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聳聳肩

  我要說的是:黑暗之女──菸捲的樂趣──闖蕩鄉鎮──沒人回信──

  希特勒誕辰──百分之百的純正德國汗水──偷竊之門──火中書

  ※※※

  ◉黑暗之女

  ★兩項數據資料

  第一次偷書:一九三九年一月十三日

  第二次偷書:一九四〇年四月二十日

  兩次偷書間隔了四百六十三天

  ※※※

  你以為偷書這件事很簡單?你誤以為偷書只要心裡萌生念頭,旁邊有人鼓動,就可以了?你以為莉賽爾.麥明葛只要有犯意,有人鼓動,就能下手偷到第二本書,也不管那本書會在她手上冒煙,那本書會燙著她的肋骨?

  重點在這裡:

  偷書這件事,不簡單。

  她根本沒時間一邊留神,一邊轉身張望或是看著火堆的狀況。因為偷書賊下手偷第二本書的時候,除了有許多因素促使她急急下手之外,偷書一事還導致後來發生很多事情:第二次偷書,讓她發現了日後可以繼續偷書的犯罪地點;此舉也為漢斯.修柏曼帶來了靈感,想出計畫來幫助猶太裔拳擊手。身為死神,這件事情再度讓我明白,一個機會直接帶出另一個機會,正如危險招致更多危險,生命創造更多生命,死亡引發更多死亡。

  ※※※

  就某種意義來說,這是命運。

  有人可能會告訴你,納粹德國建立在反猶太主義的基礎上,建立在一個狂熱的領導者之上,建立在氣度狹小、滿腔仇恨的國民之上。但前面這些事情存在的先決條件,在於德國人特別熱愛某一種特殊的活動。

  焚燒。

  德國人好喜歡燒東西。店鋪、猶太教會堂、國會大廈、房舍、個人用品、被殺害的人,當然,還有焚書。他們好愛燒書。沒錯,正因為外面猛燒書,愛書人才有機會取得他們原本無法擁有的出版品。我們已經認識這樣一個愛書人了:莉賽爾.麥明葛,這個骨瘦如柴的女孩。她已經等待了四百六十三天,這個等待是值得的。有天傍晚,周遭瀰漫著激動混亂的氣氛,好多邪惡的壞事發生,有隻腳踝沾了血,有人被信任的人打了個巴掌,就在那時候,莉賽爾.麥明葛第二次下手成功了。《聳聳肩》是一本藍色的書,書皮上印著紅色的字,書名下面有一張布穀鳥的小圖片,同樣也是紅色。莉賽爾回想起偷這本書的事情,並不覺得羞愧,在她體內的感覺反而更像自豪。而且,當天激發起她偷書欲望的原因,是憤怒與深深的恨意。事實上,在四月二十日元首生日那天,莉賽爾從一堆冒著熱氣的灰燼下取出這本書的時候,她是黑暗之女。

  現在要問的,當然是「為什麼」三個字。

  什麼事讓她這麼生氣呢?

  在過去四、五個月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使她累積出這種感覺?

  簡單說,答案是從天堂街出發,飛到元首那裡,又飛到了她親生母親的落腳處,然後又返回天堂街。就像其他謎團一樣,這個謎團的一開始,充滿了幸福的假象。

  ※※※

  ◉菸捲帶來的歡樂

  時序邁入一九三九年底,莉賽爾已經適應了墨沁鎮的生活。雖然她依舊在惡夢中見到弟弟,思念著媽媽,但是也有了足令她安慰的事了。

  她愛她爸爸漢斯.修柏曼。儘管養母老是口出惡言,說話傷人,她連養母也喜歡。至於她最要好的朋友魯迪.史坦納,她則是又愛又恨,這是十分正常的現象。另外,雖然她在學校的表現不佳,但她的閱讀與寫作能力也有了明顯的進步,日後馬上就要展露佳績。這些事情最起碼給她一種滿足感,讓她越來越容易感到歡喜快樂。

  ★快樂之道

  一,唸完《掘墓工人手冊》。

  二,躲避瑪莉亞修女的忿怒。

  三,聖誕節收到兩本書。

  ※※※

  十二月十七日。

  這個日期她記得清清楚楚,因為剛好是聖誕節的前一個禮拜。

  一如往常,晚上的惡夢打斷了她的睡眠。漢斯.修柏曼喚醒她,他的手抓著她滿是汗水的睡衣。「夢見火車了嗎?」他輕聲問。

  莉賽爾證實了他的猜測。「夢到火車。」

  她先大口大口深呼吸,準備好了之後,父女倆從《掘墓工人手冊》的第十一章唸起。剛過了三點,他們就讀完第十一章,只剩下最後一章「對墓地的敬意」還沒讀。爸爸的眼睛疲憊紅腫,臉上滿是鬍鬚。闔上書之後,他想回去繼續睡覺,因為他今晚還沒睡呢。

  燈關了不到一分鐘,莉賽爾在黑暗中對他說話。

  「爸爸?」

  他從喉頭某處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爸爸,你醒著嗎?」

  「欸。」

  她一隻手肘撐起身體。「我們唸完這本書好不好?拜託?」

  爸爸吐出一口好長的氣息,用手抓抓鬍鬚,然後開燈。他翻開書開始唸:「第十二章:對墓地的敬意。」

  ※※※

  從半夜唸到凌晨,圈起莉賽爾不懂的字,把字抄下來。時間前進,他們也一頁一頁翻下去。有幾次,爸爸的眼睛不敵極度疲憊,幾乎要睡著了。每次都讓莉賽爾發覺到,她自私地不想讓他睡著,然而卻又臉皮太薄,不敢惹惱他。她還有很多書要唸呢。

  第一線曙光在屋外出現,他們終於唸完了。最後一段內容是這樣的:拜耶恩殯葬公會相信您已經明瞭挖掘墳墓所需知的工作要項、安全措施及責任。我們謹祝您在殯葬業界生意成功,也希望本書對您有所助益。

  書本闔起來,父女相望一眼。爸爸先開口。

  「我們唸完了,嗯?」

  莉賽爾半裹在毛毯裡,細看手上的黑皮書與書皮上的銀色刻字。她點點頭,覺得又餓又渴。那一刻,她累到了極點;那一刻,她征服的不只是手上的書,也征服了黑夜。

  爸爸握拳,閉上眼睛伸了個懶腰。那天清晨沒有下雨,父女一同站起來走到廚房,透過窗戶上的霧氣與結霜,看見了天堂街屋頂上的積雪,反射出粉紅色的光芒。

  「看看那個顏色。」爸爸說。會注意顏色,還會談論顏色的男人,最令人喜愛了。

  莉賽爾手裡還拿著書。積雪反光慢慢變成橘紅色,她把書抱得更緊。她幻想著有位小男孩坐在某家屋頂上,仰望天空。「他叫做韋納。」她脫口說出。

  爸爸說:「沒錯。」

  ※※※

  那段時間裡,學校沒有再舉辦閱讀測驗,但莉賽爾慢慢建立起自信心。有天上課前,她撿起一本沒人認領的課本,想看看自己能不能讀懂。她每個字都會唸,雖然唸得斷斷續續,速度也比同學慢很多。她這下知道了,要接近目標很容易,要達到理想就沒那麼容易了。她還得花時間努力。

  ※※※

  有天下午她手癢,想從教室的書架上偷本書。但是坦白說,在走廊上被修女瑪莉亞出手痛打、執行處罰的威脅,就足以遏止她下手的欲望。其實她也不是真的想要從學校拿走書,十一月的那次挫敗經驗讓她對於學校的書籍缺乏興趣。不過,莉賽爾自己也搞不清楚,她只知道心裡有個感覺。

