。有次他們住在一個寄宿地點,遇見一位身體較為硬朗的婦人跟他們住在一起,她用炭筆在牆壁上教導小朋友認字。莉賽爾很想問她這個稱呼的意思,但從沒有開口。有一天,婦人被帶去問話,從此就沒有再回來過了。

  ※※※

  莉賽爾到了墨沁鎮之後,她明白媽媽的決定是為了保護她。不過,她沒有感到安慰;倘若媽媽真是愛她,怎會將她送到別人的屋簷下呢?為什麼?為什麼呢?

  為什麼?

  她知道答案,她知道最根本的答案,但這個答案並不能讓她釋懷。媽媽常生病,一直沒錢看醫生。她知道媽媽生病又沒錢,但這不表示她就一定得接受這個理由。無論媽媽說過多少次她好愛莉賽爾,但媽媽就是拋棄了她,叫她怎能相信媽媽愛她呢?事實擺在眼前,她是迷失在異鄉的小皮包骨,孤零零一個人。

  ※※※

  天堂街有很多盒子般的小房子,其中一間就是修柏曼家,裡面有幾個房間、廚房,還有與鄰居共用的室外廁所。上面的屋頂是平的,底下還有間淺淺的地下室,供儲藏之用。日後,這間地下室將會被主管當局判定深度不夠。在一九三九年之前,地下室的深淺還不是問題,後來到了一九四二年與四三年兩年,這問題可大了。空襲來臨時,他們只好沿著馬路衝到更安全的防空洞裡去避難。

  一開始,對莉賽爾衝擊最深的是罵人的辭彙。髒話出現的頻率太高了,三兩句不離母豬、豬頭或屁眼等字眼。如果你不熟悉這些字眼,讓我解釋一下。豬,當然指的就是豬啦,而母豬是用來懲罰、斥責或直接羞辱女性;豬頭是罵男人用的。屁眼就是罵人笨蛋白痴這類的意思,不過,這個字沒有性別上的分別,大致的區分就是這樣。

  「妳這隻小母豬!」莉賽爾第一個晚上不肯洗澡,她的養母破口大罵。「妳這隻骯髒的母豬!為什麼不脫下衣服?」發飆是這位養母的專業,羅莎.修柏曼的臉經常繃著,硬紙板似的臉上面因此出現了很多皺紋。

  莉賽爾當然焦慮不安,她根本不願這樣就洗澡上床。她縮在跟衣櫃差不多大小的盥洗間裡,伸手想在空無一物的牆壁上抓點東西來支撐身體,只摸到乾掉的油漆,聽見自己困難的呼吸聲,還有羅莎像洪水般湧來的濫罵。

  「不要再罵她了。」漢斯.修柏曼介入這個混亂的場面,他溫柔的聲音像是悄悄穿過一群擁擠的人潮。「讓我來吧。」

  他靠近莉賽爾,背貼著牆壁坐在地上,地磚冰得讓人難受。

  「妳知道怎麼捲菸捲嗎?」他問她。夜色越來越深,漢斯.修柏曼一面抽著菸,一面與莉賽爾把玩菸草跟菸紙,玩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左右。

  一個小時之後,莉賽爾捲菸捲的技巧已經相當順手了。不過,她還是沒有洗澡。

  ★關於漢斯.修柏曼的二三事

  他喜歡抽菸捲,尤其喜歡捲菸捲這個步驟。

  他是漆油漆的,他會彈手風琴。手風琴很管用。

  尤其到了冬天,在墨沁鎮的酒吧中,比方說克諾酒吧,彈手風琴可以賺錢。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他騙過我一次,

  不過,之後他又被派去參加另一次戰爭(這算是一種變態的獎賞),

  屆時他又會想辦法躲開我。

  ※※※

  對多數人來說,漢斯.修柏曼不引人注意也不惹眼。當然,他的油漆功夫很好,音樂造詣也比一般人強。不過,我相信你一定認識這種人,這種人就算是排在隊伍最前面,也能讓自己看起來像是站在隊伍的後面。他總是在適當的時候出現,不吸引人,無足輕重,平庸尋常。

  你想也知道,漢斯讓人失望的外在完全是種偽裝,他的內心一定有值得人看重之處,而且莉賽爾.麥明葛也沒有忽略掉這點。(有時候,小孩比令人昏昏欲睡的無聊大人要機伶得太多了。)她立刻就注意到漢斯.修柏曼與眾不同。

  他的舉止態度。

  他流露的寧靜神情。

  那天晚上,當他把冰冷、狹小的盥冼室裡的燈打開之後,莉賽爾發現她養父的眼睛很特別,他的眼神和藹,散發出銀色的光芒,彷彿是融化中的柔軟銀子。莉賽爾一看見這雙眼睛,她就知道漢斯.修柏曼和別人不一樣。

  ★關於羅莎.修柏曼的二三事

  一百五十五公分高,彈性十足的褐灰色頭髮梳成一個圓髻,

  為了補貼家用,她替鎮上五戶有錢人家洗衣服、燙衣服。

  她做的菜實在難吃。

  她具有激怒他人的獨特能力,凡是見過她的人都討厭她。

  她真心喜愛莉賽爾.麥明葛,只是她表現喜愛的方式恰好很奇特,

  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會責罵她,用木杓痛打她。

  ※※※

  住在天堂街兩個星期之後,莉賽爾終於洗澡了。羅莎給她一個緊緊的擁抱,差點把她榨出汁,害她無法呼吸。「骯髒的母豬,早該洗澡啦!」

  ※※※

  幾個月後,他們不再是修柏曼先生、修柏曼太太。羅莎先來一段老生常談的臺詞後,她說:「嗨,莉賽爾,聽好,從現在開始,妳叫我媽媽。」羅莎又想了一下,接著問道:「那妳怎麼叫妳原本的媽媽?」

  莉賽爾小聲地回答:「也叫她媽媽。」

  「好吧,那我就是媽媽二號。」她往她先生的方向看過去。「還有那邊那個。」她好像是先把要用的字眼拿在手上,準備妥當之後,往餐桌那邊的他扔過去。「那個豬頭,那隻下三爛的豬頭,妳叫他爸爸,知道了嗎?」

  「知道了。」莉賽爾馬上應好。在這個家裡,迅速的應答是自保之道。

  「知道了,媽媽。」羅莎糾正她。「死母豬,跟我說話的時候,要喊我媽媽。」

  當時漢斯.修柏曼恰好捲好一根菸捲,他舔了一下紙,把菸捲黏起來。他看看莉賽爾,對她眨了一下眼睛。叫他一聲爸爸,莉賽爾覺得毫無困難。

  ※※※

  ◉鐵血婆子

  不消說,開始幾個月的日子最難捱。

  莉賽爾每天夜裡都做惡夢。

  夢見弟弟的臉。

  他盯著火車地板。

  躺在床上的她從夢中醒來,手腳死命掙扎,埋在被單中放聲尖叫。房間的另一端是本來要讓弟弟睡的床,那張床在黑暗中看似一艘漂浮的小船,直到她的意識漸漸清醒,那張床才沉回地面。即便床回到地面了,她仍舊繼續尖叫,許久停不下來。

  這些惡夢唯一的好處,也許是讓她的新爸爸漢斯.修柏曼進來安撫她、關心她。

  漢斯每晚都陪莉賽爾坐著。剛開始的那幾天他什麼事也沒做,只是陪著她。他還不太曉得該怎樣減輕小女孩的寂寞感。幾天之後他開始輕聲說:「噓,我在這裡啊,沒事,沒事了。」三個星期之後,他會摟她。因為漢斯從不裝出溫和的模樣,因為他總是陪著她,莉賽爾很快就信任他。從一開始她就明白了,爸爸永遠會在她尖叫聲停止之前出現,而且不會離棄她。

  ★辭典中沒有的詞條

  不離不棄:信任與愛的行為。通常只有小孩子能辨識真偽。

  ※※※

  漢斯.修柏曼睡眼惺忪坐在床上,莉賽爾哭著把臉埋在他的衣袖裡。每天半夜兩點之後,她一邊聞著他身上的氣味,一邊再次進入夢鄉。他身上有殘留的菸味、陳年的油漆味,還有肌膚的氣味。她反覆深呼吸,聞著這些味道,直到她又逐漸睡著為止。每天半夜,他在離她一、兩公尺外的椅子上睡著,疲倦到上半身簡直都貼到了大腿上,他從來沒睡在另一張床上。莉賽爾會爬出棉被,小心翼翼地在他臉頰親一個,他則會醒過來,給她一個微笑。

  ※※※

  有時候,爸爸要她回到床上等他一下,然後出去拿了手風琴為她彈奏一曲。莉賽爾坐著哼唱,興奮地夾緊冰冷的腳趾頭。以前從沒人為她演奏過音樂,她咧嘴傻笑,望著他臉上五官與溫柔的銀色眼睛。漢斯不斷演奏,直到廚房裡傳來一串咒罵。

  「豬頭,別再製造噪音啦!」

  可是爸爸偏要多彈一兩段。

  他對著莉賽爾眨眨眼,她也笨拙地對他眨眨眼。

  ※※※

  有幾次,爸爸為了讓媽媽更火大,抱著手風琴走進廚房,一直彈到早餐吃完為止。

  爸爸的盤子上留著吃了一半的果醬麵包,麵包上還有咬痕。爸爸彈奏的樂聲望著莉賽爾的臉,我知道這樣的形容聽起來很奇怪,但這正是莉賽爾的感覺。爸爸的右手在象牙色的鍵盤上緩緩移動,左手操縱按鍵(她特別喜歡看他按下閃閃發光的銀色按鍵,那是C大調)。手風琴的黑色外殼上雖有刮痕,依舊亮著光澤。爸爸的手來回控制積滿灰塵的風箱,風箱吸入空氣,又吐出空氣。在廚房的那段晨間光陰,爸爸讓手風琴活了起來。若真要這樣講的話,我想也是說得過去的。

  該怎樣分辨某件事物有沒有生命呢?

