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演:死神日記──雪人──十三份禮物──下一本書──夢見猶太死屍的惡夢──
報紙糊成的天空──訪客──竊笑男──還有,中毒臉上之最後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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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日記:一九四二年
這年,是歷史無法遺忘的一年。隨便列舉一兩個類似的年份吧,比方說西元七十九年【註:西元七十九年,義大利境內維蘇威火山爆發史上最著名的爆發,吞沒了龐貝城,死亡人數估計達兩千人左右。】,比方西元一三四六年【註:西元一三四六年,俗稱黑死病的流行性淋巴腺鼠疫席捲歐洲,短短數年間,四分之一的歐洲人口病死。】。不要再提鐮刀了,該死!我需要的是掃帚或拖把。還有,我需要休假。
★一則小真相
我沒提短柄鐮刀,也沒扛著長柄大鐮刀。
天冷的話我只會穿上連帽黑袍子。
你們從遙遠的距離觀察我,看來是喜歡把骷髏般的五官加諸在我的臉上,
其實我的長相不是那樣的。
想知道我的真實模樣嗎?好,我幫你。
我一邊繼續說故事,你去給自己找面鏡子來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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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想要一股腦說出自己的事情,講我的行程,告訴你一九四二年我見到的事情。從另一方面來看,你是人,所以你也懂得自戀是怎麼一回事。重點是,我把我當時的見聞告訴你,這是有道理的,因為這些事影響了莉賽爾.麥明葛,拉近了戰爭與墨沁鎮的距離,連帶把我也牽扯進去湊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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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有好幾趟巡迴旅程,由波蘭跑到蘇聯,又跑到非洲,然後折返回頭。或許有人會說,不管是哪一年,我都來來回回。不過,有時候人類喜歡讓事情加速進行,加速製造屍體及飄離屍體的靈魂。通常幾顆炸彈,或是什麼毒氣室,或者遠處槍枝的隨意射擊,就足夠達成目標。如果這些活動都無法達到製造屍體的目標,那也會剝奪人類的棲身之所。我到處都看到無家可歸的人。當我在慘遭破壞的城市街道上閒逛時,這些流離失所的人經常緊隨著我,乞求我帶他們一起離開。他們搞不清狀況,我已經忙到焦頭爛額了。「會輪到你的。」我勸他們,同時盡量不要回頭多看一眼。有時我會希望自己能說出類似「你看不出我盤子上已經裝夠多了嗎」這一類的話,然而我從沒說出口。我一面在心底埋怨,一面忙著四處工作。有好幾年,靈魂和屍體與應有的總額不符合,總數量暴增。
★一九四二年點名名單(精簡版)
一、窮途末路的猶太人:我們坐在屋頂上,在吐冒熱氣的煙囪旁,他們的魂魄在我的大腿上。
二、蘇聯士兵:他們攜帶少量彈藥,不足的彈藥則從戰歿袍澤那裡取來使用。
三、法國某個海岸上浸泡腫脹的屍體:擱淺在砂礫與沙粒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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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繼續列舉,但是我認為以目前情況而言,三個例子已經夠了。這三個例子起碼讓你品嚐到灰燼的滋味。那年我的生活特色,就是灰燼的滋味。
這麼多人。
多麼繽紛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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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再擾動我的內心,弄亂我的記憶。我看到他們一個疊著另外一個,越堆越高。我聞到空氣裡有塑膠般的味道,天地交接處好像上了最後一層黏著劑。我看見了人類加工過的天空,天空破了洞,還漏水,還有煤炭色的雲,像黑色心臟般在撲動。
接著。
死神來了。
穿過這一切。
從外表看:我鎮定,不動搖。
在骨子底:我不安,無自制力,驚惶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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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我知道我怨言太多了),我還沒有從蘇聯史達林的舉動給我的震驚中恢復過來。他所謂的「二次革命」,根本是謀殺自己的國民。
現在又來了一個希特勒。
大家說,戰爭是死神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一定要讓你知道另一種說法。對我而言,戰爭像是新任老闆,他期待不可能完成的工作,他站在你的肩頭旁,不斷重複一句話:「把事情做好,把事情做好。」所以你更加賣力工作,你把事情做好。不過,老闆並不感謝你,他要你做更多的事情。
我常常回想那段期間,我巡遊各地所見到的一絲美感。我苦讀我藏書之中的故事。
事實上,我已經拿了一本書在手裡。
我想,你已經知道一半的故事了。如果你跟著我,我會告訴你剩下的故事,我會告訴你偷書賊的後半段故事。
雖然她不知道,但她正等待著我剛剛簡略提過的事件發生。還有,她也在等你。
她搬著雪,哪裡也不搬去,搬到地下室去了。
少許結霜的水份,大概就足以讓所有人面露微笑。可惜無法助人遺忘。
她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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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人
站在莉賽爾.麥明葛的立場來看,一九四二年頭幾個月的生活概況如下:
她滿十三歲,胸部還是扁平的,初經還沒來,她家地下室的年輕男子正躺在她的床上。
★問與答
麥克斯.凡登堡怎麼會趟到莉賽爾的床上去了呢?