  在教室裡,她不講話。

  她甚至也不調皮搗蛋。

  冬天來臨,瑪莉亞修女找了另一個受害者,來發洩自己的挫折感,這下換莉賽爾看著別人被押到走廊上,承受應得的懲罰。她不喜歡聽見同學在走廊上掙扎的聲音,但是換別人被痛打,雖然不至於讓她感到安慰,至少讓她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頭。

  ※※※

  聖誕節的時候學校放假。回家前莉賽爾還鼓起了勇氣對瑪莉亞修女說一聲「聖誕快樂」。她知道,修柏曼家基本上算是破產了,債款還沒還清,該付房租的時候也未必有收入可支付,所以她並不期待會收到禮物,也許只希望能吃飽一點。結果出乎她意料之外,聖誕夜的那天深夜,她和爸媽、小漢斯還有楚蒂從教堂回家後,居然發現聖誕樹下有件報紙包起來的東西。

  「聖誕老公公給妳的。」爸爸說。但是莉賽爾沒有上當,肩膀上還積了些雪的她,給了養父母一個擁抱。

  拆開報紙之後,她看到兩本小書。第一本是《小狗福斯特》,作者是馬修斯.歐特雷貝革。前後加一加,她總共唸了《小狗福斯特》十三次之多。聖誕夜當天,她坐在廚房餐桌前就讀了前面二十頁,當時爸爸跟小漢斯在討論著她聽不懂的事情,一種叫做政治的事情。

  稍晚,她與爸爸到床上之後,又一起唸了幾頁。依循以往的習慣,她遇到不懂的字就圈起來、抄下來。《小狗福斯特》裡面還有圖片,福斯特是隻會說話的德國牧羊犬,一直淌下噁心的口水。圖片中牠的身體曲線跟耳朵還蠻可愛的。

  第二本書名為《燈塔》,作者是一位叫做英格.利賓斯坦的女士。那本書比較長,所以莉賽爾從頭到尾只讀了九次。讀了這麼多次之後,最後她讀書的速度加快了一點。

  聖誕節過後幾天,她才提出對於這兩本書的疑問。當時大家都在廚房裡吃飯,莉賽爾看見媽媽一匙接著一匙把豌豆湯往嘴裡送,於是決定把目標轉向爸爸。「有件事情我一定要問。」

  一開始沒有人理會她。

  「所以呢?」

  這是媽媽說的,她滿嘴裡都是食物。

  「我只是想知道你們怎麼有錢買書。」

  爸爸很快對著湯匙笑了一下。「妳真的想知道?」

  「對啊。」

  爸爸從口袋拿出配給的菸草,動手捲起菸捲,這個動作讓莉賽爾的耐心沒了。

  「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說啊?」

  爸爸笑了。「我正在告訴妳答案啊,丫頭。」他捲好一根菸捲之後,手指一彈,菸捲彈到桌子上,接著,他又開始捲第二根。「就是這樣弄到錢買書的。」

  媽媽呼嚕呼嚕喝完了湯,硬紙板一般的扁臉硬憋住一個飽嗝,然後才替爸爸回答。「那個豬頭,」她說:「妳知道他幹了什麼好事嗎?他把所有的菸草都捲了,鎮上辦市集的時候拿去跟吉普賽人交換。」

  「八根菸捲換一本書。」爸爸帶著勝利的表情把一根菸捲塞到嘴裡,點著後吸了一口。「感謝主賜給我們菸捲,哈,媽媽?」

  媽媽對他擺出她招牌的厭惡表情,接著罵出她最常說的兩個字「豬頭」。莉賽爾與爸爸一如往常對彼此眨眨眼,然後把湯喝完,她身邊照例放了一本書。她不得不承認,問題的答案讓她心滿意足,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說自己的教育是用菸捲換來的。

  另一方面,媽媽說,要是漢斯.修柏曼真有心的話,他應該用幾根菸捲換一件她急需的洋裝或是一雙堅固的鞋子。「不過,門都沒有……」她對著水槽說話。「如果是我要東西的話,你寧願把所有配給的菸草都抽光光,對不對?最好還能連隔壁的菸草都抽了。」

  不過,幾天後漢斯.修柏曼帶了一盒雞蛋回家。「不好意思,媽媽。」他把雞蛋放在桌上。「鞋子沒貨了。」

  媽媽一個抱怨的字也沒有。

  當她煮雞蛋煮到無聊的時候,甚至唱起歌來。顯然,菸捲帶來了歡樂,修柏曼一家享受了一段快樂的時光。

  幾個星期之後,快樂時光結束了。

  ※※※

  ◉闖蕩鄉鎮

  一連串倒楣的事情從洗好的衣物開始,很快地一件接著一件而來。

  有一回,莉賽爾陪著羅莎.修柏曼到墨沁鎮的幾戶人家送回洗好的衣物。客戶爾斯特.佛格爾告訴她們,他請不起人幫自己洗衣服、燙衣服了。「時機不好啊,」他為自己辯解:「我還能說什麼呢?日子越來越難過,外面在打仗啊。」他看著莉賽爾說:「我肯定妳養這個小的,可以拿到一點補貼,我說的對不對?」

  媽媽不吭聲,莉賽爾非常失望。

  空衣袋在媽媽的身邊。

  走吧,莉賽爾。

  媽媽沒說出這句話,她用手粗魯地把莉賽爾拖走。

  佛格爾站在前門臺階大喊,他大約一百七十五公分高,油膩膩的幾根頭髮死氣沉沉地掛在前額。「修柏曼太太,不好意思啊!」

  莉賽爾對他揮揮手。

  他也對莉賽爾揮揮手。

  媽媽破口大罵。

  「不要向那個屁眼揮手。」她說:「快點,走快點。」

  當天晚上,莉賽爾洗澡的時候,媽媽刷洗的勁道格外強。她從頭到尾嘴裡唸唸有詞,說著佛格爾那個豬頭的事情,每兩分鐘還模仿他一次。「我肯定妳養這個小的,可以拿到一點補貼……」她使勁刷洗莉賽爾赤裸的胸膛,好像在罵她一樣。「妳才不值那麼多,小母豬,妳要知道,靠妳,我可是還沒辦法變成有錢人呢!」莉賽爾坐著默默忍受。

  ※※※

  這次事件之後不到一個星期,羅莎把她拖進廚房。「來,莉賽爾,」她令她坐到餐桌前,「既然妳花那麼多時間在街上踢足球,妳也應該在外頭做點有用的事情。換做別的事情。」

  莉賽爾只盯著自己的雙手。「媽媽,我要做什麼呢?」

  「從現在開始,妳去幫我收衣服、送衣服,換妳去站在那些有錢人家的門口,這樣他們就不會隨便開除我了。要是他們問妳說我哪裡去了,告訴他們我生病了。還有,還有,妳說的時候表情要很難過,妳身體瘦,氣色又差,他們會覺得妳好可憐。」

  「佛格爾先生就沒有覺得我好可憐。」

  「唔……」媽媽激動起來:「其他人可能會覺得妳好可憐,所以妳少跟我在那裡廢話。」

  「知道了,媽。」

  那一瞬間,羅莎好像會過來安慰她或是拍拍她的肩膀。

  妳真乖啊,莉賽爾,好乖啊。啪,啪,啪。

  她沒有。

  她反倒是站起來,走去揀了一根木杓,把木杓抵在莉賽爾的鼻子下。對羅莎而言,木杓是生活必要品。「妳出去,拿著衣袋到人家門口去,然後就直接回來。雖然錢只有一點點,但妳給我好好收著。如果爸爸在外面漆油漆,不准去找他,也不准跟魯迪.史坦納那個小豬頭鬼混,直接給我回來。」

