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吹哨客

  主演:漂流之書──賭徒──小鬼魂──理了兩次髮──魯迪的狂妄年少──輸家與塗鴉──

  一只哨子與兩隻鞋子──三項愚行──還有雙腿凍僵、內心恐懼的少男

  ※※※

  ◉漂流之書(第一部)

  一本書順著安培河漂流而下。

  有個男孩跳進河裡撈起書。他右手拿著書,咧嘴大笑。

  他站在十二月冰冷的河水裡,水深到腰際。

  「母豬,要不要來親親嘴啊?」他說。

  四周空氣冷颼颼的,很不舒服,更別提浸泡在水中的刺痛感有多難受,從腳趾頭一路到屁股都是僵硬的。要不要來親親嘴啊?

  要不要來親親嘴啊?

  魯迪這個可憐蟲。

  ★關於魯迪.史坦納的簡短預告

  他死得太不值得了。

  ※※※

  在你想像的畫面中,你看見他手指之間仍然卡著潮濕的紙,你看見他額頭前的金色頭髮在顫抖。你搶先推斷,我也輕率猜測,那天他會因失溫而死。沒有,那天他沒有死掉。回想起這天的情況,只是讓我想到,將近兩年之後,他真的不應該遭遇那種命運。

  不管怎麼看,叫我去帶走像魯迪這樣的男孩,簡直就是一種強行掠奪的行為。他是這麼的生氣蓬勃,他的人生有這麼多美好的前途。不過我相信,在他死掉的那天晚上,如果他見到驚心動魄的瓦礫堆與充血腫脹的天空,一定覺得很刺激。如果他能看到偷書賊四肢仆倒,跪在他的屍體旁邊,他一定會流下淚來,然後轉過身微笑。如果他能看到她吻了他被炸彈打爛、沾了灰塵的唇,那他一定很高興。

  對,我知道他會高興。

  在我那顆跳動的陰鬱心臟之黑暗深處,我知道他絕對會想看見那一幕。

  看到了吧?

  就連死神我,也有一顆心哪。

  ※※※

  ◉賭徒(骰子有七面)

  對,我是冒失鬼,先說了結局,煞風景。我不但預告了整本書的結局,連這部分的結尾也提了。我提早預告了兩項情節,因為我沒興趣製造懸疑,我討厭懸疑,那是無聊的瑣事。我知道發生了什麼,所以你也同樣該知道會發生的事情。讓我惱怒、困惑、萌生興趣、吃驚震撼的,則是讓事情發展到那種地步的陰謀詭計。我想起好多事件。

  有好多故事可說。

  沒錯,故事之中有本名叫《吹哨客》的書,我們實在應該聊聊這本書的故事,並且來瞧瞧,一九四一年聖誕節即將來臨的前夕,這本書為什麼會順著安培河漂流而下。我們應該先講講這個故事,你同意嗎?

  ※※※

  就這麼說定了。

  我們先來瞧瞧這本書的故事。

  ※※※

  故事從賭博開始。藏匿猶太人的日子就像是丟擲骰子,過日子的方法如以下說明。

  ㊀理髮:一九四一年四月中

  他們更加努力,無論如何也要讓生活呈現正常的模樣。

  漢斯與羅莎夫妻兩人的音量比往常小了很多,不過此時他們正在客廳吵架。莉賽爾跟平常一樣,是旁觀者。

  這場爭執的導火線源自前一天晚上。漢斯與麥克斯坐在地下室,兩人被油漆罐、牆上文字、防漆罩布圍繞著。麥克斯問漢斯,能不能安排個時間請羅莎替他理髮。「頭髮長到我的眼睛了。」他說。漢斯回答他:「讓我看看怎麼解決。」

  而現在,羅莎動作迅速,正在翻抽屜。她一邊把沒用的雜物亂塞一通,一邊對爸爸丟了一句話:「那把該死的剪刀跑哪去了?」

  「沒有在下面的抽屜裡嗎?」

  「我已經翻遍那個抽屜了。」

  「那妳可能沒看見。」

  「我像是瞎子嗎?」她抬起頭大吼:「莉賽爾!」

  「我在這啊。」

  漢斯身子縮了一下。「妳這個女人很討厭,妳乾脆讓我耳聾算了。」

  「你給我閉嘴,豬頭。」羅莎一面繼續亂翻抽屜,一面對莉賽爾說:「莉賽爾,剪刀在哪裡?」不過莉賽爾也不知道。「母豬,妳真沒用。」

  「不關她的事。」

  頭髮彈性十足的羅莎,與眼睛含銀似的漢斯,兩人一搭一唱。最後,羅莎啪塔一聲關上抽屜。「反正我可能會把他的頭髮剪得跟狗啃的吧。」

  「狗啃的?」爸爸已經氣得要扯下自己的頭髮,他的聲音低得幾乎快要聽不見。「究竟有誰看得到他啊?」他又要繼續說下去,麥克斯.凡登堡羽毛般無聲的出現打斷了他的話。麥克斯既客氣又尷尬地站在門口,他拿著自己的剪刀走進來。他沒有將剪刀交給漢斯或羅莎,而是給了十二歲的莉賽爾,她是最冷靜的人選。他的嘴顫抖了片刻才說:「可以幫我剪嗎?」

  莉賽爾接過剪刀,她打開剪刀,生鏽磨損了好幾個地方。她轉向爸爸,爸爸一點頭,她就隨著麥克斯走到地下室。

  麥克斯坐在油漆罐上,一條防漆罩布包著他的肩膀。「要剪成怎樣,隨妳高興。」他告訴她。

  爸爸停在樓梯上。

  莉賽爾拉起第一簇麥克斯的頭髮。

  她一面剪著這頭羽毛,一面因剪刀的聲音而感到奇怪,她沒聽到喀嚓喀嚓,而是聽到兩片金屬刀片剪斷一撮撮羽毛所發出的摩擦聲。

  麥克斯頭髮剪好之後,有些部分比較平整,有些地方參差不齊。莉賽爾捧著頭髮走上樓,全部扔進爐灶。她點了火柴,看著那團毛髮在又紅又橘的火花中蜷縮,消失殆盡。

  麥克斯又出現在門外,這次他只走到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莉賽爾,謝謝妳。」他的聲音模糊沙啞,語氣中躲著一個微笑。

  話才出口,他就又消失,返回地底下去了。

  ※※※

  ㊁報紙:五月初

  「我家地下室有個猶太人。」

  「我家地下室,有個猶太人。」

  ※※※

  莉賽爾坐在鎮長家全是書的房間地板上,這句話在她腦海中盤旋。衣袋在她身邊,而形體如鬼魅般的鎮長夫人弓著背,神情迷惘地坐在書桌前。莉賽爾在她前面閱讀《吹哨客》第二十二頁和二十三頁。她仰起頭,幻想自己走過去,輕柔地將她蓬鬆的秀髮撥到一旁,對著她的耳朵偷偷說:

  「我家地下室有個猶太人。」

  書在她的腿上顫抖,祕密端坐在她的嘴裡,安逸自在地盤腿端坐著。

  「我該回家了。」這次她真的開口說話。儘管遠處有陽光的蹤跡,她的手在發抖。一陣柔和的風吹過敞開的窗,木屑般的雨絲跟著飄進屋內。

  莉賽爾把書放回原位,鎮長夫人的椅子動了一下,她人走過來了。每次到了最後都是同樣的結局,鎮長夫人伸手拿書的時候,臉上哀傷的皺紋變得更深。

  她要把書送給莉賽爾。

  莉賽爾躲開她。

  「不用。」她說:「謝謝妳,我家裡的書已經夠多了。也許改天吧。我現在跟爸爸在唸另外一本書,妳知道的,那天晚上我從營火中偷來的那本書。」

  鎮長夫人點點頭。如果說莉賽爾.麥明葛有什麼值得誇獎之處,那就是她不輕易下手行竊,唯有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出手偷書。目前她的書夠多了,她已經看完了四次《泥人》,正在興高采烈地溫習《聳聳肩》。還有,每天晚上上床之前,她會翻閱讓掘墓工作萬無一失的指導大全。掘墓工人手冊下面則是《監看者》,她默念小冊子裡的字句,輕撫插畫上的小鳥,慢慢翻動會發出噪音的書頁。

  「赫曼太太,再見。」

  她走出書房,經過走廊地板,步出了高大的前門。她有個老習慣,會先停一下,在臺階上站一會兒眺望腳底下的墨沁鎮。那天下午,昏黃的霧氣籠罩著小鎮,霧氣輕拍著房子的屋頂,好像在撫摸寵物一樣。霧氣浸潤著街道,宛如讓街道注滿了洗澡水。

  偷書賊下坡走回到慕尼黑街。她在撐傘的男男女女中穿梭,穿著雨衣的她不斷從一個垃圾桶跑到另外一個。

  「找到了!」

  她對著灰銅色的雲朵微笑,慶祝自己的發現,然後伸手拿出破報紙。儘管前後兩版都出現一條條黑色的油墨滴,她還是仔細把報紙對折好,塞到手臂下面。過去幾個月裡,這是她每個星期四的任務。

  現在,莉賽爾只剩下星期四這天要外送衣服,她通常會在途中獲得額外的收穫。每次找到《墨沁快報》或其他報刊,就按捺不住內心勝利的欣喜。找到報紙的話,日子好開心;要是報紙上的填字謎遊戲還空著沒做,那天就真是棒透了。回家把門關好之後,她將報紙拿下去給麥克斯.凡登堡。

  「填字謎?」他會問她。

  「空白的。」

  「太棒啦。」

  麥克斯帶著微笑收下一疊報紙,然後就著地下室限量供應的光線閱讀。通常麥克斯會先專心讀報,接著完成填字謎遊戲,然後又從頭到尾重讀一次。莉賽爾則望著他。

  天氣漸漸回暖之後,麥克斯就一直留在地下室。白天的時候,他們打開地下室的門,讓光線穿過走廊投射到麥克斯附近。走廊本身並非陽光普照,但是在某些情況之下,你只要不太挑剔,黯淡的光總比漆黑無光來得好。而且他們必須節省資源,煤油的供應雖然還沒有少到讓大家提高警覺,小心使用,但是能不用煤油燈,最好還是不用。

  麥克斯在填字謎的時候,莉賽爾通常坐在防漆罩布上讀自己的書。他們相距幾公尺,幾乎不交談,地下室只有書頁翻動的聲音。莉賽爾上課的時候,常常把自己的書留給麥克斯。漢斯.修柏曼與埃立克.凡登堡因音樂而連繫在一塊,而麥克斯與莉賽爾則因無聲堆集的文字而湊攏在一起。

  「嗨,麥克斯。」

  「嗨,莉賽爾。」

  然後兩人就坐下來閱讀。

  莉賽爾偶爾會望著他。她覺得他是一幅蒼白而專心的人像,米黃色的皮膚,眼眸底下各有一片沼澤,呼吸模樣好似亡命之徒,絕望又無聲,只有胸膛洩漏了他還活著的祕密。

  莉賽爾逐漸會闔上眼睛,要求麥克斯考問自己一再拼錯的字。要是她又忘記了,她先罵兩句,然後起身在牆壁上刷寫那幾個字,寫個十來次。兩人一同吸進油漆與水泥的氣味。

  「再見,麥克斯。」

  「再見,莉賽爾。」

  她醒著躺在床上,想像他在地下室的樣子。在那些睡前的想像裡,她總是看見他和衣就寢,鞋子也沒脫,以防又需要再次逃亡。

  ※※※

  ㊂氣象預報員:五月中旬

  莉賽爾一打開門,嘴也跟著張大了。

  在天堂街球場,她那隊以六比一的成績痛宰了魯迪的球隊。她洋洋得意衝到廚房,告訴爸媽她得分的經過。然後她衝到地下室,向麥克斯敘述每一次進攻的過程。麥克斯放下報紙,專心聆聽莉賽爾的描述,一面聽,一面跟著她笑。

  進球得分的故事說完,兩人默不作聲半晌。然後麥克斯慢慢抬起頭來,「莉賽爾,妳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莉賽爾還因天堂街上的個人表現而高興不已,她從罩布堆上一躍而起,她沒有說出口,但是她的動作明白表示,她熱切地想徹底達成他的心願。