他病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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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見紛紜,但是羅莎.修柏曼斷言,病因在去年聖誕節就種下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一家人正挨餓受凍,不過這樣有個好處,重要的好處:沒有人會來逗留太久。小漢斯正朝著蘇聯人開槍,並且持續家庭生活罷工,不參與家庭活動。楚蒂只在聖誕節前的週末很快來了一趟,待了幾個小時而已,因為她要跟雇主一家到別的地方,那是德國另一個社會階級過節的方式。
在聖誕夜,莉賽爾兩手捧了雪下樓,當作是送給麥克斯的禮物。「閉上眼睛。」她說:「伸出手來。」雪交到麥克斯手上,他一面發抖,一面大笑。依舊閉著眼睛,他很快嚐了一口雪,雪滲透了他的雙唇。
「這是今天的氣象報導嗎?」
莉賽爾站在他身邊。
她輕輕撫摸他的手臂。
他又把雪捧到嘴邊。「莉賽爾,謝謝。」
這是有史以來最棒的聖誕節序幕,食物不多,沒有禮物,但是地下室裡有一個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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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賽爾捧了兩手雪下樓之後,她又去確定屋外沒人,然後把她所能找到的水桶與鍋子都搬出去。把原本覆蓋在天堂街的雪冰裝滿這些容器,拿進屋裡搬到地下室。
公平競爭。她先對著麥克斯丟了一顆雪球,然後自己肚子上挨了一個。漢斯.修柏曼走下地下室樓梯時,麥克斯連他身上也扔了一顆。
「討厭的傢伙!」爸爸痛得大叫。「莉賽爾,那裡的雪給我一點,整桶拿來!」幾分鐘後,他們收手,停止喊叫。但是他們忍不住,還是零星蹦出笑聲。他們只不過是在雪地玩耍的平凡人,在屋子內的雪地裡玩鬧。
爸爸看著裝滿雪的鍋子。「剩下這些要怎麼辦?」
「雪人。」莉賽爾回答:「我們堆個雪人出來。」
爸爸大喊羅莎的名字。
熟悉的聲音從遠處叫囂回來。「豬頭,現在是要幹嘛?」
「下來這裡,好嗎?」
羅莎一出現,漢斯.修柏曼冒著生命危險,對她丟了一顆結結實實的雪球。雪球沒丟準,一砸到牆壁就散開了。媽媽於是逮到了咒罵的機會,一口氣罵了好久。脾氣發完之後,她幫忙大家堆雪人,還拿了鈕扣作為眼睛跟鼻子,一條細繩當雪人微笑的嘴,甚至還提供了圍巾跟帽子給這個兩呎高的雪人。
「小矮人。」麥克斯說。
「他融化以後,我們要怎麼辦?」莉賽爾問道。
羅莎知道答案。「妳拿拖把拖乾淨,母豬,動作要快點。」
爸爸不同意。「他不會融化的。」他搓搓雙手,朝著手心呵氣。「下面這裡冷的要命。」
雖然雪人後來真的融化了,但是在每個人的心坎底,雪人仍舊豎立在那兒,那是他們聖誕夜入睡前所見的最後一幅畫面,他們耳朵聽到了手風琴的琴聲,眼睛見著了雪人。而莉賽爾的心中,她還回想著自己離開火爐旁的麥克斯之前,他說的最後幾句話。
★麥克斯.凡登堡的聖誕祝賀
「我常常希望這一切結束,莉賽爾。
但是,妳卻莫名做出像是手捧著雪人走到地下室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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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地,從那個晚上開始,麥克斯的健康情況嚴重惡化。一開始的徵狀看來還好,只是身體冰冷,雙手冒汗,常幻想他與元首打拳擊。一直等到他做伏地挺身與仰臥起坐也無法讓身體熱起來,他才真的開始擔心。他盡量靠近爐火坐著,卻無法恢復健康。日子一天天過去,他頭重腳輕,不能順利做完體能練習,他的健身計畫做不下去了,臉頰抵著地下室陰冷的地板。
整個一月份,他努力讓自己挺過去。月初,麥克斯已經到了令人擔心的地步。他在壁爐旁竭力保持清醒,卻是一路昏睡到天亮。他的嘴角變形,兩頰骨頭突出,就算問他身體如何,他也說他很好。
二月中旬,莉賽爾快滿十三歲的前幾天,他快要虛脫了。他走到火爐旁,差點跌到火爐裡面。
「漢斯。」他低聲喊著,臉龐揪成一團,雙腿一軟,他的頭撞上了手風琴的琴盒。
羅莎.修柏曼立即把木杓丟進湯鍋裡,衝到他的身邊。她扶著麥克斯的頭,對著房間另一端的莉賽爾咆哮:「不要光是站在那裡,去拿毛毯,把毛毯搬到妳的床上去。還有你!」她接下來命令爸爸:「幫我把他扶起來,抬他到莉賽爾的房間去。動作快一點!」
爸爸因為擔心而繃著臉,銀灰色的眼睛好像發出鏗鏘的金屬聲。他獨自一人抱起麥克斯,麥克斯跟小孩子一樣輕。「我們不能把他放在這裡嗎?放在我們的床上?」
羅莎已經考慮過這點了。「不行,我們白天必須拉開窗簾,不然看起來太奇怪了。」
「妳說的對。」漢斯把麥克斯抱出去。
莉賽爾手抱著毛毯看著。
站在通道上,她看見麥克斯軟綿綿的雙腳與披散的頭髮,一隻鞋子掉在後面。
「讓開。」
媽媽在他們後頭,一搖一擺地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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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克斯一躺在床上,他們立刻將毛毯往他身上堆,緊緊包裹著他的身體。
「媽?」
除了這句話,莉賽爾說不出其他的話語。
「妳說什麼?」羅莎的髮髻纏得好緊,讓人從後面看了會害怕,她重複問題的時候,髮髻好像變得更緊一點。「妳說什麼,莉賽爾?」
她走近一步,害怕聽見答案。「他還活著嗎?」
髮髫上下晃了晃。