  我們檢查它有沒有在呼吸。

  ※※※

  手風琴的琴聲為莉賽爾帶來了安全感。天亮了,白天裡她是夢不到弟弟的,然而她依舊惦念著他。她往往在狹小的盥洗間裡盡量壓低聲音哭泣,不過她很高興自己是醒著的。抵達修柏曼家的第一天晚上,她把她與弟弟之間的最後聯繫,那本《掘墓工人手冊》藏在床墊下。她偶爾把書拿出來捧著,盯著書皮上的字母,撫摸書裡的文字,她一個字也不懂。不過書的內容並不重要,要緊的是這本書對她的意義。

  ★這本書的意義

  她最後一次看見弟弟。

  她最後一次看見媽媽。

  ※※※

  偶爾她會輕輕唸出「媽媽」兩個字。光是一個下午的時間,她可以想起一百次媽媽的臉。但是比起恐怖的惡夢,這點痛苦微不足道。做惡夢時,在漫漫長夜裡,她最容易覺得自己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

  我相信你們已經注意到了,修柏曼家沒有其他小孩。

  修柏曼夫婦自己生了兩個小孩,現在孩子都大了,搬出去外面住了。小漢斯在慕尼黑市區工作,而楚蒂為人幫傭、做保姆。沒多久,兩個人都會加入戰爭,一個製作子彈,另一個發射子彈。

  你有想過嗎?莉賽爾在學校的功課非常差勁。

  雖然學校是公立的,但是天主教教會卻插手學校事務,而莉賽爾卻是信奉路德教派。這還不算倒楣,接下來老師發現到,她居然不識字,也不會寫字。

  真是奇恥大辱,學校把她降級,把她與剛開始學習字母的低年級孩子編在同一班。雖然她瘦巴巴的,臉色又蒼白,她還是覺得自己像是小矮人國中的大巨人,常常恨不得能夠蒼白到變成透明的算了。

  在家裡,也沒有人可以指導她功課。

  「不要找他教妳。」媽媽的話一針見血,「那個豬頭。」爸爸正望著窗戶外面,他的習慣動作。「他只上到四年級,以後就沒見過學校啦。」

  爸爸連身子都懶得轉過來,冷靜卻惡毒地回答:「好啊,也不要問她。」他把菸灰抖到窗外。「她才唸到三年級。」

  家裡一本書也沒有(只有她偷偷藏在床墊下的那本),她頂多只會壓低聲音唸唸字母。媽媽直截了當命令她別出聲之後,她只好停止發出咕噥的聲音。之後,發生了夜半尿床的事件,她才有了讀書的機會。私底下,他們管那叫做夜課,夜課通常是在凌晨兩點左右開始。沒多久,她唸書的時段就不光只有半夜而已。

  ✐

  二月中旬是莉賽爾的十歲生日,她收到一個禮物,少了條腿的金髮二手洋娃娃。

  「我們買不起更貴重的禮物。」爸爸語帶抱歉地說。

  「你說什麼啊?給她那麼好的東西,她已經很幸福了。」媽媽糾正他。

  莉賽爾試穿新制服的時候,漢斯繼續檢查洋娃娃剩餘的腿。年滿十歲的孩童必須參加希特勒青年團,參加希特勒青年團得穿上咖啡色的小制服。身為女孩子,莉賽爾被編到BDM。

  ★BDM的意思

  BDM是德國女子聯盟的縮寫

  ※※※

  加入青年團的首要任務,是學會「希特勒萬歲」的標準口號與動作,接著練習踢正步、紮繃帶、縫衣服,還得參加行軍與其他活動。集會日子訂於星期三跟星期六的下午三點到五點。

  每到星期三跟星期六,爸爸陪著莉賽爾走到BDM,兩個小時之後,他再回去接她。他們不多談青年團的事情,只是牽著手,聽著腳步聲,爸爸抽抽菸捲。

  ※※※

  爸爸只有一件事情讓她覺得不安:他經常外出。他常在晚上走進客廳(兼做修柏曼夫妻的臥室),從破舊的櫥櫃中拿出手風琴,然後側身繞過廚房走到門口。

  ※※※

  他一走到街上,媽媽就打開窗戶對外面大喊:「別太晚回來!」

  「不要那樣大聲啦!」他轉身回答她。

  「豬頭,你去吃大便啦!我愛大聲就大聲!」

  漢斯沿著街往前走,羅莎的咒罵尾隨在後。漢斯從不回頭,至少確定他太太離開窗戶之前,他是不會回頭的。在他提著手風琴盒外出的夜晚,每當走到街頭,他會在轉角迪勒太太的店鋪前面回頭,看看取代他太太站在窗戶前的身影,他舉起細長的手臂揮一兩下,然後轉身繼續慢慢走。直到半夜兩點,莉賽爾才會再見著他,屆時,他會溫柔地將她從惡夢中拉回現實。

  夜晚的小廚房總是鬧哄哄的,沒有例外。羅莎.修柏曼的嘴從沒停過,只要開口講話就是在罵人,她不斷找人吵架、抱怨。媽媽其實沒有吵架對手,但是一有機會,她就能巧妙地讓人跟她吵起來。在廚房裡,她有辦法與全世界的人爭吵,幾乎沒有例外。吃完晚餐,爸爸出門之後,莉賽爾就陪著燙衣服的羅莎留在廚房裡。

  一星期中總會有幾次,莉賽爾在放學後陪羅莎出門。她們前往鎮上高級住宅區送洗好、熨好的衣服,像是科瑙波街、海德街和其他幾條街等等。媽媽把燙好的衣物送回府,或到府收取待洗衣物時,臉上掛著畢恭畢敬的微笑,一旦客戶關上門,她們離開屋子後,她就開口詛咒那群有錢人,批評他們的錢,責罵他們的惰性。

  「懶到連自己的衣服也不洗。」儘管她依賴洗衣為生,她照罵不誤。

  「那個傢伙,」她詛咒海德街的佛格爾先生,「錢是他爸的,他都花在女人身上,花在酒上,當然,還有花在請人給他洗衣服、燙衣服。」

  她逐一點名,依次奚落。

  佛格爾先生、法菲修佛夫妻、海蓮娜.施密德、范嘉納一家,這些人多多少少都有不是之處。

  根據羅莎的說法,爾斯特.佛格爾不僅愛喝酒、愛當凱子找女人,他還滿頭頭蝨,抓個不停。他抓了頭髮之後,會先舔兩下手指,才把錢拿出來。「回家前,應該先把錢洗一洗。」這是她的結論。

  法菲修佛夫妻對於送回去的衣物相當挑剔。「請別讓這些襯衫出現一丁點的摺痕。」羅莎模仿他們的口氣:「這套西裝一絲絲縐紋也不能有。他們就站在那裡一件一件檢查,就在我眼前哪,當著我的面耶!什麼爛人啊!」

  范嘉納一家,不用多說,都是笨蛋。他們養了隻不斷掉毛的賤貓。「妳知道我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把那些貓毛都弄掉嗎?到處都是貓毛!」

  海蓮娜.施密德是個有錢的寡婦。「那個老跛子,只會坐在那裡浪費時間,一輩子沒做過一天的工作。」

  不過,羅莎最不屑的是住在葛蘭德大道八號的那戶人家,那棟大房子位於高高的山坡上,是墨沁鎮的最高點。

  「這間屋子,」她們第一次上去的時候,羅莎指給莉賽爾看,「是鎮長家。那個騙子,他老婆整天坐在屋子裡,小氣得要命,連壁爐的火也不弄一下,裡面總是冷得要命。還有,她那人瘋瘋癲癲的。」她強調這個形容,「沒錯,瘋瘋癲癲的。」到了圍欄門,她對莉賽爾比了個手勢:「妳去。」

  莉賽爾怕得要命。她看見臺階上有扇咖啡色的大門,門把是黃銅做的。「什麼?」

  媽媽撞她一下。「妳敢跟我什麼什麼!母豬,還不過去。」

  莉賽爾移動腳步,走過人行道,爬上階梯,猶疑了一下,然後敲了門。

  門一打開,她先看見浴袍。

  門後站著一個眼神訝異的女人,一頭蓬鬆的頭髮,滿臉悲傷。她看到羅莎站在圍欄門旁,於是遞給莉賽爾一袋待洗的衣物。「謝謝妳。」莉賽爾說。但是對方沒有回答就把門帶上了。

  莉賽爾走回圍欄門,羅莎說:「看到沒?我就得忍受這種對待,這些有錢的混蛋,這些懶豬……」

  她們拿著衣服走開。莉賽爾轉頭看了一眼,她看到了門上的黃銅門把。

  ※※※

  罵完這些雇主之後,羅莎.修柏曼通常會接著斥罵另外一個對象:她的先生。她看看袋子裡的衣服,看看一排高低起伏的房子,她的話永遠說個沒完沒了。經常她們倆在外面時,她就對莉賽爾說:「要是妳爸長進點,我就不用給人家洗衣服了。」她口氣輕蔑地嘲笑漢斯:「油漆匠一個!他們問我,幹嘛要嫁給那個屁眼,我娘家的人問的,沒錯,幹嘛要嫁給他。」她們走在人行道上,鞋子嘎吱嘎吱作響。「結果我嫁了,在外面拋頭露面,在廚房忙得跟什麼似的,都怪那豬頭,沒工作,沒穩定的工作做,就光是每天晚上到那不入流的地方彈他可憐的手風琴。」