  「妳告訴我射門得分的全部經過,」他說:「但是我不知道上面天氣是怎樣,我不知道妳到底是在太陽下得分,或者今天是個多雲的日子。」他用手戳弄著平頭,水汪汪的眼睛乞求著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妳可以上樓去,然後回來告訴我天氣嗎?」

  莉賽爾匆匆跑上樓梯,站在沾了痰汙的大門外,聚精會神觀察天空。

  回到地下室,莉賽爾告訴他:「今天天空是藍色的,麥克斯,有一朵好長好長的雲,像是一條一直延伸的繩子,在繩子的尾端,太陽像是一個金黃色的大洞……」

  在那一刻麥克斯才明瞭,只有小孩才可能對他這樣播報氣象。他在牆壁上畫了一條打了緊結的長繩子,繩子的末梢有個滴著油漆的黃色太陽,好像這個大洞能讓人潛下去似的。在繩索般的雲朵上頭,他畫了兩個人,一個清瘦的女孩與一個萎靡的猶太人。他們走在上面,張開手臂保持平衡,朝滴著油漆的太陽走去。在圖畫的下方,他寫了下面這句話。

  ★麥克斯.凡登堡寫在牆壁上的句子

  那天星期一,他們沿著鋼索走向大陽。

  ※※※

  ㊃拳擊手:五月底

  對麥克斯.凡登堡而言,生活是冰冷的水泥與消磨不完的時間。

  幾分鐘的時間讓他感到痛苦。

  熬過幾小時的工夫是種懲罰。

  在清醒的每分每秒中,他面臨時間對他的控制,時間毫不遲疑地折磨他,帶著微笑勒緊他。活著,原來可以是這麼深切的痛苦。

  漢斯.修柏曼每天至少會到地下室一趟,同他聊幾句話。羅莎偶爾拿點剩下的麵包皮下來。然而,倘若是莉賽爾下樓的話,麥克斯發現自己才會再次感覺生活有樂趣可言。一開始,他還想要摒除這種感覺。可是,莉賽爾每天出現,每次都向他報告當天的天氣狀況。蔚藍的天空,又扁又硬的雲層,天氣好像上帝晚餐吃太飽之後坐下來,然後太陽忽地冒了出來。他越來越難抗拒那種感覺。

  獨處時,他的思路就不清楚了。所有的衣物都是灰色,就算原本不是灰色的,現在也成了灰的,從長褲、毛衣、外套,都像水一般由他身上滴落。他常常要檢查皮膚是不是正在一片片剝落,因為他感到自己好像正在分解。

  他需要一系列的生活規劃。第一個計畫是鍛鍊身體,從伏地挺身開始做起。他趴在冰冷的地下室地板上撐起身體,覺得手臂喀嚓一聲自手肘處斷掉。他幻想心臟跑出來,微弱地落在地板上。他十來歲還住在司徒加的時候,一次可連續做五十下伏地挺身;現在他二十四歲了,比往常少了七公斤體重,連做十下都覺得勉強。一個星期後,他把十六下伏地挺身加上二十二下仰臥起坐作為一組訓練,他可以完成三組。運動之後,他靠著地下室牆壁,與那些油漆罐朋友一塊坐著。他感受到脈搏在牙齒周遭跳動,肌肉摸起來一塊一塊的。

  他有時也不禁懷疑,這樣的鍛鍊是否有用。然而,當他的心跳緩和,身體又能活動之後,他關上煤油燈,站在地下室的黑暗中。

  他二十四歲了,他還有幻想。

  「藍色的角落上,」他壓低聲音轉撥賽事:「是世界冠軍,亞利安裔最傑出的人,元首希特勒。」他吸了一口氣後轉身,「而在紅色角落上的,是狡猾的猶太挑戰者麥克斯.凡登堡。」

  他腦中的幻想一一浮現在他眼前。

  耀眼的白光照射在拳擊場上,一群觀眾站著低語。好多人同時說話的聲音聽來非常奇妙,怎麼人人會在同一個時間內有那麼多的話要說呢?拳擊場設備完善,競技臺上鋪著完美的帆布地板,圍繩堅牢可靠,就連厚繩上零星冒出的鬚線都完美無瑕,在白色強光下閃爍著光芒。室內瀰漫菸捲與啤酒的氣味。

  阿道夫.希特勒站在斜對面的角落上,身旁站著他的隨扈。他穿著一套紅白袍子,袍子後印了個黑色的納粹黨徽,袍子底下露出兩條腿,八字鬍鬚整齊編排在臉上。他的教練戈培爾低聲交代他,而他兩腳前後左右交互跳動,臉上掛著微笑。當競技臺主持人列舉他眾多豐功偉績的那刻,他笑得最開心,崇拜他的觀眾聽了也熱情歡呼鼓掌。「戰無不勝!」主持人讚頌他:「戰勝了許多猶太人,戰勝了任何對於德國完美典範人事物的威脅。元首先生……」他下了總結:「我們向您致敬。」群眾一陣騷亂。

  眾人冷靜之後,輪到介紹挑戰者了。

  主持人大搖大擺走向孤獨站在挑戰者位置的麥克斯。他沒有穿著袍子,沒有隨行的人,只是一個孤單的年輕猶太人。他的氣息惡臭,裸著胸膛,四肢細瘦,身上的短褲是灰色的。他的雙腳同樣前後左右移動,但是為了保留體力,他只做最小幅度的運動。為了符合拳擊重量級別,他已在體育館流下大量汗水。

  「挑戰者!」主持人高喊:「是……」為了製造效果,他還停頓了一下,「猶太人。」觀眾彷彿噬屍的惡靈,發出一陣噓聲。「重量是……」

  主持人之後所講的話沒人聽見,露天看臺傳來的辱罵淹沒了他的聲音。麥克斯看到他的對手脫下袍子,於是走到拳擊場中央聽取比賽規則,同時與對手握了握手。

  「你好,希特勒先生。」麥克斯點頭致意,但元首只稍微露了一下黃板牙,兩片嘴唇馬上又覆蓋住牙齒。

  「各位觀眾。」一名身穿黑色褲子、藍色襯衫的矮個子裁判開始說話,他襯衫的脖子上紮了個領結。「第一,我們要的是一場絕對公正的比賽。」然後他對著元首說:「無庸贅言,希特勒先生,如果你開始輸的話,那就不一定要公平了。要是你真的開始落敗,我樂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管你用哪種無恥手段在帆布地板上碾碎這個惡臭的猶太廢物。」他謙恭有禮地點個頭。「清楚規則了嗎?」

  元首於是吐出他第一句話:「一清二楚。」

  裁判對麥克斯多加了一條警語:「至於你,我的猶太老友,要是我是你的話,我會非常小心自己的每一步路。非常小心。」然後,兩名選手返回各自的角落。

  一陣短暫的肅靜。

  接著鈴聲大響。

  首先出手的是元首。瘦削的他有雙難看的腳,他奔向麥克斯,在他臉上結結實實猛擊了幾拳。觀眾激動不已,他們耳邊還迴響著剛才的鈴聲,他們心滿意足的笑容穿過了圍繩。希特勒低頭對著麥克斯的臉直衝,嘴中呵出的氣息帶著水氣。他擊中麥克斯的嘴唇、鼻頭、下巴,而麥克斯仍舊沒膽離開他的角落。為了抵擋攻擊,麥克斯高舉雙手。但是,元首接著將目標集中在他的肋骨、腰際、胸膛上。噢,那雙眼睛,元首的眼睛,這麼漂亮的褐色,像是猶太人的眼睛,那雙眼睛如此堅定,就連麥克斯在兩隻猛擊晃動的手套間見著了那雙眼睛,都不由得愣怔了一會兒。

  整場比賽只進行一回合,這一回合持續了幾個小時。大部分時間裡,局勢都是一樣的。

  元首彷彿面對著拳擊的練習吊袋,連續猛攻猶太人麥克斯。

  麥克斯的血到處飛濺。

  彷彿紅色的雨雲,灑在腳底下帆布做成的白色天際。

  最後,麥克斯無法打直膝蓋,他的頰骨發出無聲的哀嚎。元首開心的臉龐依舊一下靠近他,一下離開他。他撲地倒在地上,身體掏空了,筋疲力竭了,虛弱不振。

  一陣歡呼聲起。

  接著一片寂靜。

  裁判開始倒數。他有顆金牙,還有茂盛的鼻毛。

  慢慢地,猶太人麥克斯.凡登堡站起來,挺直了身體,顫抖的聲音發出邀請:「來啊,元首。」這次,阿道夫.希特勒瞄準他的猶太對手,但麥克斯卻往旁一靠,將元首推入了角落。他用力打了元首七拳,每拳都只瞄準一個地方。

  他的八字鬍。

  第七拳他沒打中目標,承受這一拳的是元首的下巴。元首猛然撞向圍繩,屈身向下,膝蓋落地。這次,沒有倒數。裁判縮回角落邊上,觀眾坐下繼續喝他們的啤酒。元首跪在地上,嚐了一口自己的鮮血,把頭髮從右到左撥好。他再次站起來的時候,贏得了上千觀眾的認同。他徐徐向前逼進,做了一個相當奇怪的舉動,他背對著麥克斯,取下拳頭上的手套。

  觀眾瞠目結舌。

  「他放棄了!」有個人悄聲地說。但是過了一會兒功夫,阿道夫.希特勒站到了圍繩上,他對拳擊場四周的觀眾喊話。

  「我親愛的德國人民們,」他大喊:「你們今晚在這裡可以明白到一件事情,你們看到了嗎?」他敞露著胸膛,流露出勝利的眼神,指著麥克斯說:「你們可以明白,我們面對的,是一件比我們想像中還要邪惡、更有影響力量的東西。你們看到了嗎?」

  觀眾回答:「看見了,元首。」

  「你們看,這個敵人已經找到了他卑劣的手段,來突破我們的防禦,而且,很明顯的,我沒辦法單打獨鬥對付他。」他的話清晰明白,像珠寶似由嘴中滾落。「看著他!好好看看他!」眾人看著他,看著渾身是血的麥克斯.凡登堡。「我說話的這個時刻,他正在密謀潛入你們的周圍,他在你的隔壁,他侵擾你的家人,他就要接管你了。他……」希特勒厭惡地瞥了麥克斯一眼。「他馬上就會佔有你。他不會站在你雜貨店的櫃檯前面,他反而要坐在櫃檯後頭抽菸斗。在你還沒留意之前,你已經為了單薄的薪水為他賣命。你怎麼能夠就這樣站在那裡,讓他為所欲為?你怎麼可以學以前的領袖那樣袖手旁觀,讓他們把你的土地給了別人,簽幾個名字就把你的國家賣了?你要軟弱地站在那裡嗎?還是……」他往圍繩上又爬高一層,「要跟我一起登上這個拳擊場呢?」

  麥克斯渾身發抖,肚裡的恐懼像是口吃說不出的話。

  阿道夫已經擊敗他了。「你們願意爬上來這裡,讓我們齊心打垮敵人嗎?」

  在天堂街三十三號的地下室,麥克斯承受著整個國家的拳頭。人民一個接著一個,爬進拳擊場內擊打他,讓他流血,讓他痛苦。數不盡的人民。他想振作站起來……

  他看到有一個人爬過圍繩,是個女孩子。她慢慢走過鋪著帆布的拳擊場,他留意到她左臉頰上有滴眼淚滑落,她右手上拿著一份報紙。

  「填字謎。」她輕聲說:「還沒做過呢。」然後她把報紙遞給他。

  漆黑。

  現在除了漆黑之外,什麼都沒有。只有地下室,只有猶太人。

  ※※※

  ㊄新的夢:幾個晚上之後

  那天午後,莉賽爾走下地下室的樓梯,麥克斯的伏地挺身正做到一半。

  她看了一下,他沒發現她。後來,她走過去要跟他一塊兒坐著,他則站起來倚靠著牆壁。「我有沒有告訴過妳?」他問她:「我最近做了一個新的夢?」莉賽爾換了一下位置,好看清他的臉。