羅莎接著轉身,拍拍胸脯對莉賽爾保證。「來,妳聽我說,莉賽爾,我把這個男人弄到我家來,不是要看他死在這裡的,懂嗎?」
莉賽爾點點頭。
「好,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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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在通道上給她一個擁抱。
她急切地需要一個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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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晚,她聽見漢斯與羅莎在半夜裡的談話內容。羅莎讓莉賽爾睡在他們的房間,她在他們床邊的地板上,躺在他們從地下室拉上來的床墊上。(他們曾擔心床墊可能已經感染了病毒,但是他們的結論是,這樣的想法是憑空揣測,麥克斯不是因為病毒而生病。因此他們把床墊搬上樓,換上乾淨的床單。)
媽媽以為莉賽爾睡著了,脫口道出她的想法。
「那個該死的雪人。」她低聲地說:「我敢保證,就是那個雪人造成的,下面已經很冷了,還亂玩冰啊、雪啊的。」
爸爸的觀點比較有哲學意味。「羅莎,是阿道夫造成的。」他爬起來:「我們應該去瞧瞧他的狀況。」
一個晚上的時間,麥克斯被探望了七次。
★麥克斯的訪客紀錄表
漢斯.修柏曼:兩次
羅莎.修柏曼:兩次
莉賽爾.麥明葛: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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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早上,莉賽爾從地下室為麥克斯拿來了他的塗鴉本,她將本子放在床頭桌上。去年她看過本子之後,覺得心神不安,這次,出於對麥克斯的尊敬,她緊緊闔上本子。
爸爸進來的時候,她沒有轉頭看他,她對著麥克斯身旁的牆壁說話。「為什麼我就一定要把那些雪搬到下面去呢?」她問道:「都是因為雪的關係才會這樣的,是不是,爸爸?」她緊握雙手,好像在禱告。「為什麼我一定要堆雪人呢?」
爸爸態度堅持向她保證。「莉賽爾,」他說:「妳一定要那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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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著陪了麥克斯好幾個小時,麥克斯邊發抖邊昏睡。
「不要死掉。」她低聲地說:「求求你,麥克斯,不要死掉。」
他是第二個在她眼前融化的雪人,只是這一次不一樣,這次的狀況很弔詭。
體溫越低,他就融化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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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份禮物
麥克斯再次重現他初抵天堂街時的情節。
羽毛般的頭髮又變成了小枝椏,光滑的臉變得毛茸茸。莉賽爾需要的證據出現了,他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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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幾天,莉賽爾坐在那裡跟他說話。她生日當天,她告訴他,若是他醒過來的話,廚房裡會有一個好大的蛋糕等著。
他沒有醒來。
廚房裡沒有蛋糕。
★摘錄自深夜的工作日誌
很久以後,我才發現,我確實曾在那段時間造訪天堂街三十三號。
我一定是在小女孩沒有陪伴他的少數時段去的,
因為我只看見一個躺在床上的男人。
我跪下來,正要把手伸進毛毯裡,他忽然醒過來,死命抗拒我的力量。
我撤退了。眼前還有那麼多工作,在那黑暗的小房間遭人擊退,也好。
離開屋子之前,我甚至讓自己閉上眼睛,享受片刻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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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麥克斯張開眼睛。雖然他只張開眼睛一下子,大家都欣喜若狂。他看見的主要是(這樣的特寫鏡頭一定很嚇人)羅莎.修柏曼,她簡直是捧著整鍋湯往他嘴裡灌。「吞下去。」她吩咐他:「別想,吞下去就是了。」媽媽把碗遞過去,莉賽爾努力要再看一眼他的臉,但是媽媽餵他喝湯的後背擋住了她的視線。
「他還活著嗎?」
羅莎轉過身來,她無須回答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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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一個星期後,麥克斯二度醒來,這次莉賽爾與爸爸在房間裡。當床上的麥克斯發出一小聲呻吟之際,他們兩個都望著他。爸爸簡直從椅子上跌了出來。
「喂。」莉賽爾倒吸了一口氣。「不要睡著,麥克斯,不要睡著。」
他看了她兩眼,但是卻認不出她來,他兩隻眼睛打量著她,好像她是一個謎團,接著又昏迷過去了。「爸爸,怎麼了?」
