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演:手風琴手──守信的人──乖女孩──猶太拳擊手──羅莎的憤怒──
一頓訓話──沉睡者──交換惡夢──還有地下室來的幾頁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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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風琴手(漢斯.修柏曼的祕密人生)
有位年輕人站在廚房裡,他手上握的鑰匙似乎生鏽了,鐵鏽融到他的手掌中。他沒有說「你好」或是「請幫我」一類的話,也沒說出其他類似的話語。他問了兩個問題。
★問題一
「漢斯.修柏曼?」
★問題二
「你還有在彈手風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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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年輕人有點不安地看著眼前的人影,他的聲音好像是擠出來的。聲音穿越眼前的一團漆黑,彷彿他全身上下僅剩下聲音。
漢斯提高了警覺,也驚恐萬分,往前走過去。
他壓低聲音對著廚房回答:「當然,我還有在彈。」
故事要回溯到很多年前,回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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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是詭異的。
戰爭中充滿了血腥與暴力,但也充斥著與暴力血腥一樣無法理解的故事。有人低聲嘀咕說:「我是說真的,你不相信我也不在乎,真的是那隻狐狸救了我。」或者有人會說:「我左右兩邊的人都死了,我是唯一還站著的,唯一沒有被子彈射穿眉心的人。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而不是他們僥倖免死呢?」
漢斯.修柏曼的故事也差不多。後來我從偷書賊寫下的故事中才知道漢斯的故事,我也才發覺,原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我和漢斯偶爾彼此擦肩而過,不過我和他都沒有約定好要見面。我個人實在太忙了,至於漢斯,我想他一直努力避免遇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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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漢斯首度出現在彼此附近時,漢斯才二十二歲,正在法國打仗。他排上的年輕軍人都熱切渴望一戰,但漢斯沒有那麼堅定的信念。一路下來,我帶走了幾名他的同袍。至於他的話,我可說是連接近他的機會都沒有。要不就是他運氣好,要不就是他命該活下去,或者說,有好的理由讓他活下去。
在軍隊裡,他表現得中規中矩。跑步不搶先也不落後,匍匐前進不搶先也不落後,他打靶夠準,但是又不會準到讓他的長官沒面子。他的表現不夠傑出,不會立即被選派出場,對著我直衝而來。
★值得一提的小事
過去幾年中,我遇過好多年輕人,他們自以為是朝著其他年輕人奔去。
其實不然,他們是朝著我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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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斯打了差不多六個月左右的仗,最後在法國結束了他的軍旅生涯。表面上看,有件在法國發生的離奇事跡救了他的命。但是,從另外一種觀點出發,在戰爭的荒謬裡,那樣的事件絲毫稱不上離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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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他入伍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戰以來,他經歷的分分秒秒,都讓他感到驚訝,像是連續劇般,一天又一天,一天接著另外一天,每天都有:
與子彈的對話。
倒下的人。
世上最精采的黃色笑話。
冷汗,這個邪惡的小子,在腋窩與褲管中悶過頭了,已經不受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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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斯喜歡打打牌,下下棋,但他的技巧根本差到讓人瞧不起。另外,他還喜歡音樂,無論何時,他都需要音樂。
教他彈奏手風琴的是個比他年長一歲的德裔猶太人,叫做埃立克.凡登堡。這兩人對戰爭都沒興趣,所以他們慢慢成了朋友。與其在雪地、泥地裡打滾,他們寧願捲捲菸捲。與其開槍發射子彈,他們寧願擲把骰子賭賭博。賭博、抽菸、音樂使他們建立起堅定的友誼,更不用說加深了他們要活下來的共同期盼。這個心願後來沒能完成,因為埃立克.凡登堡在一座綠草如茵的山丘上屍骨四散,他的雙眼睜著,婚戒被人偷走。我撈起他的靈魂,帶著其他的靈魂一同飄走。天地相交的地方呈現牛奶的顏色,又冷又新鮮,潑灑在屍體之上。
埃立克.凡登堡身後遺留的東西只有幾件個人物品,另外還有一架留有指印的手風琴。軍方認為手風琴太大了,所以除了手風琴之外,所有東西都送回了他家。手風琴留在營區的臨時床板上,看起來簡直像在自我責備一樣,然後就交給了他的朋友漢斯.修柏曼,因為他碰巧是唯一的生還者。
★他生還的原因
他那天沒有上戰場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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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上戰場這件事,就要感謝埃立克.凡登堡。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他得感謝埃立克.凡登堡,還有中士的牙刷。
那天早上整隊出發前不久,史帝方.施奈得中士慢慢走入營房,命令全體立正站好。這群軍人都喜歡他,因為他個性幽默,又愛惡作劇。不過他受人愛戴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向來不跟在弟兄後面衝進戰火,他總是一馬當先。
有時候,他喜歡走進一屋子正在休息的男人中,說出類似這樣的話:「誰是從帕辛來的?」或是「誰的數學很強?」在決定漢斯.修柏曼命運的那天,他問的是:「誰的字寫得很整齊?」
自從第一次他玩了這個把戲之後,再也沒有人會主動招認。第一次,有位個性急切,名叫做菲力普.施林克的年輕人,驕傲地站起來說:「長官,我,我家在帕辛。」他隨即拿到一隻牙刷,受命前去洗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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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中士問起誰的字寫得最漂亮時,你一定可以明白,沒人想挺身而出。他們以為,若是站出來的話,那在軍隊出發前,自己可能就是第一個接受全套的衛生內務檢查,或是被叫去刷洗那個怪脾氣中尉踩到屎的靴子。
「嗨,得了吧。」施奈得消遣大家,他抹著油的頭髮閃著光芒,不過他頭頂上總有一小撮頭髮豎立著,好像在維持警戒。「你們這群沒用的傢伙裡面,好歹總有一個人可以把字寫得整整齊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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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傳來槍炮的聲響。
營房起了一陣騷動。
「聽好,」施奈得說:「這次跟以前不同,這場仗會持續打一整個早上,也許會拖得更久。」他忍不住露出笑容。「施林克上次刷茅房的時候,你們這些人在打牌;但是,這回你們要給我上場打仗。」
性命或自尊。
施奈得顯然希望他的部屬中,有人擁有智慧去選擇保住性命。
埃立克.凡登堡與漢斯.修柏曼相互對望。要是有人現在往前跨出一步,這一排步兵會讓他日後在團體生活中生不如死,因為沒有人喜歡懦夫。但是,換個角度來看的話,如果這個人是被人家拱出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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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沒有人挺身而出。但是有個聲音,從地面緩緩傳到中士的雙腳,落在中士的腳邊,好像等著讓他一腳高高踢起。那聲音說:「修柏曼,長官。」這是埃立克.凡登堡的聲音,他認為那天並不是他的好友該送死的日子。
中士在兩排士兵之間踱來踱去。
「是誰在說話?」
史帝方.施奈得踱步的樣子非常帥氣,他個頭不高,無論講話、走路或是決定事情,動作都很迅速。他在兩排軍人中間大步走來走去,漢斯觀望著等候訊息。也許有位護士病了,需要人手為傷兵發炎的四肢拆換繃帶,也許一千個裝著戰歿通知書的信封需要人來舔濕封口,然後寄出去。
就在那時,同樣的聲音又傳出來,帶動了其他幾個聲音也附和。「修柏曼。」大家重複說著。埃立克甚至還說:「字寫得工工整整的,長官。工工整整。」
「好,那就這麼決定了。」他短小的嘴噘出一個微笑。「修柏曼,就是你了。」
高高瘦瘦的修柏曼站出來,詢問任務內容。
中士嘆了口氣。「上尉需要一個人幫他寫幾十封信。他手指上的風濕症還是關節炎什麼的,很嚴重,你的任務是幫他寫信。」
施林克被派去清潔茅房,還有一個叫做費藍格的,舔信封舔到快瘋了,舌頭染成一片藍,所以這個任務,讓漢斯找不到理由拒絕。
「是的,長官。」漢斯點了個頭,事情就這樣落幕了。他的字寫得好不好,沒人敢說,可是漢斯自覺僥倖。因此當其他士兵都在衝鋒陷陣之際,他盡一己之力,把信寫得工工整整的。
沒有人活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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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是漢斯.修柏曼頭一遭逃過了我的手掌心,當時是第一次世界大戰。
到了一九四三年,在埃森,他會再度躲過我。
兩次世界大戰,他逃過我兩次。
第一次他還是年輕人;到了第二次,他已成了中年人。
能僥倖騙過我兩次的人可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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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軍旅生涯,他都帶著手風琴。
退役後,他到司徒加找到埃立克.凡登堡的家人。埃立克.凡登堡的太太告訴漢斯,他可以留著手風琴。她公寓裡到處都是手風琴,若看到他帶回來的那架,她會分外難過。其他的手風琴已足以讓她記住凡登堡,教人家手風琴也可以讓她回想起他,因為凡登堡曾與她一同教琴為生。
「他教會我彈手風琴。」漢斯告訴她,好像這樣會讓她舒服一點似的。
他這句話或者真的安撫了她的悲傷,因為身心交瘁的凡登堡太太問他,是否能為她彈奏一曲。當他按著按鍵,敲著鍵盤,生澀地彈奏〈藍色多瑙河〉,她無聲地流下眼淚。這曲子是她先生的最愛。
「我跟妳說,」漢斯向她解釋:「他救了我一命。」房間裡的光線黯淡,空氣沉悶。「如果妳以後需要幫忙的話……」他把寫著名字與地址的紙條遞到桌子的另一端。「我是刷油漆的,我可以免費幫妳油漆公寓,妳願意的話,什麼時候我都可以幫忙妳。」他知道這樣的彌補無濟於事,但是他依舊表達了他的意願。
凡登堡的太太收下紙條。沒多久,一個小孩閒晃進來,坐到了她的大腿上。
「這是麥克斯。」她說。不過男孩的年紀尚小,個性羞怯,什麼話也沒說。他瘦巴巴的,有著柔軟的頭髮及深邃的黑眼睛。小男孩看著陌生男子在沉悶的房裡又彈了一曲。他一下望著男人彈奏手風琴,一下看著媽媽哭泣的臉龐,媽媽的眼神隨著高低起伏的音調流轉,顯露出深沉的哀傷。
漢斯離開公寓。
「你從來沒告訴過我。」他望著司徒加的天際,對著死去的埃立克.凡登堡說:「你居然從沒告訴過我,你有個兒子。」
他停下腳步,悲傷地搖頭,然後返回慕尼黑,他以為再也不會聽見那一家人的消息了。他當時並不知道,這家人日後會非常需要他的協助,不過,他們不需要他幫忙油漆房子,而且他們要等到二十多年之後,才提出協助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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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星期後,他回去當油漆工。天氣好的月份裡他勤奮工作,即使在冬天也努力不懈。他時常告訴羅莎,工作可能不會一下子通通上門,最起碼偶爾也會有些零星的工作可做。