  「不過,我是醒的時候夢到的。」他指著煤油燈:「有時候我會熄掉燈,然後站在這裡等。」

  「等什麼?」

  麥克斯糾正她:「不是等什麼,是等誰。」

  莉賽爾停了好一段時間沒說話,在這樣的交談中,兩句對話之間常隔著比較長的時間。「你等誰?」麥克斯動也不動。「元首。」他的話不帶感情。「也是我鍛鍊身體的原因。」

  「伏地挺身?」

  「對。」他走到水泥樓梯旁。「每天晚上,我在黑暗中等待,等元首走下這排樓梯,他走下來。然後我跟他,我們兩個打拳賽,一打就是好幾小時。」

  莉賽爾站起來了。「誰贏?」

  他本來想回答沒有人贏。然而在他視線內,他看到了油漆罐、防漆罩布、越堆越高的報紙,他望著牆壁上的字、長長的雲朵,還有兩個人。

  「我贏了。」他說。

  他彷彿翻開了莉賽爾的手心,把他的回答放在上面,然後又合起她的手掌。

  在德國墨沁鎮的地表之下,有兩個人站在地下室講話。這場景聽來像是一個笑話的開場:

  「有個猶太人,還有個德國人,一塊兒站在一間地下室裡面,瞭吧?」

  ※※※

  ㊅油漆匠:六月初

  麥克斯另一個計畫與《我的奮鬥》所剩下來的頁面有關。他小心翼翼地把每一張紙從書上撕下來,攤在地上,漆上一層油漆。把紙晾起來晒乾,然後又夾回書裡面。有天莉賽爾放學回家,走到地下室,發現麥克斯、羅莎、爸爸都在把油漆塗上紙頁。一條拉開的繩子上頭已用衣夾晾了好多張紙,先前為了《監看者》那本小冊子,一定也經過了這樣的過程。

  三個人都抬起頭來說話。

  「嗨,莉賽爾。」

  「莉賽爾,刷子給妳。」

  「早該回家了,母豬。妳跑到哪了,這麼久才回來?」

  莉賽爾刷油漆的時候,幻想著麥克斯.凡登堡跟元首對打的情景,完全如他所敘述的那樣。

  ★地下室的幻景,一九四一年六月

  一陣混亂的拳打。群眾從牆壁裡爬出來。

  麥克斯與元首為了生命而戰,兩個人撞上樓梯又彈回來。

  元首的八字鬍上面沾了血跡,頭頂右側的頭髮分線上也有血。

  「來啊,元首。」麥克斯說,他揮手要他向前,「上啊,元首。」

  ※※※

  幻想結束之後,她漆好了第一張紙,爸爸對她眨了一下眼睛,媽媽責罵她油漆用太多。麥克斯一張一張檢查,他也許看見了他想在上面創作的字跟圖。幾個月後,他還會把這本書的封面用油漆刷過一遍,把他寫下的一個插圖故事,作為這本書的新名字。

  那天下午,在天堂街三十三號的祕密地下室,修柏曼夫婦、莉賽爾.麥明葛、麥克斯.凡登堡準備好了新書《抖字手》所需的紙張。

  當個油漆匠的感覺真不賴。

  ※※※

  ㊆攤牌:六月二十四號

  接著,骰子的第七面出現了,出現在德國入侵蘇聯的兩天之後,英俄兩國結盟的三天之前。

  ※※※

  七點。

  你把骰子一丟,看見七點出現,你就曉得這顆不是普通的骰子。你說自己運氣不佳,但是你從頭到尾都知道這是必然的結果。你把厄運帶到房間裡,桌子在你的氣息中聞到厄運的存在,打從一開始,猶太人就從你的口袋探出頭來,沾抹在你上衣的翻領上。你一擲出骰子,就知道一定會出現七點,這個七點會想辦法傷害你。骰子落下,骰子神奇又討厭地凝視著你的眼睛,你轉過身去,骰子啃噬著你的胸膛。

  純粹是運氣爛。

  你說。

  不會有後果發生。

  你讓自己相信不會有後果,因為在內心深處,你知道這次命運的輕微改變,預告了以後要發生的事情。你藏了一個猶太人,為此你要付出代價。不管是什麼代價,反正你一定得付出代價。

  ※※※

  莉賽爾後來才告訴自己,事情其實沒有那麼嚴重,大概因為她在地下室寫出自己以往經歷的故事之時,外面又發生了更多的事情。從大環境的觀點來看,她推想鎮長和夫人解雇羅莎這件事情,根本稱不上是運氣差。不管怎樣,解雇與他們在家裡藏猶太人無關,反而是與戰爭的大環境相關。不過,在那當下,解雇一事絕對使得修柏曼一家子覺得受了處罰。

  ※※※

  事情發生在六月二十四日前一個星期左右。莉賽爾與以往一般,在垃圾桶中為麥克斯.凡登堡尋找報紙。在慕尼黑街旁的小巷內,她把手伸到垃圾桶內,然後將報紙塞在腋下。她把報紙給麥克斯,他隨即瀏覽了一回。他看了莉賽爾一眼,指著頭版的一張圖片說:「這不是妳到府送衣的那戶人家嗎?」

  莉賽爾從牆邊走過來。她剛在麥克斯畫的繩索雲與滴漆的太陽旁練習寫了六次「爭辯」這個詞。麥克斯把報紙遞給她,她證實了他剛剛說的話,「是他沒錯。」

  她繼續讀報導,報導中引用了鎮長海恩茲.赫曼的話。他表示,雖然戰爭的進展讓人極為滿意,但墨沁鎮的居民都是有責任感的德國人,還是要採取適當的預防措施,因為日子會越來越苦。「你永遠料想不到,」他說:「我們的敵人在想什麼,或者他們要如何打擊我們。」

  一個星期之後,鎮長的話導致嚴重的下場。莉賽爾照舊出現在葛蘭德大道,坐在鎮長書房的地板上閱讀《吹哨客》。到離開之前,鎮長夫人都沒有表現出異於往常的行為(或者應該直言說,她沒做任何額外的動作)。

  這次,她要求莉賽爾收下《吹哨客》的時候,堅持一定要她帶走。「拜託。」那幾乎是懇求的語氣,她握緊的手謹慎地把書遞出去。「收下,請妳把書帶回去。」

  鎮長夫人奇怪的行為感染了莉賽爾,她不能讓夫人再次失望,這本有著灰色書皮、發黃書頁的書於是到了她的手上。她動身往走廊走去,正要問待洗衣物之時,穿著睡袍的鎮長夫人對她做出最後一個悲傷表情,她手伸到抽屜,拿出一只信封。由於不常說話之故,她的聲音結結巴巴,勉強地說:「對不起,這是給妳媽媽的。」

  莉賽爾的呼吸停了。

  她立即發覺鞋子裡的腳好像騰空站著,有個東西在她的喉嚨中訕笑。她在發抖。等她終於伸手拿信時還留意到,書房時鐘發出的聲音根本不像滴答滴答的聲音,更像是一把榔頭規律地往地上劈擊的聲音,那是墳墓的聲音。莉賽爾.麥明葛心想:但願我的墳墓已經準備好了。因為在那一剎那,她好想死了算了。其他人家不再雇用媽媽,她不覺得多麼傷心難過,好歹她還有鎮長、鎮長的藏書、她與夫人之間的來往關係。最後一個,就連最後一個希望也沒了。這回她覺得遭到嚴重至極的背叛。

  她該怎麼面對媽媽?

  對羅莎來說,雖然只是微薄收入,依舊不無小補,多一把麵粉,多一片肥肉。

  依爾莎.赫曼想趕緊擺脫莉賽爾,她把睡袍抓得更緊的動作讓莉賽爾看出她的打算。她內心的憂傷讓她言行依舊笨拙,不過她顯然想結束這場尷尬。「告訴妳媽媽,」她再次說話,她正在調整聲音,句子因而斷成了兩節。「說我們很不好意思。」她領著莉賽爾往大門走去。

  莉賽爾覺得悲痛,最後一擊的悲痛,壓在她的肩膀上。

  就這樣嗎?她在心裡問道,就這樣把我攆出去嗎?

  她慢慢提起空衣袋朝大門移動。到了外面,她轉身看著鎮長夫人,這是當天她倒數第二次看她。她看著她的眼睛,帶著幾乎是本能的自尊,她說:「非常感謝妳。」而依爾莎.赫曼疲倦地露出於事無補的微笑。

  「要是妳想過來看書,」鎮長夫人開始說謊(至少,在錯愕、傷心之下,莉賽爾將這段話解讀為謊話),「我非常歡迎妳。」

  在那一刻,寬敞的大門讓莉賽爾大為吃驚,那麼寬敞的空間,為何需要這麼大的空間好讓人走過一道門呢?要是魯迪在場的話,他會大罵她是個呆瓜,門夠大,才能把他們所有的東西弄進去啊。

  「再見。」莉賽爾說。依爾莎悶悶不樂地將門緩緩帶上。

  莉賽爾沒有離開。

  ✐

  她坐在臺階上眺望墨沁鎮良久。那天氣溫不冷不熱,鎮景一覽無遺,平靜無風。墨沁鎮像是裝在空玻璃瓶裡那般寧靜。

  她展開信,鎮長海恩茲.赫曼在信中婉轉又簡潔地說明終止雇用羅莎.修柏曼的理由。最重要的是,他解釋,倘若他一方面繼續維持個人稍嫌奢華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卻又建議大家未雨綢繆,日子會越來越苦,那他就成了偽君子。

  她終於起身走回家。當她在慕尼黑街看見了「史坦納裁縫師」招牌那一刻,她出現另一種反應。不再悲傷了,她怒氣沖天。「那個混蛋鎮長。」她低聲咒罵:「那個可憐的女人。」日子會越來越苦,所以才要繼續雇用羅莎啊,但是他們沒有,他們開除了她。不管怎樣,她要他們像普通人那樣洗自己的髒衣服、燙衣服,跟貧窮人一樣。

  她手上緊握著《吹哨客》。

  「所以妳才給我這本書。」莉賽爾說:「因為可憐我的緣故……好讓妳自己的心裡好過一點……。」其實早在那天之前,依爾莎.赫曼已經有好幾次要把書送給她。但這個事實現在並不重要。

  跟上次一樣,她回頭邁開大步,走回葛蘭德大道八號。她好想用跑的過去,但是她克制住自己,因為這樣才能保留足夠的氣力講話。

  她回到那裡,失望地發現鎮長不在家。車子沒有好好停放在馬路邊,車子不在那裡也許是好事,倘若車子在的話,在這個貧與富對槓上的時刻,她會對車子做出什麼事情,那就很難說了。

  她一腳跨兩層臺階跑上去,伸手用力敲大門,大力到幾乎弄傷自己的手。她享受著斷斷續續的疼痛感。

  鎮長夫人開門見到她的時候,顯然嚇了一跳。夫人留意到莉賽爾向來蒼白的臉蛋上流露出明顯的憤怒,她蓬鬆的頭髮邊上滲出少許汗水。夫人的皺紋加深,嘴張開,但是沒說話。這樣剛剛好,沒錯,因為發言權就落到莉賽爾的手中。

  「妳以為,」她說:「妳用這本書就可以收買我嗎?」她的聲音雖然在發抖,但是像是一記勾拳,一拳擊到鎮長夫人的喉頭上。她的憤慨閃耀著光芒,既深切又令人膽怯。她越來越激動,因而流下了眼淚,必須伸手把眼淚抹去。「妳給我這本跟豬一樣爛的書,以為我回家告訴我媽媽,我們連最後一個客戶都沒了,這樣我就會沒有事情嗎?而妳卻坐在妳這棟豪宅裡面?」

