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回家之路──悲傷的女人──奮鬥者──夏天的要素──亞利安裔老闆娘──
打鼾者──兩個惡搞的傢伙──還有綜合口味棒棒糖形狀的報仇
※※※
◉回家之路
《我的奮鬥》。
元首親筆寫的書。
這是莉賽爾.麥明葛到手的第三本重要書籍,不過,這回她沒有動手偷,這本書主動出現在天堂街三十三號。莉賽爾每晚都會做惡夢醒來,然後再次慢慢入睡,這本書就在她再次入睡的一個小時之後出現的。
有人說,她能擁有那本書,根本是個奇蹟。
這本書的來源,起始於營火燃燒那晚,回家的路上。
他們朝著天堂街走回家。差不多走到一半,莉賽爾再也忍不住了。她彎下腰,拿出冒著煙的書,兩隻手笨拙地把書一手拋過來,一手拋過去。
等書的溫度下降得差不多之後,父女倆望著書好一陣子,等著有人先說話。
爸爸說:「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他手伸過去,一把抓住了《聳聳肩》。無須解釋,他一看就知道莉賽爾從火堆裡偷了這本書。書又熱又濕,青一塊,紅一塊,好像在害羞似地。漢斯.修柏曼翻開書,翻到第三十八頁與第三十九頁之間。「又偷了一本書?」
莉賽爾揉揉肋骨。
是的。
又偷了一本。
「看來……」爸爸提議:「我不用拿菸捲去換書了囉?妳偷這些東西的速度要是跟我用買的一樣快,我就不用換了。」
莉賽爾跟爸爸不一樣,她沒出聲。這也許是她第一次瞭解到,犯罪行為的本身就足以解釋一切。她無話反駁。
爸爸仔細查看書名,大概是在好奇著這本書到底會對德國人的心靈與智力造成怎樣的威脅。他把書遞回給莉賽爾,而事情發生了。
「耶穌、約瑟、聖母瑪麗亞、我的這些老天爺啊!」每個字一說出口就沒了聲音,每個字戛然中斷之後,下一個字又隨著出現。
小罪人忍不住問:「怎樣,爸爸?什麼事情?」
「就是這樣。」
就像大多數剛得到啟發的人一樣,漢斯.修柏曼麻木地站著不動。他接下來可能會大喊大叫或者咬緊著牙根不說話。另外,他也很可能重複他最後所說的那句話,不久前才說的那句話。
「就是這樣。」
這回,他的聲音像是打在桌上的一拳,飽滿而結實的一拳。
他看到了某種東西。他迅速把那個東西檢視了一番,從一頭看到另外一頭,快得好像在比賽似的。但是那個東西太高太遠了,莉賽爾看不見。她求他:「告訴我嘛,爸爸,什麼事情?」她好煩惱,擔心他會告訴媽媽偷書的事情。人類就是人類,這是她眼前所掛念的唯一事情。「你會跟她說嗎?」
「妳說什麼?」
高大的漢斯.修柏曼還在關注著那樣東西,他的回答冷淡。
她舉起書。「這個。」她在半空中揮舞著書,好像揮動著一把槍。
爸爸不解。「為什麼我要告訴她呢?」
她討厭那樣的問題,這問題迫使她承認一件不名譽的事實,暴露出她下流、慣竊的天性。「因為我又偷東西了。」
爸爸蹲下去,舉起一隻手放在她的頭上,他修長而粗糙的手指輕撫著她的頭髮。他說:「當然不會告訴她,莉賽爾。妳沒事的。」
「那麼,你會怎麼做呢?」
這就是問題所在。
在慕尼黑街的稀薄空氣中,漢斯.修柏曼將會做出什麼了不起的舉動呢?
告訴你之前,我想,我們應該先看看,在他下決定之前,他在看什麼。
★爸爸眼前一晃而過的景象
一開始,他看到了莉賽爾的書:《掘墓工人手冊》、《小狗福斯特》、《燈塔》,
還有現在這本《聳聳肩》。
接著,他看到廚房,看見了個性急暴的小漢斯。
小漢斯檢視放在莉賽爾常唸書的桌子上的那些書,
他說:「這個丫頭唸的是什麼垃圾啊?」他的兒子重複了這個問題三次。
接著,針對更適合她閱讀的材料,小漢斯提出了建議。
※※※
「聽好,莉賽爾。」爸爸一手抱著她,推著她繼續往前走。「這是我們的祕密,這本書。到了晚上,或者在地下室的時候,我們來唸這本書,就像我們唸別的書一樣。但是,妳必須答應我一件事情。」
「任何事情我都答應,爸爸。」
夜色寧靜,萬物都在傾聽父女間的對話。「如果我要妳為我保守一個祕密,妳要幫我。」
「我保證。」
「很好。那我們走吧。再晚的話,媽媽會大發脾氣的。我們不希望她生氣,是吧?不要再偷書了噢?」
莉賽爾露齒一笑。
直到後來她才知道,幾天後不久,她的養父又設法用幾根菸捲換來了一本書,不過,這本書不是換給她的。他敲著墨沁鎮納粹黨辦公室的大門,問了有關入黨申請的事情。他們一討論起他的申請案,他就交給他們自己僅有的幾塊錢與十來根菸捲,換來了一本二手《我的奮鬥》。
「祝你閱讀愉快。」一名黨員說。
「謝謝。」漢斯點點頭。
到了街上,他還依然聽得見裡面的人聲,其中有個人的聲音額外清晰。「他的申請永遠不會得到批准。」那個人說:「就算他買了一百本《我的奮鬥》也是沒有用的。」全體一致同意他的說法。
漢斯右手拿著書,心中想著郵資、沒有菸抽的日子、以及給了他這個絕妙主意的養女。
「謝謝妳。」他反覆說著。一個路人詢問他剛剛說了什麼。
漢斯表現出他一貫的親切態度,他回答:「沒什麼,好心的人,什麼事情也沒。希特勒萬歲!」接著他沿著慕尼黑街往回走,手中握著元首所寫的書。
在那一刻,漢斯.修柏曼的心中一定多多少少五味雜陳,因為他的點子不光來自莉賽爾的啟發,也來自於他的兒子。他是不是擔心自己再也看不見兒子了呢?在另一方面,點子的誕生讓他欣喜若狂,但是他還不敢去想這個點子所牽涉的困難、危險,以及嚴厲的荒謬後果。現在,有這個點子就夠了,這個點子是不能遭到破壞的。好吧,要實現這個點子是另外一回事。現在,還是讓他享受這份欣喜的感覺就好。
給他七個月的時間。
然後我們來看他的點子實現了沒。
噢,我們多想看發生了什麼事情呀。
※※※
◉鎮長的書房與悲傷的女人
毫無疑問,某件重大的事件正朝著天堂街三十三號逼近,莉賽爾當下渾然不知。讓我借用一句人類常講的話,她現在是火燒眉毛,且顧眼前就好。
她偷了一本書。
有人看見她。
偷書賊也曉得有人看見她。接著偷書賊出現了必然的反應。
※※※
分分秒秒,她都在擔心;更準確地說,她都在妄想。犯罪行為會讓人變得常常妄想,尤其是小孩子,他們會想像出各式各樣遭受逮捕的情節。舉例來說:有人從巷子裡殺出來抓你;學校老師突然知道你曾犯下的所有罪行;一有樹葉變色或是遠方的大門啪嗒一聲關上,警察就出現在家門口。
妄想本身對莉賽爾而言就是懲罰,把洗好的衣物送到鎮長家所承受的擔心恐懼,也是一種懲罰。我相信大家都猜到了,送衣服的日子來臨之時,莉賽爾確實就那麼剛好忽略了葛蘭德大道上的房子。她送衣服給罹患關節炎的海蓮娜.施密德,她到愛貓的范嘉納公館收取衣物,但是,她就是沒去鎮長海恩茲.赫曼與夫人依爾莎的那棟房子。
★快譯通
「鎮長」這個詞的德文是bürgermeister
※※※
第一次,她說她剛好就是忘記去那裡收衣服,這是我聽過最爛的藉口,因為那棟房子高踞山丘上,俯瞰整個小鎮,忘不掉的。她又跑了一趟,回來依舊兩手空空,這次她謊稱無人在家。
「沒人在家?」媽媽不相信。懷疑讓媽媽忍不住取了木杓,對著莉賽爾揮動起來,她說:「現在給我回去那裡。要是妳沒有拿著要洗的衣服回家,就不用回家了。」
※※※
「妳說真的嗎?」
這是魯迪的反應,他聽了莉賽爾轉述媽媽的話。「妳要不要跟我一起逃走?」
「我們會餓死。」
「反正我現在已經快要餓死!」他們笑了。
「不行。」她說:「我必須要回去那裡。」
魯迪跟上來,他們如往常一樣走在街上。他總想表現出紳士風範幫她提衣袋,不過,莉賽爾從不讓他拿。只有她自己的頭上盤繞著處罰的威脅;因此,只有她自己值得信賴,只有自己會用正確的方式提著衣袋。其他人可能會很粗魯,會扭到衣袋,或者一不小心就擠到衣服,不值得冒這種險。還有,倘若她讓魯迪替她拿衣袋,他很可能期待她用一個吻來回報他的協助,這種情形是不能讓它發生的。除此之外,她也習慣了衣袋的重量,每走一百步左右,她就換一邊肩膀揹,以減輕壓力。
莉賽爾走在左邊,魯迪走在右邊,大多數時候都是魯迪在說話。他說到上次天堂街的足球比賽,說他在他父親店裡的工作,說任何他想得到的事情。莉賽爾努力想聽他說話,但是卻辦不到。她只聽到恐懼,鳴響的聲音不停傳到她耳朵,他們一步步接近葛蘭德大道,恐懼的聲音就越來越響亮。
「妳幹什麼?不是到了嗎?」
莉賽爾點點頭,表示魯迪說的沒錯。她剛想要經過鎮長家門而不停,想用這招爭取時間。
「好了,去吧。」魯迪催促她。墨沁鎮漸漸籠罩在夜色中,冷空氣從地面升起。「去啊,母豬。」他停在圍欄門旁。
※※※
過了小徑之後,到房子的正門還有八層臺階。雄偉的大門看起來像是一隻怪獸,莉賽爾對著黃銅門環皺起眉頭。
「妳在等什麼?」魯迪大喊。
莉賽爾轉過身面向馬路。有沒有辦法,什麼辦法都好,可以讓她躲開眼前這一切嗎?是不是還有什麼說辭她沒想到的?或者,坦白說吧,還有什麼謊話她沒想到的?