漢斯落回椅子內。
後來,爸爸建議她唸書給麥克斯聽。「來,莉賽爾,雖然那本書打哪裡來的,對我們都是個謎,不過妳最近書讀得很好了。」
「我跟你說過啊,爸爸,學校一個修女給我的。」
爸爸雙手高舉假裝抗議。「好,好。」他嘆了一口氣。「小心……」他慢慢地選擇遣詞用字,「不要被抓到。」這句話出於偷藏了一個猶太人的德國男人嘴裡。
從那天起,莉賽爾大聲朗誦《吹哨客》給床上的麥克斯聽。她常常卡住,因為好多頁在晒乾的時候處理不當,黏在一塊了,害她略過一整章節的故事。不過,她還是努力下去,一直唸到差不多整本書的四分之三。這本書有三百九十六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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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面的世界,莉賽爾每天從學校衝回家,期望看見麥克斯身體好轉。「他有醒來嗎?他有吃東西嗎?」
「妳回到外面去。」媽媽懇求她,「妳這樣一直問問問,把我弄得好煩哪。去,去,妳行行好,出去踢足球。」
「好吧,媽媽。」她準備要打開門。「但是要是他醒了的話,妳要過來叫我,妳會吧?妳只要編點故事,大吼大叫,好像我做錯什麼一樣破口大罵,每個人都會相信妳是來真的,不用擔心。」
就連羅莎聽了都不得不笑了。她兩手插在腰上說,莉賽爾小小年紀,說這種話還是得接受處罰。「還有,要射門得分。」她威脅她:「不然不要給我回家來。」
「一定的,媽媽。」
「要踢兩分,母豬!」
「好啦,媽。」
「還有,不要再回嘴了。」
莉賽爾腦子還在想,人卻已跑到街上,在泥濘滑溜的馬路上與魯迪對賽。
「妳來晚了,摳屁眼的。」他們搶球的時候,他以一貫的方式歡迎她。「妳是到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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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半小時以後,足球被天堂街罕見的路過車輛壓扁,莉賽爾於是找到了給麥克斯.凡登堡的第一份禮物。小孩子們判定球無法修補以後,全都悻悻然回家,只留下球癱在冰冷的馬路上。莉賽爾與魯迪兩人沒走,他們彎腰看著球的屍體,球的側面各有一破洞,好像一張嘴。
「你要嗎?」莉賽爾問道。
魯迪聳聳肩膀。「我要這個壓扁成廢物的球幹嘛?已經沒有辦法打氣了,不是嗎?」
「你要還是不要啦?」
「不,謝了。」魯迪小心翼翼地用腳戳了一下球,好像那是隻死去的小動物,或者快要死去的小動物。魯迪走回家後,莉賽爾撿起足球,夾在手臂之下。她聽見魯迪大喊:「嘿,母豬。」她等候著下面一句。「母豬!」
她的性子變溫和了。「怎麼?」
「我這裡還有一輛沒輪子的腳踏車,妳要也可以拿去。」
「自己留著吧。」
從她站在街道上的位置,她最後聽見的是魯迪.史坦納那個豬頭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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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屋內,她走進臥室,她要把球送給麥克斯。她將球放在床尾。
「對不起。」她說:「這個禮物不怎麼樣。不過,你醒來以後,我會告訴你這顆球的故事。我會告訴你,那天下午,你能想像天氣有多灰暗,天氣就多灰暗。這輛車沒打燈,直接就輾過了球。然後那個男人下車對我們大吼大叫,然後,他問了路,他有夠厚臉皮的……」
醒來!她好想大喊。
或者搖一搖他。
她沒有那樣做。
莉賽爾能做的只有望著球,看著那癟成一片的球。這是許多禮物中的第一份禮物。
★第二份到第五份禮物
一條緞帶。一顆松果。一顆鈕扣。一塊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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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球給了她一個點子。
莉賽爾無論何時上下學,都注意著路上有哪些廢棄品,可能對家裡那位垂死的人有價值。一開始她也不懂為何這個動作這麼要緊,一件看來不重要的東西,為什麼可以帶給人安慰呢?水溝裡面的緞帶,街上的松果,碰巧在教室牆壁邊上的鈕扣,河邊拾來的扁平圓石子。就算這些禮物沒什麼大不了,至少顯示出她關切之情,而且等麥克斯醒來以後,他們可以聊聊這些東西。
只有她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她自行導演這些對話。
「那些是什麼啊?」麥克斯問:「這些垃圾是什麼?」
「垃圾?」在她的想像之中,她坐在床邊。「麥克斯,這不是垃圾。這是讓你醒來的東西。」
★第六份禮物到第九份禮物
一根羽毛。兩份報紙。一張糖果紙。一片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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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根羽毛非常精緻,它卡在慕尼黑街教堂的門鉸鏈上,歪歪扭扭突出來,莉賽爾趕緊將它搶救下來。羽毛的左邊排列得平平整整的,不過右邊的羽毛除了纖細的邊緣外,還有部分成了鋸齒狀的三角形。除了這樣,她不知道該怎麼把這根羽毛描述得更詳盡了。
兩份報紙從垃圾桶的冰冷深處而來(說到這樣就好了)。壓平的糖果紙褪了色,她在學校附近找到之後,對著光線看這張糖果紙,上面印著許多腳印。
還有一片雲。
你要怎麼送給人一片雲朵呢?