  「知道了,媽。」

  「衣袋給我好好拿著,不要晃來晃去,不要掉到地上,不要把裡面的衣服弄縐,不要往肩膀後面甩。」

  「知道了,媽。」

  「知道了,媽。」羅莎.修柏曼很會模仿其他人,而且她非常喜歡模仿。「妳最好不要做那些事情,母豬,要是妳做了,我一定會知道的。妳瞭解吧?」

  「知道了,媽。」

  最佳的生存之道,就是一直回答「知道了」,而且按著羅莎的吩咐照辦。從那天起,莉賽爾開始在墨沁鎮的大街小巷穿梭,從貧民區走到有錢人家的社區,收取要洗的髒衣物,送回洗好的乾淨衣物。一開始,只有她一個人獨自做著這項工作,她從來沒有抱怨過。其實她第一次提著衣袋上街,一轉彎拐進慕尼黑街之後,她前後張望,接著就用力把衣袋甩了一下,完全不把羅莎的權威放在眼裡。她後來檢查裡面衣物的狀況,感謝老天,沒有出現縐摺,沒有出現摺痕,只有她的臉上出現了微笑。接著她發誓再也不會甩衣袋了。

  大體來說,莉賽爾喜歡這份工作,雖然她一毛錢也分不到,但是她可以出門。不用跟媽媽一塊走在路上,對莉賽爾來說就像是到了天堂一般;沒有媽媽的指指點點,沒有媽媽的冷嘲熱罵,沒有因為拿衣袋方式不對而挨罵,也不會因為被罵而讓路人盯著她們一直看。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片平靜。

  她開始喜歡起這些客戶了。

  法菲修佛夫妻倆會檢查衣服,然後說:「噯,噯,非常好,非常好。」莉賽爾猜想,他們每件事情都會重複做兩次。

  溫柔的海蓮娜.施密德,用她患有關節炎的彎曲雙手,把錢遞給莉賽爾。

  范嘉納那家人每次應門的時候,家裡養的那隻鬍鬚彎彎的貓咪都會一道出現。那隻貓咪叫做小戈培爾,跟希特勒最得力的助手名字相同。

  還有赫曼太太,她是鎮長夫人。她的秀髮蓬鬆,站在寬敞而冷颼颼的門口時,她會直打哆嗦。她不太講話,老是一個人。沒說過話,一句話也沒說過。

  有時候,魯迪會陪著莉賽爾一起送衣服。

  「妳身上有多少錢?」有天下午他開口問。當時天快黑了,他們已經走到天堂街,剛剛才經過雜貨店。「妳聽說了迪勒太太的事情吧?人家說她有偷賣糖果,如果付得起的話……」

  「想都別想。」莉賽爾跟往常一樣把錢揣牢。「買糖果對你沒壞處,因為你不必面對我媽。」

  魯迪聳聳肩膀。「可以試試看啦。」

  ※※※

  一月中,學校教學的重點換成書信寫作。學會基本原則之後,每個學生要寫兩封信,一封給朋友,一封給別班的同學。

  魯迪給莉賽爾的信是這樣的:

  ※※※

  親愛的母豬:

  妳是不是還像我們上次踢足球的時候,表現得那麼差勁呢?我希望是的,這樣我就可以像杰西.歐文斯在奧運會一樣,再度跑贏妳……

  ※※※

  瑪莉亞修女看見信之後,問了他一個問題,她的態度非常和藹可親。

  ★瑪莉亞修女的提議

  「你想不想去參觀走廊啊,史坦納先生?」

  ※※※

  想也知道,魯迪的答案是否定的。瑪莉亞修女把信撕了。於是他只好再寫一封信,這封信寫給一個叫莉賽爾的人,內容是詢問她的嗜好。

  莉賽爾在家準備要動手寫功課,也就是那兩封信。她認為寫給魯迪或是別的豬頭,實在是太可笑了,毫無意義可言。在地下室寫信的她,仰頭對著正在為牆壁重新上漆的爸爸說話。

  爸爸一轉身,油漆的味道也飄過來。「有啥屁事?」回話雖然非常粗俗,但是爸爸說的時候,心情應當是非常愉快的。

  「我可以寫信給媽媽嗎?」

  爸爸猶疑了一下。

  「妳想寫信給她幹嘛?妳每天都得忍受她,」爸爸奸詐地笑著:「這樣還不夠慘嗎?」

  「不是那個媽媽。」她吞下一口口水。

  「噢。」爸爸轉回去繼續油漆牆壁:「嗯,我覺得妳可以寫信給她,妳可以把信寄到,那個人叫做什麼,那個帶妳來這裡,還來看過妳幾次的,那個家扶中心的人。」

  「海利希太太。」

  「對,寄給她,也許她可以把信轉寄到妳媽媽那裡。」漢斯好像並不是在對莉賽爾說話,他的口氣聽來一點說服力也沒有。海利希太太來了一下就走,有關她母親的消息也守口如瓶,不多透露。

  莉賽爾沒有問爸爸到底哪裡出了問題,反而決定壓下剛在心裡冒出的不祥預感,開始動筆寫信。她花了三個小時,擬了六次草稿,才把這封信寫到盡善盡美。她告訴媽媽全部的事情:墨沁鎮、爸爸、爸爸的手風琴、魯迪.史坦納古怪卻不做作的行為、羅莎.修柏曼的豐功偉業。她還得意萬分地說,自己會認字了,也會寫字了。第二天她從廚房的抽屜拿了一張郵票,到迪勒太太的店裡把信寄出去。接著,她開始等回信。

  ※※※

  寫完信的那天晚上,她不小心聽到漢斯跟羅莎之間的對話。

  「她幹嘛要寫信給她媽?」媽媽這麼說。出乎意料之外,她的聲音除了冷靜之外,還流露出關懷之情。你應該能夠瞭解,羅莎這種語氣,讓莉賽爾十分擔心,她寧可聽見他們之間吵吵鬧鬧的,大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會使人信心全失。

  「她問我啊。」爸爸回答:「我總不能跟她說不行,我要怎樣才能告訴她別寫呢?」

  「耶穌、瑪麗亞、約瑟、我的這些老天爺啊,」他們又繼續竊竊私語:「她幹嘛不乾脆就把她給忘了,誰知道她現在人在哪?誰知道他們對她做了什麼?」

  莉賽爾躺在床上緊抱自己,整個人縮成一顆球。

  她想著媽媽,反覆思考羅莎.修柏曼的問題。

  她人在哪裡?

  他們對她做了什麼?

  還有,她一直在想,究竟「他們」是誰?