這樣的日子過了十多年,還算撐得過去。
小漢斯跟楚蒂相繼出生。兩人還沒長大成人的時候,常跑去找工作中的爸爸,把油漆胡亂塗在牆壁上,幫忙清洗油漆刷子。
不過,等到希特勒於一九三三年掌權之後,油漆工作開始不順利。漢斯並不像大多數人一樣加入納粹黨,他深思熟慮後才決定不要入黨。
★漢斯.修柏曼的思考過程
他沒受什麼教育,對政治也沒興趣,但是他認為做人好歹要公道。
有個猶太人救了他一命,這點,他是沒辦法忘記的。
因此,他不願加入一個以極端手法使人類相互仇視的政黨。
還有一點,他與艾立克.史坦納的情況相似,他有些忠實的老客戶是猶太人。
他和許多猶太人的感覺一樣,以為這股仇恨不會延續太久。
想清楚之後,他決定不要追隨希特勒。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不入黨的決定引發了一連串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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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粹開始迫害猶太人之後,他接到的油漆工作慢慢減少。一開始情況還不算太糟糕,但沒多久客戶都流失了。在納粹政權逐漸擴張的情況下,他報價的幾個案子都沒有下文。
他在慕尼黑街上看見一名忠實的老客戶,於是上前詢問。這個叫做賀貝特.波林葛的男人有個圓呼呼的大肚皮,是漢堡人,說著一口高地德語口音。【註:德國以高地德語(Hochdeutsch)為官方語言,但各地區仍保留地方發音或方言。】賀貝特起先垂著頭,眼光越過大肚皮看著腳底的路面。等他抬起頭看到油漆匠的身影,他聽見的問題顯然讓他感到渾身不自在。漢斯根本無須詢問理由,但是他還是開口問了。
「賀貝特,是出了什麼事情?我的客戶一直跑掉,速度快到我都來不及計算跑了幾個。」
賀貝特停止懼怕,挺直身體,提出一個問題,等於是告訴了漢斯真相。「唔,漢斯,你是那裡的一員嗎?」
「哪裡的一員?」
但是這個男人在講什麼,其實漢斯.修柏曼心知肚明。
「得了吧,阿漢。」賀貝特堅持:「不要逼我明說。」
高個兒的油漆匠揮手要他走開,然後沿著馬路繼續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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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過去了,猶太人在德國境內一再遭受任意的恐嚇與威脅。在一九三七年春天,漢斯.修柏曼終於屈從了。稍做打聽之後,他幾乎是帶著一顆慚愧的心,提出了加入納粹黨的申請。
在慕尼黑街的納粹總部裡繳交了申請表之後,他目睹四名男子朝克萊門服裝店丟了幾塊磚頭,那是鎮上少數還由猶太人經營的店鋪。店內有個矮小的男子結結巴巴地在說話,他一面清掃,一面踩碎腳底下的碎玻璃。一個黃色的星星塗在他的門口,還有一行凌亂的「下流的猶太人」字跡寫在星星旁邊。店內男人的動作由急促逐漸和緩下來,最後一動也不動。
漢斯走近店面,把頭往裡一探。「需要幫忙嗎?」
克萊門先生抬起頭來,有氣無力地抓著一隻雞毛撢子。「不用,漢斯,拜託,走開。」漢斯去年幫克萊門油漆過房子,他記得他的三個孩子,他想起他們的長相,但是卻想不起他們的名字。
「我明天過來,」他說:「來重漆你的門。」
他真的重漆了他的門。
他犯了兩個錯誤,這是第二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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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說的那個事件之後,他犯下第一個錯誤。
他走回剛才去過的納粹黨辦公室,一拳打在黨部辦公室的大門上,又一拳打在窗戶上,玻璃窗搖搖晃晃,但是沒人回應,大家都已經收拾回家了。最後走的人本來朝著反方向離去,等他聽到玻璃的咯咯聲響,他才留意到漢斯。
他走回來,詢問出了什麼事情。
「我不入黨了。」漢斯回答。
對方嚇了一跳。「為什麼不入黨?」
漢斯看著自己右手的關節,吞下一口口水,他已經嚐到犯錯是怎樣的滋味了,彷彿口中含著一小片金屬。「沒事。」他轉身走回家。
他身後傳來一句話。
「你就再考慮看看吧,修柏曼先生。再告訴我們你的決定。」
他沒有理會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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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上午,他遵守承諾,比平常還早起床,但是,他起得仍舊不夠早。克萊門服裝店的門口還沾著露水,漢斯把門擦乾,在上面仔細刷上一層飽滿的油漆,讓顏色看起來不再有泯滅人性的痕跡。
一名男子若無其事經過。
「希特勒萬歲。」他說。
「希特勒萬歲。」漢斯附和。
★三項很小、但很重要的事
一、走過去的男子是羅夫.費雪,墨沁鎮最忠心的納粹黨員之一。
二、十六個小時之後,門又漆上了一個星星符號。
三、納納黨沒有接受漢斯.修柏曼的入黨申請。暫時還沒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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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斯沒有正式撤銷他的入黨申請,隔年好多人一申請就立刻獲准。但他們對漢斯抱持著懷疑的態度,漢斯因此被列入候補名單中。一九三八年年底,水晶之夜【註:水晶之夜發生於一九三八年十一月,為時兩天的大動亂中,納粹黨焚毀七千多家猶太人經營的商店,以及四百多所猶太會堂。】事件發生後,猶太人徹底被驅逐出境。蓋世太保來搜尋漢斯的房子,沒有查獲任何可疑事物,漢斯.修柏曼成了幸運兒。
他們允許他留下來。
他逃過一劫,可能是因為大家知道他起碼還等著入黨申請案核准,就算不是因為他是個出色的油漆匠,單純因為他還在等候批准,所以放了他一條生路。
此外,他還有一個救星。
手風琴大概讓他免於流放異鄉的命運。油漆匠比比皆是,慕尼黑到處都有,然而接受過凡登堡的短暫指導,加上他自己近二十年來持續不懈的練習,墨沁鎮上沒人能彈得比他好。他的技巧不算完美,卻給人一絲暖意,即便是彈錯的地方,也讓人覺得順耳。
該大喊「希特勒萬歲」,他就大喊「希特勒萬歲」;該懸掛旗幟的日子,他就懸掛出旗子。他的言行舉止並沒有顯著的問題。
然後,就在一九三九年六月十六號(這個日子他記得牢牢的),莉賽爾到天堂街剛滿六個月之後,有件事情完全扭轉了漢斯.修柏曼的生活。
那天,他有工作可以做。
早晨七點整他準時出門。
他推著油漆推車,沒有留意到自己已經被人跟蹤了。
當他抵達工作地點時,有個年輕的陌生人朝他走過去。那是一名金髮的高個子,神情嚴肅。
雙方相互對望。
「你大概是漢斯.修柏曼吧?」
漢斯對他點了一下頭,然後伸手拿油漆刷。「對,我是。」
「你大概會彈手風琴吧?」
這句話讓漢斯停下動作,油漆刷留在原處,又點了點頭。
這名陌生人搓揉著下巴,環視四周之後,他用很小聲,卻很清晰的聲音問:「你願意履行自己的承諾嗎?」
漢斯拿出兩個油漆罐邀請他坐下,年輕人坐下來之前,他伸手自我介紹:「我姓庫格勒,我叫做瓦特,我從司徒加來的。」
他們坐下,壓低聲音談了差不多十五分鐘之久,然後替麥克斯.凡登堡安排了一場午夜的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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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女孩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麥克斯.凡登堡抵達天堂街三十三號的廚房。他二十四歲,身體看起來好像承受不住身上衣物的重量。他筋疲力竭,彷彿皮膚上若遭受一點點刺激,就能讓他碎成兩半。他衰弱地站在門口顫抖。
「你還有在彈手風琴嗎?」
這個問題當然是:「你還會幫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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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斯走到前門,他打開門,小心翼翼張望外面的情況,然後又返回廚房。他的判斷是:「沒事。」
麥克斯.凡登堡閉上眼睛。安全了,他放鬆身體,想到自己安全了,他覺得非常荒唐,但是他接受了這項事實。
漢斯檢查窗簾,一點小縫隙也不能有。當他檢查窗簾時,麥克斯再也撐不住了,他蹲在地上,雙手緊扣。
他感覺到黑暗來襲了。
他在指間中聞到皮箱、金屬、《我的奮鬥》、還有生還的味道。
他抬起頭,才看見走廊傳來微弱的光線。在他視力所及之處,看見一個穿睡衣的小女孩站在那裡。「爸爸?」
麥克斯站起來,他像是一根已經燒完的火柴,黑暗湧現圍繞著他。
「沒事,莉賽爾。」爸爸說:「回床上去。」
她磨蹭了半晌才拖著雙腳移動,她停下來偷看了廚房裡的陌生人最後一眼,隱約看到桌上有本書。「別擔心。」她聽見爸爸低聲說:「她是個乖女孩。」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這個乖女孩清醒地躺在床上,聽著廚房裡支支吾吾的低聲對談。
有件無法預料的事情還沒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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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太裔拳擊手的生命簡史
麥克斯.凡登堡出生於一九一六年。
他在司徒加長大。
年紀小的時候,他最喜歡和別人狠狠打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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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歲的時候,他瘦得像根掃把。那年,他打完生平第一場賽事。
芬佐.葛盧伯。
他的對手。
葛盧伯那傢伙能言善道,頭髮像鐵絲一樣捲。在住家附近的運動場上,大夥要求他們兩人決鬥,兩個男孩都同意。
他們像選手一樣認認真真打起來。
打了一分鐘。
正當場面熱鬧起來的時候,有個警覺心很高的家長跑過來,拎著兩個男孩的領子,硬把他們拉開。
麥克斯的嘴角滴下一道血。
他嚐了嚐那股滋味,味道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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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帶沒有幾個拳擊手。就算有人是拳擊手,他們也不會用拳頭打架。當時,人人都說猶太人情願站著承受,無語忍受辱罵,然後再憑藉自身的努力,爬回社會階梯的頂層。但顯然不是每個猶太人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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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克斯的父親死在綠草如茵的山丘上,屍骨四散。父親去世的時候,他還不滿兩歲。
九歲時,媽媽的精神徹底崩潰,她賣掉了兼做他們住處的音樂教室,搬到舅舅家。他在那裡和舅舅的六個小孩一塊長大,表哥表姐們打他、鬧他,但也愛他。他的拳擊基本訓練課程,就是與排行老大的伊薩克打架,幾乎每天晚上他都輸得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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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歲的時候,悲劇又發生了,舅舅過世了。
他舅舅和多數的猶太人一樣,不像麥克斯那麼急躁,願意為了薄薄的酬勞而默默工作,把煩惱都藏在心中,為了家人犧牲一切,最後因為胃裡長出了東西而去世,某個像是有毒保齡球的東西。
在這種情況之中,常常出現這樣的畫面:全家人圍在床邊,看著垂死之人嚥下最後一口氣。
麥克斯.凡登堡當時已經是青少年了,雙手強硬有力,眼睛比以前更漆黑,有顆發炎在痛的牙齒。面對傷痛與失去親人的現實,他莫名地感到些許的失望,甚至有點怏怏不悅。看著舅舅慢慢地陷入床中,他決定,永遠不要讓自己像這樣死去。
舅舅卻是滿臉甘願。
他的臉龐稜角分明,下巴的線條無止盡延伸好幾哩似的,頰骨突出,眼窩凹陷。他的氣色很差,卻又那麼平靜,平靜到麥克斯想問他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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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鬥志在哪?他很想知道。
你堅持下去的意志力在哪裡?