二月底,她站在慕尼黑街上,看到一朵好大的雲從小山丘那邊飄過來,像是一隻白色的怪獸。這朵雲爬過了群山,遮蔽了太陽,太陽的位置上面,出現了一隻有著灰色心臟的白色怪獸,牠正俯瞰著小鎮。
「你看一下那裡好嗎?」她對爸爸說。
漢斯翹起下巴,然後提出一個他覺得一點也不奇怪的主意。「你應該把那朵雲送給麥克斯,莉賽爾。看看妳能不能夠把它留在床頭的桌子上,就像妳留著其他東西一樣。」
莉賽爾看著爸爸,好像爸爸的腦袋不正常。「不過,要怎麼做?」
他用指節輕輕敲打著她的腦袋瓜。「記住這畫面,然後寫下來。」
「……就像是一隻龐大的白色怪獸,」下次她在床邊守護他的時候,她說:「它翻山越嶺而來。」
修改幾次之後,她完成了句子。莉賽爾覺得自己已經把雲朵送給麥克斯了,她想像這朵雲穿過毛毯,從她手上交到麥克斯手上的畫面。她把句子寫在一張小紙片上,用石頭壓住那張紙。
★第十份禮物到第十三份禮物
一個玩具士兵。一片神奇的葉子。吹完哨子。一段傷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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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埋在距離湯米.繆勒家不遠的泥土中,上面有刮痕與踐踏過的痕跡,但是對莉賽爾來說,這就是重點:即使傷痕累累,士兵依舊屹立。
葉子是楓葉,她在學校掃帚櫃中發現的,夾在水桶跟雞毛撢子中間,櫃子的門半掩著,又乾又脆的葉子像是烤過的土司,葉面上佈滿了丘陵溪谷。這片葉子不知道怎麼跑進了學校的走廊,跑進了那個櫃子裡,像是帶著葉柄的半顆星星。莉賽爾伸手拿出來,用兩隻手指捻轉葉子。
其他的禮物都放在床邊的桌子上,但這片葉子沒有。在開始朗讀《吹哨客》最後的三十四頁前,她把葉子釘在緊閉的窗簾上。
那天傍晚她沒有吃晚餐,沒有去洗手間,沒有喝水。在學校一整天,她一直提醒自己,今天要把那本書唸完,麥克斯.凡登堡會聽到她唸書的聲音,他馬上就要醒過來了。
爸爸坐在角落的地板上,跟平常一樣,沒人肯給他漆油漆的工作,不過幸運的是,他馬上就要帶著手風琴去克諾酒吧。他的下巴擱在膝蓋上,聽著他曾經辛苦教導字母的莉賽爾唸書,她自豪地朗誦,對麥克斯.凡登堡吐露書中最後幾段驚悚的內容。
★《吹哨客》最後的情節
那天上午,維也納的天空起了霧,迷霧籠罩著火車窗。眾人漫不經心準備搭車上班時,凶手以口哨吹出了快樂的曲調。他買了車票,看見警察對乘客與車掌打招呼,還讓位給一名老婦人,並且與一位談論美國賽馬的賭徒禮貌性地交談。畢竟吹哨客是喜歡說話的,他對人說話,唬得讓大家喜愛他、信任他。當他動手的時候,在折磨受害者與轉動刀子之際,他也對受害者說話。只有找不到人說話時,他才會吹起口哨。這也就是為何他犯下謀殺案之後,他就吹起口哨……
「所以你認為跑道適合七號馬,對嗎?」
「當然。」賭徒笑嘻嘻的,兩人之間已經建立起信任。「牠會迎頭趕上,贏過整場的馬兒。」他的叫嚷聲壓過火車上的嘈雜。
「既然你這樣認為,我就相信你的話。」吹哨人裝出不自然的笑容,而且他終於起了好奇心,想知道檢查員的屍體何時會在全新的寶馬汽車中被人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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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穌、聖母瑪麗亞、約瑟、我的這些老天爺啊!」漢斯壓抑不住懷疑的口氣。「修女會給妳這種書?」他站起來走過去,親親她的額頭。「再見,莉賽爾,克諾酒吧的客人在等我。」
「再見,爸爸。」
「莉賽爾!」
她不理會這聲呼喊。
「過來吃東西。」
於是她回話了。「媽,我馬上來。」這句話她其實是對著麥克斯說的,因為她把讀完的書放在床邊的桌子上,與其他東西放在一塊。她在麥克斯的四周徘徊,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不要這樣,麥克斯。」她低聲地說,連聽見媽媽出現在她背後的聲音,也無法讓她停止無聲的落淚,無法讓她眼睛止住一大把一大把鹹鹹的淚水,淚水滴到麥克斯.凡登堡的臉上。
媽媽捉住她。
她的手臂將她整個人抱住。
「我知道。」她說。
她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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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鮮空氣、舊惡夢、怎麼處理猶太死屍
他們站在安培河邊。莉賽爾告訴魯迪,她想從鎮長家再偷一本書。《吹哨客》唸完了之後,她在麥克斯的床邊唸了幾次《監看者》,唸一回只需要花幾分鐘的功夫。她還改唸《聳聳肩》,甚至唸了《掘墓工人手冊》,但是沒有一本書唸起來的感覺是對的。她心想:我想要一本新的書。
「妳連最後一章都唸完了?」
「我當然唸完了。」
魯迪朝著河面拋了一顆石頭。「好看嗎?」
「當然好看。」
「我當然唸完了,當然好看。」他模仿著她,然後想從地上再挖一顆石子,不料割傷了手指。
「活該學到教訓了吧。」
「母豬。」
當某個人最後一句應答是「母豬」或者「豬頭」或者「屁眼」的時候,你知道自己吵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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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偷竊這件事來看,當時的條件非常理想。那是三月初的陰沉午後,氣溫只有幾度,這種溫度總是比零下十度還令人難受,街上人很少,雨絲像灰色的鉛筆刨花。
「要走了嗎?」