  ※※※

  ◉沒人回信

  讓我先把時間快轉到一九四三年九月,場景為地下室。

  一個十四歲大的女孩正在一本深色外皮的筆記本上面寫字,她雖然瘦削,但是性格堅強,經歷過好多事情。爸爸坐著,他的手風琴擱在腳邊。

  他說:「莉賽爾,妳知道嗎?我差點就寫封信回給妳,簽上妳媽媽的名字。」他抓抓小腿,那裡本來貼著膏藥。「但是我做不到,我不能這樣做。」

  回到一九四〇年,一月份下半月加上整個二月,莉賽爾在信箱裡面尋找回信時,漢斯看了心都碎了。「好可惜,」他說:「今天沒有信來,嗯?」後來她才明白,她等候回信是沒有意義的,要是媽媽當時的處境能夠提筆給她寫信,她老早就與家扶中心的人,或直接跟她,或跟修柏曼夫妻聯絡了。但是一直沒有消息。

  二月中,莉賽爾收到一封信,是海德街的法菲修佛夫妻寄來的,他們是她的客戶之一,這封信讓她已然受傷的心靈更增添了受辱的感覺。這對夫妻高高站在門口,憂鬱地向她打招呼。「這是給妳媽媽的。」法菲修佛先生交給她一個信封說:「跟她說我們很抱歉,跟她說我們很抱歉。」

  那天晚上修柏曼家的氣氛很差。

  雖然莉賽爾已經躲到地下室,提筆寫著給媽媽的第五封信(所有的信,只寄了第一封),她還是聽見羅莎大聲罵髒話,嘮嘮叨叨抱怨法菲修佛家那兩個屁眼,還有討人厭的爾斯特.佛格爾。

  「他們活該整個月都會小便灼熱冒火!」聽到了媽媽破口大罵,她繼續寫她的信。

  ※※※

  她的生日到了,沒人準備禮物,因為他們沒錢了,爸爸連菸草也沒了。

  「我早跟你說過,」媽媽伸出一根手指指著他:「我早跟你說過,不要兩本書都在聖誕節給她,你就是不聽,你有聽進去嗎?當然沒有!」

  「我知道啦!」他靜靜地轉身對著莉賽爾說:「對不起,莉賽爾,我們剛好買不起禮物。」

  莉賽爾並不以為意。她沒有嘀咕,沒有哭泣,也沒有跺腳,只把失望往肚子裡吞,同時打定主意要進行一項早就計畫好的冒險,就算是給自己的禮物好了。她要把所有累積起來給母親的信,通通塞進一只信封,然後挪用一點點洗衣服、燙衣服收來的錢,把這些信寄出去。然後,她一定會被處罰,應該會在廚房裡挨打,但她決定不要哭出聲音。

  三天後,她的計畫實現了。

  「錢少了。」媽媽數了四次錢。莉賽爾站在爐灶旁,那裡很溫暖,使得她體內快速流動的血液溫度節節升高。「出了什麼事情,莉賽爾?」

  她說了謊。「他們給我的錢一定比以前少。」

  「妳有算過嗎?」

  她透露了實情。「錢被我花了,媽媽。」

  羅莎走過去,這是不好的兆頭,她離那根木杓很近。「妳說妳怎樣?」

  莉賽爾還來不及回答,木杓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落在她身上。紅色的傷痕像雷打到似的,火辣刺痛。羅莎收手之後,倒在地板上的莉賽爾竟然抬起頭來想解釋。

  脈搏跳動,昏黃的光線射進眼睛,她瞇起眼睛。「我把我的信寄出去了。」

  接著,她趴在滿是灰塵的地板上,感覺衣服沒有穿在身上,而是在她的身旁。她突然頓悟到一件事情,這頓痛打她是白白忍受了,因為媽媽永遠不會回信給她,她也永永遠遠見不著她了。這個事實,讓她覺得好像受了第二頓刑罰,她的心在痛,痛了好幾分鐘。

  羅莎高高站在上面,她的臉龐看來很模糊。但是沒多久,她硬紙板的臉龐變得清晰起來,因為她緩緩靠近莉賽爾,圓滾滾的她垂頭喪氣站著,一手像拿著棍棒似地握著木杓,她把手伸下去,稍微承認了自己的心情。「莉賽爾,我很難過。」

  莉賽爾很瞭解她,知道她不是為了痛打她一頓而覺得難過。

  她躺在地上,滿地都是灰塵泥巴。在昏暗的燈光下,紅色的傷痕越變越大,她的肌膚上出現一塊一塊斑痕。她的呼吸不再急促,一小滴黃色的眼淚從她臉上淌下來,她覺得自己貼著地板,手臂、膝蓋、手肘、腮幫子、小腿肌肉,都貼著地板。

  地板很冰,尤其是腮幫子那裡最冷,但是她沒有力氣挪動身體。

  她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她攤在餐桌底下幾乎一個小時,等到爸爸回家彈起手風琴,她才坐起來振作精神。

  日後她寫下那晚發生的事情,心裡並沒有對羅莎.修柏曼或親生媽媽有一絲一毫的恨意。在她的心底,她們都是大環境的受害者。她唯一不斷重複回想起的是那滴黃色的眼淚,她知道,如果那個時候天色已暗,那滴眼淚就會是黑色的。

  不過,它是黑色的,她對自己說。

  日後不管她多少次回想起當時的畫面,多少次回想起那盞黃色的燈光,每次都得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回想起來。她被痛揍了一頓,躺在黑暗中,一直躺在冰冷、黑暗的廚房地板上。就連爸爸的音樂都是黑色的。連爸爸的音樂都是黑色的。

  奇怪的是,這樣的想法沒有讓她更加痛苦,反而莫名其妙安慰了她。

  黑暗。光亮。

  差別在哪裡?

  當偷書賊開始真正理解到事情的真相之後,不管是在黑暗或是光亮之中,惡夢都令人更加恐懼。但她起碼可以先做好準備,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在元首生日那天,她徹底明白媽媽為什麼受苦之後,儘管她又茫然又憤怒,但她可以有所作為。

  莉賽爾.麥明葛準備好了。

  生日快樂,希特勒先生。

  許多快樂的事又重返她的生活。

  ※※※

  ◉一九四〇年,希特勒誕辰

  雖然心已死,從三月一直到四月底為止,莉賽爾每天下午仍會看看信箱。其實在漢斯的要求之下,海利希太太已經來過一趟,她告訴修柏曼夫婦,家扶中心已經完全與寶拉.麥明葛失去聯繫。儘管如此,莉賽爾仍舊堅持不放棄。你猜也猜得到,她每天都看看信箱,一封信也沒有發現。

  墨沁鎮與德國其他地區一樣,正在積極準備慶祝希特勒的誕辰。今年因為戰事的發展與希特勒的勝利局面,墨沁鎮的納粹黨員希望慶祝活動能夠辦得格外風光。他們要舉辦遊行,節目包括行軍、音樂、唱歌,另外還要點起祝壽營火。

  莉賽爾在鎮上來回收送衣物的時候,納粹黨員則在囤積燃料。莉賽爾好多次親眼看見他們敲門,詢問鎮民有沒有想丟掉或銷毀的東西。爸爸手上的《墨沁快報》上面說,市鎮廣場上會有祝壽營火,希特勒青年團的每個地區支部都要參加。這不光是紀念首領的誕辰,同時也慶賀領袖戰勝了敵人,擺脫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一直拘束著德國的限制。「由於機會難得,任何材料,」報紙上發出這樣的請求:「報紙、海報、書本、旗幟,一切敵軍宣傳物品,應即送交位於慕尼黑街的納粹黨辦公室。」為了找到任何能以元首光榮之名義燃燒的東西,即使是還等著修繕的黃色星星之路席勒街,也再度被徹底搜索了最後一次。倘若有納粹黨員出版了上千本敗壞道德的書籍或者海報,就只為了將這些東西給燒了,也不會有人感到訝異。

  每件事情都安排妥當,四月二十日會成為盛大的日子,有熱鬧的焚書活動,有歡欣的氣氛。

  還有,有人會下手偷書。

  ※※※

  當天上午,修柏曼家一切如常。

  「那個豬頭又在往窗戶外頭看。」羅莎.修柏曼詛咒:「每天都在看。」她繼續罵下去:「你這次在看什麼?」

  「哎呀呀。」爸爸興奮地回了一聲,窗戶上懸掛的旗子蓋住他的背。「你應該來看看我剛才看見的那個女人。」他轉頭對著莉賽爾笑。「我可能就這麼走去追她啦,妳跟她完全沒得比啊,媽媽。」