當然,以十三歲的年紀來說,他有點太嚴厲了,他還沒跟我這樣的人正面交手過,還沒呢。
他和家人圍繞在床邊,看著舅舅嚥了氣,安然從生命之路走上死亡之途。窗上的光線灰灰黃黃的,是夏天肌膚的顏色。當舅舅的呼吸完全終止之後,他看起來好似解脫了。
「死神要來抓我的時候,」這個小男孩發誓:「我會一拳先打到他臉上。」
我蠻喜歡這種挑戰。這麼愚勇的孩子。
沒錯。
我非常喜歡。
之後他打架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他們是一群個性死硬的孩子,有人是朋友,有人是冤家,他們集結在史推柏街的小公園中,在夕陽餘暉底下鬥毆。這群人包括幾個純種德國人、性情古怪的猶太人麥克斯,還有住在東區的男孩子。什麼種族,家住哪裡,這些都不打緊,沒什麼比好好幹上一架,宣洩青少年的精力來得重要。冤家與朋友之間可說只有一線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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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愛被人團團包圍的感覺,喜歡未知的結果。
不確定的感覺讓他覺得又甜美又苦澀。
不是贏,就是輸。
那是一種在他體內不斷攪動的感覺,一直攪動到他認為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了,唯一的解藥是向前跨出去,用力揮幾拳。麥克斯不是那種光想不練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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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他回憶起過去,他最喜愛的一次打鬥是「打鬥五號」,他的對手是個高大精瘦的男孩,叫做瓦特.庫格勒,那年他們十五歲。前四次的交鋒中,都是瓦特勝利。但是,麥克斯這回覺得有點不一樣,他的體內流著新血,勝利的血液,這股血液讓人害怕,也讓人興奮。
一如往常,他們被人團團圍住。地面骯髒得不得了,觀戰人群的臉上簡直像是包上一層微笑,他們汙穢的手指抓著錢,生氣勃勃地吶喊著。除了吶喊之外,還是吶喊。
天啊,多麼精采的一場騷動。他興奮異常,恐懼萬分。
兩名拳擊手受到現場熱烈情緒的感染,臉上露出興奮之情。緊張讓他們的表情猙獰,全神貫注的眼睛睜得好大。
他們相互試探了一分鐘左右後,開始縮短彼此的距離,風險也越來越大。這畢竟是一場街上的打架,不是一個小時的冠軍爭奪戰,他們可沒有時間窮耗。
「麥克斯,上啊!」一個朋友大喊。吶喊一句接一句。「上啊,上啊,麥克斯鬼剋星。你已經跟他對上了,你惹毛他了。猶太鬼,你已經跟他對上了,你惹毛他了!」
麥克斯個頭矮小,柔軟的頭髮像一簇一簇羽毛,扁平的鼻子,還有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他比對手整整矮了一個頭。他打拳的方式一點也不優雅,他弓著上半身,往前推擠,急速攻擊對方的臉。庫格勒一看就比他還強壯,技巧比他高明。他的身子保持直挺,揮出的拳頭不斷打中麥克斯的兩頰跟下巴。
麥克斯繼續進攻。
就算是遭受痛擊,承受著痛楚,他繼續往前衝。鮮血染紅了他的唇,凝乾在牙齒上。
他被一拳打倒在地,全場歡呼聲四起。大家準備開始要計算輸贏的錢。
麥克斯站了起來。
不過,他又再次被擊倒。接著,他變換了攻擊的戰略。他先引誘瓦特.庫格勒靠近,讓他接近自己,一旦他靠過來,麥克斯正好朝他臉上打一記漂亮的快拳。這拳不偏不倚打在庫格勒的鼻子上。
庫格勒眼睛一花,雙腳踉蹌往後退了幾步。麥克斯抓住機會,跟著他往前進。他轉到庫格勒的右邊,又賞他一記猛拳,然後再一拳重重打在他肋骨上,讓他失去了反擊的能力。最後的一記右拳則擊中他的下巴,麥克斯解決了他的對手。瓦特.庫格勒躺在地上,爛泥灑滿了金色的頭髮,兩腿攤開呈八字。雖然他沒有落淚,水晶般的淚珠卻沿著皮膚表面滾下來。這些淚珠是被痛擊而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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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觀的人群開始倒數。
為了清楚起見,他們一定要倒數,吵雜聲中混雜著倒數。
依照拳擊賽的慣例,打輸的一方要把勝利者的手臂舉高。庫格勒終於起身,繃著臉走向麥克斯.凡登堡,把他手臂抬舉到空中。
「謝了。」麥克斯對他說。
庫格勒警告:「下次我會宰了你。」
其後幾年,麥克斯.凡登堡與瓦特.庫格勒總計打了十三次架。瓦特總想洗刷麥克斯首度贏過他的那次恥辱,而麥克斯發誓要再度感受那光榮的一刻。最後比數十比三,瓦特勝。
他們兩人一直打架打到一九三三年,十七歲那年。對彼此心不甘情不願的敬佩已經昇華成了真摯的友誼,兩人也已失去了打架的衝動。兩人一直工作到一九三五年,那年傑德曼工程公司解聘了麥克斯和其他猶太人,而「紐倫堡法」也立法通過並實施了,明文禁止猶太人擁有德國公民權,也禁止德國人與猶太人通婚。
有天晚上,他們在以前打架的街角碰頭。瓦特說:「天啊,以前的生活不是這樣的,對不對?以前沒有這種規定。」他拍拍麥克斯衣服手臂上帶有星星符號的臂章。「我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打架了。」
麥克斯不同意他的說法。「我們可以。你不能娶猶太老婆,但沒有法律禁止你和猶太人打架。」
瓦特笑了。「只要你會打贏我,大概就需要立條這樣的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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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續的幾年內,他們盡量抽空碰面。麥克斯與別的猶太人不斷遭受迫害,不斷受虐。瓦特則埋首工作中,他在一家印刷廠上班。
如果你喜歡聽八卦,好吧,那幾年確實是出現過幾個女孩子。有一個叫做坦妮亞,另一個叫做熙爾蒂,這兩段感情都沒有持續下去。可能因為不確定感與日漸升高的壓力吧,麥克斯沒有心思經營感情,他必須四處尋找工作,他能給那些女孩什麼呢?到了一九三八年,日子已經辛苦到不能再辛苦了。
接著到了十一月九日,水晶之夜,碎玻璃之夜。
有好多猶太人在這次事件中遇害,但這個事件卻成了麥克斯.凡登堡逃走的契機。那時他二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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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猶太人經營的公司或機構,在水晶之夜遭到徹底拆除或洗劫一空。那晚,當公寓門口傳來一陣敲門聲,麥克斯正窩在客廳裡,舅媽、媽媽、表兄姐與表兄的孩子們也都擠在那裡。
「開門!」
一家子面面相覷。他們很想一哄而散,躲到其他房間裡,但恐懼是最難以理解的情緒,他們動彈不得。
聲音又傳來。「開門!」
伊薩克起身走向門口,剛被敲打過的木門搖晃著,還發出嗡嗡的聲響。他轉頭看見眾人臉上清楚展現的畏懼,接著轉開門鎖,打開門。
正如他們預料的,門外是一名納粹,身上穿著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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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
這是麥克斯的第一個反應。
他抓緊了母親與離他最近的莎拉表姊的手。「我不會走的,要是大家不能一塊離開,我也不要走。」
他在撒謊。
當其他人推選出他的時候,解脫感像某種猥褻的念頭在他內心掙扎。他不希望感受到這種感覺,但是他卻熱烈迎接這份解脫,熱烈到他幾乎作嘔。他怎麼能這樣?他怎麼能這樣呢?