「騎腳踏車去。」魯迪說:「妳可以騎一輛我們家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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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魯迪比上次更積極想進到屋子裡。「今天輪到我了。」他說。他們擱在腳踏車把手上的手指凍僵了。莉賽爾的腦筋轉得很快。「你不應該進去的,魯迪。那裡面到處都是東西,而且很暗,像你這樣的笨蛋,一定會絆倒或是撞到東西的。」
「真是謝謝妳噢。」魯迪難以掩飾心中的不悅。
「還有,從窗戶到地上的高度,比你想像的還高。」
「妳是在說,妳認為我辦不到嗎?」
莉賽爾踩在踏板上站起來。「你不可能辦到的。」
他們騎過木板橋,左彎右拐騎上小山丘,朝著葛蘭德大道前進。窗戶是敞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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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上次一樣,他們先觀察了屋子的狀況,隱隱約約看到樓下點了一盞燈,可能是廚房的燈,有個身影來回走動。
「我們先在這一帶騎幾圈。」魯迪說:「幸好我們有騎腳踏車來。」
「最好記得要把腳踏車騎回家。」
「笑死人了,母豬。腳踏車比妳臭鞋的體積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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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騎了約莫十五分鐘的腳踏車之後,鎮長夫人仍舊待在樓下,與他們距離太近,使他們渾身不自在。夫人竟敢提高警覺佔據著廚房!對魯迪而言,廚房毫無疑問是他的目標,可以的話,他會走進去,劫掠他所能到手的一切食物,然後如果(只有在這個如果的情況下)他還有多一點點的時間,出來之前,他會塞本書在褲子裡。什麼書都行。
不過魯迪的弱點是性子急。「越來越晚了。」說完後他就往回家的方向騎去。「一起走吧?」
莉賽爾沒有跟上去。
她無路可退。她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把生鏽的腳踏車一路騎上來,沒有書,她是不會離開的。她把腳踏車放到溝裡,留意鄰居的動靜,接著走到窗戶邊。她的速度很快,但不焦躁。她用雙腳把鞋子勾下來,腳趾頭踩在鞋跟上。
她的十指抓緊窗臺,她進去了。
這回,她覺得心情多少輕鬆一點。在這珍貴的短暫時間裡,她在房間裡面打轉,想找一個吸引她的書名。有好幾次她就要出手了,她甚至想過多拿幾本書,但是她還是不想破壞某種無形的規矩,她現在只需要一本書。她研究書架,等候那本書的現身。
朦朧的暮色從她身後的窗戶攀爬進來,粉塵與偷竊的味道在隱密的空間內閒蕩,她看見了那本書。
書是紅色的,書脊上印著黑色的字,《夢的挑夫》。她想起麥克斯.凡登堡與他的夢,他因罪惡感而作夢,夢見自己倖存著,夢到離開家人,夢見自己與元首挑戰。她也想起自己的夢,夢中她看到弟弟在火車上死去,還有夢見他在這房間外轉角處的臺階上現身,偷書賊看到自己親手推開他,他的雙膝淌出鮮血。
她悄悄把書從書架上拿下,夾在臂膀下,然後爬上窗臺跳出去。所有動作一氣呵成。
魯迪拎著她的鞋子,已經把腳踏車準備妥當,她一穿好鞋子,他們就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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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這些老天爺啊!麥明葛。」他從沒喊過她麥明葛:「妳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妳知道嗎?」
莉賽爾像瘋子似地踩著踏板,她同意這個說法。「我知道。」
到了橋上的時候,魯迪為當天下午的活動下了總結。「那家人若不是全瘋了,」他說:「不然就是他們只喜歡呼吸新鮮的空氣。」
★無關緊要的聯想
或許,葛蘭德大道上有個女人把窗戶開著,為的是另外一個理由,
不過,那只是我自私的猜想,或者是因為我相信人間有希望。
也可能兩者理由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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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賽爾把《夢的挑夫》放在外套下,從到家的那一刻起開始唸。坐在床旁的木椅上,她翻開書低聲說:「麥克斯,這是一本新的書,只送給你。」她開始唸書。「第一回:夢的挑夫出生的時機恰好:全鎮居民都在睡覺之際……」
莉賽爾每天唸兩回,早上上學前唸一回,放學回家之後立刻唸起第二回。有時她無法入睡,又多唸了半回。偶爾她唸到睡著,一頭栽倒在床邊。
這成了她的工作。
她告訴麥克斯《夢的挑夫》的故事,好像只要有文字就能提供他養分。有個星期二,她覺得麥克斯動了一下,她敢發誓,他的眼睛睜開了。若是他的眼睛當真睜開了,那也只是短暫片刻。那大概只是她的想像,只是她的期望。
到了三月中,裂痕出現了。
某天下午,羅莎.修柏曼這個擅於面對壓力的女人,在廚房裡瀕臨崩潰。她先是提高音量,然後又壓低聲音。莉賽爾停止唸書,安靜地走到通道。她站得很近,勉強聽得到媽媽所說的話。聽到媽媽說的那番話之後,她真希望自己沒有聽到,因為內容非常恐怖,而且是事實。
★媽媽話語的內容
「要是他沒有醒來怎麼辦?要是他死在這裡怎麼辦啊?
阿漢?你告訴我啊。老天啊,我們要怎麼處理他的屍體?