「我們沒有時間在這裡耗。」魯迪遙遠的聲音又傳來。「妳到底在等什麼啊?」
「你可以閉嘴嗎?史坦納?」她壓低聲音嚷道。
「妳說什麼?」
「我說:閉嘴,你這個蠢豬頭……」
說完,她又轉向大門,她拉起黃銅門環,輕輕叩了三下,動作緩慢。門裡面,腳步聲音接近。
起先,她沒有看著鎮長夫人,她的眼光集中在手上的衣袋。她把袋子遞過去的時候,她眼睛在查看袋口的細繩。夫人把錢交給她,然後,沒事。從來不開口的鎮長太太只是穿著浴袍站著,柔軟蓬鬆的頭髮在後腦杓紮成一把短馬尾。她感覺到一陣風吹過,好似一具想像中的屍體發出的呼吸。夫人仍舊不發一語。莉賽爾鼓起勇氣看著她,她的表情沒有責備的意味,只是冷若冰霜。她看了莉賽爾背後的男孩一眼,點點頭,退後一步,把門關上。
莉賽爾停在那裡好一會兒,面向一片垂直的厚木板。
「喂,母豬!」她沒回應。「莉賽爾!」
莉賽爾倒退。
小心翼翼地。
她倒退走了幾步臺階,心裡盤算著。
也許她完全沒有看見她偷書,那時候天色已經漸漸變黑了。有時候,有人似乎直望著你瞧看,實際上他們全心看著其他的事物,或者只是在出神。也許那時候是這樣的情況。不管答案是什麼,莉賽爾不想再多去想了。她做錯事情而沒受到處罰,這樣已經夠了。
她轉身,把剩餘的臺階好好走完。最後一個跨步,她一次跨了三層臺階。
「走吧,豬頭。」她甚至還讓自己笑了一下。十一歲小孩妄想的影響力很大,而十一歲小孩一得到解脫,精神就亢奮起來。
★讓亢奮度降低的一件事
她沒有受到處罰。鎮長太太的確看見她了,她只是在等適當的時機。
※※※
✐
幾個星期過去了。
天堂街的足球賽。
每天凌晨兩點到三點之間做完惡夢後,以及待在地下室的午後時間裡,她都在讀《聳聳肩》。
她又順利去了一趟鎮長家。
一切都很好。
到目前為止。
下一次,莉賽爾去鎮長家的時候,魯迪沒跟來,機會自己送上門來了。那天她是要去收衣服的。
鎮長夫人打開大門,並沒有如平常一樣提著衣袋,她退到一旁,蒼白的手與手腕對著莉賽爾打了手勢。夫人要莉賽爾進去。
「我只是來拿衣服回去洗的。」莉賽爾的血液在身體裡先是凝結,接著崩裂,整個人幾乎在臺階上碎成一片一片的。
鎮長夫人開口對她說了第一句話。她伸出冰冷的手指說:「等等。」當她確定莉賽爾停止不動之後,轉身快步走回屋內。
「謝天謝地。」莉賽爾吐了一口氣。「她去拿東西了。」她腦子裡想的東西是衣服。
不過,鎮長夫人拿回來的,卻是跟衣服完全無關的東西。
她回到門口,用一種又虛弱又堅定的姿態站著,相當神奇。她捧著一疊高高的書,從肚臍一直疊到胸口,抵在肚子的前方。她站在寬敞的門廊前,看起來弱不禁風,淺色的長睫毛微微動了一下,表達出一個建議。意思是:進來看看。
她要開始折磨我了,莉賽爾心裡想,她要帶我進去,點起火爐,把我丟進去,把我、書跟所有的東西都扔進去。不然就是把我鎖在地下室裡,不給我吃東西。
不過,可能是書本的吸引力太大了,莉賽爾不由自主走進去。她的鞋子在木頭地板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讓她羞得抬不起頭來。她接著踩到一個地方,木頭地板像是被人踩到傷口,哀嚎了兩聲,她差點就停下腳步。夫人沒有被嚇到,只是回頭看了一眼,然後繼續往前走。她走到一扇棕色的門前,她的表情提出一個問題。
妳準備好了嗎?
莉賽爾略往前伸了脖子,一副她可以看穿那扇門的模樣。不用說,這個動作是個提示,意思是打開門。
※※※
「耶穌!聖母瑪麗亞……」
※※※
她大喊。這句話傳到一間清冷,卻塞滿書的房間裡面。到處都是書!四面牆壁都是書架,書架上整整齊齊塞滿了書,幾乎看不到牆壁上的油漆。五顏六色的書,黑的,紅的,灰的,書背上有各式各樣不同字型、大小相異的字。這是莉賽爾.麥明葛所見過最美的事物之一。
她露出驚奇的笑容。
居然有這樣的房間!
她努力用手臂掩藏臉上的笑意,但是她隨即瞭解這樣是沒有用的。她可以感覺到鎮長夫人的眼睛正上下打量著她,莉賽爾回望的時候,夫人的一雙眼睛正停留在她的臉上。
她倆都沒開口說話,僵持的時間超乎她的想像,像是橡皮筋延伸變長,等待著啪一聲斷裂。莉賽爾先打破沉默。
「可以嗎?」
這三個字落在鋪著木頭地板、彷彿有幾英畝那麼空曠的地面上,書本離她好幾哩之遠。
鎮長夫人點點頭。
是的,妳可以看看。
✐
房間逐漸縮小,偷書賊最後抵達了幾步之外的書架。她用手背輕觸第一排書架,耳朵聆聽指甲滑過每一本書所發出的刷刷聲,聲音聽起來如音樂或是跑步的節奏。她用最快速度將雙手滑過書架,滑過一排又一排書架。她笑了,她的聲音爬上了喉頭。她最後停下來站在房間中央,來回看著自己的手指與書架,看了幾分鐘。
她碰到了幾本書?
她感覺了幾本書?