  「你這隻死豬!」她朝著他揮動木杓。

  爸爸繼續朝著窗外觀看,看著他想像中的女人與現實中的兩排納粹黨黨旗。

  ※※※

  那天,墨沁鎮大小街道的每扇窗戶都為元首而佈置。有些地方,像是迪勒太太的店,玻璃用心地刷洗過,納粹黨徽看起來像躺在是紅白毛毯上面的寶石。其他的房屋上可見納粹黨旗從窗臺伸到建物之外,好像把洗好的衣服掛出來晾乾。修柏曼家確實也懸掛了一面旗幟。

  ※※※

  早些時候,發生了一場小災難,修柏曼一家找不著他們的旗子。

  「他們會來抓我們。」羅莎警告她先生:「他們會過來把我們帶走。」爸爸想起他們那些人。「我們必須找出來!」爸爸差點要到地下室用防漆罩布畫一張旗子。好險,旗子出現了,原來藏在壁櫃中的手風琴後面。

  「該死的手風琴,害我沒看到!」媽媽轉了一圈。「莉賽爾!」

  莉賽爾享有把旗子釘在窗框上的榮譽。

  ※※※

  小漢斯與楚蒂在下午相偕回家吃飯,就像聖誕節或復活節一樣。現在正好把兩人多介紹一下。

  小漢斯遺傳了父親的眼睛與身高,然而他灰銀色的眼睛卻不像爸爸能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他的眼神已經受到了元首的影響。他的體格比較壯,一頭金黃色刺蝟般的頭髮,皮膚好像灰白色的油漆。

  楚蒂是小名,大家都喊她的全名楚黛爾。她只比媽媽高幾公分,很不幸地遺傳到羅莎.修柏曼搖搖擺擺的走路樣子,但她的個性比羅莎溫和多了。她在慕尼黑的高級住宅區替人幫傭,住在雇主家裡。她認為小孩子很煩人,但是她總是能夠笑著對莉賽爾多少說幾句話。她的嘴唇柔軟,聲音輕柔。

  兄妹一塊兒從慕尼黑搭火車返家,車程不長,兩人之間的宿怨還來不及復發就已經抵達了。

  ★漢斯.修柏曼與兒子的故事(精簡版)

  兒子是納粹黨的,但爸爸不是。在小漢斯的眼中,他的父親屬於舊德國的一部分。大家都知道,那個舊德國讓外人佔了便宜,也害自己的人民受苦。十來歲的時候,他發現人家說他父親是猶太人的油漆匠,因為爸爸替猶太人油漆房子。接著又發生一場等一下我就會詳細描述的事件,那天漢斯差點就加入了納粹黨,後來卻搞砸了。大家都知道,你不可以拿油漆塗掉猶太人店門上的毀謗塗鴉,因為這種行為對德國有害,對猶太罪人也沒好處。

  ※※※

  「所以,他們讓你加入沒?」小漢斯延續他們在聖誕夜沒談完的話題。

  「加入什麼?」

  「猜也知道啊,入黨啊。」

  「沒有。他們大概忘記我了。」

  「那你有再去試試看嗎?你不能光坐在那裡,乾等著新世界帶你一起走啊,你必須走出去,加入新世界。不要管你以前犯的錯誤了。」

  爸爸抬起頭。「錯誤?我這輩子犯了很多錯誤,但是沒有加入納粹黨並不是我的錯,他們手上還有我的申請書,你也知道的,我才不要去那裡跟他們開口,我實在……」

  ※※※

  就在這一刻,有陣強烈的震動出現。

  它隨著氣流經由窗戶吹進來,也許是第三帝國的風,強度比以往提升,也說不定只是歐洲的呼吸。無論是什麼,父子兩人金屬般的眼光在廚房中互撞,鏗鏘如罐頭,震落在他們身上。

  「你從沒在意過這個國家。」小漢斯說:「不管怎麼說,你不夠愛國。」

  爸爸原先閃著光芒的眼神黯淡下來,但是小漢斯繼續說。他不知道為什麼轉臉望著莉賽爾,莉賽爾把三本書豎在桌上,這三本書看起來好像在彼此對話。她默讀著其中一本。「還有,這個女孩讀的是什麼垃圾書?她應該看《我的奮鬥》。」

  莉賽爾抬起眼睛。

  「沒事,莉賽爾。」爸爸說:「繼續唸妳的書就好,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小漢斯還沒說完。他走過去,他說:「不是朋友,就是敵人!一個人如果不支持元首,就是反對元首。我看得出來你是反動分子,一直都是。」莉賽爾看著小漢斯的臉,端詳他的薄唇,堅硬如石的牙齒。「真是可悲可嘆!為了讓祖國強盛,全國一心都在清除垃圾,你一個大男人怎麼能袖手旁觀!」

  楚蒂跟媽媽嚇得噤聲坐著,莉賽爾也一樣。空氣中飄著豌豆湯的味道,還有父子倆人強烈對峙的緊張氣氛。

  所有人都在等待下一句話。

  這句話最後由兒子的口中冒出,只有兩個字。

  ※※※

  「沒種。」他對著爸爸的臉上扔出這兩個字,轉身離開廚房,離開了家。

  雖然說了也是白說,爸爸還是走到門口對著小漢斯大喊:「沒種?我沒種?」他接著趕緊跑到圍欄門前,帶著深切的盼望跟在兒子後面奔跑。媽媽快步走到窗戶旁,撥開懸掛的納粹旗子,打開窗戶。她、楚蒂、莉賽爾三人全擠到窗戶口,看著一個做父親的追上兒子,一把抓住兒子,乞求他留下。她們三人什麼都聽不到,但是小漢斯扭肩膀、甩手臂的動作夠明顯了。爸爸看著小漢斯走遠,家裡的三位女性看著這一幕,彷彿聽見街道對她們發出一陣轟隆雷鳴。

  「兒子!」媽媽最後放聲大叫,她的聲音嚇到了楚蒂跟莉賽爾。「不要走!」

  兒子已經走了。

  ※※※

  是的,兒子走了。我真希望我能告訴你,小漢斯.修柏曼最後還有個善終。可惜他的下場並不完美。那天他打著元首之名,消失在天堂街之後,又繼續在其他的故事裡橫衝直撞,所踏出的每一步路,都引領著他前往蘇俄,邁向悲劇。

  發生在史達林格勒的悲劇。

  ★關於史達林格勒的二三事

  一、一九四二年與四三年的頭幾個月,每天清晨,這座城市的天空,有如漂白過的床單般潔白。

  二、我帶著靈魂穿梭在這座城市之中,鮮血日夜不斷飛濺,潑灑在天空的床單上。床單最後因吸飽了鮮血而沉重,朝地面凹陷。

  三、傍晚時分,床單擰出鮮血之後,再次漂白,準備迎接下一次的破曉。

  四、以上的慘狀,只是白天的戰事,我們還沒談到晚上。

  ※※※

  兒子走了,漢斯.修柏曼還站著,街道看起來好空曠。

  他回到屋內,媽媽凝視著他,兩人都沒說話。媽媽完全沒有責怪爸爸,你也明白,這是相當不尋常的反應。或許媽媽認為爸爸受傷已經夠深了,他自己的獨生子吼他沒種。

  晚餐結束後,漢斯坐在餐桌前沉默良久。他真的像兒子說的沒種嗎?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他毫無疑義相信自己沒種,正因為自己沒種,所以才僥倖活下來。但如果是這樣的話,承認自己害怕算是沒種嗎?慶幸自己活著是沒種嗎?