然而,他接受了。
「什麼都不要帶。」瓦特告訴他:「身上穿的衣服就好,我會幫你準備其他東西。」
「麥克斯。」他媽媽喊他。
她由抽屜取出一張老舊的紙條,將紙條塞入他夾克的口袋裡。「要是你……」她最後一次抓住他,抓住他的手肘。「這可能是你最後的希望。」
他仔細看著她年老的臉龐,用力在她嘴上親了一下。
「走吧。」瓦特拖著麥克斯,麥克斯的家人向他道別,給他點錢和幾件貴重的物品。「外面一團混亂,我們剛好可以利用這個機會。」
他們離開了。沒有回頭。
他為此承受著莫大的煎熬。
假使他離開公寓的時候,回頭看了家人最後一眼,也許不會感到那般深重的罪惡感。但他連最後的一聲再見也沒說。
沒有好好再看他們最後一眼。
什麼都沒有,就這樣離開了。
※※※
往後兩年裡,他一直躲在瓦特早幾年工作的大樓裡,躲在一間廢棄不用的儲藏室。他們能得到的食物稀少,聽到的流言卻很多。倖存的有錢猶太人都移民走了,沒錢的猶太人也想辦法要離開,但成功機會不高,麥克斯的家人正屬於後者。在不惹眼的情況下,瓦特偶爾會前去探視他們,有天下午他再次前往拜訪,開門的是個陌生人。
麥克斯得知消息的時候,覺得身體好像被扭搓成一顆球,像張寫錯字的紙張,被人揉成了一團。像是人家不要的廢棄物品。
他一方面心底覺得好恨,一方面卻也感到欣慰。他日日努力讓自己從噩耗中振作起來。這個打擊很深,但是不知怎麼地,他沒有碎成千萬片。
※※※
一九三九年六月,躲了六個多月之後,他們決定要展開新的計畫行動,他們看著麥克斯離家前,母親交給他的紙條。不錯,他不只是逃走而已,他還背棄家人。在怪異的解脫感之中,他還是認為他當時的舉動就是逃走,就是背棄。我們已經知道那張紙上寫什麼了:
★一個名字與一個地址
漢斯.修柏曼
墨沁鎮天堂街三十三號
※※※
「局勢越來越糟,」瓦特告訴麥克斯。「他們隨時會找到我們。」黑暗中麥克斯的頸背緊弓著。「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我也可能會被抓,你可能要去找那個地方……我已經怕到不敢再請人幫忙了,他們可能會出賣我。」他們只有一條路可走。「我南下到那裡去找那個人。要是他已經加入了納粹黨,這是很可能發生的情況。如果這樣的話,我就直接轉身離開。起碼我會知道這條路行不通,對不對?」
※※※
麥克斯將身上剩下的每分錢,都交給瓦特作為旅費。幾天後瓦特回來了。他們相互擁抱,麥克斯屏住呼吸問:「結果呢?」
瓦特點頭。「他沒問題,他還彈著你母親跟你說過的那架手風琴,你父親的那架。他不是黨員,他給了我錢。」在這個階段,漢斯.修柏曼對他們而言,只是一個可能性。「他很窮,結婚了,有一個小孩。」
這點引起了麥克斯的注意。「幾歲?」
「十歲。不可能樣樣都如我們所願。」
「對,小孩的嘴巴不牢靠。」
「能有這條路走,我們很幸運了。」
他們悶不吭聲坐著。過了一陣子,麥克斯首先打破沉默。
「他一定已經討厭起我了吧?」
「我認為他不討厭你。你看,他還給我錢呢!他說他會守信用。」
一個星期之後,有封信送到。漢斯通知瓦特.庫格勒,有辦法的時候,他會設法寄東西過來幫忙。他的信裡面還有一張墨沁鎮與慕尼黑都會區的地圖,還有從帕辛(這是比較安全的火車站)到他家門的路線指南。他信上最後一行字是多餘的:
小心
※※※
一九四〇年五月中,《我的奮鬥》一書寄來了,一把鑰匙用膠帶黏在書皮內側。
麥克斯認為那人真是天才。不過,一想起南下前往慕尼黑的旅途,他依舊因為膽怯而發抖。他當然不希望自己去麻煩別人,更希望自己不必踏上這段旅程。
事情不可能總是如你所願。
尤其在納粹德國的年代,更是不可能的。
※※※
時間再度流逝。
戰事擴大。
麥克斯又在另一間空房裡躲避外面的世界。
直到最後,無可避免的事情發生了。
瓦特收到通知,他被派到波蘭,延續德國對波蘭人與猶太人統治權的主張,波蘭人的命運好像比猶太人好多了。麥克斯南下的時刻也來臨了。
麥克斯動身前往慕尼黑,然後抵達墨沁鎮。現在,他正坐在一個陌生人的廚房裡,請求他提供自己迫切需要的幫助,心坎裡卻痛苦地承擔著他自以為應得的譴責。
漢斯.修柏曼握握他的手,對他自我介紹一番。
他摸黑為他煮了咖啡。
小女孩已經走開好一會兒了。不過,又有一陣腳步即將到來。無法預料的事情來了。
一團漆黑中,三個人各踞一角,目不轉睛。只有那女人開口說話。
※※※
◉羅莎的憤怒
莉賽爾再次慢慢入睡。羅莎.修柏曼獨特的聲音傳進廚房,莉賽爾又驚醒了。
「他是誰?」
她認為勃然大怒的羅莎會噼哩啪啦大罵一頓,她起了好奇心,而她確實聽見了走動與椅子拖動的聲音。
莉賽爾忍耐了十分鐘後,終於起身走到走廊。眼前的景象讓她大吃一驚,因為羅莎.修柏曼正站在麥克斯.凡登堡旁邊,看著坐著的他大口喝下她那味道差勁的豌豆湯。桌上點了蠟燭,燭光沒有搖曳晃動。
媽媽的表情嚴肅認真。
她胖嘟嘟的手指因為憂慮而發亮。
不過,她臉上好像顯露出欣喜的表情。她並不是因為自己拯救了某人免於遭受迫害而歡喜,這歡欣之情是來自於……你瞧,至少他沒有抱怨啊。她一下看著湯,一下看著猶太人,眼睛來回轉動。
她再度開口說話,只問了他還要不要再來一點。
麥克斯婉謝了。他衝到水槽邊上嘔吐,他的背部抽搐晃動,雙臂打直,十指緊抓著金屬水槽。
「耶穌、聖母瑪麗亞、約瑟、我的這些老天爺啊。」羅莎喃喃自語:「又一個吐了。」
麥克斯轉過來道歉,胃酸卡在喉嚨,所以他的聲音模糊又微弱。「對不起,我吃太多了。我的胃,妳知道,已經好久沒……我的胃沒辦法一下子承受這麼多……」
「讓開。」羅莎下令,然後動手清潔水槽。
羅莎清理完畢,看見麥克斯坐在餐桌前,漢斯坐在他的對面,兩手握拳放在木板桌面。
莉賽爾站在走廊上,看見了陌生人扭曲的臉龐。那張臉龐後面,她看見媽媽臉上抹上愁容。
她凝視著養父母。
這些人是誰?
※※※
◉莉賽爾所得的教訓
漢斯與羅莎究竟是怎樣的人?這個問題不易解答。善心人士?過於無知而可笑的人?腦袋有問題的人?