  鎮長夫人的雙臂垂下來。

  臉龐顯示她已受了傷。

  不過,莉賽爾沒有讓步,她的話直接往夫人的眼睛噴灑。

  「妳跟妳先生,高高坐在這裡。」她變得惡毒,超乎她想像的惡毒、惡劣。

  傷人的言詞。

  對,殘忍的言詞。

  這些言詞不曉得從哪裡冒出來,對著依爾莎.赫曼厲聲叫罵。「時候到了,」她告訴夫人:「好歹妳該自己洗妳那些發臭的衣服,該面對妳兒子已經死掉的事實,他被殺死了!他被勒死啊,大卸八塊,已經過二十年了。還是他是凍死的?不管他怎麼死的啦,他死了!他已經死了啦,妳坐在自己家裡面發抖,忍著悲痛,好可憐哪。妳以為天下只有妳一個人可憐嗎?」

  ※※※

  馬上。

  弟弟出現在她身旁。

  他在她耳邊低語,要她別說了。不過,弟弟也死了,他的話不值得一聽。

  他死在一列火車上。

  他們把他埋葬在雪地之中。

  莉賽爾看了弟弟一眼,但是她停不下來,還沒說完呢。

  「這本書,」她繼續往下說,她把弟弟往臺階下面一推,他跌了下去。「我不稀罕。」她的語氣已經冷靜了不少,但還是相當激烈。她把《吹哨客》對準鎮長夫人的拖鞋一丟,書掉到水泥地上時,她聽見一聲碰撞聲。「我才不要妳這本爛書呢。」

  她控制住情緒,安靜下來了。

  她的喉嚨裡沒有話了,完全無話可說。

  弟弟抱著膝蓋消失無蹤。

  鎮長夫人不知如何應對,遲疑了一會兒,然後才慢吞吞地向前移動,拾起了書。受到莉賽爾的貶斥,她黯然神傷,莉賽爾可由她的臉上看出來。她的鼻孔流出了血,流到她的雙唇,她的眼睛淤青,傷口破裂,皮膚表面浮現許許多多的創傷。都是因為話語的關係,因為莉賽爾的話語。

  依爾莎.赫曼手拿著書,本來身體縮成一團,現在改為駝背的站姿,她又開始想說些道歉的話,但是那些話停在嘴裡沒說出口。

  打我一巴掌啊,莉賽爾心想,來啊,打我一巴掌啊。

  依爾莎.赫曼沒有打她耳光,她往後退,退回她美麗房子的汙濁空氣裡。莉賽爾再度獨自留在門外,她牢牢站在臺階上,她害怕轉過身去,因為她知道,一轉身過去,墨沁鎮的玻璃瓶已經砸碎了。她會樂見玻璃瓶砸碎了。

  ※※※

  她又把信唸了一次,作為今天任務的總結。當她走近圍欄門的時候,她使出她最大的力量把信扭成一團,然後如扔石子一般,把信團對著大門丟過去。我不知道偷書賊心裡在想什麼,不過,紙團撞上那扇厚實的門板,掉落到階梯上,滾落在她的腳邊。

  「倒楣死了。」她一面說,一面把紙團踢到草地上。「沒用的東西。」

  回家路上她心想著,下次下雨的時候,當墨沁鎮修好的玻璃瓶又翻過來之時,那封信的下場會是怎樣。她已經想像得到,那些句子會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暈開,直到最後什麼都看不見,只剩下一張紙,只剩下泥土留在上面。

  ※※※

  回到家,莉賽爾走進前門。真是不湊巧,羅莎正在廚房裡面。「怎樣?」她問:「衣服呢?」

  「今天沒有要洗的衣服。」莉賽爾告訴她。

  羅莎走過來坐到餐桌前,她明白了,她突然看起來變得老好多。莉賽爾曾經想過,若是羅莎解開髮髻,讓頭髮披散在兩肩上,看起來是怎樣的模樣,那會像是一條用橡皮筋似的頭髮所作成的灰毛巾。

  「妳這個小母豬,妳在哪裡幹了什麼好事?」她茫然地問道,無法使出她平常的尖牙利嘴。

  「是我的錯。」莉賽爾回答:「全是我的錯,我羞辱了鎮長夫人,告訴她不要再為死去的兒子哭哭啼啼了。我說她是可憐蟲,然後他們就不要雇用妳了。拿去。」她走向木杓,抓了幾支放在羅莎面前。「挑一支。」

  羅莎摸到一支拿起來,但是她並沒有揮動起木杓。「我不相信妳說的。」

  莉賽爾既悲傷又困惑,這次她巴望被痛打一頓,但是卻沒有人要打她!「是我的錯。」

  「不是妳的錯。」羅莎說。她甚至站起來摸摸莉賽爾好久沒洗的油膩頭髮。「我知道妳不會說那種話。」

  「我說了!」

  「好吧,妳說了那種話。」

  莉賽爾離開廚房後,聽到木杓放回金屬罐的咔嗒咔嗒聲音。她回到房間之前,所有的木杓,包括鐵罐在內,都被一手揮落到地。

  後來,她走到地下室。麥克斯站在漆黑之中,可能正在和元首打拳擊。

  「麥克斯?」微弱的燈光亮起,像是一枚漂浮在角落的紅色硬幣。「你可以教我怎麼做伏地挺身嗎?」

  麥克斯示範給她看,偶爾幫忙她撐起身體。不過,雖然她外表瘦削,但身體底子很強,能穩穩撐住自己的體重。她沒有計算次數,但是那天晚上,在地下室的光線中,她完成的伏地挺身次數足以讓她肌肉疼上好幾天。就算麥克斯勸她說已經做太多下了,她還是持續做下去。

  ※※※

  她坐在床上與爸爸一同唸書的時候,爸爸知道事情有點不對勁。這天是他那個月第一次到房間陪她坐著,讓她心裡感到安慰,就算只是一點點的安慰也好。不知什麼緣故,漢斯.修柏曼總是知道該說什麼,什麼時候說,何時讓她表達自己。也許他唯一真正精通的是莉賽爾。

  「是因為洗衣服工作的事情嗎?」他問。

  莉賽爾搖搖頭。

  爸爸好幾天沒刮鬍子,他每兩三分鐘就摸摸鬍子,發出沙沙的聲音。他眼睛裡只有銀色,眼神冷靜,帶著幾許溫暖,每次只要有關莉賽爾的事情,他的眼睛就是如此。

  爸爸看書的精力慢慢耗盡之後,他睡著了。就在那時候,莉賽爾才說出她一直想說的。

  「爸爸,」她低聲地說:「我想我會下地獄。」

  她的雙腿暖暖的,膝蓋卻好冰冷。

  她記起以前尿床的夜晚,爸爸洗了床單之後,接著就教她字母表上的每一個字母。爸爸的呼吸吹拂過毛毯,她親了親他沙沙作響的臉頰。

  「你應該刮鬍子了。」她說。

  「妳不會下地獄的。」爸爸回答道。

  她看著爸爸的臉,然後才躺下去靠在爸爸身邊,兩人一塊睡著了。他們在現實中睡在慕尼黑;就某個層面而言,他們睡在德國骰子的第七面。

  ※※※

  ◉魯迪的狂妄年少

  到了最後,她必須給他一點顏色瞧瞧。

  他知道如何表演。

  ※※※

  ★一幅魯迪.史坦納的畫像:一九四一年七月

  泥土一條條黏在他臉上,領帶像是鐘擺,時鐘早就不走了。

  他燈火般的金黃色頭髮凌亂不整,臉上掛著一個又悲傷又愚蠢的微笑。

  ※※※

  他站在距離臺階幾公尺處,信心十足,手舞足蹈大喊。

  「全都是蠢蛋!」他宣布。

  全都是蠢蛋!

  ※※※

  一九四一年上半年,莉賽爾忙著藏匿麥克斯.凡登堡,忙著偷報紙,忙著數落鎮長太太,魯迪則在希特勒青年團忍受新近的生活變化。自二月初起,每次集會回來,他的心情都比參加集會前更惡劣。有好幾次湯米.繆勒隨他一塊回來,他的心情也很糟糕。他們遇到的麻煩,是由三件事構成。

  ★三階段式的麻煩

  一、湯米.繆勒的耳朵。

  二、法蘭茲.杜伊雀:脾氣暴躁的希特勒青年團指導員。

  三、魯迪的雞婆。

  ※※※

  但願六年前,慕尼黑有史以來最冷的那天,湯米.繆勒沒有迷路七小時。他耳腔感染的問題和神經損傷的毛病,到現在還是害得希特勒青年團的分列式隊伍走得東倒西歪。我跟你保證,這不是什麼好事。

  首先,事情惡化的速度還算緩和。但是幾個月後,湯米持續惹惱希特勒青年團的指導員,特別是遇到分列式的時候更是如此。記得前一年希特勒生日時發生的事件嗎?湯米耳朵感染問題日益嚴重,嚴重到湯米的聽力真的出現了問題。大家排成一列預演分列式,他聽不清楚指導員對著隊伍大喊的命令,無論是在禮堂或室外,在雪地、泥地或是大雨中,他都聽不清楚。

  分列式的目的,永遠是希望每個人能同一時間立正站好。

  「喀嚓一聲立正站好。」指導員告訴他們:「這是元首唯一想聽到的聲音,大家要團結一致,上下一心!」

  但是有湯米在。

  我想是他的左耳,他的左耳比較容易惹麻煩。每個人的耳朵都聽得見一聲高亢的「停!」湯米卻沒聽見,滑稽地繼續向前進。霎時間,一排隊伍就因他成了一盤散沙。

  上月的第一個星期六,剛過三點半,已經有好多次的分列式失敗,都是歸咎在湯米的頭上。法蘭茲.杜伊雀(偏激納粹少年黨員的怪姓名)【註:杜依雀的字面意義為德國男人。】已經忍無可忍了。

  「繆勒,你這個搗蛋鬼!」杜伊雀頭上的濃密金髮上下晃動,他的話改變了湯米的表情。「你這隻猿猴,你是怎麼搞的?」

  湯米低著頭膽怯地退回隊伍中,他的左臉居然發癲似地,愉快地抽搐了一下。他看來不光只是得意嘻笑,還歡天喜地收下了解雇通知。但是法蘭茲.杜伊雀根本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他的眼睛直逼著他。

  「怎樣?」他問:「你要怎麼解釋?」

  湯米臉上的痙攣不減反增,抽搐地越來越快,越來越嚴重。

  「你在取笑我嗎?」

  「希特勒……」湯米的臉又抽搐了一下,他絕望地想爭取一點認同,但是無法說出「萬歲」這兩個字。

  就在那個時候,魯迪挺身而出。他仰頭看著法蘭茲.杜伊雀,「長官,他有點毛病……」

  「我看得出來!」

  「他耳朵有毛病,」魯迪想把話說完:「他不能……」

  「行了,夠了。」杜伊雀搓揉雙手。「你們兩個,六圈操場。」他們照辦,但是跑得不夠快。「快一點!」杜伊雀的聲音在後面追著他們跑。

  跑完六圈之後,他們接受另一套體罰,重複跑步、倒下、站起來的步驟。過了漫長的十五分鐘之後,他們聽從命令站起來,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

  魯迪看著地面。

  下面一團歪曲的泥土對著他笑。

  你在看什麼呢?泥土好像這樣問他。

  「趴下!」杜伊雀命令他們。

  魯迪自然而然跳起來,然後肚子朝下臥倒。

  「起立!」杜伊雀笑了。「往後一步。」他們於是往後退了一步。「趴下!」

  杜伊雀的指令很清楚,魯迪照辦。他朝著泥巴撲下去,屏住呼吸,耳朵貼在濕答答的地上。體罰結束了。法蘭茲.杜伊雀禮貌地說:「紳士們,非常感謝。」

  魯迪爬起來跪在地上,他掏掏耳朵裡的泥土,看著隔壁的湯米。

  湯米閉著眼睛,他的臉又抽搐了。

  ※※※

  那天他們回到天堂街的時候,莉賽爾正與幾個年紀小的孩子在玩跳房子,她還穿著BDM的制服。她從眼角看見兩個落寞的身影朝著她走過來,其中一個身影喊了她的名字。

  他們在史坦納家像鞋盒似的房子前面臺階見面,魯迪把當天發生的事情告訴她。

  七分鐘後,莉賽爾坐下來。

  十一分鐘之後,坐在她身邊的湯米說:「都是我的錯。」湯米想先笑一下然後繼續說話,魯迪揮手阻止他,他的手指把臉上一條泥巴切成兩半。「都是我……」湯米還想再講一次,但是魯迪徹底打斷了他的話。他指著他。