她走到書架旁再感覺一次,這次她放慢速度,手掌朝著前方,手部的肌肉感受到書跟書之間形成的高低起伏。在吊燈照射出的明亮光線下,感覺到神奇奧妙,美不勝收。有好幾次,她想從架上抽出一本書,但是她不敢弄亂書,它們太完美了。
※※※
她往左邊一望,又看見夫人站在一張大書桌旁,仍舊捧著那堆書,開心地彎著腰站著,臉上的微笑好像使得嘴唇都無法言語了。
「妳要我幫忙……?」
莉賽爾沒有把問題問完,反而以實際行動來完成她想提的問題。她走過去,從夫人手上輕輕接過書,然後把書放在微開的窗戶旁,書架的空位上。屋外的冷空氣流入屋內。
一時之間她想把窗戶關起來。不過,她認為最好還是別動手,這裡不是她家,她不可以亂動東西,所以她走回夫人的旁邊。夫人臉上的笑容現在帶著悲傷的表情,纖細如女孩的手臂垂下來。
現在呢?
房間裡面瀰漫尷尬的氣氛。莉賽爾又快速掃視一次牆上的書,幾個字在她嘴中蠢蠢欲動,她一口氣全都說出口:「我該走了。」
她想了三次,才終於離開了那間房間。
※※※
她在走廊上等了幾分鐘,夫人卻沒有跟出來。莉賽爾走回房門口,看見她坐在書桌前,茫然瞪著一本書。她決定不去打擾她,走回玄關去拿待洗的衣物。
這次,她避開地板上嘎吱作響的地方,沿著長長的走廊走出去,貼著左邊的牆壁走。關上大門之後,她聽見了一聲黃銅的叮噹響。她把衣服擺在一旁,撫摸木板的表面,「走吧。」她說。
※※※
剛開始,她茫茫然走回家。
一路上,這個不可思議的經驗,一整間的書和一個傷心的女人,一直纏繞著她。街道房屋上的牆壁也不斷重新上映剛才發生的事,就像是一場戲似的。這種感覺,說不定跟爸爸獲得《我的奮鬥》的啟示經歷十分類似,不管她往哪裡看,莉賽爾都看見鎮長夫人兩手抱著一疊書。每次轉彎,她就聽見自己手中拂過一排排書架所發出的沙沙聲。她看見敞開的窗,看見散發著美麗光線的吊燈。她看見自己離開那裡,一句謝謝也沒有說。
不久,心情沉重的她開始煩惱起來,開始自責。
「妳什麼也沒說。」她用力搖搖頭,加快腳步。「沒有說『再見』,沒有說一聲『謝謝』,沒有說『那是我見過最美麗的景象』,沒有!」當然,她是個偷書的賊,但這不表示她不懂禮貌,就算偷書,她一樣可以彬彬有禮啊。
她走了幾分鐘,內心猶豫不決。
到了慕尼黑街,她下了決定。
就在她清楚看見寫著「史坦納裁縫師」招牌的時候,她掉頭往回跑。
這次,她沒有任何猶豫。
她用力敲打大門,黃銅的回音傳透過木頭。
該死!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鎮長夫人,竟是鎮長本人。莉賽爾匆忙跑來,居然沒有留意停在門口的車子。
鎮長蓄著小鬍子,穿著黑色西裝,開口問:「有什麼事情嗎?」
莉賽爾還無法說話,她先彎下腰喘氣。幸好,等她舒服一點的時候,夫人出現了。依爾莎.赫曼站在她先生後面,靠著一旁站著。
「我忘了。」莉賽爾說。她舉高衣袋,對著夫人說話,依舊上氣不接下氣。她的話穿過鎮長與門框中間,傳到了夫人那裡,由於她太喘了,只能結結巴巴說完她的話。「我忘記……我是說,我只是……想要,」她說:「想要……謝謝妳。」
鎮長夫人又露出了哀傷的表情,她往前一步,與她丈夫並肩站著,虛弱地點個頭,猶疑了一下,然後關上門。
莉賽爾等了一分鐘左右才離開。
她站在臺階上微笑。
※※※
◉奮鬥者登場
現在,我們先換個場景。
朋友,到目前為止,你會不會覺得我說的故事都太輕鬆了?我們先把墨沁鎮的故事暫時擱下一兩分鐘如何?
這樣對我們有好處。
而且對故事發展也很重要。
我們稍微移動一下,前往一個祕密的儲藏室,看了就會明白。
★導覽:參觀受苦
在您的左手邊,或者是您的右手邊,或者甚至就在您頭頂的正上方,
您可看見一間黑色的小房間,房間裡坐著一個猶太人,低賤的猶太人。
他忍饑受餓,他心驚肉跳。請盡量不要移開您的視線。
※※※
✐
往西北方走幾百哩,我們來到司徒加,一個離偷書賊、鎮長夫人與天堂街非常遙遠的城市,有個人坐在黑暗之中。他們認為這裡最安全,因為在一片漆黑中,不容易發現猶太人。
這人坐在自己的手提箱上等著。已經過了多少天了呢?
他什麼都沒吃,只聞到飢餓的自己呼出的惡臭氣息,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偶爾有聲音飄過,他有時渴望這些人敲門,打開門,把他拖到房間外,拖到刺眼難受的光線下。而現在,他只能把手提箱當成椅子坐著,雙手撐著下巴,手肘深陷在大腿中。
※※※
他入睡,帶著飢餓的肚子入睡。半夢半醒之間,他轉側不安。地板讓人好難受。
別去想長了癬的腳。
別去搔弄腳底板。
還有,別動來動去了。
無論如何,讓一切維持原狀吧。說不定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了,那時光線會像把槍在眼前走火,冒出火花。可能就要離開這裡了,可能就要離開這裡了。所以別睡著了,該死!保持清醒。
※※※
有人把門打開,又把門關上。站在他上方的人影彎下腰,用手拍拍他冷冰冰、縐兮兮的衣服,拍拍衣服下髒兮兮的他。一個聲音傳下來。
「麥克斯。」那人影壓低聲音說話:「麥克斯,醒醒。」
麥克斯的眼睛並沒有流露出一般人受到驚嚇的表情。他沒有東張西望,沒有死命眨眼,沒有表現出震驚的模樣。只有從惡夢中驚醒才會出現上述反應。當你醒過來進入了一個惡夢之中,你不會出現那些反應。麥克斯沒有做出那些反應。他慢慢睜開眼睛,眼前從一片漆黑變成朦朧不清。有反應的是他的身體,他的肩膀往上聳動,一隻手臂揮出去捕抓空氣。
那人接著安慰他。「對不起,拖了那麼久才來。有人一直在監視我。而且那個能弄到身分證的人,他花的時間比我預計的要久,不過,」他停頓了一下,「現在你有身分證了。品質不是很好,希望已經夠逼真了。等到機會來了,你就可以出發了。」他蹲下來,對著手提箱上的人揮揮手,另一隻手則拿著一件沉重扁平的物品。「來,起來吧。」麥克斯照著他的話站起來,搔搔身體,感覺到自己的骨頭緊繃起來。「身分證在這裡面。」原來那是一本書。「你把地圖也放在裡面。另外,路線圖也放進去。還有,還有一把鑰匙,用膠帶黏在書皮背後。」他喀嚓一聲把手提箱打開,就像拿著炸彈似地,輕手輕腳把書放到箱子裡面。「過幾天我再來。」
那人留下一個小袋子,裡面裝著麵包、培根,還有三條又癟又小的紅蘿蔔,袋子旁邊是一罐水。他沒有說道歉的話。「我已經盡力了。」
門開了,門又關上。
又剩下他一人。
※※※
然後,他聽見聲音。
獨自一人在黑暗裡,每件東西都聒噪得讓人絕望。每動一下,衣服就跟著發出聲響,讓他感覺自己穿了一套紙做的衣裳。
他想起了食物。
※※※
麥克斯把麵包分成三份,然後收兩份起來。他專心面對手上的那份,咀嚼,吞下去,勉強讓麵包經過他乾澀的喉頭與食道。培根肉又冰又硬,他一截一截地慢慢吞,有時候卡在喉嚨上,得用力吞嚥幾口口水,才能讓這些食物下肚。
接著是紅蘿蔔。