  「是的,媽媽。」

  「妳沒有別的話會說啊?」媽媽的眼睛像是貼在臉上的兩片淡藍色紙片。

  她們往前走。

  莉賽爾手裡拿著衣袋。

  到家之後,這些衣服會放在爐灶旁的大鍋爐裡洗,然後晾在客廳的壁爐旁,然後又拿回廚房裡,由羅莎來整燙。廚房是工作的地方。

  「妳聽到沒?」幾乎每天晚上媽媽都會問她,她手裡握著用爐灶加熱過的熨斗,廚房的光線昏暗,莉賽爾坐在餐桌看著眼前燃燒的火苗。

  「什麼?」她回答:「聽見什麼?」

  「聽見侯莎菲那傢伙。」媽媽已經離開了位置。「那個母豬剛剛又在我們門口吐痰了。」

  侯莎菲女士是他們隔壁鄰居,每次她經過修柏曼家門口,吐一口痰是她不變的習慣。大門距離圍籬柵門有幾步路,侯莎菲女士在距離與瞄準度上可說是拿捏得非常準確。

  她之所以對門口吐痰,是因為她與羅莎.修柏曼唇槍舌戰了十年,沒人知道她們最早結樑子的理由為何,大概連她們自己也忘了。

  侯莎菲太太的身材瘦削強健,一眼就可看出她內心充滿了怨恨。她沒結婚,不過卻生了兩個兒子,比修柏曼家的孩子還大幾歲,兩個兒子都在當兵。我保證,故事說完之前,兩位兒子會客串演出。

  我冒著被侯莎菲女士懷恨在心的風險,在這裡還是想表揚她一下。她貫徹始終,只要經過三十三號的門口,從沒有忘記吐痰,還會外加一句「死豬」。我發現德國人有個特點:

  他們真的很愛豬。

  ★快問快答

  你猜,每天晚上被叫去清理痰漬的人是誰?

  沒錯,你猜對了。

  ※※※

  若有個脾氣暴戾的女人叫你到外頭,把門上的痰垢清乾淨,你一定得乖乖照辦。別忘記,她的脾氣火爆至極。

  說真的,清理門上的痰垢只不過是例行公事的一部分。

  每天晚上,莉賽爾到外面把門抹乾淨之後,她就仰望天空。天空冰冷陰沉,灰暗不明,偶爾竟然有星斗膽敢昇起,不過幾分鐘就消失不見。有星星的夜晚,她待在屋外等著。

  「哈囉,星星。」

  繼續等著。

  等著廚房傳來的聲音。

  或者等到星星又沉沒了,沉沒在海洋般的天空中。

  ※※※

  ◉吻(童年的關鍵)

  墨沁鎮跟其他地方一樣,有不少怪裡怪氣的人。其中很多怪人就住在天堂街,侯莎菲女士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

  其他怪人還有這些:

  魯迪.史坦納,住在隔壁的男生,也是美國黑人運動員杰西.歐文斯的粉絲。

  迪勒太太,街角雜貨店老闆娘,忠黨愛國,純正亞利安白種人。

  湯米.繆勒,他的耳朵罹患慢性感染病,作過幾次手術,因此臉上有道粉紅色的疤痕,臉上肌肉常常抽搐。

  還有一個男人,綽號「菲菲庫斯」。他講話好下流,和他比起來連羅莎.修柏曼都像是言行謙遜文雅的聖賢達人。

  儘管在希特勒的領導之下,德國的經濟有了顯著的發展,但整體來說,這條街上住滿了窮困潦倒的人家。窮人還是存在的。

  我剛剛說過了,修柏曼家隔壁是一戶姓史坦納的人家。史坦納家共有六個小孩,其中一個是魯迪。魯迪做過好多糗事,不久以後他就會成為莉賽爾最好的朋友,接下來會成為她罪行的共犯,有時候更會刺激她做壞事。莉賽爾是在街上認識他的。

  莉賽爾第一次洗澡過後幾天,媽媽讓她到外頭與其他小孩玩耍。在天堂街上,不管天氣好壞,人總得要到外頭才交得到朋友。小朋友們很少會到別人家裡玩,因為大家的房子都很小,裡面沒什麼東西。而且,他們最喜歡玩的遊戲是踢足球,要在街上才能像職業選手那樣比賽。他們組成了兩支隊伍,用垃圾桶充當球門。

  莉賽爾因為才剛到鎮上,所以她立刻被派去站在兩個垃圾桶中間守門。(雖然湯米.繆勒是天堂街有史以來最差勁的足球員,但他總算不用再守球門了。)

  比賽原先進行得相當順利。不久後災難發生了。湯米.繆勒犯規,讓魯迪.史坦納高興得在雪地裡倒立,手舞足蹈。

  「怎麼搞的?」湯米大叫,絕望的臉抽搐了一下。「我做了什麼?」

  魯迪那隊的每個人都得到罰球的機會。不久,魯迪.史坦納就瞄準著新來的莉賽爾.麥明葛。

  他把球擺在一坨骯髒的雪堆上,信心十足,深信會一如往常射門成功。再怎麼說,他已經連續罰球十八次都得分了,就算敵隊特地安排湯米.繆勒離開球門,讓別人代替他守門,可是不管是誰守門,魯迪一定射門得分。

  這回,他們強迫莉賽爾離開球門,想要換個人守門。你可能猜到了,莉賽爾不肯,魯迪也希望她繼續守著球門。

  「不要這樣,」他帶著微笑:「讓她守門。」他搓搓雙手。

  雪停了,大街上好髒,魯迪與莉賽爾兩人間的地面都是泥腳印。魯迪起腳射門,而莉賽爾猛然前撲,居然用手肘把球擋下來。她站起來露齒而笑,接著一團雪球迎面打在她臉上,雪球裡還混了大半的泥巴。痛死了。

  「感覺不錯吧?」魯迪大笑,然後跑去追球。

  「豬頭。」莉賽爾低聲罵他。她很快就學會了自己新家的常用字語。

  ★關於魯迪.史坦納的二三事

  他比莉賽爾早八個月出生,

  一雙腿像竹竿,一嘴尖銳的牙齒,細長的藍眼睛,金髮像檸檬一樣黃。

  他家有六個小孩,他永遠都覺得肚子餓。

  他曾經幹過一件事(不過這件事大家不太公開談),讓人覺得他腦袋阿達。

  那件事情叫做「杰西.歐文斯事件」:有天晚上他把自己塗得跟煤炭一樣黑,在鎮上的運動場跑了幾百公尺。

  ※※※

  不管他腦袋正不正常,魯迪註定要成為莉賽爾最好的朋友,一團打到臉上的雪球無疑是堅固友誼的最佳開端。

  莉賽爾開始上學後沒幾天,她與史坦納家的小孩一起走去學校。魯迪的媽媽芭芭拉要魯迪陪新來的同學一起上學,因為她聽說了他扔她雪球的事情。媽媽的交代讓魯迪覺得榮幸之至,很高興就答應了。他一點也不像其他青少年那樣討厭異性,相反地,他很喜歡女孩子,也很喜歡莉賽爾(所以才砸她雪球)。魯迪.史坦納其實是個膽大妄為的小混蛋,喜歡幻想自己被女孩子圍繞。每個人的童年裡都會出現這種小孩,雖然大家都害怕異性,魯迪卻故意決定要喜歡女孩子,他就是那種勇敢下決心的人。而對於莉賽爾,他已經決定要怎麼對待她了。

  在上學途中,魯迪拼命向莉賽爾介紹鎮上的特殊風景。他真的是拼了命在說話,因為他一方面要他妹妹們閉嘴,一面被哥哥命令閉上他自己的嘴。他第一個介紹的景點是一棟公寓大樓的二樓小窗口。

  「那是湯米.繆勒的家。」他發現莉賽爾不記得湯米是誰了:「臉會一直抽搐的那個啊?他五歲的時候,在那年最冷的一天,在市場迷路了,三個小時後才被人找到,凍到身體僵了,冷空氣讓他耳朵痛到受不了。然後他耳朵裡面全都發炎了,動了三、四次手術,醫生害他的神經壞死了,所以現在他的臉會一直抽搐。」

  莉賽爾接了一句話:「還有,他足球踢得好爛。」

  「最差勁的就是他了。」

  接著介紹的是位於天堂街頭轉角的雜貨店,迪勒太太的店。

  ★關於迪勒太太,千萬要留意一件事情

  她有一條黃金守則

  ※※※

  迪勒太太戴著厚重的眼鏡,眼光兇狠,個性尖銳。她擺出這般邪惡的外表,人家才不敢到她店裡偷東西。她顧店的姿態跟軍人一樣,聲音冷冰冰,連呼吸氣息都有「希特勒萬歲」的味道。店面裝潢以白色為底,給人冷漠的感覺,了無生氣,緊挨在店鋪隔壁的房子好像比天堂街其他建築更難看。迪勒太太就是給人這種想發抖的感覺,彷彿「發抖」才是她店裡面唯一免費的商品。她的人生目的,就是為她開的那家店而活著;而她的店則是為了第三帝國而存在。日常用品開始施行配給制度那年,她暗地裡販賣一些難以取得的貨品,然後將所得捐給納粹黨,這件事情大家都心知壯明。在她常坐的位置後面牆上掛了一幅相框,裡面放了元首的照片。倘若你走進店裡卻沒大喊「希特勒萬歲」,她是不會賣東西給你的。魯迪跟莉賽爾經過店鋪的時候,魯迪要莉賽爾注意瞧瞧商店櫥窗後那雙斜眼看人、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睛。