  「我求你,湯米。」魯迪臉上有種少見的滿足,莉賽爾從沒見過有人能如此悲慘落魄卻又真心地充滿活力。「你只要坐在那裡,抽搐你的臉部肌肉,做什麼都好。」他繼續把故事說完。

  他踱來踱去。

  他扭扯著領結。

  然後,他忽然對著坐在水泥臺階上的莉賽爾說。

  「那個杜伊雀,」他輕鬆地下了結論:「他整了我們,對吧,湯米?」

  湯米點點頭,臉抽搐了一下,然後才開口說話(不一定是按照這樣的動作順序):「都是因為我的關係。」

  「湯米,我剛說什麼?」

  「哪時候?」

  「現在!你給我安靜閉嘴就好。」

  「好,魯迪。」

  ※※※

  一會兒過後,湯米孤零零地走路回家,而魯迪正試驗一招看似出色的新戰術。

  他在裝可憐。

  站在臺階上,他仔細研究制服上像是硬殼的乾泥巴,然後絕望地看著莉賽爾的臉。「母豬,要不要賞我一個?」

  「賞一個什麼?」

  「妳知道的……」

  莉賽爾以她一貫的口氣回答。

  「豬頭!」她笑著抄捷徑回家。泥巴與悲慘加在一塊的窘境,與親吻魯迪.史坦納,根本是兩件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

  魯迪在臺階上苦笑著,他一隻手撥著頭髮大聲高喊:「有一天,」他警告她:「會有那麼一天的,莉賽爾。」

  ※※※

  兩年多以後,莉賽爾趁半夜在地下室寫作的時候,常會想要跑到隔壁去看看魯迪。她後來也知道,很可能就是在希特勒青年團的那些潮濕日子加深了他犯罪的欲望,接著也加深了她自己的犯罪欲望。

  雖然平日依舊飄落陣陣的小雨,夏天終究到來了。青蘋果應該已經成熟了,還有更多行竊要幹呢。

  ※※※

  ◉輸家

  說到偷東西,莉賽爾跟魯迪一開始相信人多好辦事。安迪.蘇麥克邀他兩人到河邊碰面,除了講幾件事之外,還要討論偷水果的行動策略。

  「所以,現在是你帶頭嗎?」魯迪問道。但是心情低沉的安迪沮喪地搖搖頭,顯然他希望自己有當頭的資格。

  「不是我。」他冷漠的聲音難得出現熱情,他還是個稚嫩的傢伙。「另外有人當。」

  ★亞述.柏格的接班人

  他頂著一頭像被風吹亂的頭髮,好似烏雲密佈的陰鬱眼神。

  像他這種青少年慣犯,偷東西不為其他,只因為喜歡偷竊這檔事。

  他叫做維克多.坎莫。

  ※※※

  維克多.坎莫跟其他偷東西的人不一樣,他什麼都不缺。他住在墨沁鎮最高級的地段,在山丘的別墅區那裡,猶太人被驅離之後,那一區還消毒過呢。他有錢花,有菸捲抽,但是他並不滿足。

  「想多擁有一點東西不是罪過。」這是他的主張。他躺在草地上,一群男孩子圍繞著他。「身為德國人,想多擁有一點東西是我們的基本權利,我們的元首是怎麼說的?」他自問自答:「我們必須取得我們應當擁有的!」

  從表面上看來,維克多.坎莫根本就是我們常見那種十來歲的鬼扯蛋。不幸地,在他表現鬼扯功夫的同時,他也擁有某種魅力,吸引人「跟我來」的魅力。

  當莉賽爾與魯迪走近河邊那群人,她聽見維克多又問了一個問題,「你們一直吹噓的兩個怪胎在哪裡?都已經十點四分了。」

  「我手錶的時間還沒到。」魯迪說。

  維克多.坎莫以一隻手肘撐起身體,「你沒有戴手錶啊。」

  「要我有錢,戴得起手錶,我人會在這裡嗎?」

  新的頭兒坐直身體,笑了,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他接著漫不經心地注意到莉賽爾,「這個小娼婦是誰?」莉賽爾已經習慣接受人身攻擊,她聽了之後,只是看著維克多朦朧的眼睛。

  「去年,」她開始列舉:「我至少偷了三百顆蘋果,還有好幾十顆馬鈴薯。我不怎麼害怕帶刺的鐵絲網。我跟得上這裡任何一個人的腳步。」

  「妳講真的?」

  「真的。」她沒有畏懼,也沒有掉頭走開。「我只要求分到一小部分我們偷來的東西,十來顆蘋果就好。拿一些剩下的分給我跟我朋友。」

  「嘿,這是沒問題的。」維克多點了一根菸捲塞到嘴裡,他使出全力往莉賽爾的臉呼了一口煙。

  莉賽爾沒有咳嗽。

  ※※※

  這群的成員跟去年一樣,只有帶頭的換了人。莉賽爾覺得納悶,怎麼沒有其他的男生要接下帶頭的位子呢?但是她端詳一張一張的臉,才明白沒有人足以擔當這個角色。這群小孩雖然不會因偷竊而感到良心不安,但是他們喜歡人家發號施令叫他們去偷,而維克多.坎莫喜歡當這個發號施令的人。這真是人類世界的縮影版。

  有片刻的時間,莉賽爾好想再見到亞述.伯格的身影。會不會他自己也服膺於維克多.坎莫的領導呢?那不重要,莉賽爾只曉得亞述.伯格沒有一絲專橫的氣息,而這個新頭頭兒卻一身專橫的傲骨。去年,她知道要是她卡在樹上,亞述雖然嘴上說過不會理她,但一定會為了她而回頭。一比之下,今年她立刻注意到,如果她被卡住,維克多.坎莫連回頭看她一眼都懶。

  維克多站起來凝視眼前瘦高的男孩以及看來營養不良的女孩。「所以你們想跟我一起偷東西?」

  有什麼損失嗎?他倆點點頭。

  他靠近他們一步,一把抓起魯迪的頭髮。「我要聽見回答。」

  「當然想。」魯迪回答之後,維克多甩開他的瀏海,魯迪順勢退了一步。

  「那妳呢?」

  「當然參加。」莉賽爾動作夠快,避免了相同的待遇。

  維克多笑了,他壓扁菸捲,深深吸了一口氣,搔搔胸口。「紳士們,我的小娼婦,購物時間到了。」大家動身之後,莉賽爾和魯迪落在最後,就像以前一樣。

  「妳喜歡他嗎?」魯迪低聲問道。

  「你呢?」

  魯迪停頓了一下,「我覺得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我也是。」

  其他人已經離他們越來越遠。

  「趕快,」魯迪說:「我們落後了。」

  走了幾哩路,他們抵達第一座農場,眼前所見的景象讓他們驚訝不已。他們以為樹上會結滿了水果,但這些果樹看起來脆弱不堪,受過重創,每根樹枝上都只有可憐的幾顆蘋果掛著。下一座農場也是同樣的情形。或許今年收成不佳,或許他們挑選的時間點不對。

  那天下午的工作結束前,所有的戰利品都繳交出來,莉賽爾和魯迪一同分到一顆超小顆的蘋果。平心而言,他們的收穫確實難以置信地稀少,但是維克多的分配太嚴苛了。

  「你說,這個叫做什麼?」魯迪手掌端著蘋果問道。

  維克多連轉頭都沒轉,「那看起來像什麼?」他的話從肩膀前傳過來。

  「一顆爛蘋果?」

  「拿去。」他朝他們拋了一顆吃了一半的蘋果,蘋果掉在泥土上,咬過的那面朝下。「你們可以把這顆也拿去。」

  魯迪火大了。「你去死啦!我們走幾哩遠的路耶,可不是為了一顆沒肉的蘋果,才不是咧。對吧?莉賽爾?」

  莉賽爾沒有回話。

  因為她來不及回答。在她開口之前,維克多.坎莫已經將魯迪撲倒。他的雙膝抵住魯迪的手臂,兩手掐住他的喉頭。維克多一聲命令,除了安迪.蘇麥克以外,誰都不能撿蘋果。

  「你快弄傷他了。」莉賽爾說。

  「會嗎?」維克多又笑了。她討厭他的笑容。

  「他不會弄傷我的。」魯迪一口氣脫口而出。維克多的蠻力讓他滿臉通紅,他的鼻子開始流血。

  維克多.坎莫使勁往下強壓。過了一會兒才放開魯迪,從他身上爬開,漫不經心地走了幾步路。他說:「站起來,老弟。」而魯迪聰明地選擇了聽話。

  維克多.坎莫若無其事地又靠近魯迪,看著他,輕輕摩擦他的手臂。他低聲說:「除非你想要我讓那點血變成噴泉,我建議你走開,老弟。」他看著莉賽爾說:「順便帶走你的小娼婦。」

  沒有人移動。

  「喂,你在等什麼?」

  莉賽爾抓了魯迪的手準備要離開,魯迪卻又最後轉過頭。他對著維克多.坎莫的腳底吐了口混著血的唾液,引來了最後一句批評。

  ★一句簡單的威脅

  維克多.坎莫對魯迪說:「朋友,日後你會為此付出代價的。」

  ※※※

  隨便你怎麼看待維克多.坎莫這個人,不過他的確擁有耐心與超強的記憶力。過了差不多五個月的時間,他實現了他的恫嚇。

  ※※※

  ◉塗鴉

  一九四一年的夏天在魯迪與莉賽爾這群人身旁築起一道牆,而寫作與畫畫兩件事情則走進了麥克斯.凡登堡的生活。在地下室最孤單的時刻,文字開始在他四周盤堆,他腦裡想像的場景湧流而出,這些場景也偶爾從他的手中緩緩、費力走出來。

  他有幾件他說是限量配給的工具:

  一本油漆過的本子。

  幾枝鉛筆。

  滿腦子的想法。

  像拼湊一幅簡易的拼圖,他把這些想法拼綴在一塊。

  ※※※

  原先麥克斯打算寫下自身的故事。

  他的構想是寫出他經歷的所有事情,也就是那些讓他最後到了天堂街地下室的經歷,結果最後的成品不是那些故事。麥克斯的流亡生活產生了截然不同的東西,產生了大量的胡亂念頭,他決定好好掌握這些想法。他覺得這些想法是真的,比他寫給家人與朋友瓦特.庫格勒的信(他深知這些是永遠無法寄出的信)還真實。由他不屑一顧的《我的奮鬥》上撕下的書頁,變成了一系列的塗鴉,一頁接著一頁,這些塗鴉而成的故事草稿最後變成他現在生活的總結,以前的日子已經不再有了。有幾篇塗鴉在幾分鐘內就完成了,有些卻花了好幾個小時。他下了決心,塗鴉本完成之後,當莉賽爾長大了,但願有一天這些荒謬的事情都結束之後,他要把它送給莉賽爾。

  在第一張漆過的紙頁上用鉛筆寫了幾個字之後,他將本子闔上。他在睡覺的時候,往往這個本子就擱在他的身邊,或握在手中。

  有天下午做完伏地挺身與仰臥起坐,他倚靠著地下室的牆壁睡著了。莉賽爾下樓,發現本子擱在他身邊,斜靠在他腿上。出於好奇,她過去把本子撿起來。她等麥克斯醒過來,但是他並沒醒。麥克斯坐著,頭顱與肩骨靠著牆壁,她幾乎聽不見他的呼吸聲音,他呼吸絲毫不費工夫。莉賽爾翻開本子,隨便瀏覽了幾頁……

  (插圖十五)

  他不是元首──是樂團指揮。

  (插圖十六)