他照樣把三分之二收起來,吃光三分之一。進食發出的聲音好吵,元首自己一定也能聽見柳橙汁在他嘴裡的聲音吧。每咬一口都像是要敲斷他的牙齒,他喝水的時候,幾乎肯定是把牙齒也吞下去了。他建議自己,下次先喝水再吃東西。
※※※
回音消失後,他鼓起勇氣用手指檢查,所有的牙齒都還在,完好無缺。他鬆了一口氣,想擠出一個笑容,卻是擠不出來。他只能想像自己懦弱地正要微笑,還有想像自己一口斷牙。他摸了好幾個小時的牙齒。
他打開手提箱,拿起書。
黑暗中他沒辦法讀書,點火柴也太過冒險。
他開口說話,聽起來像是耳邊的私語。
「我求求你。」他說:「求求你。」
他正對一個未曾謀面的男子說話。除了幾個重要的細節之外,他還知道這個男子的名字,漢斯.修柏曼。他再度開口對著這名遠方的陌生人說話,他乞求他。
「求求你。」
※※※
◉夏天的要素
這樣你就懂了。
你就知道天堂街究竟在一九四〇年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知。
你知。
不過,莉賽爾.麥明葛還不知。
在偷書賊的心中,那年的夏天很單純,主要是由四件事情組成。或說,那年夏天有四項要素。有時她在想,到底哪個要素的影響力最大。
★最大影響力,被提名的有
一、每天晚上唸幾頁《聳聳肩》。
二、在鎮長書房的地板上讀書。
三、在天堂街上踢足球。
四、出現另一個偷東西的機會。
※※※
她認為《聳聳肩》這本書很棒。每天晚上她從惡夢中驚醒,情緒鎮定之後,心情就好了起來,因為醒了,她可以唸書了。「要不要唸幾頁?」爸爸問,莉賽爾點點頭。有時,他們在下午的時候,會待在地下室唸完書中的一個章節。
政府當局對於這本書的不滿是顯而易見的。這本書的主角是猶太人,而且是個正派的角色。真是罪不可赦啊!這位猶太人十分富裕,他已經厭倦了虛度光陰的生活,而他所指的虛度光陰,就是對人生在世的喜怒哀樂,都用聳聳肩、不在乎的態度去面對。
初夏的墨沁鎮,莉賽爾同爸爸一塊唸這本書。書中的主人翁去阿姆斯特丹出差的時候,看見屋外有雪抖落下來。莉賽爾喜歡這種說法,抖落下來的雪。她告訴漢斯.修柏曼,「沒錯,雪飄下來的時候,就是那個樣子的。」當時他們一起坐在床上,爸爸半夢半醒,莉賽爾則相當清醒。
有時候她望著沉睡中的爸爸。作為女兒的莉賽爾,或多或少體會到了爸爸的心情。她常常聽見他與媽媽討論他的失業問題,或者垂頭喪氣提到他跑去看兒子,卻發現兒子已經搬走,很可能已經去當兵了。
在那種時刻,莉賽爾會對爸爸說:「好好睡吧,爸爸。」然後,悄悄從他身邊溜下床,去把燈關了。
※※※
第二個要素,我在前面已經提過了:鎮長家的書房。
我們用六月下旬一個涼爽的日子為例來解釋這個要素。講得委婉一點,那天莉賽爾惹火了魯迪。
莉賽爾.麥明葛以為她是誰啊,居然說她今天要單獨去送燙洗的衣物?難道他不夠格陪她走在馬路上嗎?
「不要再埋怨了,豬頭。」她罵他:「我只是覺得心情不好。你快要錯過足球比賽了。」
他轉頭看看身後。「好吧,如果妳要這樣講的話。」他露出微笑:「妳自己去洗衣服吧!」他從莉賽爾身邊跑開,加入了其中一隊。走到天堂街頭的時候,莉賽爾轉身正巧瞥見魯迪站在權充球門的垃圾桶前面,靠近她這邊的那個球門。他在揮手。
「真是豬頭一個。」她笑了。她舉起手的時候,心底清楚他也正在罵她母豬。我想,這是十一歲大的孩子對彼此表示喜愛的最佳方式。
她跑起步來,朝著葛蘭德大道與鎮長家奔去。
※※※
莉賽爾最後自然是汗流浹背,氣喘如牛。
不過呢,她現在可是在看書了呢。
鎮長夫人已經讓莉賽爾進來四次了,她自己則坐在書桌前什麼也不做,光是瞧著書。莉賽爾第二次進來時,夫人允許她挑本書來唸。她一本接著一本拿,居然拿了六本書。幾本緊夾在腋窩下,幾本疊在手上。手上的書越積越高。
這回,莉賽爾站在冰冷的房間裡,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叫,但是精神渙散、沉默寡言的夫人沒有任何反應。她又是穿著浴袍。雖然,她留意了莉賽爾好幾回,但是每次都只是看了一下。她通常比較留意她身旁的事情,留心不存在的東西。敞開的窗戶好像一只方型的嘴巴,冰冰涼涼的,偶爾還會吹進一陣風。
莉賽爾坐在地板上,書在身邊散落一地。
四十分鐘後,她起身準備離開。她先把每本書歸回原位。
「赫曼太太,再見。」這句話每次都嚇到夫人。「謝謝妳。」夫人把洗衣錢付給莉賽爾之後,莉賽爾就離開了。她應該說的話,她都說了。然後偷書賊就跑步回家了。
夏天到來,滿屋子的書變得暖和起來。每次收衣服或送衣服回去,地板也不再發出哀嚎聲。莉賽爾坐在一小堆書旁,每本書唸幾段,努力記住自己不認識的字,以便回家後問爸爸。幾年以後,等她動手寫下這些書裡面的故事時,她已經忘了那些書的名字,一本也不記得。倘若她把那些書偷回家的話,她會記得比較清楚。
她倒是記得有本圖畫書的封皮內側上,有個名字用歪歪斜斜的字跡寫著:
★一個男生的名字
約翰.赫曼
※※※
莉賽爾緊閉著雙唇,可是,她忍不了多久。坐在地板上的她轉身仰望穿著浴袍的鎮長夫人,提出她的疑問。「約翰.赫曼,他是誰?」
夫人盯著莉賽爾膝蓋旁邊。
莉賽爾開口道歉。「對不起,我不應該問這種問題……」她的話越說越小聲。
鎮長夫人的表情沒有改變,不過她努力擠出了幾句話。「他現在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她解釋:「他是我的……」
★回憶檔案
啊,對了,我當然記得他。天空好似流沙,又黑又深。
有名年輕人被帶刺的鐵絲網捆綁起來,彷若一頂帶刺的大王冠。
我解開鐵絲網,抱起年輕人。
在高高的地面上,我們一同沉入流沙,流沙深陷至膝蓋。
那是一九一八年,不過是另一個戰爭的日子。
※※※
✐
「還有,」她說:「他是冷死的。」她抓著自己的手好一陣子,接著又說:「他是冷死的,我很確定。」
夫人不過是普通人,那種人散佈在世界各地。我可以肯定,你也遇過這種人,在你喜歡的故事、詩詞、電影裡,都出現過這種人,他們無所不在。所以囉,當然也可能出現在這裡,也可能出現在某個德國小鎮的美麗山丘之上。那是相當適合煎熬受苦的地方。
重點是依爾莎.赫曼決定讓痛苦成為她的勝利。痛苦拒絕離開她,她屈服在痛苦之下,她擁抱痛苦。
她大可一槍打死自己,劈開自己,或任性地用其他方式自殘。但是,她選擇了一種她自己以為最輕微的自殘方式:忍受著氣候的不適。莉賽爾知道,依爾莎.赫曼巴望夏天又冷又濕。整體看來,她的確是住對地方了。
那天莉賽爾離開的時候,她侷促不安地說了一句話。情況是這樣的,莉賽爾先是跟兩個龐大的字眼搏鬥,把它們挑在肩上,然後這兩個字像是一對蠢蛋,往依爾莎.赫曼的雙腳砸下去;莉賽爾想控制它們的方向,但卻無法支撐它們的重量,這對蠢蛋於是落到了腳邊。它們一起掉在地板上,斗大,響亮,又笨拙。
★兩個龐大的字眼
抱歉
※※※
鎮長夫人再度看著莉賽爾的身旁,臉上跟白紙一樣沒表情。