★漢斯與羅莎的處境
實在是麻煩大了。事實上,是非常非常的麻煩。
※※※
當一個猶太人三更半夜出現在你家,出現在納粹主義的發源都市,任誰都會承受極深的痛楚。焦慮、懷疑、妄想症一一作祟,每個症狀都讓人賊頭賊腦疑心未來是否會出現地獄般的後果。
讓人驚訝的重點是,儘管恐懼在漆黑中發散五彩的光芒,他們莫名其妙竟然壓抑住激動的情緒。
媽媽命令莉賽爾走開。
「回床上去,小母豬。」她的聲音冷靜且堅定,與平常不同。
幾分鐘過後,爸爸進來房間,他拉開空床上的罩單。
「妳沒事吧,莉賽爾?」
「嗯,爸爸。」
「妳看到了,我們有客人。」漆黑中她只見到漢斯.修柏曼模糊的高長身影。「今天晚上他要在這裡睡覺。」
「我知道了,爸爸。」
幾分鐘之後,麥克斯.凡登堡進到房間。他默不出聲,身影朦朧,好像也沒呼吸,沒有動作。但他卻有辦法從房門走到床上,然後躲到棉被下面。
「一切都好嗎?」
又是爸爸的聲音,這次他是對麥克斯說的。
麥克斯的聲音從嘴中飄出,他的回答像是天花板上發霉的汙漬。「很好,謝謝你。」爸爸走到莉賽爾床邊,坐到他平常坐的椅子上,麥克斯又說了一次:「謝謝你。」
過了一個小時之後,莉賽爾才又入眠。
她睡得又香又久。
※※※
隔天早晨才過了八點半,一隻手臂搖醒莉賽爾。
手臂另一端傳來的聲音告訴她,今天不用去學校上課了。她得請病假。
她完全清醒之後,她看著睡在對面床上的陌生人,只見到披散的頭髮從毛毯裡露出,而那人一點聲息也沒有,好像已經訓練自己連睡覺都可以寂靜無聲。她戰戰兢兢地從他身邊走過,隨著爸爸走到走廊。
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廚房跟媽媽都這麼沉靜,像是典禮開場之前那種莫名的肅穆。這份安靜只維持了幾分鐘之久,莉賽爾鬆了一口氣。
※※※
廚房裡有吃的,還有吃東西的聲音。
媽媽宣布當天首要的工作。她坐在餐桌前說:「莉賽爾,妳聽好,爸爸今天有話跟妳說。」事態相當嚴重,她居然沒有罵她母豬,顯示自我克制情緒的技巧高超。「他有話跟妳說,妳好好聽著,清楚了嗎?」
莉賽爾還在吞嚥食物。
「清楚了嗎,妳這個母豬?」
聽到這種口吻,讓她覺得好多了。
莉賽爾點點頭。
莉賽爾回房裡拿衣服的時候,躺在對面床上的人已經翻了身。他捲曲的身體不再像是根木頭,而是呈現一個「之」字型,從一邊斜斜延伸到另一邊,曲折地將床鋪區隔成好幾塊。
就著陳舊檯燈所發出的光線,她看見他的臉龐。他的嘴張開,皮膚是蛋殼色的,下巴長滿了小鬍子,他的耳朵硬又平,鼻子不大但形狀奇怪。
「莉賽爾!」
她轉身。
「還不走!」
她動身去盥洗間。
※※※
換好衣服走到走廊,她就知道她和爸爸要去的地方不遠。爸爸站在地下室的通道前,淺淺微笑,點亮了燈,帶領她往下走。
✐
防漆罩布疊成一堆一堆,整個房間充滿了油漆的氣味。爸爸站在地下室,要她放輕鬆。以前學習識字時他們漆在牆上的字,現在反射著光芒。「有些事情我要告訴妳。」
莉賽爾坐在一堆一公尺高的防漆罩布上,爸爸則坐在一個十五公升容量的油漆桶上。他先花了幾分鐘思索適當的字眼,想好後才起身發表談話。他揉了揉眼睛。
「莉賽爾,」他小聲說:「我以前從來不敢肯定這件事情會真的發生,所以我也從來沒有跟妳提起過,我沒有告訴過妳我自己的故事,沒說過樓上那個男人的故事。」他從地下室的一頭走到另外一頭,光線放大了他的身影,牆壁上的影子活似巨人。他走過來又走過去。
他停止踱步之後,影子隱約尾隨在後,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總是有人隨時隨地在監視你。
「我有沒有告訴過妳,我的手風琴打哪兒來的?」他問,然後開始講故事。
※※※
他詳細說明了第一次世界大戰與埃立克.凡登堡的故事,提到後來他拜訪戰歿士兵的妻子。「那天跑進房間的小男孩,就是現在樓上的那個男人,懂了嗎?」
偷書賊坐著傾聽漢斯.修柏曼的故事,故事整整講了一個小時之久。接著,說實話的時刻到了,他必須明明白白告誡她。
「莉賽爾,妳要好好聽著。」爸爸拉她站起來,握住她的手。
※※※
他們面對牆壁。
牆壁上有深色的影子,還有他們練習識字的痕跡。
※※※
他緊抓著她的手指。
「記得元首生日那天晚上,我們從祝壽營火那邊走路回家的路上,記得妳答應過我什麼事情嗎?」
莉賽爾隨即對著牆壁回答說:「我答應你,我會保守一個祕密。」
「沒錯。」漆在牆上的文字散佈在兩個手牽手的影子間,有些字停留在他們的肩上,有些在他們頭頂上休憩,有的懸掛在手臂上。「莉賽爾,要是妳對任何人提到樓上那男人,我們全家就麻煩大了。」他得好好嚇唬她,又得要安撫她,讓她能冷靜下來,這之間的尺寸非常難拿捏。他一句一句擊破她的心防,他發出金屬光芒的眼睛望著她,他別無良策,但仍舊平心靜氣。「最好的結果是我跟媽媽被人帶走。」漢斯當然怕自己會恐嚇她過了頭,但是他計算過他們所冒的危險,他寧願深深嚇唬,也不要恐嚇得不痛不癢。莉賽爾必須絕對服從,立場堅定。
談話接近尾聲。漢斯.修柏曼看著莉賽爾.麥明葛,先確定她正專心聽著。
他列舉出可能會發生的後果。
「要是妳跟任何人提到樓上那男人的事情……」
她的老師。
魯迪。
不管是誰。
重要的是,他們都會受到處罰。
※※※
「一開始,」他說:「我會先拿走妳全部的書,全都給燒了。」無情的恐嚇。「我會把書丟到爐灶或是壁爐裡。」他扮演著暴君的角色,但這是必要的。「懂了嗎?」
這個恐嚇不偏不倚,漂亮打中她的死穴。
她的眼底湧出淚水。
「懂了,爸爸。」
「還有,」他必須保持冷酷,他必須竭盡所有氣力才得以讓自己冷酷無情,「他們會把妳帶走,妳希望這種事情發生嗎?」
她現在當真哭了起來。「不要。」
「很好。」他緊緊抓住她的手:「他們會拖走樓下那個男人,也許也會拖走媽媽跟我,這樣的話,我們會永遠、永遠都沒有辦法回家。」
這恐嚇奏效了。
莉賽爾快哭到不行了。漢斯好想把她拉到身邊,緊緊抱著她,但他沒有。他蹲下來,直直盯著她的眼睛,說出到目前為止最溫和的一句話:「妳懂我說的話了嗎?」
她點點頭,嚎啕大哭。在充滿油漆氣味的空氣中,爸爸在煤油燈光下摟住了沮喪的她。
「我懂了,爸爸,我懂了。」
莉賽爾靠在爸爸的身上,她的聲音也因此而模糊不清。他倆維持這個姿勢好幾分鐘,莉賽爾抽咽,爸爸揉著她的背。
回到樓上之後,他們看見媽媽獨自坐在廚房裡沉思。她一看見他們,馬上站起來揮手要莉賽爾過去。她注意到莉賽爾臉上一條條乾枯的淚痕,一把將她拉過去,以她特有的粗魯方式給她抱了個滿懷。「小母豬,沒事吧?」她不需要聽見回答。
一切都很好。
不過,一切也都糟透了。
※※※
◉沉睡者
麥克斯.凡登堡睡了三天之久。
那三天裡面,莉賽爾偶爾會看著他。到了第三天,探望他、看看他是不是在呼吸,這件事情已經讓莉賽爾著迷不已。她現在明白了,他嘴唇的動作,越冒越多的鬍鬚,足以證明他還活著。還有,還有,他作夢的時候,他的頭每抽動一次,那頭像小枝粗的亂髮就微微晃動一下。
常常,她守視他的時候,她在心底幻想,他剛剛才醒過來,他的眼睛張開看見了她,看到她正在看他。這念頭讓她覺得丟臉死了。被他逮到的念頭一方面折磨她,一方面又令她興奮不已。她害怕被他發現,卻也希望他會知道自己正在看他。而只有媽媽高聲大喊,才會讓她依依不捨離開那裡。離開之後,她鬆了一口氣,但也好失望,因為他醒來的時候,她可能不在現場。
※※※
他長長的沉睡清醒過來之前,偶爾會說起夢話。
他小聲唸出一串名字,好像點名一樣。
伊薩克。露絲舅媽。媽媽。瓦特。希特勒。
家人。朋友。敵人。
他們全都與他一塊躺在棉被底下。有時候,他好像在與他自己對抗,「不要。」他輕聲說,重複了許多次「不要」。
經過觀察,莉賽爾已經注意到她和這個陌生人之間的相似點,他們倆都在激動不安的情緒下來到天堂街,兩個人都做惡夢。
※※※
時間到了,他醒過來。因為不知身在何處,他害怕得不得了。他睜開眼睛之後,嘴巴張開了一下,接著坐起來,身體呈直角。
「咦!」
一小片聲音從他嘴中溜出。
他看見頭頂有個上下顛倒的女孩子臉蛋,這張陌生的臉孔讓他迷惑了好一陣子。他趕緊回想、思索,想起了自己現在究竟是坐在哪裡,現在是何年何月。過了幾秒鐘,他搔搔頭(發出了獲得啟發的窸窣聲)。他看著莉賽爾,動作斷斷續續,由於眼睛睜開了,他水汪汪的棕色眼睛露出來了,他的眼神既深沉又憂鬱。
出於本能反應,莉賽爾倒退了幾步路。
她的動作太慢了。
這個陌生人的手已經伸出來了,因睡眠而溫暖起來的手,現在捉住她的膀臂。
「麻煩妳。」
他的聲音有點壓抑,好像在咬指甲一樣,他的聲音好似要掐進她的肉裡去。
「爸爸!」她大喊。
「麻煩妳。」他的聲音輕柔。
那時已是黃昏,天色灰暗,夕陽閃耀,由於窗簾布料的關係,只有黯淡的光線進入房內,如果你是樂天派的,就把那黯淡的光線看作是青銅色的吧。
爸爸走過來,他先是站在門口,看見了麥克斯.凡登堡緊握的手指與絕望的臉龐,他的手指與目光都牢牢不肯放開莉賽爾的手臂。「我看,你們兩人已經認識了。」他說。
麥克斯的手指開始鬆開。
※※※
◉交換惡夢
麥克斯.凡登堡保證不再睡在莉賽爾的房間裡。他第一天晚上究竟在想什麼?一想到他睡到人家的房間裡,他就萬分慚愧。
他想替自己找藉口。剛到的時候,他手足無措,所以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他認為地下室是唯一可以容納他的處所,也沒去想那裡有多麼冷,有多麼孤單。他是猶太人,要是他註定要在某處活下去,那裡要不就是地下室,要不就是一個類似地下室、能讓他躲起來苟活的地方。
「對不起。」他從地下室的階梯上向漢斯與羅莎告解。「從現在開始,我會留在樓下,你們不會聽見我的聲音,我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漢斯與羅莎陷在進退兩難的絕望中。他們沒有反駁麥克斯,甚至也沒提到樓下太冷。他們把毛毯搬到地下室,在天花板上裝了煤油燈。羅莎坦承,家中食物不多,聽到這個,麥克斯極力央求她只提供他剩菜剩飯,而且只有在沒人想吃之後才拿給他。
「不用,不用啦。」羅莎向他保證:「我會盡量把你餵飽。」