  日子多麼美好啊。

  ※※※

  ✐

  這些內容嚇到莉賽爾了,她把本子放下,不偏不倚放在原本的位置,就靠在麥克斯的腿旁。

  一個聲音嚇了她一跳。

  「謝謝。」這個聲音說。她順著聲音的來源看過去,找到聲音的主人,猶太人的嘴唇上有個小小的滿意符號。

  「討厭。」莉賽爾倒抽了一口氣:「麥克斯,你嚇到我了。」

  他繼續睡覺,莉賽爾拖著這個想法爬上樓去。

  麥克斯,你嚇到我了。

  ※※※

  ◉《吹哨客》與鞋子

  同樣的生活模式持續到夏天結束,日子進入秋天。魯迪盡力在希特勒青年團求生存,麥克斯練習伏地挺身與寫作,而莉賽爾搜尋報紙,在地下室的牆壁上寫字。

  值得一提的是,每種生活模式都會有缺陷,總有一天這種模式會改變,或者從某張紙上掉到另一張紙上。在這個例子中,主角是魯迪。魯迪,還有剛施過肥的操場,都是主角。

  十月底,一切看來與往常無異。一個髒兮兮的男孩走在天堂街上,幾分鐘之後,他的家人會看到他回家。他會告訴他們,希特勒青年團分部的每個人都在操場上做了額外的操練。這是謊言。他的父母親甚至會期待聽見他的笑聲,但他們是聽不到的。

  今天的魯迪缺乏笑聲與謊言。

  在這個星期三,莉賽爾仔細觀察了魯迪.史坦納之後,發現他沒穿襯衫,而且他怒氣沖天。

  「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問。他步伐艱困,走過她的身邊。

  他沒有答覆問題,先拉出了襯衫。「妳聞聞看。」他說。

  「什麼?」

  「妳耳聾了嗎?我說:妳聞聞看。」

  莉賽爾心不甘情不願地靠過去,聞到褐色衣服上有股可怕的味道。「耶穌、聖母瑪麗……,我的這些老天爺啊!這是……」

  魯迪點點頭。「我的下巴也有,我的下巴!我命大,沒有吞下去。」

  「耶穌、聖母、約瑟!」

  「希特勒青年團的操場才剛剛施肥。」他又大略看了一次噁心的襯衫。「我猜是母牛糞做的肥料。」

  「那個叫什麼名字的……杜伊雀,他知道那裡有糞肥嗎?」

  「他說他不知道,但是他笑得可樂的很呢。」

  「耶穌、聖母、我的老……」

  「妳可不可以不要再說那句話了?」

  ※※※

  此時此刻,魯迪需要贏得一場勝利。對付維克多.坎莫他已經輸了,在希特勒青年團裡,他則一次又一次被人找碴。他只想要一點勝利的滋味,而且,他決心一定要贏。

  他繼續走回家,然而走到水泥臺階時改變了心意。他打定主意,緩緩走回莉賽爾身邊。

  他小心翼翼輕聲說:「妳知道什麼會讓我開心起來嗎?」莉賽爾縮成一團,「要是你以為我會……在這種情況下……」

  她似乎讓他失望透頂。「不是,不是那個。」他嘆了口氣,往前走了一步。「另外一件事情。」他想了片刻之後稍微抬起頭來。「看看我,我髒死了,聞起來有牛屎的臭味,還是什麼狗屎味道的。不管妳覺得那是什麼味道啦,我跟平常一樣,我要餓死了。」他停頓了半晌。「我需要勝利,莉賽爾,我是說真的。」

  莉賽爾明瞭了。

  要不是因為他身上的臭味,她剛剛的猜測會更加接近正確答案。

  偷竊。

  他們必須去偷點什麼。

  不對。

  他們必須去把什麼偷回來,不管什麼都好,只是動作得快點。

  「這次就妳跟我兩個。」魯迪建議:「不要找維克多.坎莫那票人,不找安迪.蘇麥克,就妳跟我。」

  莉賽爾無法說不。

  她的雙手發疼,心跳加快,嘴角露出微笑。「聽起來是個好主意。」

  「那就一言為定。」雖然魯迪努力不笑出來,但是他臉上逐漸浮現出一抹施過肥的笑意。「明天嗎?」

  莉賽爾點頭同意。「明天。」

  ※※※

  他們的計畫完美無缺,只有一個小問題:

  他們不知道從哪下手。

  偷水果是完全不可能的。魯迪想要偷點洋蔥、馬鈴薯,而他們不想捉弄奧圖.史圖姆第二次,去偷他腳踏車上的農產品。偷一次不道德,偷兩次那真是低級到了極點。

  「那麼我們究竟要到哪?」魯迪問道。

  「我哪會知道去哪?是你的主意,不是嗎?」

  「並不表示妳就不必動腦筋啊,不能什麼都讓我想啊。」

  「你腦筋都沒有在用的……」

  他們一邊拌嘴,一邊穿過小鎮。他們在小鎮外圍見到第一座農場,看見果樹彷彿憔悴的雕像樹立,枝幹如死灰。他們仰起頭看著果樹,除了光禿禿的樹枝跟空蕩蕩的天空以外,什麼也沒有。

  魯迪吐了一口口水。

  ※※※

  他們返回墨沁鎮的路上,兩人輪流提出建議。

  「迪勒太太的店怎樣?」

  「迪勒太太怎麼辦?」

  「也許我們先高喊『希特勒萬歲』,然後再偷東西,應該就會沒事的。」

  他們在慕尼黑街上閒遊了一個小時左右,天光漸漸消失,他們幾乎要放棄了。「沒有用的。」魯迪說:「我從沒覺得這麼餓過,天啊,我餓扁了。」他又走了十來步,然後停下來轉頭一看。「妳是怎麼了?」因為莉賽爾早已停下來,一步路也沒走,她的臉上出現豁然開朗的表情。

  怎麼剛剛都沒有想到呢?

  「怎麼了?」魯迪漸漸失去了耐心。「母豬,什麼事情?」

  就在那一刻,莉賽爾打定了主意。她真能實現心裡所打的如意算盤嗎?她真能用這種手法報復嗎?她能討厭某人討厭到這種地步嗎?

  她開始朝反方向走去。魯迪追上她之後,她減慢了速度,希望自己能再想清楚一點,卻沒有用。犯罪的意圖已經出現了,由上往下灌溉了水,種子已經長成了一朵有著黑色葉片的花朵。她衡量著自己是否真能做出這種事情,到了十字路口,她停下腳步。

  「我知道有個地方。」

  他們過了河,往小山丘走去。

  在葛蘭德大道上,他們仔細觀察豪宅。打磨過的大門閃耀著光澤。屋頂的瓦片層層相疊,像是男士的假髮,梳理得一絲不苟。牆壁與窗戶經過整修,煙囪簡直像是吐出一只只煙做成的戒指。

  魯迪站穩腳步。「鎮長的家?」

  莉賽爾嚴肅地點點頭,猶豫了片刻。「他們把我媽開除了。」

  他們朝房子曲折前進,魯迪這才問起他們到底該怎樣進到屋內,不過莉賽爾知道路徑。「在地人的智慧。」她回答:「在地人……」但是等他們從房子外看見書房窗戶的時候,莉賽爾大為震驚。窗戶是關著的。

  「怎麼?」魯迪問。

  莉賽爾緩緩轉了身,倉猝地跑開。「不要今天下手。」她說。魯迪笑了。

  「我就知道。」他趕上她。「我就知道,妳這隻死母豬,就算妳有鑰匙,妳都不可能進去的。」

  「不要這樣好嗎?」她越跑越快,把魯迪的評語當作耳邊風。「我們必須等待適當的機會。」在她內心,她因為窗戶沒開而感到開心,但是她不願面對這種感覺。她責備自己,為什麼呢?莉賽爾?她自問:他們不再雇用媽媽工作的時候,妳為何一定要大發脾氣呢?為什麼妳就是不能閉緊妳的大嘴巴呢?妳都知道了,妳對鎮長夫人大吼大叫之後,她現在完全變了。也許她變了個人,讓自己振作精神了。也許她再也不會讓自己在房間中發抖了,以後窗戶永遠都會關起來……妳這個笨蛋死母豬!

  ※※※

  不過,一個星期後,他們第五次到墨沁鎮的山丘住宅區,窗戶開了。

  一陣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去。

  那是他們行竊所需的唯一條件。

  ※※※

  先停下腳步的是魯迪,他用手背拍拍莉賽爾的肋骨。「那窗戶是開著的嗎?」他壓低聲音問道。他熱切的期盼從嘴裡傾倒而出,像是一隻手臂搭上了莉賽爾的肩膀。「是開著。」她回答:「絕對是開著的。」

  然後,她的心開始發燙。

  ✐

  前幾次,他們每次都看見窗戶關得緊緊的,莉賽爾表面的失望掩飾了她的如釋重負。她敢厚著臉皮進去嗎?而且她進去到底是為了誰?為了什麼?為了魯迪?為了找點吃的?

  不,矛盾的事實是這樣的:

  她不在乎食物,她雖然不願意這麼想,不過魯迪在她的計畫裡只是輔助的腳色。她要的是書。她要《吹哨客》。她無法容忍從一個寂寞可憐的老女人手中收下這本書,若換個方式把書偷來,她就比較能接受。就某種病態的意義來說,偷書像是她贏了這本書。

  ※※※

  天色轉為晦暗。

  他們兩人被那棟美觀宏偉的房子吸引,七嘴八舌討論起來。

  「妳餓嗎?」魯迪問道。

  莉賽爾回答:「快撐不住了。」沒書看,快撐不住了。

  「瞧,樓上剛剛亮起一盞燈。」

  「我看到了。」

  「母豬,還是快撐不住嗎?」

  兩個人緊張笑了笑,互相推來擠去,看看誰應該先進去,誰應該站哨。身為一個有用的男人,魯迪自然以為自己應當進去,但是知道地點的是莉賽爾,那就由她進去吧,她知道窗戶裡面有什麼。

  她說了出口:「非我莫屬。」

  ※※※

  莉賽爾緊緊閉上眼睛。

  她強迫自己回想鎮長與他太太的模樣,她看到自己與依爾莎.赫曼建立起的友誼,確信見到那份友誼被踢到腳底下,留在路邊。這招見效,她討厭他們兩夫妻。

  ※※※

  伺探路上情況之後,他們靜靜穿過庭院。

  他們蹲在一樓窗戶下,呼吸聲音變得明顯。

  「來。」魯迪說:「鞋子給我,這樣妳動作會比較安靜。」

  莉賽爾沒有異議。她解開磨損的黑色鞋帶,把鞋子留在地上。她站起來,魯迪輕輕將窗戶推開到剛好能讓莉賽爾爬進去的大小,窗戶推動的聲音在頭頂上方傳來,像是低空飛行的飛機一樣大聲。

  莉賽爾兩手一撐,爬上了窗臺,接著費了一番功夫鑽進窗戶裡。她發現,原來不穿鞋子真是個妙計,因為她落到木板地板的動作比預期要沉重許多。她的腳底板腫起來好疼,一路痛到襪子口。

  房間與從前一樣。

  站在灰濛濛的房間裡,莉賽爾拋開懷舊的心情。她躡手躡腳往內走,眼睛慢慢適應光線。

  「怎樣?」魯迪突然從外頭低聲問了一句。不過莉賽爾反手一揮,意思是「不要出聲」。

  「吃的。」他提醒莉賽爾:「找吃的,還有妳找得到的話,找菸捲。」

  不過,那些是她心中最不重要的兩樣東西。鎮長的藏書五顏六色,無所不包,書上的刻字或金或銀。站在書堆之中,她如魚得水般自在,她聞到書頁的氣味,周圍的書重重相疊,她簡直品嚐到了文字的滋味。她的腳往右邊的牆壁移動,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書在哪裡。但是,當她走到《吹哨客》平常放置的書架,書卻不在上面,那個位置空出一小塊缺口。

  她聽見頭頂上方出現腳步聲。

  「燈!」魯迪低聲喊道,他的聲音從開啟的窗口傳進來,「燈關了。」

  「該死。」

  「他們下樓來了。」

  頃刻的時間變得分外漫長,做出決斷的霎時成了無止盡的永恆。她的雙眼掃視房間,然後發現到《吹哨客》靜靜擱在鎮長的書桌上。

  「快一點。」魯迪發出警告。但是莉賽爾極為冷靜俐落,走過去拿起書,謹慎地退出房間。她的頭先探出窗口,爬到窗外之後,她想辦法讓腳先著地。她又再次感到一陣疼痛,這次痛的是腳踝。