  他死盯著餐桌,思緒在桌面上纏繞。

  「爸爸?」莉賽爾問,但是爸爸沒有看她,「他剛才在說什麼?他是什麼意思,他說……」

  「沒什麼。」爸爸對著桌子回答她的問題,口氣溫和冷靜。「沒什麼事,把他忘了吧,莉賽爾。」約莫一分鐘後他才又開口說話。「妳是不是該準備出門了,」這次,爸爸看著莉賽爾說:「妳不是要去參加祝壽營火嗎?」

  「是啊,爸。」

  偷書賊換上希特勒青年團的制服。半個小時後,他們步行到BDM總部,小孩們先在總部分組,帶開前往市鎮廣場。

  那裡要舉辦演說。

  那裡要點燃營火。

  那裡會有一本書被偷走。

  ※※※

  ◉百分之百的純正德國汗水

  青年團的團員陸續朝著鎮公所和廣場方向前進,街道兩排站滿了人,這是少數幾個可以讓莉賽爾忘記親生母親與她所面臨的問題的時刻。青年團一邊走,群眾一邊鼓掌,莉賽爾的內心湧起一陣波濤。有些小孩對爸媽揮手,但是只揮了兩三下,因為規定說得明明白白,大家必須整齊行進,不准張望他人或是向他人揮手。

  魯迪所屬的分部進入廣場之後,應當遵從指令立正止步時,居然冒出了一個狀況外的傢伙湯米.繆勒。分部的每個人都聞口令立正停止,只有湯米擠開他前頭的人,繼續往前直走。

  「蠢蛋!」前面的男孩連頭都沒轉過來,就放聲大罵。

  「對不起。」湯米帶著歉意伸出手,臉又抽搐一下。「我沒聽到。」這個意外一會兒就過去了,不過卻先預告了日後會發生的麻煩,湯米與魯迪都會遭殃。

  ※※※

  遊行結束後,希特勒青年團的所有分部成員就可自由解散,他們眼前已經看到營火燃燒著,興奮激動,要讓大家聚在一塊兒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們齊聲高喊「希特勒萬歲」後就自由活動。莉賽爾想找魯迪的蹤影,但是這群小孩子解散之後,她被擠在一群穿著制服、放聲尖叫的人群之中,孩子們不停叫喊別的孩子。

  還沒到四點半,氣溫就已經明顯下降。

  大家開玩笑說身體需要暖和暖和。「這些待燒的廢物好歹有點用處。」

  他們用手推車把要燒掉的東西全部搬過來,傾倒在市鎮廣場的正中央,接著潑灑某種芳香的液體。書籍、紙張、任何東西,無論是滑落下來或是翻滾落地,最後都被拋回中間的紙堆中。從遠一點的角度來看,這紙堆像是一座火山或者某個醜陋的異形,降落在小鎮的中心位置,必須將它消滅,而且速度要快。

  潑灑用的液體氣味飄向群眾,眾人都離得遠遠的。一千多位民眾站在廣場、鎮公所階梯上,或廣場周圍建築物的屋頂上。

  莉賽爾正想穿過人群時,聽見一聲巨響,她以為營火已經燒起來了,其實還沒有。這聲巨響是來自不斷走動、情緒高漲的人群。

  怎麼不等我就開始了。

  莉賽爾內心有股聲音告訴她,這是犯罪行為,畢竟她的三本書已經是她所擁有最貴重的東西了,但她還是很想看看紙張燃燒的景象,克制不了自己的欲望。我覺得,人類很喜歡觀看毀滅性的場面,用沙堆城堡,用紙牌疊房屋,這是他們一開始會做的事。而人類最拿手的技巧,就是把毀滅性場面逐步擴大的能力。

  等她在人群中找到一個空隙,看到那堆罪惡的紙堆還在那裡,她還沒錯過好戲,心也放下了。圍觀的人群用手戳捅紙堆,濺潑液體,甚至還吐口水。這情形讓她聯想起人緣差的小孩:沒人理會,不知何去何從,無力改變自己的命運,無人關愛,低著頭,手放在口袋裡,他的命運永遠都不會改變。阿門。

  碎紙片不停飄落到紙堆四周,莉賽爾在找魯迪,那個豬腦袋在哪?

  她仰望天空,雲幕低垂。

  眼目所見都是納粹黨旗與制服,她想要從比她矮的孩子頭頂望出去,但她的視線受到阻礙。一點用也沒有,群眾就是群眾,你無法使他們轉向,無法從中間擠過去,無法同他們講道理。你只能隨著他們呼吸,唱他們的歌,等候他們期待的營火點燃。

  講臺上有個男子要求全場肅靜,他穿著發亮的褐色制服,上面好像還看得到熨斗的痕跡。眾人安靜下來。

  他的第一句話:「希特勒萬歲!」

  他的第一個動作:對希特勒敬禮。

  ※※※

  「今天是完美的一天,」他說:「不但是我們偉大元首的誕辰,我們也再度阻擋了敵人,阻擋他們觸及我們的思想……」

  莉賽爾依舊想在人群中鑽出一條路。

  「我們終結了過去二十年間在德國散佈的疾病!」他熟練地表演著熱情的尖銳吶喊,警告群眾要留意,要有警覺心,要找出並消滅準備用卑鄙手段腐化母國的陰謀。「那些傷風敗俗的東西!那些共產主義分子!」這個字眼又出現,這個熟悉的字眼,莉賽爾想起黑暗的房間,想起穿西裝的男人。「猶太人!」

  ※※※

  演講到一半的時候,莉賽爾投降了。「共產主義分子」這個詞雖然吸引了她的注意,但演講裡面其他有關納粹的讚頌都如耳邊風吹過她臉頰兩邊,落在她身旁的德國人腳邊。演講者的話如懸泉飛瀑般落下,而她涉水而過。她又想起了那個詞,「共產主義分子」。

  BDM的人一直告訴他們,德國人是最優秀的種族,除了德國人以外,沒有特別提過任何一類的人。大家都知道猶太人,沒錯,猶太人是觸犯了大德國理想的主要罪犯,雖然抱持著共產主義信念的人也確實受到了處罰,但是一直到今天,才第一次有人提起共產主義分子。

  ※※※

  她必須脫離人群。

  她看到眼前有一頭金色的頭髮,中分梳成兩個辮子,掛在肩膀上一動也不動。莉賽爾盯著那頭頭髮,回想起以前住過的那些漆黑房間,想起媽媽如何回答只有一個字的問題。

  她全都瞭然於心了。

  挨餓的媽媽,不知去向的爸爸,還有共產主義分子。

  去世的弟弟。

  「那現在,讓我們對這些廢物、這些毒害人心的東西說再見。」

  莉賽爾.麥明葛感覺一陣噁心,正打算離開人群之際,穿著閃亮褐衣的傢伙由講臺上走下來,從同伴手上接過一把火炬,那些有罪的書籍所堆疊的書塚使他顯得十分矮小。他點燃書塚。「希特勒萬歲!」

  群眾也歡呼:「希特勒萬歲!」

  一群男人從平臺上走下來,主要是為了回應眾人的認同,他們包圍書堆,點燃火焰。呼聲四起,純種德國人的汗味原本隱約飄蕩在空氣之中,現在瀰漫在各處,聚集在一個又一個角落,最後所有的人都淹沒在那陣汗水味道中。文字。汗水。還有微笑。可別忘了微笑。