  「一進去裡面,妳就要說『萬歲』,」他緊張地警告她:「要不然妳就得走遠一點,到別的地方買。」即使他們已經走離店面很遠,莉賽爾回頭看了一眼,那雙戴著眼鏡的眼睛還死盯著櫥窗外面的人瞧。

  走過了街角,就是鋪滿爛泥的慕尼黑街,也是出入墨沁鎮的主要道路。

  受訓的軍人常常行軍經過那裡。他們穿著制服,走路筆挺,黑色的靴子讓雪地變得更骯髒。他們面無表情,專心看前方。

  他們望著軍人走遠之後,史坦納家的小孩與莉賽爾走過幾家商店櫥窗,還看到了氣派的鎮公所。沒幾年之後,整棟鎮公所將會倒塌,埋在瓦礫之中。街上有幾家店已經無人經營,店面還貼著黃色的「大衛之星」【註:猶太人的象徵符號,兩個正三角形上下交疊構成的圖案。】與反猶太的毀謗標語。再走下去,教堂高塔直指天空,瓷磚拼貼出教堂的屋頂。整條街看來像是一條灰色的長管子,一條潮濕的長廊,有著冷風中佝僂的人兒,還有腳步踩出水花的聲音。

  忽然間魯迪拉著莉賽爾往前直衝。

  他敲了敲一家裁縫店的櫥窗。

  要是她那時候認得招牌上的字,她就知道那家是魯迪父親開的店。早上店還沒開始營業,不過,裡面有個男人在櫃檯後面整理布料,他抬起頭來招招手。

  「我爸爸。」魯迪告訴她。不久,史坦納一家高矮不一的小孩們圍繞在魯迪與莉賽爾旁邊,每個人都對爸爸揮手或是拋飛吻,但排行前面的幾個只停在那裡點頭說嗨。一群人又繼續往下走,邁向抵達學校之前的最後一個重要景點。

  ★最後一站

  黃色星星之路

  ※※※

  沒有人會想在這個地方停下來多看幾眼,不過,幾乎每個人都會停下腳步。這條路像是一條受傷的手臂,路旁幾間房子的窗戶破碎、牆壁抹黑,門上漆著一顆大衛之星。這些房子與痲瘋病患差不多,是德國領土上受感染的瘡傷。

  「席勒街。」魯迪說:「黃色星星之路。」

  街道盡頭有幾個人走來走去。毛毛細雨之中他們彷彿鬼魂一般,他們不是人類,而是在鉛灰色雲朵下來去的幽靈。

  「跟上來啊,你們兩個。」庫爾特(史坦納家的老大)回頭喊他們。魯迪與莉賽爾趕緊朝著他走去。

  ※※※

  學校下課的時候,魯迪特別注意莉賽爾人在哪裡。他才不管別人胡說這個新來的女同學好笨,他一開始就跟她是同一國的。以後每當莉賽爾遇到失敗挫折,他也跟她同一國。但是,他心裡對她另有目的。

  ★唯一比討厭妳的男生還可怕的傢伙

  喜歡妳的男生

  ※※※

  四月底,有天魯迪與莉賽爾放學後,照例在天堂街等待足球比賽開打。他們來得有點早,其他小孩都還沒出現,只看見講話卑鄙齷齪的菲菲庫斯。

  「妳看那邊。」魯迪的手指過去。

  ★菲菲庫斯的外表

  骨架纖細,一頭白髮,穿著黑色雨衣和棕色長褲,鞋子已經開口笑。

  還有他的嘴,多下流的一張嘴啊。

  ※※※

  「喂,菲菲庫斯!」

  遠方的人影一轉身,魯迪就吹起了口哨。

  那個老傢伙一聽,立刻挺直腰桿,破口大罵,他罵人的能力,真的只能用天賦高超來形容。沒人知道他的真名,就算知道,也不會那樣喊他,大家叫他菲菲庫斯,因為那是用來稱呼喜歡吹口哨的人,而菲菲庫斯恰好非常喜歡吹口哨。他常常吹著一首叫做《拉德斯基進行曲》的旋律。鎮上每個小孩都喜歡朝著他大叫一聲,然後模仿那支曲調的旋律。他一聽到人家叫他,走路的方式就變了,不再是平常彎著腰,兩手放在雨衣後,邁大步前進的模樣,反而抬頭挺胸,揚聲惡罵。這樣一來,他原本表現出來的冷靜印象全都蕩然無存了,因為他的聲音裡面充滿了憤怒。

  ※※※

  而這次,莉賽爾幾乎想都沒想,就開始仿效魯迪嘲弄他的方式。

  「菲菲庫斯!」她學魯迪喊他,馬上就學會了童年生活必備的適度殘忍。她的口哨吹得非常差勁,她沒時間把曲子練好。

  菲菲庫斯一邊追趕他們一邊大罵。一開始只是罵「去死」,沒多久就越罵越難聽。他原本咒罵的對象只有魯迪,不過隨即就輪到了莉賽爾。

  「妳這個小妓女!」他對著她的背後大吼,莉賽爾聽了好傷心。「我根本不認識妳!」喊一個十歲大的小女生妓女,聽起來非常詭異,但這就是菲菲庫斯的風格,大家認為他與侯莎菲女士是天生地設的一對。莉賽爾與魯迪不斷往前奔跑,一直跑到慕尼黑街才停下來。最後他們只聽到「你們給我回來」這句話。

  他們停止喘氣之後,魯迪說:「走,我們再走過去一點。」

  他帶她走到修貝特體育場,那裡就是杰西.歐文斯事件發生地。他們把手插在口袋,跑道自他們眼前延伸,猜都不用多猜,魯迪開口說了。「一百公尺。」他挑釁她:「我賭妳跑不贏我。」

  莉賽爾吞不下這口氣。「我賭我贏。」

  「妳這個小母豬。妳拿什麼做賭注?妳有錢嗎?」

  「我當然沒錢,你呢?」

  「我也沒錢。」不過魯迪有個主意,他現在是暗戀小女生的那個小男孩。「如果我贏了,我可以親妳一下。」他彎下身開始捲褲管。

  莉賽爾起了警覺之心,但是她不動聲色地問:「你親我想幹嘛?我髒死了。」

  「我也很髒。」魯迪心裡知道,那丁點的汙穢擋不住他想吻她的慾念。他們兩人已經好幾天沒洗澡了。

  莉賽爾一面觀察對手瘦弱的雙腿,一面想著賭注。那兩條腿跟她的差不多粗細,她心想:沒道理他能贏得了我。於是她表情嚴肅地點點頭,她是有條件的。「如果你贏了,我讓你親一下。不過,要是我贏了,以後踢足球,我就不用當守門員。」

  魯迪想了想。「蠻公平的。」兩人於是握手約定。

  天色已暗,四周瀰漫著霧氣,天空落起小雨點。

  實際上,跑道比表面看起來的更加泥濘滑溜。

  兩位選手雙雙就定位。

  魯迪往上拋了一顆石頭作為起跑信號,一旦石頭落地,他們就開始比賽。

  「我連終點線都看不見。」莉賽爾抱怨著。

  「妳以為我就看得見嗎?」

  石頭掉下來了,插入泥土中。

  他們兩人肩併肩跑著,手肘相互推擠,努力要贏。大概在最後二十公尺的地方,他們的腳踩在滑溜的地上,發出咯吱咯喳的聲音,然後兩人一塊兒滑倒在地。

  「耶穌、聖母瑪麗亞、約瑟、我的這些老天爺!」魯迪痛得大喊:「我全身都沾到大便啦!」

  「不是大便,」莉賽爾糾正他:「是爛泥巴。」不過,她也很懷疑那是大便還是爛泥。他們兩人朝著終點又滑行了五公尺。「那麼,當作平手怎樣?」

  魯迪露出尖銳的牙齒,細長的藍眼睛看一看,他半張臉上都沾滿了爛泥。「平手的話,我還可以親妳嗎?」

  「你這輩子別想。」莉賽爾爬起來,輕輕拍掉外套上的爛泥。

  「我會讓妳不用當守門的。」

  「省省吧。」

  當他們走回天堂街,魯迪開口警告她。他說:「莉賽爾,有一天,妳會很想很想親我。」

  但是莉賽爾心中明白得很。

  她發誓。

  只要她與魯迪.史坦納還活著的一天,她永遠都不會親那個討人厭、骯髒兮兮的豬頭,更不可能在今天親他,因為她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處理。她低頭望著自己一身的爛泥巴,說了一句不用說也知道的話。

  「她會宰了我!」

  她,當然指羅莎.修柏曼,也就是她媽媽。她真的差點宰了她。她處罰莉賽爾的時候,嘴裡沒有停過,一直罵她母豬。她狠狠打了她一頓。

  ※※※

  ◉杰西.歐文斯事件

  我們都知道,魯迪演出他童年那場糗事的時候,莉賽爾還沒有來到天堂街。不過,莉賽爾回想往事時,她覺得自己好像也在現場一樣。在她記憶裡,她也莫名其妙出現在魯迪幻想出來的觀眾之中。其他人都沒有提過這事,但是魯迪補充了許多細節,結果日後莉賽爾回想起自己的經歷時,杰西.歐文斯事件也成了她故事的內容,就像她親眼見識的事情一樣。