他們也把莉賽爾房裡空床上的床墊搬下去。她的床上改放防漆罩布,好一場交換啊。
✐
漢斯與麥克斯把床墊搬到地下室的樓梯下,用防漆罩布在一側搭了道布牆。這些布幕長度夠,足以遮蔽麥克斯容身處的三角形入口,而且若麥克斯需要多點空氣,也可以輕易移開布幕。
爸爸對他道歉:「這樣安排很寒酸,我知道這點。」
「比什麼都沒有好。」麥克斯要他放心:「多於我應得的,謝謝你。」
他們把幾個油漆罐擺在適當的位置,漢斯真心認為這樣的擺設看起來像是一堆隨便放在角落裡,又不擋路的廢棄物。唯一的問題是,任何人只要移開幾罐油漆,拿下一兩塊防漆罩布,就能發現裡面躲著個猶太人。「我們只好希望這樣夠安全了。」他說。
「一定夠安全。」麥克斯慢慢爬進去,他又重複一次:「謝謝你。」
※※※
謝謝你。
對麥克斯.凡登堡而言,「謝謝你」也許是他口中吐出最可憐的一句話,只有「對不起」這三個字可以媲美。罪惡感讓他倍受煎熬,時常刺激他衝動地想說出這兩句話。
剛甦醒過來的幾個小時,他真想乾脆走出地下室,離開這間屋子。這個念頭他想過多少次?鐵定有幾百次之多。
不過,每每想起這念頭,他只會心生內疚。
內疚讓這念頭更加可恥。
他想走到屋外,天啊,他多麼希望能夠走出去(至少,他期望自己會想走出去)。不過,他也明白自己不敢跑出去。這種心態,跟他離開司徒加家人的心態十分接近:多麼希望自己留下來,但又知道自己不敢留下來。
活下去。
活著就是活著。
活著的代價是罪惡感與慚愧。
✐
麥克斯剛搬到地下室的前幾天,莉賽爾沒有跟他打交道。她不承認他的存在,不承認他發出沙沙聲的頭髮,不承認他冰冷滑溜的手指。
她不承認飽受折磨之苦的這個人,正在她的家庭中活著。
※※※
媽媽與爸爸。
他們之間籠罩著嚴肅氣氛,經過多次的討論之後,他們還是無法做出決定。
他們研究過送他到別的地方的可能性。
「不過,送去哪?」
他們沒有答案。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孤獨無依,束手無策。麥克斯.凡登堡無處可去,他只能依靠他們,漢斯與羅莎。莉賽爾從沒見過他們這麼頻繁、這麼嚴肅地相互對望。
羅莎與漢斯兩人負責送食物到地下室,他們還準備一個空的油漆罐收集麥克斯的排泄物。漢斯小心翼翼將排泄物倒掉,羅莎則提了幾桶熱水讓他洗澡,麥克斯身體很髒。
※※※
十一月來了。每當莉賽爾要出門,一大團的冷空氣就在門口外等著她。
毛毛雨不停飄落。
落葉被打落到路面上。
沒多久,輪到偷書賊下去地下室,是他們命令她下去的。
她帶著遲疑走下階梯,知道自己一句話也不用講,光是雙腳拖地走路的聲音就足以驚醒他。
她站在地下室中央等待著,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一大片幽暗的田野中,成堆的防漆罩布是收成的農作物,太陽隱沒到農作物的後方。
麥克斯走出來,他的手上拿著《我的奮鬥》,他到了墨沁鎮之後,就說要把書還給漢斯,但是漢斯說他可以留著。
端著晚餐的莉賽爾一直盯著那本書瞧。她在BDM看過這本書幾次,但她們從來沒有在活動裡面唸過或用過這本書。偶爾,聚會中會提到這本書的偉大,指導員也保證,幾年後她們參加希特勒青年團高年級分部的時候,就有機會研讀這本書。
麥克斯發現她在注意這本書,也跟著瞧了一眼。
「那……」她低聲說。
她的聲音像一縷詭異的線條,在她嘴裡纏啊繞啊,就是說不出口。
麥克斯只好把頭靠近她一點。「妳說什麼?」
她把豌豆湯端給他,匆忙走回樓上。她滿臉通紅,覺得自己好傻。
※※※
「那本書好看嗎?」
她在盥洗室裡對著小鏡子練習她想說的話。她下樓之前,麥克斯才剛剛用過油漆罐,所以她身上還聞得到尿液的味道。臭死了,她想,臭死人了啦。
除了自己的尿之外,你大概不會覺得別人的尿是香的。
※※※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
每天進入夢鄉前,她聽見爸媽在廚房裡討論他們過去、現在和未來所做的事情。在那段時間裡,麥克斯的影像一直在她身邊逗留,他總是一副既受傷又感恩的表情,還有他那水汪汪的眼眸。
只有一次,廚房裡有人情緒失控。
是爸爸。
「我知道!」
他的聲音充滿了苦惱。他立即壓低聲音,低到讓人聽不清楚。
「不過,我必須繼續去啊。一星期至少去個幾次,我不可能一直都待在家裡,我們需要用錢,要是我把那裡演奏的工作辭了,他們會懷疑我的,可能覺得我幹了奇怪的事情。上星期我跟他們說妳病了,但是現在我們不能表現出情況有異啊。」
問題擺在眼前。
生活出現了嚴重到不能再嚴重的劇變,但是他們又必須表現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
你想想看,臉上挨了一個巴掌,卻還得笑臉迎人,還有,還有噢,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得偽裝出這個樣子。
如果你家藏了個猶太人,這就是你的日常生活。
※※※
幾天過去了。接著,幾個星期過去了。撇開其他事情不論,他們好歹帶著煩惱接受了已發生的事實,戰爭、守信用與手風琴所帶來的一切後果。還有,接受事實才不過大半年的時間,修柏曼一家就失去了兒子,而由一名危險的猶太人取而代之。
最讓莉賽爾震驚的莫過於媽媽的改變。媽媽分配食物的計算方式變了,本來惡名昭彰的那張嘴巴開始緘默了,硬紙板般的臉孔甚至露出了比較溫柔的表情。有件事情越來越清楚。
★羅莎.修柏曼的特質
她這女人善於面對危機。
※※※
麥克斯現身天堂街一個月之後,罹患關節炎的海蓮娜.施密德不再請她們幫忙洗燙衣物了。就算如此,羅莎也只是坐在餐桌前,遞給莉賽爾一個碗。「今天晚上的湯,味道不錯。」
難喝死了。
※※※
莉賽爾每天出門上學前,她斗膽跑出去踢足球之前,或者她去送衣服之前,麗莎都低聲交代她:「莉賽爾,還有噢,妳要記住……」她指指莉賽爾的嘴,彼此皆心知肚明。莉賽爾點點頭之後,她會說:「好乖,母豬,出門吧。」
爸爸的話沒錯,連媽媽說的也對,莉賽爾好乖,不管去到哪,她都閉上嘴吧,把祕密深深埋藏心底。
跟平常一樣,她跟魯迪在鎮上閒晃,聽他胡扯些有的沒有的。有時候,他們相互比較從希特勒青年團分部抄來的筆記,魯迪這時才提到法蘭茲.杜伊雀,男孩子分部裡那個性情殘暴的年輕指導員。魯迪談著杜伊雀帶隊的極端手段,或者會反覆敘述他自己打破比賽紀錄的故事,把他上一次在天堂街足球場上的得分經過評論一番,並且重新播報一回。
「我已經知道了。」莉賽爾向他保證:「我人就在現場。」
「所以咧?」
「所以我親眼看到你得分啊,豬腦袋。」
「我哪知道妳看見了啊。我倒認為妳很有可能趴在地上,舔著我得分那一腳踢出去的泥土。」
魯迪的蠢話,檸檬色的金髮,還有趾高氣揚的模樣,大概是讓莉賽爾神志得以保持清醒的原因。
他很自然就擁有一種自信,認為生活沒什麼大不了,無須認真對待,生活只是無盡無休的射門、搞笑、一再重複無意義的聒噪話。
※※※
另外,莉賽爾的生活還有鎮長夫人,以及在鎮長的書房裡看書。書房現在變得很冷,每去一次就變得更冷一點,但是莉賽爾照樣去。原先,她都選幾本書,每本唸個幾段。有天下午,她發現自己捨不得放下一本叫做《吹哨客》的書。一開始這本書吸引她的緣故是因為她偶爾會碰見天堂街的吹哨客菲菲庫斯,她記得他穿著外套、佝僂著身子的樣子,記得他在元首生日那天出現在祝壽營火旁。
這本書的第一個事件是一宗謀殺案,發生在一條叫做維也納的路上,有人被刺死,那條路離史蒂芬圓頂教堂(也就是大廣場上的天主教教堂)不遠。
★摘錄自《吹哨客》的片段
她花容失色地躺在一灘血水之中,聽見了一段詭異的曲調。
她想起了刀子,刀子插進去,又拔出來。還有一抹微笑。
吹哨客總是面帶微笑逃走,逃進謀殺案發生的漆黑夜晚……
※※※
莉賽爾分不清楚讓她發抖的是文字,還是洞開的窗戶。每次她到鎮長家拿衣服或送衣服,她總是唸了三頁之後就開始顫抖,唸不下去了。
同樣,麥克斯.凡登堡也沒辦法繼續忍受地下室了,他沒有怨言,因為他沒有資格抱怨。但是他慢慢發覺自己的身體在冰冷氣候裡變得衰弱。最後,救了他一命的是讀書和寫字,還有一本叫《聳聳肩》的書。
※※※
「莉賽爾。」漢斯有天晚上喊她:「過來。」
麥克斯住進他們家之後,莉賽爾跟爸爸已經有好久沒有練習讀書了,他認為現在應該繼續練習了。「嗯,過來。」他說:「我不希望妳鬆懈下來,去拿本書過來。拿《聳聳肩》好嗎?」
她手裡拿著書回來,爸爸比比手勢,要她跟他下去以前練習的場所,地下室。莉賽爾有點焦慮不安。
「不過,爸爸,」她告訴他:「我們不行……」
「怎樣?下面有怪獸嗎?」
日子已經邁入十二月初,氣候相當寒冷,每往下走一步水泥階梯,她就覺得地下室更不舒服。
「爸爸,太冷了。」
「以前妳都不當一回事。」
「但是,以前從沒有這麼冷……」
下樓之後,爸爸低聲對麥克斯說:「我們可以借燈用一下嗎?可以嗎?」
麥克斯惶恐不安,把罩布與油漆罐移開,將燈遞給漢斯。漢斯望著火苗,搖搖頭說了一句話:「瘋狂的舉動,對嗎?」麥克斯還沒把手收進去,漢斯恰好注意到他。「麥克斯,請你也加入我們。」
麥克斯.凡登堡於是緩緩拉開防漆罩布,露出消瘦的身軀與臉龐,在潮濕的燈光下,他那副難受的模樣簡直是超乎人能想像的地步,他在發抖。
漢斯觸摸他的手臂,把他拉到身邊。
「耶穌、聖母瑪麗亞、約瑟、我的這些老天爺啊!你不能待在樓下,你會凍死的。」他轉過身,「莉賽爾,去把澡盆放滿水,不要太熱,溫溫的就好。」
莉賽爾跑上樓。
「耶穌、聖母瑪麗亞、約瑟……」
跑到走廊時,她又聽見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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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麥克斯泡在澡盆裡面的時候,莉賽爾停在盥洗間的門前傾聽。她想像著,當微溫的水溫暖他冰塊似的身體之際,熱氣會發散冒出。在兼做臥室之用的客廳裡,媽媽與爸爸正吵得不可開交,他們壓低的聲音響徹整條走廊。