  許多打趣的閒話隨之出現,還有一波新的「希特勒萬歲」口號。你知道嗎?這樣的場面其實讓我懷疑,一定會有人在這裡弄掉了顆眼珠,或是傷了隻手還是手腕什麼的,因為你只要在錯誤的時候走在錯誤的地方,或者在人群裡面太接近其他人,你就會受傷。也許真的有人受傷了,而我個人的能力只能告訴你,沒有人因此死去,至少沒有人的肉體死亡。當然,整個大時代的事件落幕之前,我總共撿拾了四千萬人的靈魂。先別管肉體、心靈死亡的比喻說法了,先讓我繼續跟你說營火的故事。

  ※※※

  橘紅的火苗對著人群搖曳,紙張與印刷物消失在火苗中,燃燒的文字脫離了原來它們所屬的句子。

  在另一頭,在氤氳熱氣再過去的地方,你還可以看見佩掛著納粹黨徽的褐衣人,他們手牽著手。你看不見人,只看見制服與黨徽。

  鳥在天空中盤旋徘徊。

  牠們一圈一圈地打轉兒,受到光與熱的吸引,越飛越低,最後太過接近熱源。還是太靠近人類?熱源當然不算什麼危險的事物。

  莉賽爾想要逃開這一切,然而有個聲音先尋找到她。

  「莉賽爾!」

  這聲呼喊穿過人群,她知道是誰,不是魯迪,但是她認得那個聲音。

  她掙脫人群,隨著聲音的來源找到聲音的主人。噢,拜託,不要,居然是路維克.蘇麥克。出乎意料之外,他並沒有嘲笑她或開她玩笑,他不發一語,唯一做的事情是把她拉過去,指指自己的腳踝。他的腳踝在激昂的氣氛中被人撞到,襪子內流出深色的不祥之血。他的金髮糾結,臉上掛著無助表情,像是一隻野獸,但不是一隻被聚光燈鎖住的鹿,不是那樣,就只是一隻野獸,在同類的混戰中受了傷,快要被同類踐踏過去了。

  她想辦法讓他站起來,拖著他往後面有新鮮空氣的地方走。

  他們搖搖晃晃走到教堂側面的階梯上,那裡有空間讓他們休息。兩人鬆了一口氣。

  蘇麥克從嘴裡深深吐出一口氣,又匆忙吸了些空氣進入喉嚨。他勉強開口說話。

  他坐在地上,抓著腳踝,面向莉賽爾.麥明葛的臉,「謝了。」他看著她的嘴,而非她的眼睛,這麼說道。他又深深吸了幾口氣,「還有……」他們兩人都想起了學校操場上的那場鬧劇,然後看見了操場上的打鬥畫面,「對不起,妳知道為什麼。」

  莉賽爾又聽見那個字眼。

  共產主義分子。

  不過,她選擇把注意力集中在路維克.蘇麥克身上。「我也對不起。」

  然後兩人都專心調整呼吸,因為沒事可做,無話可講了。

  他們之間的恩怨告一段落。

  路維克.蘇麥克腳踝上的血跡擴大。

  莉賽爾心中有個詞彙揮之不去。

  在左手邊,群眾像是迎接英雄一般,對著火焰跟燃燒的書籍高聲歡呼。

  ※※※

  ◉偷竊之門

  她留在階梯上等爸爸,望著零星的灰燼與書本殘骸。看了令人難過,橘紅的餘燼好像被人吐出來的棒棒糖。大部分群眾都走了,她看到迪勒太太心滿意足地離開,也看見菲菲庫斯(白髮、納粹黨制服、同一雙破鞋,還有洋洋得意的哨聲)。現在只有清潔工作還在進行。然而,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就要發生。

  但是你可以先聞到有點不對勁。

  ※※※

  「妳在做什麼?」

  漢斯.修柏曼到了教堂的階梯。

  「嗨,爸爸。」

  「妳應該在鎮公所前面等我的。」

  「對不起,爸爸。」

  他坐在她的身邊,坐在水泥地上,他高大的身材變短一半。他用手指撩起一綹莉賽爾的頭髮,溫柔地撥到她耳朵後面。「莉賽爾,發生了什麼事?」

  她沒有馬上回答,雖然她已經明白了,但她心裡還在盤算;雖然她才十一歲大,不懂的事情很多,但是她並不笨。

  ★簡單補充一下

  「共產主義分子」一詞+盛大的營火+一疊沒有回音的信+

  媽媽所受的苦+弟弟的死亡=元首

  ※※※

  元首。

  她第一次寫信給媽媽的那天晚上,漢斯與麗莎談到的「他們」就是他,她知道了,但她還是必須問個明白。

  「我媽媽是共產主義分子嗎?」她直直盯著前方:「我來這裡以前,大家一直不斷問她問題。」

  漢斯往前挪了一下,開始撒謊。「我不清楚,我沒見過她。」

  「元首把她帶走了嗎?」

  兩人都覺得這個問題太突兀了,爸爸站了起來。他看著褐衣男子拿著鏟子走向灰燼堆,耳朵聽見他們把鏟子劈進灰燼中的聲音。他嘴裡醞釀著另外一個謊言,但是他發現自己說不出這個謊。於是他說:「對,我想他可能把她帶走了。」

  「我就知道。」莉賽爾使勁對著階梯說出這句話,她感覺到自己的憤怒像是一團爛泥,在身體裡激烈地攪動。「我討厭元首。」她說:「我討厭他。」

  而漢斯.修柏曼呢?

  他怎麼反應?他怎麼回應?

  他想彎腰擁抱他的養女,他有這樣做嗎?他有沒有告訴她,他因為她,因為她媽媽,還有她弟弟所經歷過的一切事情,而感到難過呢?

  並沒有。

  他先是緊閉雙眼。睜開眼睛之後,他很乾脆地賞了莉賽爾.麥明葛一個巴掌。

  「永遠都不准這樣講。」他的聲音雖冷靜,卻相當嚴厲。

  莉賽爾發抖著,跌坐到階梯上。他在她身旁坐下,臉龐埋在雙手之中,這個樣子很容易就讓人以為他只是個高個頭的男人,可憐兮兮、心亂如麻地坐在某個教堂階梯上。但是其實他不是這樣的人。在那當下,莉賽爾並不知道她的養父漢斯.修柏曼正在左右為難,正在面臨一個德國公民可能遭遇到的最危險困境。不光這樣,他面對這個困境已經將近有一年時間之久。

  「爸爸?」

  她聲音中的驚訝催促她開口說話,同時也證明她的軟弱無用,她想跑開但卻辦不到。她可以忍受來自修女或是羅莎的處罰,但是爸爸的巴掌深深傷了她的心。爸爸的臉離開了手掌,因為他找到了再度開口講話的氣力。

  「妳可以在家裡面講那種話,」他沉重地望著莉賽爾的臉頰:「但是,永遠不准在街上、在學校裡、在BDM講這種話,永遠都不准!」他站起來看著她,雙手把她抬高,搖晃著她的身子說:「妳聽見我說的話沒有?」

  莉賽爾張大雙眼,點點頭表示她的順從。

  漢斯這次責備莉賽爾,只是一場預習。到了下半年,在十一月的某個凌晨,漢斯.修怕曼最害怕的事情,全都抵達了天堂街,到那個時候,還會有另一次的訓斥。

  「很乖。」他把她放回地上。「那麼,我們來練習看看……」爸爸站在最下層的階梯上,挺直腰桿站直,扳起手臂成四十五度角,「希特勒萬歲!」

  莉賽爾也站起來舉高手臂,又痛苦又難堪,她重複爸爸的吶喊:「希特勒萬歲!」當時的場面相當感人,一個十一歲大的女孩,在教堂的階梯上強忍淚水,向希特勒致敬,而爸爸肩膀上方傳出的敬禮聲音,敲擊著、切砍著莉賽爾在黑暗中的身影。

  ※※※

  「我們還是朋友嗎?」

  大概十五分鐘之後,爸爸手中端著他剛收到的菸紙與菸草,當成求和的標徵。莉賽爾沒講話,滿面愁容地把手伸過去,開始捲菸捲。

  他們在那裡一起坐了一段時間。

  煙霧從爸爸的肩頭冉冉上升。

  十分鐘以後,偷竊之門將再度開啟一道裂縫,莉賽爾.麥明葛會把裂縫扳開,然後擠到裡面。

  ★兩個問題

  門會在她身後關上嗎?