我們不能把屍體留在這裡,味道太可怕了……
我們也不能把屍體搬出去外面,拖到街上去。
光說『你們一定猜不到我今天居然在地下室發現了什麼……』是沒有用的,
他們會把我們關上一輩子的。」
※※※
她說的一點也沒錯。
一具猶太人屍體是個迫切的難題。修柏曼一家人必須要讓麥克斯.凡登堡甦醒過來,這不光只為了他,也為了他們自己。就連爸爸,他總能以極度冷靜的態度安撫大家的心情,這次也感受到壓力。
「聽好。」他的口氣冷靜但沉重。「要是發生這種事情,要是他死了,我們自然得想辦法。」莉賽爾發誓,她聽到了爸爸吞嚥口水以克制情緒,每吞嚥一口口水,就像是對著氣管吹了一口氣。「我的油漆推車,加上幾條防漆罩布……」
莉賽爾走進廚房。
「莉賽爾,現在不要鬧。」說話的是爸爸。他根本沒有看著她,他從倒過來的湯匙上望著自己變形的臉,他的手肘撐在桌上。
偷書賊並沒有退卻,她向前走了幾步坐下來。她冰冷的雙手摸著衣袖,嘴中吐出了一句話:「他還沒死。」這句話落在桌子上,停在正中間,當場三個人都看著桌子中間的那句話,內心不敢點燃任何希望。他還沒有死,他還沒有死。然後羅莎說話了。
「誰肚子餓了?」
※※※
唯一沒受麥克斯病情影響的大概是晚餐時間。無可否認,這三個人坐在餐桌上,分到多一些麵包、湯、或是馬鈴薯,他們都想著這件事情。但是沒人說話。
※※※
幾個小時後,莉賽爾在夜裡醒來,好奇自己「心臟的極限」在哪裡。(她從《夢的挑夫》中學到了這個詞。這本書基本上完全是《吹哨客》的對比版,故事是說一個想要當神父的棄兒。)她坐起來,夜色吞沒了她。
「莉賽爾?」爸爸翻過身。「怎麼了?」
「沒事,爸爸,一切都沒事。」但是一講完話,她卻確實想起了夢裡發生的事情。
★小畫面
這場夢的大部分情節與往常無異,火車以相同的速度行駛,弟弟咳個不停,
但是,莉賽爾這次在夢裡看不見弟弟盯著地板的臉。
她慢慢靠過去,輕輕從下巴托起弟弟的臉,
在她面前出現的卻是麥克斯.凡登堡睜大眼睛的臉。
他瞪著她,一根羽毛落到地上,他的身體漸漸變大,大到與臉相配。
火車發出一聲尖嘯。
※※※
「莉賽爾?」
「我說了,一切都沒事。」
她顫抖著從床墊上爬起來,恐懼讓她全身麻木。她走到麥克斯那裡,在他身邊待了幾分鐘,讓自己的情緒平復下來。她想要解讀夢境,那是預告麥克斯快要死了嗎?或者只是因為那天下午在廚房中的對話呢?麥克斯已經取代了弟弟在她心中的地位嗎?這樣的話,她怎麼可以把自己的血肉至親如此拋棄?也許,那個夢顯露她心坎深處期望麥克斯死掉的祕密,畢竟,死亡對弟弟韋納算是好的結局,對這個猶太人而言,也算是不差的下場吧。
「這是妳心裡想的嗎?」站在麥克斯床邊,她低聲問自己。「不是。」她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她堅持她的答案,因為夜色逐漸消散,床旁桌上大小不一、形狀相異的東西輪廓也漸漸顯露,那些都是她送的禮物。
「醒過來吧。」她說。
麥克斯沒有醒過來。
他又昏睡了八天。
※※※
在學校裡,教室大門響起一陣敲門聲。
「進來。」歐稜德老師說。
門一打開,看到出現在門口的羅莎.修柏曼,全班小朋友都露出訝異的表情,幾個學生一看見她就倒吸了一口氣。一個和櫃子一樣矮胖的女人,唇上帶有譏諷的意味,眼神凌厲。這個畫面真是經典,羅莎穿著她最稱頭的衣服,不過一頭亂髮看起來像是橡皮筋編織成的毛巾。
老師顯然非常害怕。「修柏曼太太……」她看著全班大喊:「莉賽爾?」
莉賽爾看了一眼魯迪,然後站起來。她迅速走向門口,好儘快結束這場尷尬。她順手帶上門,與羅莎單獨站在走廊上。
羅莎沒有看她。
「媽媽,怎麼了?」
羅莎轉過身來。「妳不要媽媽怎麼了,媽媽怎麼了,妳這隻小母豬?」羅莎說話的速度刺傷了莉賽爾。「我的梳子!」一股笑聲從門底下冒出來,但是立刻被老師制止。
「媽媽?」
媽媽的臉色凝重,但卻露出笑容。「妳到底對我的梳子做了什麼?妳這個笨蛋豬頭,妳這個小偷?我已經跟妳說過一百次了,不要碰我的梳子,我的話妳有在聽嗎?當然沒有。」
羅莎又怒罵了一分鐘上下,莉賽爾拼命猜幾個梳子可能所在的位置。羅莎忽然中斷了怒罵幾秒鐘,藉機拉過莉賽爾,雖然兩人靠得那麼近,但羅莎的耳語幾乎聽不見。「妳跟我說過,要對妳大吼大叫,妳說大家都會相信我是真的在罵妳啊。」她左張右望,聲音跟針線一樣細。「他醒了,莉賽爾,他醒了。」她從口袋裡掏出刮痕累累的玩具士兵。「他說把這個交給妳,這是他最喜歡的禮物。」羅莎把玩具交給莉賽爾,然後面帶微笑,雙臂緊緊相抱。就在莉賽爾來得及回答之前,羅莎又接續把這場戲演完。「怎樣?回答我啊!妳還想到妳可能把梳子放在哪裡嗎?」
他活著,莉賽爾心裡想著。「……不知道,媽媽,對不起,媽媽,我……」