  那是一九三六年,奧林匹克運動會在柏林舉辦,成了希特勒宣傳納粹主義的工具。

  杰西.歐文斯跑完四百公尺接力賽,贏得他個人第四面金牌。流言四起,說他身為黑人比常人低等,流言蜚語說希特勒拒絕與他握手。即便是種族偏見根深蒂固的德國人,也免不了因為歐文斯的成就而大吃一驚。他贏得冠軍的消息在四處傳頌,最受到感動的人莫過於魯迪.史坦納。

  當時,他家人全都在客廳擠成一團,而他自己卻偷偷溜進廚房,從爐子裡取出幾塊煤炭緊握在小小的手心裡。「來吧。」他面露微笑,已經做好準備了。

  他拿著煤炭在身上一層一層塗抹,直到全身上下都成了黑色,就連頭髮也不忘記塗兩下。

  魯迪看著窗戶中自己的影像,齜牙咧嘴笑得跟瘋子一樣。他穿著短褲汗衫,偷了哥哥的腳踏車,踏板一踏,上街朝著修貝特體育場前進。他另外在口袋中藏了幾片煤炭,免得等一下有些地方的顏色會脫落。

  ※※※

  在莉賽爾的記憶中,那天夜裡,月亮是縫在夜空之上,幾朵雲則繡在月亮旁。

  魯迪把那臺搖搖欲墜的生鏽腳踏車停在修貝特體育場圍牆旁,然後翻過圍牆,在圍牆的另一邊落地。骨瘦如柴的他以小跑步跑向一百公尺跑道的起點,還積極地作了一套笨拙的暖身操,並且在泥土上挖了一個助跑洞。

  「歐文斯看來狀況不錯。」他講解賽事:「他很有可能打破歷史紀錄,贏得冠軍勝利……」

  魯迪與其他假想的運動員握手致意,預祝他們好運;不過他心裡明白,他們根本沒有贏的機會。

  發令員舉手示意選手往前一步,一群觀眾突然現身,擠滿了修貝特體育場,他們全都喊著同樣的話,異口同聲反覆吶喊魯迪.史坦納的名字,而他的名字是杰西.歐文斯。

  所有人安靜下來。

  魯迪的赤腳緊緊貼著泥土,他可以感覺到泥土鑽進他腳趾頭間的縫隙。

  聽到發令員的命令,他做出預備起跑的半蹲姿勢,接著,信號槍朝著夜空發射了。

  ✐

  比賽進行的前三分之一,選手的表現不分上下,不過渾身漆黑的歐文斯飛奔,拉開與他人之間的距離。

  「領先的是歐文斯。」魯迪一邊發出尖銳的叫喊,一邊沿著空曠的跑道向前跑,筆直跑向他的目標,朝著贏得奧運桂冠的如雷掌聲跑去。當他領先衝過終點線的時候,他還能感覺到終點的線帶在他胸前斷成兩半,他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男人。

  ※※※

  就在他贏得勝利的最後一圈,掃興的事情來了。他的父親站在終點線前方的群眾裡,像是小孩害怕的鬼魅,或者最起碼像是穿著西裝的鬼魅。(前面提到了,魯迪的父親是裁縫,上街的時候老是穿西裝打領帶。但現在,他只穿著西裝外套跟一件縐巴巴的襯衫。)

  「現在是怎樣?」當他驕傲卻全身漆黑的兒子出現在他面前,他問道:「你搞什麼鬼啊?」觀眾全消失了,一陣微風揚起。「我在椅子上睡著了,然後庫爾特說你不見了,每個人都出來找你。」

  平常的時候,史坦納先生是個非常斯文的人。等到發現自己的孩子在夏夜裡用煤炭抹黑身體,他認為這下事情大條了。「這孩子瘋了。」他喃喃自語。他不由得不相信,生了六個小孩,類似的事情難免會發生,總會出現一顆老鼠屎。現在他看著這顆老鼠屎,等著他解釋清楚。「嗯?」

  魯迪低著頭,手扶在膝蓋上,氣喘吁吁。「我在模仿杰西.歐文斯。」他回答的口氣好像那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雖然他沒有說出口,但是他講這句話的口氣甚至還偷偷地暗示著:「我到底看起來像不像他?」然而,他發現爸爸的睡意全消,於是在自己的句子說完之前,探問的語氣就消失了。

  「杰西.歐文斯?」史坦納先生屬於個性呆板的那型,可以用木頭來比擬。說話聲音雖然生硬但不作做,他的身材又高又壯,就像一株大橡樹,頭髮如同木板碎片。「他怎樣?」

  「你知道的啊,爸,那個黑人速度魔法師。」

  「我讓你知道什麼叫做變魔術。」他用拇指跟食指拎住兒子的耳朵。

  魯迪痛得整個人縮起來。「噢,真的很痛耶!」

  「痛嗎?」他的父親比較在意濕黏的煤炭弄髒他的手指。他心想,這小鬼全身都塗滿了煤炭嗎?老天啊,連耳朵裡都有。「走吧。」

  ※※※

  在回家路上,史坦納先生決定盡最大努力與魯迪聊聊政治的事情。但是,還要再過幾年,魯迪才完全瞭解爸爸的話。而那時候,瞭解任何事情都已經太遲了。

  ★艾立克.史坦納的矛盾政治信念

  第一點:他是納粹黨成員,但他不討厭猶太人,也不因為身為納粹黨員而討厭任何人。

  第二點:不過,在私底下,當猶太人經營的店鋪關門大吉,他也沒有絲毫同情的感覺。更糟的是,他還開心呢!納粹的宣傳機器已經告訴過他,猶太裁縫師早晚會像瘟疫一樣出現,把他的客戶都搶了。

  第三點:這樣就表示猶太人應該完全被驅離出境嗎?

  第四點:事關家人,當然,他必須盡一切力量來撫養他們,如果必須要加入納粹黨才能養家活口,那他就加入納粹黨。

  第五點:在他心底有個念頭蠢蠢欲動,但是他努力不去碰觸它:他很擔心可能會洩漏出的祕密。

  ※※※

  他們轉了幾個彎,返回天堂街。艾立克說:「兒子,你不要把身上塗得黑溜溜地跑來跑去,聽到沒?」

  魯迪聽了覺得好奇,但也一頭霧水。月亮已經從雲朵中掙出,月光任性、自由地在魯迪的臉上起落閃爍,使他看來時而清晰,時而晦暗,就像他的思緒一般。「為什麼不可以?」

  「因為他們會把你帶走。」

  「為什麼?」

  「因為你不應該變成黑人、猶太人、或者任何……任何不是我們的人。」

  「誰是猶太人?」

  「你認識我以前的顧客考夫曼先生嗎?我們到他那裡幫你買鞋子。」

  「認識。」

  「唔,他就是猶太人。」

  「我不知道他是猶太人。是要付錢才能變成猶太人嗎?要執照嗎?」

  「不是這樣的,魯迪。」史坦納先生一手控制著腳踏車,一手抓著魯迪,但他覺得要引導這場對話,困難重重。他還沒有鬆開兒子的耳朵,他已經完全忘記這回事情了。「就像你是德國人,或者你是天主教徒那樣。」

  「噢,杰西.歐文斯是天主教徒嗎?」

  「我不知道!」接著,史坦納先生就被腳踏車的踏板絆倒,於是這才鬆開了魯迪的耳朵。

  他們一聲不吭地走了一會兒。後來魯迪說話。「爸爸,我只是希望自己跟杰西.歐文斯一樣強。」

  這次,史坦納先生把手放在魯迪的頭上,他解釋說:「我知道,兒子。但是你有漂亮的金髮,還有安全的藍色大眼睛,你應該滿足了。這樣講清楚了嗎?」

  然而,沒有一件事情是清楚的。

  魯迪什麼也不懂。那天晚上之後,許多事情接踵而來。兩年半之後,考夫曼先生的鞋店只剩下破碎的玻璃,所有鞋盒中的鞋子都被拋到一輛卡車上。

  ※※※

  ◉砂紙的背面

  我想,每個人都會遇上改變一生的關鍵時刻,這個關鍵時刻通常在童年時期降臨。對某人而言,這個關鍵時刻就是杰西.歐文斯事件;對另外一個人來說,那個轉折是在嚇到尿床的時候出現的。

  ※※※

  一九三九年五月底,那天晚上一如往常,媽媽還是那麼兇殘,爸爸依舊外出。莉賽爾把前門痰漬擦乾淨後,望著天堂街的夜空。

  今天白天,舉辦過閱兵遊行。

  身穿褐色襯衫的NSDAP(又稱納粹黨)激進分子,沿著慕尼黑街遊行走過。隊伍前面驕傲地展示著旗幟,人人的臉龐高昂地朝天翹著,好像有棍子頂在他們下巴一樣。他們一直唱歌,最後在響徹雲霄的《德意志人之歌》【註:德國國歌,原曲為作曲家海頓所譜。】歌聲中,閱兵進行到了高潮。

  大家也一如往常,給予隊伍熱烈掌聲。

  大家鼓勵他們繼續往前。要走到哪裡去?誰管它。

  群眾停在街道上觀望,有些人伸直手臂敬禮,有些人鼓掌到手心紅腫,有些人,像是雜貨店的迪勒太太,臉上的表情交雜著驕傲與認同。也有些異數散佈在人群中,例如魯迪的爸爸艾立克.史坦納。他彷彿一座站立的人形木頭,盡本分地緩緩拍手,他的服從態度還真讓人相當佩服。