  「走!」魯迪乞求她:「跑,快跑,快一點!」

  他們一跑到轉回安培河與慕尼黑街的路口,莉賽爾就停下腳步彎腰喘息。她的胸腔貼著大腿,透不過氣來,耳朵一再感到脈搏的跳動。

  魯迪也是一樣。

  他望了莉賽爾一眼,見到她手臂下的書,他費了一番勁才得以開口說話。「那……」他提出他的疑問,「那本書要幹嘛?」

  夜幕漸漸落下。莉賽爾喘噓噓的,等呼吸回復順暢後說:「只有找到這個。」

  她運氣不佳,魯迪看穿了她的謊話。他頭一歪,說出了他以為的真相。「妳不是進去找吃的,妳是去偷到妳想要的……」

  莉賽爾聽了這句話,挺直了身體。她接著想起一件事情,忍不住要反胃。

  鞋子。

  她看看魯迪的腳,又看看他的雙手,接著看看他周圍的地面。

  「怎麼?」他問:「怎樣了?」

  「豬腦袋。」她責備他:「我的鞋子呢?」魯迪的臉色慘白,莉賽爾一看就知道答案了。「鞋子還在房子那裡,我說的對吧?」她說。

  儘管事實已擺在眼前,魯迪依舊拼命地在附近尋找,祈禱自己搞不好有帶著鞋子。他假想自己確實撿起了鞋子,他希望自己的確撿了,但是他並沒有找到鞋子。那雙鞋子擱在葛蘭德大道八號的外牆邊,無用武之地,或者更糟,已成了指控他們犯罪的證據。

  「笨驢!」他責備自己,甩了自己一個耳光,慚愧地低頭看著莉賽爾像是繃著臉生氣的襪子。「笨蛋!」沒多久,他就下定決心要彌補過錯。他認真地說:「妳在這裡等我就好。」接著轉過街角,倉皇往回跑。「不要被逮到啊。」莉賽爾在後面大喊,不過他沒有聽見。

  ※※※

  他不在的幾分鐘,時間過得好緩慢。

  天色已然全暗。莉賽爾相當肯定,回到家的時候,大概會面臨一頓處罰。「快點啊。」她喃喃自語,但是魯迪還是不見蹤影。她幻想聽到警車警報器的聲音,嗚咿嗚咿地把聲音拋出去,又轉回來,收集自己播放的聲音。

  還是沒半個人影。

  直到她穿著又濕又髒的襪子走回十字路口,她才看見魯迪。他快步從容走回來,臉上流露出愉悅的勝利表情,眉開眼笑,露出一排牙齒,鞋子掛在他手上晃啊晃的。「他們差點把我宰了,」他說:「但是我成功拿到了。」一過了河,他把鞋子交給莉賽爾,她把鞋子扔到地上。

  她坐在地上,仰望她最要好的朋友。她說:「謝啦。」

  魯迪欠了欠身,「榮幸之至。」他想多要求一點回饋,「我想,就算我問看看,幫妳個忙可否得到一個吻,也是白問的吧?」

  「因為你跑去拿回來你忘記拿的鞋子嗎?」

  「很公平,很公平。」他舉高雙手。他們一邊走,魯迪一邊喋喋不休,莉賽爾儘量不理會他,她只聽見最後一段話。「以後我不想再親妳了,如果妳的口氣聞起來跟妳鞋子差不多的話,我不想吻了。」

  「你好噁心。」她說。她期望魯迪沒看見她嘴角不由自主揚起的一朵微笑。

  ※※※

  到了天堂街,魯迪把書搶了過去。站在街燈柱下,他唸出書名,他想知道書的內容是什麼。

  莉賽爾含糊地回答:「只是一個殺人犯的故事。」

  「就這樣嗎?」

  「還有一個警察拼死拼活要逮到他。」

  魯迪把書還給莉賽爾。「說到這個,我想我們兩個回家之後,都免不了要遭殃的,尤其是妳。」

  「為什麼尤其是我?」

  「妳知道的啊,妳媽媽。」

  「她怎麼了?」莉賽爾開始行使每個家庭成員都有的招數,也就是對自己家人犯嘀咕啊、批判啊、罵啊,這都完全沒有關係,但可不准別人對自己家人這樣。這種時候,你要挺身出來,表現出對家人的忠誠。「她有什麼不對嗎?」

  魯迪退了兩步。「對不起,母豬,我不是故意要得罪妳。」

  雖然已經夜深了,莉賽爾發現魯迪長大了,他的臉形變長,一球一球雜亂的金髮顏色稍微變深了,五官也不同了,但是有件事情永遠不會改變:他是不可能讓人氣惱他太久的。

  「今晚妳家有什麼好吃的嗎?」他問。

  「恐怕是沒有。」

  「我家也是。可惜書不能吃,亞述.伯格有次說過類似的話,記得嗎?」

  回到家之前,他們一路重溫過去那段美好的時光。莉賽爾不時低頭看一眼《吹哨客》,看著灰色封皮,看著黑色的刻版標題。

  ※※※

  他們回到自個兒家之前,魯迪停了半晌,然後才說:「再見,母豬。」他露出微笑,「晚安,偷書賊。」這是莉賽爾第一次被冠上這個名號,她不否認自己很喜愛這個稱呼。我們都知道了,她早就偷過書了,但是在一九四一年十月底,偷書成了她正式的工作。那天晚上,莉賽爾.麥明葛真的成了偷書賊。

  ※※※

  ◉魯迪.史坦納的三件蠢事

  ★天才魯迪.史坦納

  一、他偷了鎮上馬莫雜貨店裡最大顆的馬鈴薯。

  二、他在慕尼黑街上與法蘭茲.杜伊雀較量。

  三、他翹掉所有希特勒青年團的集會。

  ※※※

  魯迪的第一個行動會出問題,原因在於他的貪婪。事情發生於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中旬,一個標準的沉悶午後。

  起初,他在拿著配給券的婦女之間穿梭自如。我敢說,他簡直展現出天賦異稟的犯罪才能,幾乎沒人留意到他。

  他一點也不惹眼,然而,他卻去偷那批農產品中最大顆的馬鈴薯,好多個排隊的人也一直觀望的那一顆。當一個十三歲大的青少年伸出手掌抓住那顆馬鈴薯,這些人全都看到了,黑加思家的粗壯女眷們齊聲指摘他的犯罪行為,湯瑪斯.馬莫朝著沾著泥土的馬鈴薯衝過來。

  ※※※

  「我的馬鈴薯。」他大喊。

  馬鈴薯還在魯迪的雙手上(他一隻手拿不下),婆婆媽媽們彷彿一群摔角選手將他團團圍住。他必須說些花言巧語來矇騙大家。

  「我的家人,」魯迪開始解釋,恰巧他的鼻孔開始慢慢淌出一道透明的液體,他很聰明,沒有立即擦掉鼻涕。「我們都要餓死了,我妹妹需要一件新的外套,她以前那件被偷走了。」

  馬莫老闆可不是笨蛋,他依然抓著魯迪的衣領不放,他說:「那你是打算讓她穿馬鈴薯嗎?」

  「不是的,老闆。」他斜眼看著逮住他的老闆,只看得見他的一隻眼睛。馬莫老闆人高馬大,但是一雙眼睛只有彈丸般大小,牙齒像是一群踢足球的,亂擠在一塊。「三個星期前,我們拿所有的配額點數換了一件外套,所以現在我們沒東西吃。」

  雜貨店老闆一手拎著魯迪,另一隻手拿著馬鈴薯,對他太太喊出了可怕的字眼:「警察。」

  「不要。」魯迪求他:「求求你。」稍後他將會告訴莉賽爾,他一點也不害怕,但是在那當下,我保證他的心臟快要跳出來了。「不要叫警察,拜託,不要叫警察來。」

  「警察。」馬莫老闆不動如山,魯迪則在半空中扭動掙扎。

  ※※※

  那天下午,排隊人群之中有一位是學校裡的林克老師,他是學校裡少數不具備神職人員身分的老師。魯迪看見他,以眼神對他打招呼。

  「林克老師!」這是他最後的機會,「林克老師,求求你跟老闆說,告訴他我家有多窮。」

  老闆帶著詢問的眼神看著老師。

  林克老師往前一站,他說:「馬莫老闆,沒錯,這個小孩家裡很窮,他住在天堂街。」

  婆婆媽媽當下一聽,開始交頭接耳討論,她們知道天堂街與墨沁鎮田園般的恬靜生活相差甚遠,大家都知道那一帶住著貧苦人家。「他有八個兄弟姊妹。」

  八個!

  魯迪雖然還沒脫離危險,但是他得開始憋起笑容,他竟然讓老師扯起謊話來,不知為何他把史坦納家多加了三個小孩。

  「他常常沒吃早餐就來上學。」這群女人又開始交頭接耳,這句話為了這段情節又上了一層漆,添加了些許額外的說服力與氛圍。

  「那他就可以偷拿我的馬鈴薯嗎?」

  「還拿最大顆的那個!」有個女人突然喊道。

  「安靜,梅辛太太。」馬莫老闆提醒她,她隨即安靜下來。

  ※※※

  一開始,大家的注意力本來都集中在魯迪與他的頸子上。後來,他們的注意力來來回回,一下看著魯迪,一下看著馬鈴薯,然後又望著馬莫老闆,從外表最好看的一路看到最醜陋的。而究竟是什麼讓老闆決定放魯迪一馬,這問題永遠無解。

  是魯迪天生的可憐模樣?

  林克老師的地位?

  討人厭的梅辛太太?

  不管理由是什麼,馬莫老闆把馬鈴薯丟回成堆的農產品之後,拖著魯迪離開他的勢力範圍。他穿著靴子的右腳狠狠踢開魯迪,他說:「不要給我再出現在這裡。」

  魯迪站在店外觀望。馬莫老闆走回櫃檯,他一邊拿食物給客人,一面挖苦道:「我很好奇,你會想要哪顆馬鈴薯。」他一邊說著,一邊提防著魯迪。

  對魯迪來說,這只不過是又一次的失敗罷了。

  ✐

  第二個蠢事也一樣危險,只是危險的原因不同。

  魯迪以烏青的眼睛、壓碎的肋骨、與一次理髮經驗結束了這次的爭鬥。

  在希特勒青年團集會上,湯米.繆勒又惹了麻煩。法蘭茲.杜伊雀就等著魯迪多事插手,他沒有等待多久。

  魯迪跟湯米又接受另一套包含各式操練動作的訓練,其他人則進到屋內上戰略課程。他們在冷冽的氣候中跑步,從窗戶可看見室內暖烘烘的腦袋瓜與肩膀。即便他們與其他人會合之後,操練還沒有完全結束呢。魯迪坐回角落,在窗戶旁撣掉袖子上的汙泥時,法蘭茲.杜伊雀忽然問起魯迪一個希特勒青年團最愛問的問題。

  「我們的元首阿道夫.希特勒的出生年月日?」

  魯迪抬起頭來,「你說什麼?」

  杜伊雀又重複一次問題,魯迪.史坦納這個大笨蛋,他根本清清楚楚知道元首的生日是一八八九年四月二十日,卻居然回答了耶穌的生日,他還加上一句「伯利恆」作為補充說明。

  ※※※

  杜伊雀搓著雙手。

  這表示事態非常嚴重。

  他走到魯迪身邊,命令他回去外面再跑幾圈操場。

  魯迪自己獨自跑步,每跑一圈回來,又再次被詢問元首的出生日期。他一直跑完了七圈才回答出正確的答案。

  ※※※

  集會過後幾天,最嚴重的麻煩才爆發。

  魯迪在慕尼黑街上留意到杜伊雀同幾個朋友走在人行道上,他覺得不對他丟顆石頭是不行的。大家可能理所當然地問:他究竟腦袋在想什麼啊?答案是:他大概什麼都沒有在想。他說不定會聲稱,他是行使上帝賦予他做蠢事的權利。如果不是上述兩個答案之一,那就是一見到法蘭茲.杜伊雀就讓他鼓起自毀的衝動。