「抱歉什麼?」過了半晌她才問。那時莉賽爾已經離開了書房,快走到前門了。莉賽爾聽見她的話,停下了腳步。然而,她決定不要走回書房,她選擇了默默無聲離開屋子,步下階梯。走下山坡,回到墨沁鎮之前,她眺望了小鎮風光。她為夫人難過了好久。
莉賽爾偶爾心裡會想,是不是乾脆別理依爾莎.赫曼算了。不過,夫人真是個有意思的人,而且,書對莉賽爾的誘惑力也太強了。文字曾經證明了莉賽爾能力不足,但是,現在她坐在地板上,一旁有夫人坐在她先生的書桌前,莉賽爾感到一種天生的力量。每當她辨認出新的單字,或者把一句話拼湊起來,她就感受到那股力量。
她是個女孩。
身在納粹德國。
她漸漸體會出文字的力量,這真是件好事。
幾個月後,就在鎮長夫人讓她失望透頂的那一刻,她宣洩出這股新發覺的力量,那種感覺實在糟糕透了,同時又那麼令人振奮。她不再是求人憐憫的可憐蟲了,可憐兮兮的馬上是另外一個人……
不過,在一九四〇年夏天,莉賽爾還看不到日後將臨到的事情,她只看見了一位擁有滿室藏書的悲傷婦人。她喜歡到夫人那裡,就這樣而已。這是那年夏天她生活裡的第二個要素。
謝謝老天爺,第三要素比較輕鬆一點:天堂街的足球比賽。
※※※
讓我為你播放一段影片:
腳在地面上來回摩擦。
男孩子氣喘吁吁。
他破口大喊:「這裡!這邊!該死!」
球在馬路上莽撞地彈跳。
※※※
✐
夏日的氣息更加濃厚,這些情景全都在天堂街上演。道歉的話也在那裡說出口。
道歉的話是莉賽爾.麥明葛說的。
說給湯米.繆勒聽的。
七月還沒到,她終於讓他相信她不會宰了他。自從去年十一月莉賽爾痛扁他一頓之後,湯米就不敢靠近她。當大夥聚在天堂街踢足球的時候,他對她敬而遠之。「你永遠搞不清楚她什麼時候會突然失控。」他把心裡的祕密告訴魯迪,一面說著,臉上肌肉還同時抽搐。
讓我為莉賽爾說幾句話。她一直努力想叫他不要擔心。她好失望,因為她已經順利與路維克.蘇麥克和好了,卻無法與心地單純的湯米.繆勒言歸於好。不管在哪裡,只要看見她,他便顯露出害怕的表情。
「我哪會知道你那天是在對我笑啊?」她一再問他。
她甚至幫他當了幾次守門員,可是他們那隊的每個人都哀求湯米回去守球門。
「滾回去那裡!」一個叫做哈洛.莫倫豪的男生最後命令他。「你很沒用。」因為就在哈洛快要得分的時候,湯米居然絆倒他。可惜湯米和哈洛其實是同一隊的,要不然的話哈洛就可以因此得到罰球的機會。
莉賽爾返回場上踢球,最後總是莫名其妙和魯迪槓上,相互阻截對方的球,絆倒對方,大吼對方的名字。魯迪邊踢邊解說賽事:「這次,她沒辦法繞過他的身邊,這個愚蠢摳屁眼的母豬,她沒有得分的希望。」他好像很喜歡罵莉賽爾是摳屁眼的。做孩子的樂趣就在這裡。
※※※
另外一個樂趣,當然,就是偷東西。一九四〇年夏天的第四要素。
平心而論,許多事情讓魯迪跟莉賽爾湊到一塊兒。不過,偷東西這檔事徹底鞏固了他們的友誼。一個機會引起了這檔事的開端,同時,一個無法規避的力量──魯迪的食慾──迫使他們下手行竊,他永遠都在想吃的。
一方面是食糧配給制度,一方面也是他父親最近生意不好。猶太人的競爭威脅雖然消逝了,但猶太客戶也跟著不見了。史坦納一家東湊西湊才能過活。就像天堂街這頭的鎮民一樣,他們變賣東西過活。莉賽爾雖想分他一點吃的,但是自己家裡也沒有足夠的食物。媽媽常煮豌豆湯,在星期天晚上煮湯,煮的份量不單是為了一、兩頓飯,份量多到可以吃一整個禮拜,吃到星期六。然後到了星期天她又煮一鍋。豌豆湯,麵包,有時候還有一點點馬鈴薯或是肉。吃完了,沒有人會說再來一點,也不會有人抱怨吃不飽。
一開始,他們找些事情做,好忘記肚子餓這回事。
踢足球的時候魯迪就不會感到肚子餓。或者是牽了魯迪哥哥和妹妹的腳踏車,一路騎到艾立克.史坦納的店。不然的話,若是莉賽爾的爸爸那天有活兒做,他們騎著車去找他;漢斯.修柏曼會陪他們坐下來,就著傍晚的夕陽講幾個笑話。
後來,有幾天比較熱,在安培河練習游泳也讓他們忘了飢餓。河水還有些許涼意,但是他們不管,照樣跑去游泳。
「下來啊。」魯迪哄她跳下水。「從這裡下來,這邊的水比較淺。」她走進河中,沒有留意到那裡有個大坑,一腳踩下去直接沉到水底。雖然她差點因為喝進太多河水而嗆死,狗爬式卻救了她一命。
「你這個豬頭。」她仆倒在河岸邊,咒罵他。
魯迪讓自己與莉賽爾保持安全的距離,他已經領教過她對付路維克.蘇麥克了。「妳現在會游泳了,不是嗎?」
這句話並沒有讓她心情轉好。她大步走開,頭髮貼在一邊臉頰上,鼻子淌下鼻涕。
他從後面喊她。「我教妳學游泳,妳連親我一下當回報都不肯嗎?」
「豬頭!」
他有夠無恥。
偷竊成了必然之命運。
讓人心情鬱悶的豌豆湯,加上魯迪飢腸轆轆的肚子,最後終於促使他們下手偷竊。這也讓他們與一夥年紀比他們大一點的少年搭上關係,那群人是專偷農夫東西的水果賊。有了足球比賽這種訓練,莉賽爾跟魯迪都學會了眼觀四面的重要。他們坐在魯迪家門前的臺階上,注意到費力茲.漢莫──一個比他們年紀大的小偷──正啃著蘋果,那是七、八月收成的青蘋果。那顆蘋果在費力茲的手上,看來多麼甜美多汁,他外套口袋裡顯然還塞了三、四顆。他們兩個閒晃到他的身邊。
「你從哪裡弄來的?」魯迪問。
費力茲起先只是笑了笑。「噓,」他停下來,從口袋掏出一顆蘋果拋過去。「給你們聞香而已。」他警告他們:「不准吃。」
第二回,他們又瞧見費力茲。那天氣候溫暖,不用穿外套,費力茲卻穿著同樣一件外套。他們跟在他後面,他往安培河上游走,那裡就是莉賽爾剛開始認字時,偶爾與爸爸一同唸書的地方。
有群男孩停在那裡等待。總共五位,兩、三個瘦瘦高高的,其他的又矮又瘦。
※※※
那時候,墨沁鎮有好幾群這種小團體。有幾組團體裡面的成員甚至只有六歲大。這組人馬的老大是個十五歲的少年犯,叫做亞述.伯格,人人都喜歡他。他看了一眼,發現這兩個十一歲大的孩子跟過來。「你想怎樣?」他問道。
「我快餓死了。」魯迪回答。
「他動作很快。」莉賽爾說。
亞述看著莉賽爾。「我沒問妳話。」他長得像十八、九歲的青少年一般高,脖子很長,臉上好幾個地方長了青春痘。「不過,我喜歡妳。」他很友善,像青少年那樣伶牙俐齒。「安迪,這個是不是把你弟痛扁一頓的傢伙?」顯然大家都聽說了這回事情,扁人縮短了他們之間的年齡距離。
另一個矮矮瘦瘦的男生,他有頭亂七八糟的金黃色頭髮,皮膚像冰一樣白皙。他看了看莉賽爾,「我想就是她。」
魯迪證實這點,「就是她。」
安迪.蘇麥克走過來,把莉賽爾從頭到腳打量一番。他先是露出沉思的表情,然後堆出滿臉的笑容。「幹得好,小妹妹。」他甚至拍拍她的背,碰到她瘦巴巴的肩胛骨。「我自己扁他的話,我會挨鞭子的。」
亞述的注意力已經轉換到魯迪身上了。「而你是那個模仿杰西.歐文斯的傢伙,是吧?」
魯迪點點頭。
「顯然,」亞述說:「你是個大白痴。不過,跟我們同類的白痴。來吧。」
他們兩人入夥了。
※※※
抵達農場之後,莉賽爾跟魯迪接到一只麻布袋。亞述.伯格抓著自己的粗麻袋,一面用手撥攏一綹一綹的淺色頭髮。「你們兩個,哪個以前曾經偷過東西?」