  莉賽爾和爸爸漢斯.修柏曼,還有魯迪站在人行道上。修柏曼的臉色沉重。

  ★一份統計數字

  一九三三年,百分之九十的德國人堅定支持希特勒。只有百分之十的人不認同希特勒。

  漢斯.修柏曼屬於少數的百分之十。這是有原因的。

  ※※※

  那天夜裡,莉賽爾依舊作夢。一開始,她夢見穿著咖啡色襯衫的閱兵隊伍,但不久,他們把她帶上火車,看見每次作夢必定看見的場景:弟弟又盯著地板看了。

  當莉賽爾在尖叫聲中醒來,她立刻發現這次的情況有點不同,床單下面有股味道溢出,熱呼呼的,聞起來好噁心。一開始,她想騙自己說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可是當爸爸靠過來抱住她的時候,她哭著對他承認這個事實。

  「爸爸。」她低語說:「爸爸。」就這樣,他懂了,他可能聞到味道了。

  他溫柔地把她從床上抱起來,帶她到盥洗間。幾分鐘之後,關鍵時刻到了。

  ※※※

  「我們來把床單拆下來洗。」爸爸說。他把手伸到床墊下面拉起床單,有個東西跟著跑出來,砰一聲掉到地上。是一本黑色的書,封面的字體是銀色的,掉到漢斯腳下的地板上。

  漢斯眼睛往下看了一眼。

  然後他轉向小女孩,她很不好意思,聳聳肩膀。

  他認真地大聲唸出書名:《掘墓工人手冊》。

  莉賽爾心想:原來書名是這個啊。

  漢斯、莉賽爾與書,三者之間一陣靜默。漢斯把書撿起來,用棉花般柔軟的聲音說話。

  ★半夜兩點的對話

  「是妳的?」

  「對,爸爸。」

  「妳想唸這本書嗎?」

  再一個「對,爸爸。」

  一個疲憊的微笑

  爸爸的眼睛閃著光芒,濕潤了。

  「好,那我們就來唸這本書吧。」

  ※※※

  四年後,莉賽爾在地下室裡提筆寫下自己的故事,有兩件事情會讓她忽然回憶起尿床所帶來的心靈創痛。首先,她覺得被爸爸發現書真是萬幸。以前洗床單的時候,都是羅莎喝令莉賽爾自己拆下來,再自己鋪上去,一面斥罵著:「妳動作給我快一點,母豬!妳以為我們時間很多嗎?」第二點,漢斯.修柏曼在她學習過程中投注的心力,讓她十分感激。她在她的故事中寫道:沒有人會想到這點,不過,在我學習認字的過程中,學校對我的幫助不大,反倒是爸爸幫了我。大家以為他很笨,的確,他書讀得不快。不過,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文字與寫字也救過他一命。很久以前,「文字」與一個教他彈手風琴的男人,救了他一命……

  ✐

  「該做的事情先做。」尿床那晚,漢斯.修柏曼說。洗好床單後,他把床單晾好,回到房間說:「好,我們開始來上夜校吧。」

  昏黃的燈光在灰灰的房間中點亮。

  莉賽爾坐在冰冷的新床單上,覺得好丟臉,卻又開心的不得了。想到尿床的事情,她好難堪;但她就要開始唸書了,她就要讀這本書了。

  她的內心充滿了興奮之情。

  十歲大的閱讀天才。

  要是事情有那麼簡單就好了。

  「告訴妳實話,」爸爸一開始就先把話說清楚:「我自己書讀得也不怎樣。」

  不過,他書讀得慢沒關係,速度比一般人慢也是好事。他自己讀得慢,所以碰到莉賽爾這種閱讀能力不足的小孩,他或許不會感到那麼大的挫折。

  不過,漢斯一開始拿著書翻閱的時候,有點不太自在。

  他走過來,坐到她身旁,往後一靠,兩條腿順著床緣彎曲。他又看了這本書一次,把它扔在毛毯上面。「像妳一個女孩子,怎麼會想看這種東西啊?」

  莉賽爾又聳聳肩。要是那個挖墳墓學徒讀的是哥德全集或是其他文豪的作品,那現在躺在他們面前的就是那些書了。她告訴爸爸事情發生的經過。「我……那時候……書就掉在雪裡,然後……」她對著床講話,聲音輕輕柔柔的,像是朝著地板灑粉末。

  不過,爸爸知道該說什麼,他總是知道要說什麼。

  昏昏欲睡的他用手撥撥頭髮,說:「嗯,那妳答應我一件事情,莉賽爾,不管我什麼時候死掉,妳要讓人家好好埋葬我。」

  她點點頭,表情相當誠懇。

  「不要省略第六章的步驟,也不要跳掉第九章的第四個步驟。」他笑了,尿床的莉賽爾也笑了。「好了,我很高興這件事情就這麼搞定了。現在我們來讀這本書。」

  他調整一下位置,骨頭像是發霉的地板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好玩的來囉!」

  在夜半的寂靜中,書頁翻動產生的聲音,聽來像是一陣強風吹過。

  莉賽爾回想這些過往點滴,完全明瞭爸爸眼睛掃過《掘墓工人手冊》第一頁的時候,心裡在想什麼。他發現手冊的文字非常艱深,心裡明白這本書完全不適合莉賽爾。裡面有些字,他自己都不太理解了,更別談這本書的病態主題。至於莉賽爾,她只想唸這本書,根本不想瞭解書的內容,也許她多多少少想知道弟弟的葬禮有沒有好好地進行。不管理由是什麼,一般十歲大的孩子會有多強烈的渴望,她想唸那本書的渴望就有多強烈。

  第一章叫做「第一步:工具篇。」開始是簡短的引言,大概敘述接下來二十頁的內容。之後詳細列舉鐵鍬、十字鎬、手套等等的工具,並說明正確保養工具的重要性。掘墓的工作可不能隨便開玩笑的。

  爸爸輕輕翻書的同時,感覺到莉賽爾的眼睛正望著他,緊緊盯住他,等著他開口講話,講什麼都好。

  「拿去。」他又挪了一下位置,把書遞給她。「看這一頁,告訴我,妳認識幾個字。」

  她看了一眼,然後扯個謊。

  「大概認識一半。」

  「唸幾句來聽聽。」她當然是唸不出來。後來爸爸要她指出她認識的字,然後唸出來,她只會唸三個字,就是德文的陰性、中性、陽性三個冠詞。而那一整頁至少有兩百個字。

  他心裡想:教她讀書,可能比預料中的還難。

  雖然他這想法只閃過腦海片刻,卻被她看穿了。

  ※※※

  他起身往前一挪,站到地上,走出房間。

  等他進來的時候,他說:「我有個比較好玩的主意。」他的手裡拿著油漆工人必備的粗鉛筆與砂紙。「我們先來隨便亂畫一通。」莉賽爾沒有反對的理由。

  他在一張砂紙背面的左邊角落畫了一個方框,大約一吋見方,然後寫了一個大寫的A,在右邊的角落則寫了一個小寫的a。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

  「A。」莉賽爾說。

  「什麼字是A開頭?」

  她笑著說:「蘋果。」

  漢斯以偌大的字母寫出蘋果,然後在下面畫了一顆奇形怪狀的蘋果,他只不過是個油漆工,又不是藝術家。完成以後,他又看著莉賽爾說:「現在換B。」

  他們按字母順序進行,莉賽爾的眼睛越睜越大。在學校和幼稚園裡面,她已經學過字母,但這次的練習比較特別,她是唯一的學生,不是小矮人裡面的巨人。爸爸寫字,慢慢畫出簡單圖案的時候,莉賽爾喜歡看著爸爸的手。

  越往下練習,困難越多。「噢,加油,莉賽爾。」爸爸說:「S開頭的字,很簡單啊,妳這樣我很失望噢。」

  她想不出來啊。

  「加油!」他輕聲細語逗弄她:「想想看媽媽啊。」

  就在那時候,那個字如同在她臉上打了一記耳光,她不由自主咧嘴大笑。「母豬!」她大喊。爸爸也跟著哈哈大笑,又隨即壓低音量。

  「噓,我們要安靜。」不過他還是笑得很開心。他拼出這個字,最後以一幅塗鴉做結尾。

  ★漢斯.修柏曼的畫作

  插畫一幅

  (插圖一)

  ※※※

  「爸爸!」她輕輕地說:「我沒眼睛。」

  他拍拍莉賽爾的頭髮,她已經中了他的詭計。「笑得那麼開心,」漢斯修柏曼說:「是不需要眼睛的。」他摟著她,又看一次那幅塗鴉,他的眼睛流露出讓人感到暖意的眼神。「現在輪到T。」

  字母全都輪過一輪之後,他們又練習了十幾次,然後爸爸靠過來說:「今天晚上練習夠了嗎?」

  「再多練習幾個字母好嗎?」

  他的態度十分堅決。「已經夠了。妳起床之後,我彈手風琴給妳聽。」

  「爸爸,謝謝你。」

  「晚安。」他無聲地笑了一下。「晚安,母豬。」

  「晚安,爸爸。」

  他關了燈,回到椅子上坐下。在漆黑之中,莉賽爾的眼睛張得好大,她正在看那些字。

  ※※※

  ◉友誼的味道

  繼續在半夜練習認字。

  之後的幾個星期,一直到夏季為止,每次半夜惡夢結束之後,他們就開始上課。她又尿了兩次床,不過,漢斯.修柏曼只是像救難英雄一樣,重複先前的清潔工作,然後專心執行讀書、塗鴉、朗誦的任務。在三更半夜裡,就算是輕聲細語,聽起來的音量也不小。