  雖然石頭丟出的力道未如期待的強烈,但是卻正中目標,打在杜伊雀的背脊上。杜伊雀轉過身,很高興見到魯迪站在那裡,旁邊還跟著莉賽爾、湯米、湯米的妹妹克莉蒂娜。

  「趕快跑。」莉賽爾催促魯迪,但是他沒有移動。

  「現在我們又不是在希特勒青年團。」他告訴她。那群比他們年長的男孩子已經走過來了,莉賽爾還是留在她朋友身邊,臉部肌肉在抽搐的湯米與嬌滴滴的克莉蒂娜也沒走掉。

  「史坦納先生。」杜伊雀高喊一聲,接著把魯迪拎起來往人行道一扔。

  魯迪起身站起來,讓杜伊雀看了更加火大。他又再次將他推倒在地,自己也順勢往下跪,一腳膝蓋抵住魯迪的胸腔。

  魯迪又一次站了起來。年紀大的幾個男孩子們開始嘲笑他們的友人,這對魯迪而說是個壞消息。「你就無法令他害怕你嗎?」最高的男生問,他的眼睛跟藍天一樣冰冷,一樣的顏色,他的話正是杜伊雀所需要的刺激,他決計要把魯迪撞倒在地,讓他爬不起來。

  圍觀的人數增加。魯迪朝著杜伊雀的肚子揮拳,一拳也沒擊中。同時,他覺得左眼窩在發熱,還跟著眼冒金星,還沒搞清楚狀況之前,他已經倒在地上。在相同的位置,他又挨了一拳。他可以感覺到瘀傷同時出現了黃、青、黑三種顏色,三層刺激的疼痛感。

  聚集的人群越來越多,他們帶著看好戲的心態,觀看魯迪是否再站起來。他沒有,這一回,魯迪留在冰冷潮濕的地上,感覺涼意與濕氣滲過衣服,延伸到他全身上下。

  他還在滿眼金星。等到杜伊雀拿著一把全新的袖珍小刀跨在他身上,他才注意到他,為時已晚,他已經要蹲下來刺他。

  「不要!」莉賽爾出聲阻撓他,但是那個高個子的男孩子把她拉回來。他深奧又不留情面的話傳入她的耳邊。

  「不用擔心。」他向她保證:「他不會傷害他的,他沒有那個膽。」

  他錯了。

  杜伊雀越來越逼近魯迪,他的膝蓋慢慢著地,他低聲問:「我們元首出生年月日是什麼時候啊?」他對著他的耳朵清清楚楚說出每一個字。「回答我,魯迪,他是什麼時候出生的?你告訴我,那你就沒事,不用害怕。」

  魯迪呢?

  他怎麼回答呢?

  他有沒有好好想過才回答呢?還是又放縱痴呆的個性,讓自己陷入更深的困境之中?

  魯迪歡喜地看著杜伊雀的淺藍色眼睛,低聲回答:「復活節後的星期一。」

  幾秒之內,小刀割下他的頭髮。這是莉賽爾在這段日子裡,第二次見識到的理髮場面,一把生鏽的剪刀剪下一個猶太人的頭髮;而她最好的朋友,讓人以一把閃閃發亮的小刀伺候。她明白沒有人會真的花錢剪頭髮的。

  至於魯迪,今年到目前為止,他已經吞過泥土,泡在糞肥中,差點被一個未來的罪犯給掐死,現在他正承受某件簡直可說是雪上加霜的事件:在慕尼黑街上公然受辱。

  最嚴重的侮辱是他的劉海遭人恣意切斷,每割一刀,總有幾根苟延殘喘的頭髮被連根拔起,每次頭髮一被拔起,魯迪人就縮一下。在理髮的過程之中,他烏青的眼睛不斷悸動,肋骨感到一陣又一陣的疼痛。

  「一八九八年四月二十號!」杜伊雀訓斥他,然後領著他的同伴揚長而去。觀眾散去後,現場只剩下莉賽爾、湯米與克莉蒂娜陪著他們的朋友。

  魯迪靜靜地躺在地上,衣服越來越濕。

  ※※※

  所以,我們只剩下第三件蠢事還沒說:他翹掉所有希特勒青年團的集會。

  他沒有馬上停止參加聚會,因為他要讓杜伊雀明瞭,他並不害怕他。但再過了幾個星期之後,魯迪與那裡就沒有任何瓜葛了。

  他傲慢地穿著制服,離開了天堂街之後,又繼續往前走,身邊跟著是他忠實的隨從湯米。

  他們沒有出席希特勒青年團的集會,他們離開了小鎮,沿著安培河走下去。他們在石頭上蹦蹦跳跳,使勁舉起龐大的石塊往河裡丟,讓制服逐漸變髒,等到制服髒到可以混過媽媽那一關,至少可以混到收到第一封缺席通知書之前。當他聽見廚房裡傳來恐怖的叫喊,那就是第一封缺席通知書抵達之時。

  一開始,他的父母恐嚇他,而他卻依然不肯前去。

  然後,他們懇求他出席,他拒絕了。

  最後,有個機會可以加入另一個分部,讓魯迪改變了主意。這個機會帶來了好運,因為要是魯迪再不露面,史坦納夫妻就會因為他的缺席而被罰款。他的哥哥庫爾特問魯迪,要不要加入專門認識飛機與飛行的飛行分隊,他們的集會內容主要是拼組模型飛機,而且,那裡沒有法蘭茲.杜伊雀那類的人。魯迪接受了這個機會,湯米也加入了,這是在他生命之中,愚蠢的行為首度為他帶來了實質的好處。

  在新的分隊裡,魯迪無論何時被問到最有名的元首問題,他總是笑嘻嘻地回答:「一八八九年四月二十號。」然後,他在湯米耳朵邊低語其他的答案,像是貝多芬生日,或是莫札特、史特勞斯的生日。學校教過他們這些作曲家,雖然魯迪明明很笨,但是他在這方面比其他人厲害。

  ※※※

  ◉漂流之書(第二部)

  十二月開始之際,魯迪.史坦納終於贏了一場勝利,不過,贏的方式甚為罕見。

  那天天氣寒冷,但清靜無風。差不多快要下雪了。

  放學後,魯迪與莉賽爾在艾立克.史坦納的店內稍作停留。要回家時,看見了魯迪的老友法蘭茲.杜伊雀從街角處走過來。這些日子裡,莉賽爾手上一直拿著《吹哨客》,這天也不例外。她喜歡手裡拿著書的感覺,不管是摸摸平滑的書脊,還是撫摩粗糙的紙邊。她先看到杜伊雀。

  「看那邊!」她手一指,杜伊雀與另一名希特勒青年團指導員朝著他們的方向走來。

  魯迪縮成一團,摸摸漸漸痊癒的眼睛。「現在不想看見他們。」他左右張望。「要是我們從教堂旁邊走過去,可以沿著河往下走,再從那裡加快腳步走回去。」

  莉賽爾二話不說跟著他。他們順利避開了折磨魯迪的傢伙,結果卻直接朝著另一個會給他苦頭吃的傢伙而去。

  ※※※

  一開始,他們壓根兒沒有想到這個可能性。

  橋上那票抽著菸捲的人,有可能是任何人。兩方人馬認出彼此的時候,魯迪與莉賽爾已經來不及轉彎了。

  「唉喲,該死了啦,他們已經看見我們了。」

  ※※※

  維克多.坎莫笑咪咪的。

  他的語氣非常友善,這表示他等一下會表現出最危險的一面。「喲,喲,這不是魯迪.史坦納跟他的小娼婦嗎?」他油嘴滑舌打了招呼,一把將莉賽爾抓牢的《吹哨客》奪下,「我們看的是什麼書啊?」

  「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情。」魯迪打算同他講道理:「跟她沒有關係,行了吧,把書還給她。」

  「《吹哨客》。」他開始對莉賽爾講話:「好看嗎?」

  她清清嗓子,「還可以啦。」可惜她洩漏了自己喜歡那本書的祕密,因為她的眼睛流露出激切的眼神。莉賽爾看一眼馬上就知道,維克多.坎莫已經將書看成是有利可圖的東西了。

  「讓我告訴妳吧,」他說:「五十馬克,妳就可以把書拿回去。」

  「五十馬克!」叫喊的是安迪.蘇麥克,「你行行好吧,維克多,那麼多錢都可以買一千本書了。」

  「我有請你說話嗎?」

  安迪沉默下來,他的嘴巴拉上了拉鍊。

  莉賽爾擠出一副沒表情的臉。「那你自己留著那本書好了,我已經唸完了。」

  「結局是什麼?」

  該死!

  她還沒唸到那麼後面。

  她遲疑了片刻,維克多.坎莫登時明白。

  魯迪已經衝向維克多。「可以了吧,維克多,不要對她做這種事情,你要找麻煩的人是我,我會做任何你希望的事情。」

  維克多沒理會魯迪,他用力將他推開,把書舉高,然後糾正魯迪。

  「你錯了。」他說:「是我會做任何我自己希望做的事情。」他往河邊走去,每個人都連走帶跑,加快腳步跟上他。有些人反對他的做法,有些人鼓動他。

  ※※※

  他的動作很快,心情相當輕鬆。他提了一個問題,口氣親切卻又帶著嘲弄意味。

  「告訴我,」維克多問:「最近在柏林舉辦的奧林匹克運動大會中,鐵餅金牌得主是誰?」他轉身面對大家,活動一下手臂。「是誰?該死,我明明知道他是誰的,美國人,對嗎?叫做卡本特還是什麼……」

  「不要!」魯迪大喊。

  ※※※

  朝河水下墜。

  維克多.坎莫已經轉了一圈。

  書從他手上漂亮地拋出去,掀開的書頁上下拍動,書在半空中飛過地面的時候,發出撲剌剌的聲音。出乎意料之外,書突然停住,好似要被吸入河水中一般,然後才落到水面,發出轟然一聲,往下游漂流而去。

  維克多搖搖頭,「不夠高,這一拋好遜。」他又露出笑咪咪的模樣,「但還是可以獲勝,嘿?」

  莉賽爾和魯迪沒有留在原地聽他的笑聲。

  尤其是魯迪,他已經沿著河岸飛奔下去,要找書的蹤影。

  「你看見了嗎?」莉賽爾大喊。

  魯迪跑下去。

  ※※※

  他沿著河岸繼續跑,指出書的位置給她看。「在那裡!」他停下來用手一指,又往下跑去追趕。不久,他脫下外套跳到水中,涉水走到河中央。

  莉賽爾減慢速度改用走的,她可以想像,魯迪的每一步都痛苦萬分,一定感覺到刺骨的冷意。

  距離夠近之後,她看到書由魯迪身旁漂過。不過魯迪立刻追上去,手伸進水裡,拎起一團濕漉漉的硬紙書封跟紙張,「《吹哨客》!」魯迪大喊。當天只有這一本書是順著安培河漂流下來的,不過仍然覺得有必要宣布書名。

  還有一點很有趣,魯迪拿到書之後,並沒有打算立刻離開冰冷刺骨的小河,他在水中待了大概足足一分鐘的時間。他從沒有向莉賽爾解釋過原因,但是我認為她非常明白他的兩點理由。

  ★魯迪.史坦納凍僵的動機

  一、經過好幾個月的失敗,這是他唯一可以陶醉在某種勝利感的時刻。

  二、他表露了無私精神,正是向莉賽爾提出他一貫請求的好時機。

  她怎麼可能拒絕他呢?

  ※※※

  「母豬,要不要來親親嘴啊?」

  他站在水裡,水深直達他的腰際。好一陣子之後,他才爬出來,把書交給她。他的褲子貼在皮膚上,而他沒有停止腳步。實際上,我想他在害怕,魯迪.史坦納害怕偷書賊的吻。他一定相當渴望得到這個吻,他一定愛她到了難以想像的程度,愛到了他永遠都不會要求親吻她雙唇的地步。在他走入墳墓之前,他都沒有親吻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