「我當然偷過。」魯迪保證:「一直都在偷東西。」他聽起來沒什麼說服力。
莉賽爾的回答比較具體。「我偷過兩本書。」亞述一聽,嘲諷地大笑了三聲。這一笑,讓他臉上的青春痘挪動了位子。
「書不能吃啊,小甜心。」
※※※
他們先停在農場旁觀察蘋果樹,一排排果樹彎彎曲曲延伸。亞述.伯格發號施令。「第一,」他說:「不要卡在圍籬上。你卡在圍籬裡面,你就自己留在那裡,聽清楚沒?」有人點點頭,有人回答說聽清楚了。「第二,一個人爬樹,另一個在樹下面收集蘋果。」他搓搓雙手,享受發號施令的快感。「第三,要是看見有人過來,大聲喊叫,大聲到連死人都被吵醒。然後我們一起跑掉,聽清楚沒?」
「聽清楚了。」眾人異口同聲回答。
★兩個菜鳥蘋果竊賊的竊竊私語
「莉賽爾,妳確定嗎?妳還想要偷嗎?」
「魯迪,你看看那有刺的鐵絲網,好高耶。」
「不會啦,不會。看,妳把袋子拋上去,看見沒有?就像他們那樣。」
「好吧。」
「那就爬上去吧!」
「我不行啦。」她猶疑著:「魯迪,我……」
「爬上去,死母豬!」
※※※
他把她推向圍籬,把空布袋拋到鐵絲網上頭。兩個人爬過去之後,跟在其他人後面跑。魯迪順利爬上了最靠近圍籬的那棵樹上,然後動手把蘋果往下丟。莉賽爾站在樹下,把蘋果裝到布袋裡。布袋還沒裝滿,她就有了新的問題。
「我們要怎麼爬回去圍籬另一邊?」
他們注意到亞述.伯格選擇最接近圍籬柱子的地方爬上去,於是得到了答案。「那裡的鐵絲網比較牢。」魯迪指出。他把布袋拋過圍籬,讓莉賽爾先爬上去,接著才爬過去,在她旁邊落地。他的腳旁都是從布袋裡滾出來的蘋果。
長腿的亞述.伯格站在他們旁邊,心情愉快地望著他們。
「不錯嘛。」他的聲音從他們的頭上傳下來。「幹得不賴。」
他們返回河邊,躲在樹林裡。亞述收回布袋之後,分給他們兩人十二顆蘋果。
「幹得好」是他對他們的評語。
※※※
那天下午回家前,莉賽爾跟魯迪在半個小時內,每人吃了六顆蘋果。他們本來打算要與家人分享,但是那樣太危險了。他們不想說明這些水果打哪兒來的。莉賽爾想過,也許她可以告訴爸爸而免於被責備,但是她不希望他以為自己養了個偷竊成性的孩子。所以她把蘋果吃了。
他們在莉賽爾學會游泳的河邊把所有的蘋果解決了。他們從來沒有一口氣吃過那麼多東西,也知道這樣可能會生病。
不過,他們照吃不誤。
※※※
「母豬!」當天晚上媽媽破口大罵:「妳為什麼吐得這麼厲害?」
「可能是豌豆湯的問題。」莉賽爾說。
「沒錯。」爸爸附和她,他又站在窗戶邊。「一定是豌豆湯的問題,我自己也覺得有點不舒服。」
「誰問你了,死豬?」她轉頭對著正在嘔吐的母豬說:「嗯?是什麼原因,妳這個骯髒的小豬,是什麼原因?」
莉賽爾怎麼回答呢?
她什麼也沒說。
她心裡開心地想著蘋果。蘋果的滋味。然後,為了討吉利,她又吐了一次。
※※※
◉亞利安裔老闆娘
他們站在迪勒太太的店外,靠在粉刷成白色的牆壁上。
莉賽爾.麥明葛嘴裡含著一塊糖果。
她的眼中閃耀著陽光般的光彩。
雖然她不方便說話,她還是可以開口吵架。
★魯迪與莉賽爾之間另一段對話
「快點,母豬,妳已經舔了十下了。」
「還沒,才第八下,我還有兩下。」
「好啦,那快點啦。早跟你說,我們應該弄把刀子把糖果鋸成兩半的……」
「可以了啦,這樣算兩下了。」
「好啦,拿去。不要給我吞下去。」
「我看起來像個笨蛋嗎?」
沉默片刻……
「好好吃噢,對不對?」
「那還用說,母豬。」
※※※
八月底,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們在地上撿到了一芬尼【註:德國輔幣單位,一百芬尼為一馬克。】。大喜若狂。
那個硬幣掉在莉賽爾送燙洗衣物的路途上,卡在泥土裡面,有一半都快爛了,是一枚受到腐蝕的寂寞硬幣。
「妳看看那個!」
魯迪忽然彎下腰,撿起了硬幣。他們往回頭衝向迪勒太太的店,激動到彷彿心被扎到一樣,完全沒想到一芬尼可能買不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衝進店門,站在亞利安裔老闆娘的面前,老闆娘一臉不屑地盯著他們。
「我在等待。」她說。她的頭髮紮在後腦杓,一身黑洋裝緊勒著身軀,相框裡的希特勒從牆上留意他們的一舉一動。
「希特勒萬歲。」魯迪先開口。
「希特勒萬歲。」迪勒太太在櫃檯後面挺高了身子回應。「那妳呢?」她凶巴巴的瞪著莉賽爾,莉賽爾馬上開口給她一句「希特勒萬歲」。
魯迪沒兩下就從口袋中掏出硬幣,穩穩當當地放在櫃檯上。他直視著迪勒太太鏡片後面的眼睛說:「請給我綜合口味的糖果。」
迪勒太太笑了,露出嘴裡參差不齊的牙齒。沒有想到她也會這麼親切,魯迪與莉賽爾也跟著笑了。不過,他們的笑容沒有維持多久。
迪勒太太彎下腰,找了找,然後站起來。「拿去。」她把一片糖果扔到櫃檯上,「要綜合,你自己去綜合。」
他們在外頭拆開了包裝,想把糖果咬成兩塊。但是糖果跟玻璃一樣,實在太硬了,連魯迪野獸般銳利的牙齒也沒有辦法。既然無法分成兩份,他們只好輪流舔糖果,舔到它沒了為止。魯迪舔十下,莉賽爾舔十下,交換來,交換去。
「這樣子,」魯迪牙齒上沾滿了糖,笑著宣稱:「才是人生哪!」莉賽爾沒有否認他的說法。還沒吃完糖果,兩個人的嘴都已經紅通通了。在回家路上,他們提醒彼此提高警覺,不要漏看了路上其他的硬幣。
當然,什麼也沒發現。沒有人可以在一年內幸運兩次,更別說在一個下午幸運兩次了。
不過,他們帶著紅色的舌頭跟牙齒,沿著天堂街走回家,跟剛才一樣,他們一路走,一路開心地搜尋地面。
那天真是棒透了。納粹德國真是個奇妙的國家。
※※※
◉奮鬥者(序篇)
我們現在把故事快轉,先來瞧瞧一個在寒夜裡掙扎求生的故事,等會兒再來繼續偷書賊的故事。
那天是十一月三日。他雙腳緊貼著火車地板,手中拿著一本《我的奮鬥》──他的救星。雙手滲出汗水,指痕印在書本上。
★偷書賊電影公司出品
《我的奮鬥》
導演
阿道夫.希特勒
※※※
在麥克斯.凡登堡的身後,司徒加這個城市嘲笑地敞開雙臂。
他在那裡不受歡迎。發霉的麵包在他胃裡分解,他盡量不回頭張望。他移動身體好幾次,看到燈火闌珊,然後全都消失無影無蹤。
他告誡自己要露出傲慢的表情,不要看起來驚慌失措。看看書,帶著微笑看看書,這是本好書,你所唸過最棒的書。不要理會走道另一頭的那個女人,她已經睡著了。加油,麥克斯,再幾個小時就到了。
※※※
上次會面之後沒幾天,友人就依照承諾再度來到黑暗的房間。他一個半星期之後就來了。然後一個星期之後再來了一趟。然後又來一次。到了後來,他已經完全無法計算時間的快慢了。他又換了一次藏匿地點,換到另一間比較小的儲藏室。那裡光線稍微好一點,友人來探望他的次數更頻繁,吃的東西也比較豐盛。不過,他們沒有時間了。
「我馬上就要走了。」他的朋友瓦特.庫格勒告訴他:「你也知道那邊的情況,軍隊那邊。」
「瓦特,我為你感到難過,你得去當兵。」