  某個星期四下午三點,媽媽吩咐莉賽爾準備好,跟她一起去送燙洗好的衣物,爸爸卻打著其他主意。

  他走進廚房說:「不好意思,媽媽,她今天不跟妳一起去。」

  媽媽看著衣袋,連頭都懶得抬起來。「誰問你啦,屁眼。走吧,莉賽爾。」

  「她在唸書。」他說。爸爸堅定地對莉賽爾笑了笑,並且眨眨眼睛。「她跟我一起唸書,我在教她。我們要去安培河上游附近,就是我以前練習手風琴的那裡。」

  他總算引起了媽媽的注意力。

  媽媽把洗好的衣物放在桌上,先將冷言冷語的火力調整到適當的強度,然後發射。「你說什麼?」

  「妳聽見我的話了,羅莎。」

  媽媽哈哈大笑。「你究竟可以教她什麼啊?」她僵硬的硬紙板臉齜牙咧嘴地笑著,她的話像是給了爸爸一記上勾拳。「說來好像你讀書很行,你這個死豬頭。」

  廚房等著看看這些人類的下一步。爸爸回拳了。「我們會幫妳把衣服送回去。」

  「你這個下流的呸……」她話講到一半收口,考慮一下爸爸的提議,原本要說的話還卡在嘴裡。「天黑以前給我死回來。」

  「天黑了之後,我們也沒辦法讀了,媽媽。」莉賽爾說。

  「妳手上拿什麼,小母豬?」

  「沒什麼,媽媽。」

  爸爸笑嘻嘻地指指莉賽爾。「書、砂紙、鉛筆。」他吩咐她:「還有,要帶手風琴!」她立刻就準備好要走了。沒兩下功夫,父女倆已經走在天堂街上,帶著文字、音樂、洗好的衣物。

  ※※※

  他們朝迪勒太太的店走去,同時回頭看了好幾次,看看媽媽是否還在圍欄門前看他們。她的確還在看他們,她還大喊:「莉賽爾,把燙好的衣服拿好!不要弄縐了!」

  「知道了,媽!」

  走幾步路之後,媽媽又大喊:「莉賽爾,妳有沒有穿暖和?!」

  「妳說什麼?」

  「小母豬,什麼都不聽清楚,妳穿得夠不夠?等一下會變冷!」

  到了街角的地方,爸爸彎腰綁鞋帶。「莉賽爾,」他問她:「可以幫我捲一根菸捲嗎?」

  最讓她快樂的事,就是捲菸捲了。

  ※※※

  把燙好的衣服送回去客戶家之後,他們馬上掉頭走到安培河畔。這條河川流經小鎮的外緣,朝著達考集中營流去。

  那裡有座木板橋。

  他們在距離木橋約莫三十公尺處的草地上坐下,先寫幾個字,然後大聲唸。天色漸漸變暗之後,漢斯拿出手風琴,莉賽爾望著他,傾聽樂聲。雖然她當時還看不出來,不過爸爸那晚演奏音樂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相當複雜難懂。

  ★爸爸的神情

  爸爸出神想著心事,她不懂他在想什麼。

  她還不懂。

  ※※※

  他跟以前不一樣了,他變了一點點。

  她留意到他的變化,但是要等後來,等到所有的故事都湊到一塊兒之後,她才了解到爸爸的改變。她發現他彈琴的時候眼神迷茫,她完全不知道漢斯.修柏曼的手風琴會帶來另一段故事。未來,那段故事的主角會在大清早抵達天堂街三十三號,穿著縐巴巴的衣服,在外套裡發抖。這故事主角會帶著皮箱、一本書,還有兩個問題。一個故事來了,故事之後又有故事出現,故事之中還有其他故事。

  而現在,莉賽爾在乎的故事只有一個,而且她正在享受著這個故事。

  她讓自己躺到青草細長的手臂之中。

  她閉上眼睛,耳朵留意音符。

  ※※※

  當然,她的讀書過程中,有時候也會出現問題。有好幾次,爸爸簡直是在對她吼叫。「拜託妳,莉賽爾。」他說:「妳認識這個字的,妳認識的啊!」有時進展順利,到一半她的腦袋又卡住了。

  只要天氣好,他們就利用午後前往安培河畔,天氣差的時候就只能待在地下室,這都是因為媽媽的緣故。一開始,他們想在廚房裡面讀書,但那是不可能的事。

  「羅莎,」有一次漢斯對媽媽說。他的聲音靜悄悄插入她喋喋不休的話語之中。「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羅莎的眼睛從火爐上抬起來。「要幹嘛?」

  「我妳,我求求妳,拜託把妳的嘴巴閉起來五分鐘,好嗎?」

  你可以想像得到媽媽的反應。

  最後,他們只得換到地下室去。

  ※※※

  地下室裡面沒有光線,所以他們帶了一盞煤油燈。上學,放學,河畔,地下室,天氣好,天氣壞,日子一天天過去,莉賽爾慢慢學會了認字與寫字。

  「再過一陣子,」爸爸告訴她:「妳閉著眼睛也可以讀那本很爛的掘墓手冊了。」

  「還有,我可以離開那個小矮人班了。」

  她帶著堅定的自信說了這句話。

  ※※※

  有一次,在地下室唸書的時候,爸爸沒有使用砂紙(因為它們消耗太快了),他拿出一支油漆刷。修柏曼家裡的奢侈品很少,只有油漆供過於求,還能幫助莉賽爾學習認字。爸爸每說一個字,莉賽爾就大聲拼出來這個字,說對了之後,她還要在牆上畫出這樣東西。一個月之後,牆壁又重新粉刷一次,好像一頁用水泥做的新紙張。

  ※※※

  有幾個晚上,在地下室學習認字之後,莉賽爾縮在澡盆中,聽著廚房裡傳來一成不變的話。

  「臭死了你。」媽媽跟爸爸說:「你全身都是菸捲與煤油的臭味。」

  莉賽爾泡在洗澡水裡,想像著那股味道散佈在爸爸的衣服上,與其說是別的味道,她認為爸爸身上的是友誼的味道,在她自己的身上也聞得到。莉賽爾喜歡這個味道。澡盆的水溫慢慢變涼,她用力聞了一下手臂上的味道,然後笑了起來。

  ※※※

  ◉學校裡的重量級拳擊冠軍

  一九三九年的夏天結束得很匆忙,也可能是因為莉賽爾的日子太忙碌了。她要和魯迪、其他小孩在天堂街上踢足球,這是他們全年無休的娛樂項目,還得陪媽媽四處收取衣服來燙洗,又要認識新字。夏天好像才開始沒幾天就結束了。

  那年的下半年,發生了兩件事情。

  ★一九三九年九月到十一月

  首先,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

  其次,莉賽爾.麥明葛榮獲校園重量級拳擊冠軍頭銜。

  ※※※

  九月初。

  大戰爆發當天,墨沁鎮一片涼爽,而我變得好忙,工作量大增。

  全世界都在討論這場戰爭。

  報紙頭條都是相關消息。

  德國境內的廣播傳出元首的怒吼:我們不會放棄,我們不會停下腳步,我們將贏得勝利,我們的時代已經來臨了。

  德國入侵波蘭,人群聚集在街頭巷尾收聽相關新聞。慕尼黑街就像德國境內的主要街道,有關戰爭的討論四起,聞到的,聽到的,全都跟大戰有關。有關日常用品的配給制度,本來只是牆壁上的公告,結果幾天前已經開始正式實施。英、法兩國向德國宣戰,套用一句漢斯.修柏曼的話:

  ※※※

  好玩的來了。

  ※※※

  宣戰那天,爸爸碰巧幫人漆油漆。回家的路上他撿到一張別人不要的報紙。他沒把報紙胡亂塞到推車上的油漆罐中間,反倒把報紙摺好,塞到襯衫下面。等到他回到家,拿出報紙,油墨早被汗水溶解,滲到他的皮膚上了。他把報紙攤在桌子上,但是新聞內容像刺青一樣留在他的胸口。他把襯衫拉開,低下頭,在廚房昏暗不明的燈光下細讀。

  「上面寫什麼?」莉賽爾問他,她的眼睛轉來轉去,一下看著他皮膚上黑墨印出的內容,一下看著報紙。

  「希特勒佔領了波蘭。」漢斯.修柏曼回答之後,猛然跌坐到椅子上。「『德意志高於一切,』」他壓低聲音說,語氣裡聽不見愛國情懷。

  他又露出那個表情,彈奏手風琴時的表情。

  一場戰爭已經開打。

  而莉賽爾即將捲入另一場戰爭。

  ※※※

  開學一個月左右,她跳級了,進入她這個年紀應該編入的年級。你大概以為這是因為她的閱讀能力大有進步,其實不是。她當然有進步,但她的閱讀能力還是不夠好,句子唸得七零八落,生字混淆不清。她進入高年級的主要原因是,她在低年級的班上變成了頭痛人物。老師問問題,她直接對著同學回答,講話又太大聲,她在走廊接受過好幾次的「處罰」。

  ★解釋

  處罰,就是痛揍一頓

  ※※※

  這個老師是修女,她罵了莉賽爾一頓,要她坐到教室旁的座位,並且命令她閉嘴。魯迪坐在教室的另一頭,他轉過頭來對她招手,莉賽爾也對他揮手,用力憋住笑。

  她好喜歡在家裡與爸爸一塊讀《掘墓工人手冊》,他們把她不懂的字圈起來,隔天到地下室去練習。她以為這樣的練習已經夠了,但是還不夠。

  十一月初的某天,學校舉辦了能力測驗,其中一個項目是閱讀。每個小孩都得站在教室前面,朗讀老師發下的一段文章。那天早晨寒風刺骨,但是陽光燦爛。學生們揉著眼睛,瑪莉亞修女像是死神般籠罩在一圈光暈之中。(順便說一下,我好喜歡人類所想像的死神模樣,我喜歡長柄鐮刀,想了就開心。)

  在陽光普照的教室裡,瑪莉亞修女抽點了幾個學生。

  「瓦登罕、雷蒙、史坦納。」

  他們全都站到臺前朗誦文章。三個人的能力參差不齊,出人意外的是,魯迪表現得很好。

  測驗進行中,莉賽爾坐著,一方面殷殷期盼,另一方面卻恐懼不安。她渴望測試自己的能力,直截了當確認自己的練習是否有進步。她能唸得出那些字嗎?有沒有可能與魯迪、其他同學的程度相差不遠呢?