  或者,門會好心地讓她退出來呢?

  ※※※

  莉賽爾即將發現,一個優秀的竊賊需要各種不同能力。

  行動鬼祟,膽識過人,動作迅速。

  不過,有個決定性的必要條件,比上面這些能力更重要。

  運氣。

  說真的。

  忘了這十分鐘吧。

  竊盜之門現在敞開了。

  ※※※

  ◉火中書

  黑夜,好像是分批、陸續加深的。菸捲抽完之後,莉賽爾與漢斯.修柏漢起身回家。要離開廣場,他們必須先穿過那堆營火,接著經過一條會接到慕尼黑街的小巷子。不過,他們還來不及走到那裡。

  一名叫做佛法爾.愛德爾的中年木匠高聲大喊。活動的演講臺是他搭的,好讓納粹黨的大人物站在上面,現在他要拆掉這些平臺。「漢斯.修柏曼?」他的聲音低沉,落腮鬍快長到嘴巴了。「阿漢?」

  「嗨,佛法爾。」漢斯回答。他介紹莉賽爾之後,莉賽爾喊了一聲「希特勒萬歲」。

  「乖,莉賽爾。」

  一開始的幾分鐘,莉賽爾距離兩人對談的位置約有五公尺,隱約可以聽到他們的聲音,但她沒有多加注意。

  「工作還好嗎?」

  「沒工作啊,現在時機越來越壞,你也知道,尤其我又不是黨員。」

  「你跟我說過你要入黨的,阿漢。」

  「我試過了,但是我做錯過一件事情,我想他們還在考慮吧。」

  ✐

  莉賽爾朝著山一般高的灰燼漫步過去,堆在那裡的灰燼宛如一個磁鐵、一隻怪物,吸引住人的目光,就跟黃色星星之路一樣。

  就好像稍早她有衝動想要親眼看見書塚燃燒,現在她也無法移開視線。只有她獨自一人,沒人規定她必須保持安全距離。她被吸引了,移動腳步走過去。

  在她頭上方,天色正一步步完成邁向黑夜的例行公事。但是在遠處,在那座書山的山腰上,尚有模糊的光影。

  「小心,孩子。」有個穿制服的傢伙突然對她說話,同時繼續用鏟子將灰燼鏟到手推車上。

  靠近鎮公所附近,在一盞街燈之下,幾個身影站著交談,大概是為了營火的成功而興奮。從莉賽爾站的位置,她只聽見聲響,聽不清字句。

  她花了幾分鐘觀望那男人鏟高灰燼的動作。一開始他先鏟起兩旁的灰燼,灰堆的範圍越變越小,而更多的灰燼隨之落下來。他們來回灰燼與卡車之間,來回三趟以後,灰燼幾乎剷平,一些沒燒到的材料從灰燼裡滑出來。

  ★素材

  半面紅旗、兩張宣傳某位猶太裔詩人的海報、三本書、一面寫著希伯來文的木頭看版。

  ※※※

  也許因為這些東西潮濕,也許因為燃燒的時間不夠長,無法燒到藏在深處的這些東西。無論理由為何,這些東西捲縮在灰燼中,失神受驚。倖存者。

  「三本書。」莉賽爾輕聲說。她看著男人的背影。

  「走吧。」其中一個說:「動作快點好嗎?我要餓死了。」

  他們往卡車走去。

  他們沒有理會這三本書。

  莉賽爾移動過去。

  ※※※

  當她站在灰燼堆旁邊時,熱氣仍然強烈得讓她身體熱起來。她把手伸進去,燙到了。因此,第二次她伸手進去時,動作迅速敏捷,抓住了最外面的那本書。書又熱又潮濕,只有邊緣燒焦,其他部分完整無損。

  書皮是藍色的。

  書皮看起來好像是用幾百條線繩拉緊後綁在一塊做成的,纖維上面印著紅色的燙金字。莉賽爾只認識一個字「肩」。沒有時間遲疑了,因為她遇到一個問題:煙。

  她一面跑開,一面兩手交替拿書,書皮正在冒煙。她低著頭,每跨出一步,無恥行為的變態美感就越加病態地明顯。她跑了十來步之後,聽見一個聲音。

  這聲音從她身後冒出。

  「嘿!」

  一聽到聲音,她差點跑回去把書丟回去,但是不行,她唯一能做到的是轉過身。

  「那裡還有東西沒有燒到!」是一位清潔人員的聲音,他不是看著莉賽爾,而是看著那些站在鎮公所旁邊的人。

  「那就再燒一次!」人聲回答說:「好好地看著它們燒吧!」

  「我想那些東西受潮了。」

  「耶穌、約瑟、聖母瑪麗亞、我的這些老天爺啊,每件事情我都得自己做嗎?」一陣腳步聲音過去,是鎮長,身穿黑色的大衣,大衣下是納粹黨的制服,他沒看到莉賽爾在不遠處一動也不動地站著。

  ★一種狀況

  偷書賊的雕像樹立在庭院中……

  一座雕像在雕像人物成名之前就出現了,

  你覺不覺得這種情況非常罕見?

  ※※※

  她放鬆了。

  沒人注意,好爽!

  ※※※

  書現在摸起來不太燙,可以塞到制服底下了。一開始,抵著胸口的書讓她覺得好溫暖,開始走動之後,書的溫度又開始提高。

  當她回到爸爸跟佛法爾.愛德爾身旁,書開始讓她覺得灼痛,書好像在燒。

  兩個男人看著莉賽爾。

  她笑了一笑。

  等她收起笑容,立即察覺到另外一件事情。更具體地說,她感覺到另外有個人。沒錯,是被人監視的感覺,她渾身上下都感覺到被人監視。她鼓起勇氣往鎮公所方向看去,距離一群剪影幾公尺外,還站著一個孤單的身影。莉賽爾搞清楚了兩件事情。

  ★莉賽爾確認的幾件小事

  一、那個身影是誰,還有,

  二、那個人確實什麼都看見了。

  ※※※

  那人影的雙手插在外套口袋。

  頂著一頭蓬鬆的秀髮。

  如果這人影有張臉的話,上面會是受傷的表情。

  「該死。」莉賽爾小聲地說,只有她自己聽得到。「該死。」

  ※※※

  「我們可以走了嗎?」

  剛才她覺得岌岌可危的時候,爸爸已經跟佛法爾.愛德爾說了再見,預備要帶莉賽爾回家。

  「走吧。」她回答道。

  他們開始離開犯罪現場,書現在真的在燃燒著她的身體,《聳聳肩》已經緊貼著她的肋骨了。

  他們經過鎮公所旁那個危險陰影的時候,偷書賊的身體畏縮了一下。

  「有問題嗎?」爸爸問道。

  「沒事。」

  然而,實際上,好多件事情都絕對是有問題的。

  莉賽爾的領口冒出了煙。

  脖子前後在冒汗。

  她的襯衫下面,有本書正在吞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