瓦特.庫格勒是猶太人麥克斯從小就結識的朋友。瓦特把手放在麥克斯的肩膀上,「還有更糟糕的事情,」他看著他猶太朋友的眼睛,「我說不定下場會跟你一樣。」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碰面。瓦特最後一次在房間角落裡留下了包裹,這次的包裹裡有一張車票。瓦特翻開《我的奮鬥》一書,把車票塞到書頁中,放在與書一起買下的地圖旁。「第十三頁。」他臉上露出微笑,「會帶來好運,是吧?」
「會帶來好運的。」兩個朋友相互擁抱。
門關上之後,麥克斯翻開書,檢查裡面的車票。從司徒加出發,經慕尼黑到帕辛,兩天後傍晚發車的火車,剛好可以接上最後一班車,然後再由帕辛走路過去。折成四折的地圖已深深烙印在他腦海中,鑰匙依舊以膠帶黏貼在書本封皮的內側。
※※※
他呆坐了半個小時,然後才走去打開袋子。除了食物以外,裡面還放了幾樣東西。
★瓦特.庫格勒拿來的東西
小型的刮鬍刀、湯匙──最方便取代鏡子的東西、剃鬚膏、剪刀。
※※※
麥克斯離開儲藏室之後,房間內空無一物,只剩地板的存在。
「再見。」他輕聲說。
麥克斯最後看到的是一小撮頭髮,零散堆在牆壁的角落。
再見。
※※※
帶著一張刮乾淨的臉,一頭整齊旁分梳好的頭髮,麥克斯像是變了個人似地走出建築物。他其實是以德國人的身分走出來。等等,他是德國人,更明確地說,他以前曾是德國人。
他的肚子吃飽了,卻感覺到一陣強烈的噁心。
他走到火車站。
他出示了車票與身分證,而現在他已經坐在火車的小包廂裡面,危機四伏。
※※※
「證件。」
※※※
這就是他最怕聽見的事情。
他在月臺上被叫住了一次,讓他心驚膽跳,他知道自己無法承受兩次相同的驚嚇。
他的雙手顫抖著。
他身上散發出犯罪的氣味,不,是犯罪的惡臭。
他就是無法再承受這種驚嚇。
運氣好,查票員很早就來了,僅僅要求他出示車票。現在,他只看見窗外一個又一個的小鎮,密集的燈火,還有聽見坐在包廂另一頭女人的打鼾聲。
旅途大部分時間裡,他靠著書讓自己撐下去,讓自己別抬起頭。
他一邊翻書,一邊隨意唸誦句子。
說也奇怪,他一頁一頁翻下去,一章節一章節看下去,只體會到四個字。
我的奮鬥。
火車嘎吱嘎吱前進,行駛過一個又一個德國小鎮,書名不斷浮現在他腦海。
《我的奮鬥》。
他的救命大恩人。
※※※
◉惡搞
大家可能認為莉賽爾.麥明葛的命運不算壞。跟麥克斯.凡登堡一比,她的命還算好。沒錯,她的弟弟幾乎是在她的懷中喪命的,她的母親遺棄了她。
但是,任何遭遇都強過身為猶太人。
※※※
在麥克斯快抵達之前,他們又失去了一位洗衣的客戶,這次是范嘉納夫婦。沒有例外,廚房裡又上演了一場謾罵叫囂的戲碼。莉賽爾心情還算鎮定,因為還有兩個客戶,更棒的是,其中一個是鎮長,她還能見著鎮長夫人,並且閱覽她家的藏書。
至於莉賽爾的其他活動,她照樣跟著魯迪.史坦納到處惹麻煩。我甚至可以說,他們使壞的功夫越來越厲害了。
為了早日證明他們的用處,並且提升偷竊的技能層次,他們與亞述.伯格以及那群人又下手了幾次。他們在一座農場偷了馬鈴薯,換到別的地方偷了洋蔥。不過,他們最光榮的勝利是兩人自個兒進行的。
我們之前已經瞭解,在外面晃來晃去的好處之一,就是可能在地上撿到東西,而另一個好處則是留意到他人的一舉一動。更重要的好處是,留意到同樣的人在每個星期做同樣的事。
學校的同學奧圖.史圖姆就是上述這種人。每星期五下午,他騎著腳踏車,載著食物,送貨給教堂的神父。
他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觀察他,氣候漸漸轉冷。魯迪決定,十月中某個異常嚴寒的星期五,要讓奧圖無法完成任務。
他們一邊在鎮上閒晃,魯迪一邊說明:「這些神父都太胖了,一個星期不吃一餐也不打緊。」莉賽爾無法反駁,因為,第一,她不信天主教;第二,她自己也餓得不得了。她和平常一樣,帶著要拿回家洗的衣物,魯迪則提了兩桶冷水,以他的說法,是兩桶即將成為冰的水。
快到兩點的時候,他著手實施計畫。
他毅然決然,把水潑到馬路上,不偏不倚潑在奧圖馬上就要騎腳踏車經過的轉角。
莉賽爾無從否認。
一開始,他們還感到一點罪惡感,但是這個計畫完美無缺,至少可說快要天衣無縫了。每個星期五下午兩點,奧圖.史圖姆轉個彎之後,就會騎到慕尼黑街,他腳踏車的手把上掛著籃子,裡面裝著農產品。而就在這個星期五,他最遠只能騎到這個轉角。
地面照舊結了冰,但是魯迪又多鋪上了一層冰。他忍不住咧嘴大笑,嘴巴咧得像是一條橫過臉蛋的滑雪板。
「來吧。」他說:「躲到那邊的灌木去。」
※※※
大概十五分鐘過後,這個邪惡的計畫就要實現了。
魯迪一隻手指著灌木叢中的缺口。「他來了。」
奧圖騎到轉角,跟羊一樣遲鈍。
腳踏車登時失去了控制,他在冰上打了個滑,整個人撲倒在地。
他一動也不動,魯迪驚駭地看著莉賽爾。「媽的!」他說:「我們可能害死他了!」他躡手躡腳,慢慢走過去拿了籃子,兩人溜之大吉。
「他還有呼吸嗎?」跑遠了之後,莉賽爾才問。
「不知道。」魯迪手裡緊抓著籃子回答她,他不曉得。
他們遠遠站在山丘下望見奧圖站起來。他搔搔頭髮、抓抓褲襠,然後到處尋找他的籃子。
「好一個笨蛋加白痴。」魯迪哈哈大笑。他們檢查了贓物,裡面有麵包,破掉的蛋,還有一條好大的火腿。魯迪把肥厚的火腿拿到鼻子前,深深吸了一口氣。「真香。」
※※※
他們原先想獨自享受這個勝利的成果,後來卻屈服在一個念頭之下:向亞述.伯格表露忠貞的念頭。他們走到亞述位於坎夫街的破爛居處,讓他瞧瞧這些食物。亞述忍不住讚許他們。
「從誰那裡偷來的?」
回答的是魯迪:「奧圖.史圖姆。」
「唔,」亞述點點頭,「不管他是誰,我都感謝他。」他走進屋內。回來時手上拿了麵包刀、炒菜鍋還有一件外套,三個竊賊一起走到公寓的通道。「我們叫其他人一塊來。」出了公寓,亞述.伯格告訴他們:「我們可以當小偷,但我們不可以沒人性。」他跟偷書賊一樣,至少有個底線在那裡。
他們敲了幾戶人家的門,站在馬路朝樓上喊了幾個名字。不多久,亞述.伯格那票偷水果的傢伙都集合了,往安培河走去。在河對岸的空地上他們生了火,把破蛋裡剩下的蛋汁撈出來煎了吃,把麵包跟火腿切片,手跟小刀並用。奧圖.史圖姆的食物吃得清潔溜溜,什麼神父的影子也沒有。
最後,他們才為了籃子起了爭執。大多數的男孩打算把籃子燒了,費利茲.漢默與安迪.施梅克卻想留下籃子,但是亞述.伯格此時顯露出他矛盾的道德標準,有了另一個想法。
※※※
「你們兩個。」他告訴魯迪與莉賽爾:「也許你們應該把籃子拿回去給那個叫做史圖姆的傢伙,我想,那個可憐的混蛋搞不好應當拿回自己的籃子。」
「噢,得了吧,亞述。」
「我不想聽這種話,安迪。」
「老天爺哪。」
「老天爺也不想聽到這句話。」
孩子們都笑了。魯迪.史坦納拿起籃子,「我把籃子送回去,掛在他家的信箱上。」
他才走了二十公尺左右的距離,莉賽爾就從後頭追上他。她今天會因為晚回家而受罰,不過,她知道她一定得陪魯迪.史坦納走過小鎮,走到另外一頭的史圖姆農場。