  瑪莉亞修女每看一次名單,莉賽爾的上半身就因為緊張而繃緊,起先是從胃開始收縮,然後緊張的情緒往上攀爬,不久就像條粗繩子勒住了她的喉嚨。

  湯米.繆勒表現平平的朗誦結束之後,莉賽爾環顧教室,人人都唸過了,只剩下她還沒考試。

  ※※※

  「很好。」瑪莉亞修女點點頭,漫不經心地瀏覽名單。「大家都唸過了。」

  什麼?

  「還沒!」

  這句話其實自教室另一端傳出,說話的是一個頂著黃檸檬色頭髮的男孩,他褲管裡的瘦削膝蓋正在桌子下面相撞。他舉起手說:「瑪莉亞修女,妳忘記莉賽爾了。」

  ※※※

  瑪莉亞修女。

  她沒有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把點名夾放在桌上,帶著惋惜、不認同的表情看著魯迪,她心裡憂鬱,幾乎悲嘆,想著自己何必忍受魯迪.史坦納?他就是不能閉嘴,為什麼?天啊,為什麼?

  「我沒忘記。」她果斷回答,整個人隨著纖瘦的腰身往前傾。「我擔心莉賽爾讀不出來,魯迪。」瑪莉亞修女帶著肯定的表情。「等一下我再叫她唸給我聽。」

  莉賽爾清了清喉嚨,輕聲說出她的反抗。「我現在就可以唸,修女。」大多數的同學一言不發,少數人則表演著小孩子最拿手的一招:竊笑。

  修女此刻忍無可忍。「不行,妳不行!妳想要做什麼?」

  莉賽爾已經離開了座位。她四肢僵硬,緩緩走到教室前面,拿起書,隨便翻開一頁。

  「那,好吧。」瑪利亞修女說:「妳想要唸嗎?那妳就唸吧。」

  「好,修女。」莉賽爾很快看了魯迪一眼,然後低下頭仔細研究她翻開的那頁。

  當她再度抬起頭來,教室好像在她眼前先撕碎成兩半,然後又擠壓在一塊,所有的同學都擠到她的跟前。忽然心靈福至,她想像自己把整頁文字唸得清晰流暢,完美無缺。

  ★關鍵字

  想像

  ※※※

  「加油,莉賽爾!」

  魯迪打破沉默。

  偷書賊又低下頭看著那些字。

  加油,魯迪這次默念出這句話:加油,莉賽爾。

  她的血壓升高,書上的句子變得模糊不清。

  突然間,白色紙上寫著的是另一種語言,她忍不住熱淚盈眶,她甚至連字都看不見了。

  還有陽光,討厭的陽光。整間教室都是玻璃,陽光就從窗戶闖進來,直接照耀在這個廢物女孩身上,太陽還對著她的臉大喊:「妳只會偷書,但是妳一本書也不會唸。」

  她想到了,她想到一個解決方法。

  她深呼吸再深呼吸,然後開始朗誦。不過,她唸的卻不是眼前那本書的內容,而是出自《掘墓工人手冊》第三章:「下雪的情況」。爸爸的聲音讓她熟記了這段內容。

  「遇到下雪的情況,」她說:「必須使用堅固的鐵鍬,挖地必須挖得夠深,切勿偷懶,也不可貪圖一時方便,省略必要的步驟。」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氣。「當然,在當天最溫暖的時段工作,較為容易,當……」

  她的朗讀結束了。

  她緊握在手裡的書被搶走,有個聲音對她說:「莉賽爾,到走廊去。」

  瑪莉亞修女賞她一頓簡單的「處罰」,打了一下又一下,她聽見大家都在教室裡面笑她。那些擠成一團的同學露齒大笑,在陽光之中,每個人都哈哈大笑。只有魯迪沒有發笑。

  ※※※

  下課時有人來逗她。一個叫做路維克.蘇麥克的男生拿著一本書走向她。「嗨,莉賽爾。」他問她:「我不認得這個字,妳唸給我聽好嗎?」他笑著,這個十歲大的孩子露出自以為得意的笑。「妳真是個白痴。」

  大朵大朵的層雲逐漸累增,對她大吼大叫的小孩越來越多,看她生氣。

  「不要理他們。」魯迪給她忠告。

  「說得簡單,你又不是那個白痴。」

  快上課了,她已經被羞辱了十九次,等到第二十次,她發飆了。第二十次又是蘇麥克幹的。「行行好,莉賽爾。」他把書抵在她的鼻子下面。「幫幫我,好嗎?」

  莉賽爾果真動手幫了他。

  ※※※

  她站起來,從蘇麥克手中拿過書,他還在轉頭對其他小孩笑。她把書丟開,使出渾身的力氣,朝著他的鼠蹊部位踹下去。

  唔,可想而知,蘇麥克扭成一團。在他倒地之前,耳朵又挨到一記猛拳。他倒地之後,又繼續遭受襲擊,一個怒氣沖天的女孩又是摑他耳光,又是猛抓他,一心想讓他消失在這世上。莉賽爾的指節與手指雖然短小,但是卻強健有力,令人好生恐懼。「你這個豬頭!」她的聲音也有殺傷力。「你這個屁眼,屁眼怎麼寫啊?」

  啊,天空中的雲吹啊吹啊,聚在了一塊,看起來好蠢。

  聚集成一大球一大球的。

  又黑又胖。

  撞倒彼此之後,雲朵們還互相道一聲歉,然後繼續移動,尋找容身的空間。

  小孩的反應非常快,嗯,打架這件事的吸引力,讓小孩的動作都非常快。一陣拳打腳踢之後,吶喊鼓譟的聲浪越來越大,大家看著莉賽爾.麥明葛賞了路維克.蘇麥克一頓極其罕見的處罰。「天啊!」一個女同學尖叫著:「她要把他打死了啦。」

  莉賽爾沒有打死他。

  不過,也把他打個半死了。

  實際上,阻止她打死蘇麥克的,大概是湯米.繆勒那張咧著嘴抽搐的可憐臉蛋。莉賽爾的情緒非常激動,一看見湯米笑得那麼愚蠢的模樣,她忍不住把他拉倒在地,連他也一塊痛毆。

  「妳在做什麼?!」他哭喊。挨了第三或是第四個耳光之後,鮮血從他鼻子流出,莉賽爾這才住了手。

  她跪在地上喘氣,聽著地上的呻吟聲,望著圍繞在她身旁的臉,左看右瞧,她對大家宣布:「我不是白痴。」

  沒人敢反對。

  ※※※

  回教室後,瑪莉亞修女看到蘇麥克的傷,於是混亂又繼續進行。一開始,修女懷疑魯迪與其他幾位同學,他們幾個最愛打架。「手伸出來。」修女命令這些男孩,但每雙手都很乾淨。

  等到莉賽爾站出來把手攤開,「我不相信,」瑪莉亞修女喃喃自語:「不可能的。」但是事實擺在眼前,她滿手都是蘇麥克的血,現在變成赭紅色了。「到走廊去。」同一天裡修女第二次這麼命令她,正確說法是同一個小時內第二次這麼命令她。

  這回,修女可不是隨便打兩下,也不是普通程度的處罰。這次是史上最凶狠的走廊處罰,走廊處罰的最高級表現。藤條一下接著一下打,莉賽爾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內,連坐下都沒辦法。被打的時候,教室裡也沒人敢笑,大家噤若寒蟬靜聽。

  ※※※

  放學後,莉賽爾與魯迪和他的兄妹一起走路回家。快走到天堂街的時候,所有的傷心事都湧上了莉賽爾的心頭。她沒有順利背完《掘墓工人手冊》,她的家人也四散了,晚上做的那些惡夢和白天受到的屈辱,令她難過到了極點。她蹲在排水溝旁哭了起來。一切的一切都讓她想掉淚。

  魯迪站在她的身邊。

  天空飄起雨來,讓人好難受。

  庫爾特.史坦納吆喝大家快走,不過沒人移動。在嘩啦嘩啦的大雨之中,有個人痛苦地蹲著,其他人都站在她的身邊等候。

  「為什麼他一定要死?」她問。但是魯迪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

  最後她哭夠了,自己站了起來。他一隻手臂搭在她的身上,好哥兒們的做法,然後大夥兒繼續走回家。魯迪沒有索求一個吻,沒有那樣的要求。就為了這點,你就會喜歡魯迪這個人。

  什麼都好,就是別踢我的小雞雞啊。

  他當時心中是這麼想的,但是他並沒有告訴莉賽爾。一直到了快四年之後,他才告訴她。

  而現在,魯迪跟莉賽爾冒著雨走在天堂街。

  他,瘋狂地把自己塗黑,贏了全世界。

  她,偷書的賊,卻不認識字。

  不過,相信我,文字已經上路了。等到有一天文字來到眼前,莉賽爾會用雙手抓住它們,像抓住雲一樣,然後一擰,文字就會像雨一樣,淅瀝淅瀝從她手中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