「他住在地下室會凍死掉的,我跟妳打包票。」
「但是,要是有人往屋內看呢?」
「不會,不會,他只有晚上才上來。大白天的時候,我們什麼都不用隱藏,沒有什麼東西好藏的。而且我們讓他睡這間房間,不是睡在廚房,這樣離前門最遠。」
兩人默不作聲。
後來媽媽說:「好吧……沒錯,你說的對。」
「如果我們要為了一個猶太人冒險,」爸爸馬上接著說:「我寧願為了一個活著的猶太人冒險。」從那一刻開始,新的日常作息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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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晚上,爸爸媽媽的房間裡點起爐火,麥克斯靜悄悄地出現。大概是因為這家人的善良,因為僥倖生還的煎熬,因為過度承受燦爛溫暖的壓力,他坐在角落,茫然若失地縮成一團。
窗簾密不透風地夾緊,麥克斯枕著靠墊睡在地板上,爐火逐漸燃燒成灰燼。
一到早上,他就返回地下室。
他是沒有聲音的人。
像隻猶太老鼠返回他的洞穴裡。
聖誕節來了,生活多了一些危險。正如所料,小漢斯沒有回家(謝天謝地,不過也讓人感到不祥與失望),然而楚蒂與往年一樣回來了。幸運地,一切都很順利。
★順利的象徵
麥克斯留在地下室。楚蒂來了又走了,沒有起任何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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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楚蒂個性溫順,大家認為還是別信任她比較好。
「我們只相信不得不信任的人。」爸爸說明:「那就是我們三人。」
他們幫麥克斯多預備了食物,同時向他致歉,聖誕節雖不是他的宗教,但是怎麼說也是個習俗。
他沒有抱怨。
他有什麼立場抱怨呢?
他解釋自己受了猶太傳統教育,流著猶太人的血液,但是現在「猶太人」不只是單純的標籤,而是讓人啞然無語的毀滅性標籤。
藉著聖誕節的機會,他也對於修柏曼夫妻的兒子沒返家過節一事表示遺憾。漢斯答覆,這種事情他們無法控制,「畢竟,」他說:「你自己也明白,年輕男人其實還像個男孩。男孩子偶爾有固執的權利。」
說到這裡,他們就停止了。
剛上樓在壁爐前過夜的時候,麥克斯不發一語。他現在每星期會徹底洗一次澡,莉賽爾注意到他的頭髮不再像一窩小樹枝,而是在頭頂上下晃動的一團羽毛球。她在這個陌生人面前還是怯生生的,因此她跟爸爸咬耳朵,告訴爸爸她的發現。
「他的頭髮好像羽毛耶。」
「什麼?」爐火燃燒的聲音讓人聽不清楚她的話。
「我說,」她靠爸爸近點,又偷偷說了一次,「他的頭髮好像羽毛耶。」
漢斯.修柏曼朝麥克斯看過去,他點頭同意莉賽爾的形容,我相信他希望自己擁有莉賽爾那樣的眼力。他們不知道,麥克斯什麼都聽見了。
麥克斯偶爾會帶著《我的奮鬥》上樓,在壁爐旁唸書,因為書的內容而情緒激動。他第三次帶書上樓的時候,莉賽爾終於鼓起勇氣提出問題。
「這本書好看嗎?」
他的眼光從書上移開,十指緊握成拳頭,然後又放鬆。平息憤怒之後,他對莉賽爾微笑,撩起羽毛般的瀏海,然後又放回去。「這是最好的一本書。」他看看爸爸,然後回頭又看看莉賽爾。「這本書救了我的命。」
莉賽爾挪動位置,盤起雙腿。她低聲提出問題。
「是怎麼救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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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以後,說故事時間每晚於客廳進行。說故事的音量不大不小,剛剛好讓大家聽得見而已。一個猶太拳擊手的故事,就如拼圖般在大家面前一片一片拼湊出來。
麥克斯.凡登堡偶爾會幽默一下,而他的聲音像是石子在大岩塊上來回擦動的摩擦聲,時而低沉,時而破碎,偶爾又會戛然不語。當他懊悔之時,聲音最為低沉,若是講完笑話或自我嘲諷之後,他就會忽然停下來。
大家聽了麥克斯的故事之後,最常出現的反應就是「我的天啊!」通常這句話後頭還接了一個問題。
★像這樣的問題
你在那個房間待了多久?
瓦特.庫格勒現在人在哪裡?
你知道你家人出了什麼事情嗎?
那個打鼾的女人要去哪裡啊?,
十比三的比數輸了!
你為什麼要一直跟他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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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後當莉賽爾回憶起往事,那些在客廳裡的夜晚是她最清晰的記憶之一。她能想見燃燒的火光照映在麥克斯蛋殼色的臉龐上,甚至可以分辨他話中的人性滋味。他一點一滴講述他的逃生過程,彷彿把那些故事一片片從身上切下來,擺在盤子上端出來。
※※※
「我好自私。」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用手臂遮住了臉。「我把他們留下,自己過來這裡,害得你們每個人都面臨危險……」他一股腦說出心事後,開始懇求他們,臉上堆滿了悲痛與孤寂。「對不起,你們相不相信我?我是真的很對不起,我非常對不起你們,我……」
他伸出手觸摸爐火,然後又猛然收回手。
大夥默默望著他。後來爸爸站起來,走過去坐在他身邊。
「燒到你的手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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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晚上,漢斯、麥克斯、莉賽爾坐在壁爐前面,媽媽人在廚房。麥克斯又在讀《我的奮鬥》。
「你知道嗎?」漢斯說,他往壁爐斜靠過去。「其實莉賽爾她自己書讀得很好。」麥克斯放下書本。「而且你們之間的共同點啊,比你知道的還多。」爸爸確認羅莎還沒走過來,「她還是個厲害的拳擊手噢。」
「爸爸!」
莉賽爾靠著牆壁坐著,她快要滿十二歲了,依舊骨瘦如柴,她聽了之後嚇了一跳。「我從來沒有打架過。」
「噓!」爸爸笑了起來,他揮揮手要她小聲點。他的身體又傾斜到一邊,這回是往莉賽爾的方向。「咦,那妳痛扁路維克.蘇麥克那次算什麼,哈?」
「我從來……」她被逮到把柄了,否認是沒有用的。「你怎麼知道的?」
「我在克諾酒吧遇到他爸爸。」
莉賽爾雙手捧著臉蛋。她把手拿開之後,問了關鍵性的問題。「你跟媽媽說過嗎?」
「妳開玩笑嗎?」他對麥克斯眨了眨眼睛,低聲對莉賽爾說:「妳還活得好好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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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是這幾個月以來爸爸首次在家裡彈奏手風琴,他彈奏了半個小時左右。停止彈琴後,他問了麥克斯一個問題。
「你有學過手風琴嗎?」
坐在角落的麥克斯望著火焰。「學過,」他停頓了許久:「一直學到九歲。那年,媽媽把音樂教室賣了,不教琴了。她只留下一架手風琴,那時候我抗拒著不想練琴,所以她也放棄教我了。我當時好傻。」
「不,」爸爸說:「你當時只是個孩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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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夜晚,莉賽爾.麥明葛與麥克斯.凡登堡分享彼此間的共同點。兩人在各自房間裡因惡夢而驚醒,一個在尿濕的被窩中放聲喊叫,另一個在冒煙的壁爐旁做深呼吸。
有時候,莉賽爾和爸爸唸書唸到半夜三點,他們聽到了麥克斯醒來的聲音。「他跟妳一樣作惡夢。」爸爸說。有次,麥克斯焦慮的呼喊聲喚醒了莉賽爾,她決定要下床去看個究竟。她聽了他說的故事之後,雖然不知每天夜裡究竟是哪一段故事出現在惡夢之中,但是她大概知道他看到了什麼。
她躡手躡腳穿過走廊,走進兼做客廳的臥室。
「麥克斯?」
因為才剛醒,她的聲音卡在喉嚨,聽起來輕輕柔柔的。
她一開始沒有聽見回答。不過,麥克斯立即坐起來,在漆黑中尋覓。
爸爸還在她的房間裡,莉賽爾與壁爐另一頭的麥克斯面對面坐著,媽媽在他們身後呼呼大睡,與火車上打鼾的女人功力相當。
爐火只剩下殘存的煙灰,有些已成死灰,有些餘燼猶燃。此夜深更,有人在說話。
★交換惡夢
女孩:「告訴我,你在夢裡看見了什麼?」
猶太人:「……我看見自己轉身,然後揮手說再見。」
女孩:「我也會做惡夢。」
猶太人:「妳夢見什麼?」
女孩:「火車。還有死掉的弟弟。」
猶太人:「弟弟?」
女孩:「我要搬到這裡的時候,他死在半路上。」
女孩與猶太人同聲說:「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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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兩人解開了心防。如果我能說,莉賽爾或麥克斯從此再也不做惡夢,那該有多好。可惜事情不是這樣的。惡夢還是會來,就好像你在賽前聽說對方最強的球員受傷或生病,結果他卻現身球場,與其他隊友一塊兒做著暖身操,準備上場比賽。又像一列準點的火車,在深夜抵達月臺,以一條繩索拖拉著記憶,慢慢吞吞地到來,一路拖啊拉啊地,那些記憶笨拙地跟著彈啊跳啊。