他們默不作聲走了好久。
「你後悔嗎?」莉賽爾終於開口問了,那時他們已經在回家的路上。
「後悔什麼?」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我當然後悔。不過,我現在肚子不餓了,我敢說史圖姆也不餓。不用想也知道,要是他家的食物都不夠吃了,那些神父還分得到東西吃嗎?」
「不過,他跌到地上,摔得很嚴重。」
「別提醒我這件事情。」但是魯迪.史坦納忍俊不禁,還是笑了。幾年後他就不再偷麵包了,反而拿麵包送給有需要的人。這個轉變再次印證了人類的矛盾性格,人類可以如此的善良,可以如此的邪惡。就這麼簡單。
※※※
這場讓他們悲喜交集的小小勝利之後五天,亞述.伯格又出現了,邀請他們參加下一場偷竊計畫。星期三放學回家路上,他們在慕尼黑街上遇到他,他已經換上了希特勒青年團的制服。「我們明天下午又要下手了,有興趣嗎?」
他們當然想參加。「要去哪?」
「馬鈴薯農場那裡。」
二十四小時後,莉賽爾跟魯迪再度英勇地爬過鐵絲網,把布袋裝得滿滿的。
就在他們準備逃跑時,問題出現了。
「天啊!」亞述大喊:「農夫來了!」讓大家心生恐慌的是他下一句話。他大聲吼叫,彷彿他已經被攻擊了似的,他的嘴張得斗大,兩個字從他嘴裡飛出來。這兩個字是「斧頭」。
大夥轉頭一看,果然農夫正對著他們奔來,手上揮舞著武器。
整票人跑到圍牆,爬了過去。魯迪離圍牆最遠,雖然他立刻就趕上其他人,但他還是不夠快,依舊落在最後。他抬高腿之後,居然卡在上面下不來。
※※※
「喂!」
困獸的聲音。
※※※
所有人都停下來。
莉賽爾想都沒想就轉身跑回去。
「快點!」亞述大喊。他的聲音好遙遠,彷彿還沒說出口就已經嚥了回去。
白色的天空。
其他人都跑掉了。
莉賽爾回到魯迪身邊,她動手拉他的褲子,魯迪的眼睛因為害怕而睜得好大。「快點啊。」他說:「他過來了啦。」
此時他們還能聽見遠處棄他倆而去的腳步聲,但又有一隻手出現了,這隻手把鐵絲從魯迪.史坦納的褲子上扯開,金屬扯下了一小片布料,而魯迪可以動了。
「來,快跑。」亞述告訴他們。農夫轉眼已經趕到,氣吁吁罵著髒話,緊握著斧頭的手放下來。他大聲喊出所有被搶劫的人都會說的臺詞:
「我會找人逮捕你們,我會抓到你們,我會查出你們是誰!」
亞述.伯格回話了。
「他叫做歐文斯!」他大步跑開,追上莉賽爾與魯迪,「杰西.歐文斯!」
※※※
跑到安全的地方之後,大夥都氣喘如牛,坐定之後亞述.伯格靠過來,魯迪不願看他。「大家都會碰到這種事情啦,」亞述說。他知道魯迪心中好失望。亞述說的是真的嗎?他們不知道,也永遠找不到正確的答案。
幾個星期後,亞述.伯格就搬去了科隆。
有次在送衣物的路上,他們又遇到了亞述。在慕尼黑街的小巷子裡,他遞給莉賽爾一個棕色紙袋,裡面裝了十來個栗子。他勉強擠出笑容,「我跟一家烘培堅果的工廠簽了約。」告知他將離開的消息之後,他又努力讓滿是青春痘的臉露出最後一個微笑,還拍拍兩人的額頭。「不要一次就把這些都吃光噢!」從此,他們再也沒有見過亞述.伯格。
至於我,告訴你吧,我當然又見過他。
★幾句頌詞,稱讚還活著的亞述.伯格
科隆的昏黃天空正一點一滴地腐爛,天空的邊緣一片片地剝落。
伯格靠著一面牆坐著,手中抱著一個孩子,他的妹妹。
妹妹沒了呼吸後,他陪著她。我看得出來,他會抱著她抱上好幾個小時。
他的口袋裡有兩個偷來的蘋果。
※※※
這次他們比較聰明。兩人各吃了一個栗子,接著挨家挨戶賣掉剩下的栗子。
「要是你有幾芬尼的零錢,」莉賽爾對每戶人家都這樣講:「我有一些栗子。」最後他們賺了十六個銅板。
「那麼,」魯迪眉開眼笑:「來去報復。」
那天下午,他們又去了迪勒太太的店。「希特勒萬歲。」他們等著迪勒太太。
「又要綜合口味的糖果?」她笑著問,他們點點頭回答,把銅板嘩啦嘩啦放到櫃檯上,迪勒太太笑得更加燦爛。
「是的,迪勒太太。」他們齊聲同說:「請給我們綜合口味的糖果。」
相框裡的元首看來也以他們為榮。
這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勝利。
※※※
◉奮鬥者(劇終)
魯迪與莉賽爾惡搞的花招現在玩完了,但是奮鬥者的故事還沒有說完。我一面講莉賽爾.麥明葛的故事,一面說麥克斯.凡登堡的故事,等下我就會把這兩個人湊到一塊。請再給我幾頁的篇幅,先說完這邊的故事。
※※※
奮鬥者的故事。
如果他們今晚殺了他,好歹他是活著死去的。
火車已經走遠了。打鼾的婦人把車廂當成了床,舒服地蜷曲在座位上。火車繼續行駛。麥克斯與獲救之間,只剩下幾步路的距離。幾步路的距離,還有心中打轉的念頭,打轉的疑慮。
他按照腦海中記憶的地圖行走,從帕辛走到墨沁鎮。當他看見墨沁鎮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雙腳疼得不得了,但是他就快要到了,快到最危險的地方,已經接近到可以碰著了。
如同地圖所指示的一樣,他找到了慕尼黑街,然後沿著人行道走下去。
四周的街景看起來生硬、不自然。
街道上亮著一圈圈的街燈。
冷淡又陰暗的建築物。
鎮公所的外表看起來,就好像是個有著大拳頭的年輕人,拳頭大到不符合他的年紀。麥克斯的眼睛往上面一看,教堂消失在黑暗中。
所有建築物都在觀望著他。
他打了個哆嗦。
他警告自己:「小心點。」
(德國小孩小心翼翼,尋找偶爾出現的硬幣;德國猶太人小心翼翼,免得被逮捕。)
為了繼續使用十三作為好運的數字,他以十三步路為一組,計算自己的步伐。他對自己說:走十三步路就到了,加油,再走十三步。等他終於站在天堂街的十字路口之際,估計他已經走了九十組。
他一手拎著皮箱。
另一手依然握著《我的奮鬥》。
兩手的東西都很重,握著東西的手微微冒汗。
他轉了個彎,走上天堂街,朝著門牌三十三號前進。他壓抑著想要發笑的感覺,克制住掉淚的慾望,甚至克制自己不要去想從此以後就安全了。他提醒自己,現在不是懷抱希望的時候。當然,他幾乎伸手就可以觸到希望了,他可以感覺到希望,差那麼一點點,他就可以碰到希望了。他不想去承認,自己又在盤算著,倘若在最後一刻他被逮捕了,或者意外出現屋內不是應該等候他的那個人,那他該怎麼辦。
當然,他也無法壓抑內心浮動不定的罪惡感。
他怎麼能這麼做?
他怎麼能冒出來,要求人家為了他賭上性命呢?他怎麼能這麼自私?
三十三號。
他盯著門牌。
※※※
房子是灰白的,看起來簡直像是生病的模樣。前面圍著鐵製的圍欄,還有一扇沾了痰垢的棕色大門。
他從口袋裡掏出鑰匙。鑰匙沒有閃閃發光,反而無精打采,黯然躺在他手上。他緊握住鑰匙,有點期待它溜到他的手腕,但是他的期待落空。鑰匙又硬又平,有著一排堅固的鋸齒。他緊握住,讓鋸齒刺進手心的肉裡。
接著,奮鬥者緩慢地向前,他抵住大門,臉頰貼著木板。他從拳頭內拿出了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