只有一件事情改變了。莉賽爾告訴爸爸,她年紀夠大了,可以自己面對惡夢。他先是看起來有些受傷,但展現爸爸的一貫作風,他總是知道怎麼說最好。
「唔,謝謝老天。」他露出淺淺的微笑:「那至少我現在可以好好睡覺了,那張椅子讓我很不舒服。」他的手臂搭在莉賽爾的肩上,兩人一塊走入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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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時間過去,兩個迥異的世界,天堂街三十三號屋內的世界,與屋外的世界,中間出現了一道分明的界線。重點在於將兩個世界分隔開來。
莉賽爾開始學會善加利用外面世界的資源。一天下午,她提著空衣袋走路回家,發現垃圾桶上方冒出一截報紙,那是每週出刊一次的《墨沁快報》。她拾起報紙帶回家,把報紙交給麥克斯。「我想,」她告訴他:「你可能想玩填字謎遊戲來打發時間。」
麥克斯非常感激莉賽爾的體貼。為了證明報紙不是白白帶回來的,他把報紙從第一版讀到最後一版。幾個小時之後,他把填字謎給她看,只差一個答案就全部填完了。
「真討厭,我居然不知道『直十七』的這個答案。」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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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一年二月,莉賽爾歡慶十二歲生日。她又收到一本舊書,她非常感激。這本書叫做《泥人》,講的是一對奇怪父子的故事。她擁抱了爸爸與媽媽,麥克斯則站在角落扭捏不安。
「生日快樂。」他露出淺淺的微笑,雙手插在口袋裡。「我不知道,不然的話,我也會準備點東西給妳。」讓人一眼看破的謊話。他沒有東西可以送人。《我的奮鬥》也許還算個樣子,而他絕對不可能送一本那樣的宣傳手冊給年輕的德國女孩,因為那就像是綿羊遞給屠夫一把刀。
房間裡,默然無聲,四個人都不太自在。
她擁抱了媽媽與爸爸。
麥克斯看起來如此孤單無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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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賽爾嚥了一口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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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過去,第一次擁抱他。「麥克斯,謝謝。」
一開始他站著不動。然而她抱著他沒有放開,他逐漸抬起手,溫柔地摟著她的肩胛骨。
直到後來,莉賽爾才理解麥克斯.凡登堡當時臉上無助的表情,她也才發覺到,原來在那一刻,他下定了決心要回報她。我自己也常常在想像以下這個場景,麥克斯當夜整晚躺著沒睡,仔細思索他能送她什麼東西。
一個星期之後,答案揭曉:那份禮物,是包在紙裡面送來的。
清晨時分,他踩著水泥階梯退回他稱之為家的地下室之前,他把禮物送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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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地下室的書頁
整整一星期之久,爸媽說什麼也不讓莉賽爾去地下室。麥克斯的三餐由爸媽配送。
「不行,小母豬。」每當莉賽爾自告奮勇要下去,媽媽就這麼說。媽媽總有新的理由:「不然妳在這裡做點事情,把衣服熨完。妳以為拿著衣服在路上走來走去很了不起嗎?妳給我燙衣服試試看!」倘若你譏諷的功力到了惡名昭彰的地步,那無論是什麼工作,不管人手多麼不足,你都可以搞定。媽媽就是這樣。
在那個星期裡,麥克斯把《我的奮鬥》裡面割下好幾頁,用油漆把正反兩面漆成白色,然後把一條繩子由地下室一頭拉到另一頭,用衣夾把紙晾在上面。紙張乾了以後,困難的工作開始了。他的教育程度雖然足以讓自己勉強不餓死,但是他絕對不是寫作或者美術高手。雖然程度不佳,他先在腦海中拼湊字句,等到他能完全無誤重複故事之後,他才動筆寫在油漆風乾後凹凸不平的紙上。他用一支黑色小刷子寫作。
故事叫做《監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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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算了算,總共需要十三張紙。因此他刷了四十張紙,他估計每次要寫壞兩張,才能完成一張完整的。他先在《墨沁快報》上練習,修改他的笨拙插畫,一直到他自己可接受的地步為止。工作之際,他聽見一個小女孩耳語的聲音。「他的頭髮啊,」她跟他說:「跟羽毛一樣耶。」
完成故事之後,他用小刀在書頁上戳了幾個洞,然後以細繩紮起來。他的作品是一本十三頁的小冊子。像這樣子:
(插圖二)
說明:我這輩子都在怕監看我的人。
(插圖三)
第一個高高在上俯看我的人,我想應該是我爸。可是我還來不及有印象,他就不見了。
(插圖四)
也不曉得怎麼搞的,我從小就愛打架,又打不贏人家。
有時,對手把我打趴了(可是他的鼻子也在流血),站在上面看我。
(插圖五)
好多年以後,為了活下去,我必須逃命。
逃命時我不敢睡,因為我怕醒來後,會有人在旁邊瞪著我。
幸好,每次醒來,在我身旁的都是朋友。
(插圖六)
我逃命的時候,夢到一個人。
而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尋找這個人的過程。
(插圖七)
幸好,走了很多路以後,我找到他了。
(插圖八)
我在他那邊一直睡,他們說我睡了三天。
醒來以後我看見誰?不是我找的那個人,而是另一個人在看我。
(插圖九)
日子久了,我和小女孩發現,我們有好多相似的地方
火車,作夢,拳頭。
(插圖十)
好奇怪,小女孩說,我看起來像一種東西。
(插圖十一)
我現在住在地下室,還是一直做惡夢。
有天晚上又做惡夢,醒來後有個黑影子站在我旁邊,
她說:「你跟我講你夢到什麼。」我就講了。
(插圖十二)
然後她告訴我她夢見什麼。
(插圖十三)
我覺得我和這個小女孩已經是朋友了。
她生日那天,反而是她送我禮物。
我才明白,我知道的最好的監看者,根本不是男人。
(插圖十四)
有用、有用、有用、有用
日光、水、動作、日光、日光
※※※
二月下旬某天,莉賽爾半夜醒來,有個人影走進她的臥室。只有麥克斯才可能像是幾乎沒有聲音的影子。
莉賽爾在黑暗中仔細查看,她只能模糊感覺到那個男人朝她走過來。
「嗨?」
沒有人答覆她。
※※※
他靠近床鋪之後,把小冊子放在地板上她的襪子旁。除了他近乎無聲的腳步之外,他沒有發出一丁點的聲響。紙頁發出細碎的爆裂聲音,其中一邊在地板上捲起來。
「嗨?」
這次他回答她了。
莉賽爾無法分辨那聲回答是從哪傳來的,重點是她聽見了,她聽見聲音接近她,有個人影在床邊跪下。「有點晚來的生日禮物,早上起來再看。晚安。」
※※※
她昏昏沉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不確信是不是夢到麥克斯走進來。
早上,她醒來一翻身,看見一疊紙放在地上,她伸手撿起來,聽到紙張在她手上發出的聲音。
※我這輩子,都在怕監看我的人。
她翻開小冊子,紙張發出雜音,好像以文字寫成的故事出現了靜電干擾似的。
※三天,他們說我睡了三天……我醒來的時候,我看見什麼?
莉賽爾翻動書頁,原本是《我的奮鬥》的書頁,已經被油漆塗抹覆蓋,原本書裡文字的嘴巴現在被箝制住,窒息在油漆底下。
※我才明白,我認識的最好的監看者……
莉賽爾讀了三次麥克斯送的禮物,每次閱讀都留意到不同的筆觸或者字眼。她唸完三次之後,盡可能安靜地從床上爬下來,走到媽媽與爸爸的房間,壁爐旁麥克斯睡覺的位置上已空無一人。
她想要謝謝麥克斯,想著想著,她想到了一件事情,到《監看者》這本書的製作地點感謝他,其實才是適當的方式,也是更好、更理想的感謝之道。
她走下地下室的階梯,想像自己看見一幅裝框相片嵌在牆壁裡,那是讓她無聲微笑的祕密。
※※※
不過幾公尺的路,莉賽爾卻花了一番功夫才走到罩布與各式各樣遮掩麥克斯.凡登堡的油漆罐那裡。她提起最靠近牆壁的罩布,拉出一條狹長的縫隙,然後往裡面一看。
她先看見他的肩膀,接著慢慢費力將手伸進狹長的縫隙去碰觸他的肩膀,他的衣服好冰冷,而他沒有醒過來。
她感覺到他的氣息,他的肩膀輕微晃動。她望了他好一段時間,然後坐下來倚靠著牆壁。
困倦的空氣好像一路跟著她到了樓下。
練習時亂寫的字大模大樣留在樓梯旁的牆壁上,歪七扭八,像孩子寫的,非常可愛。這些字看著躲起來的猶太人與小女孩,一個人的手搭著另一人的肩膀。
他們呼吸著。
德國人與猶太人的肺。
《監看者》放在牆壁旁邊,杵在那裡令人滿足,就像是莉賽爾.麥明葛腳上一個美麗的疥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