「唔,那麼,妳這孩子還真是乖啊?」她放開手臂,點了個頭,人就走掉了。
莉賽爾在寬敞的走廊站了半晌,細看手掌中的士兵,本能地想要立刻跑回家,但是理智卻不允許她這麼做。於是她將破舊的士兵放在外套裡,走回教室。
每個人都在等她。
「討厭死的老母牛。」她壓低聲音說。
同學們又哄堂大笑,歐稜德老師卻沒有笑。
「妳說什麼?」
莉賽爾心情開心得不得了,覺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我說,」她對歐稜德老師說:「討厭死的老母牛。」不到一秒鐘,老師的手賞了她一個耳光。
「不准妳這樣說自己的母親。」她說。但是這句話沒什麼作用,莉賽爾站著努力想憋住笑容,畢竟她是全班最禁得起處罰的人。「現在回到妳的座位上去。」
「是,歐稜德老師。」
在她隔壁的魯迪好大膽,竟然敢跟她說話。
「耶穌、聖母、約瑟、我的這些老天爺啊,」他低聲說:「妳臉上可以看見她的手耶,一張紅色的大手,五根手指頭耶!」
「太好了。」莉賽爾這麼回答他,因為麥克斯還活著。
※※※
那天下午她回到家時,麥克斯正坐在床上,他的大腿上擺著癟掉的足球。他的鬍鬚讓他皮膚發癢,大大的眼睛死命不願闔上,禮物旁擺了一只空湯碗。
他們沒有說嗨打招呼。
兩人之間氣氛有點緊張。
門一推開,發出咯吱咯吱聲,莉賽爾進來,她站在麥克斯的面前看著湯碗。「媽媽把湯往你喉嚨灌下去?」
他點點頭,他的表情既滿足又疲倦。「不過,湯非常好喝。」
「媽媽煮的湯?真的好喝嗎?」
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謝謝妳的禮物。」他聲音略為哽咽。「謝謝妳給我的雲,爸爸跟我提到了那個禮物。」
一個小時後莉賽爾坦露實情。「要是你死掉,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麥克斯,我們……」
麥克斯很快就懂了。「妳是說,怎麼把我弄走?」
「對不起。」
「沒關係。」他並沒有生氣。「你們是對的。」虛弱的他玩著球。「你們那樣想是對的,對你們來講,一個死掉的猶太人,就算危險程度沒有提高,也跟活著的猶太人一樣危險。」
「我也有做夢。」她手裡緊握著士兵,仔細描述了夢境的內容,正當麥克斯要插嘴的時候,她險些又要開口道歉。
「莉賽爾,」他要她看著他:「永遠不要對我道歉,應該是我向你們道歉才是。」他看著她為他帶回來的每件物品。「妳看看這裡的東西,這些禮物。」他拿著鈕扣。「還有,羅莎說妳每天都為我唸兩次書,有時候三次。」他看著窗簾,就像他能看透它一樣。他坐起來,很多話說不出口,他遲疑不定,臉上露出不安的神情。他對莉賽爾說,「莉賽爾,」他梢微往右挪了一下,「我很害怕。」他說:「害怕又再睡著了。」
莉賽爾的態度堅決。「那我唸書給你聽,要是你開始打瞌睡,我打你巴掌,我會把書闔上,一直搖你,搖到你醒過來為止。」
那天下午,莉賽爾為麥克斯唸書,一直唸到晚上。他坐在床上,聽著故事,十點過後都還一直保持清醒。當莉賽爾放下《夢的挑夫》休息片刻,她眼光越過書本,看見麥克斯睡著了。她緊張地輕輕推擠他,他醒了過來。
他又睡著了三次,她推醒了他兩次。
接下來的四天,他每天早晨在莉賽爾的床上醒過來。接著,換成在壁爐旁醒來。最後,到了四月中旬,他已經搬回地下室去了。他的健康狀況轉好,鬍子不見了,體重也增加了一些。
到了那個時候,莉賽爾內心世界裡的大石頭放下了。而在外面的世界中,局勢開始動蕩不安,三月底,一個叫做呂比克【註:德國北部古城,現已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文化遺產保護名單,亦是英國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第一個大規模轟炸的德國城市。】的地方受到炸彈轟炸,接著下一個被炸的城市是科隆。德國境內其他城市也陸續遭受轟炸,慕尼黑也包括在內。
沒錯,我的老闆靠在我的肩頭上。
「把事情做好,把事情做好。」
※※※
炸彈就要來了,我也跟著來到。
※※※
◉死神日記:科隆
五月三十日的淪陷時分。
一千多架轟炸機朝著一個叫科隆的城市飛去之際,我打包票,莉賽爾.麥明葛正睡得香甜。以我的眼光來看,這事件的結果是五百人左右死亡,還有五千人無家可歸,在陰森的瓦礫堆附近茫然走動,想辨識方向,設法得知哪片斷壁殘垣原來是誰的家。
五百個靈魂。
我用十指拎著,就像拎著手提箱一樣,再不然,我就將他們拋在肩頭上。只有小孩,我才會用雙手抱著。
※※※
在我下班前,天空成了黃顏色,彷如焚燒中的報紙。仔細看的話,我還可以看見報章中的文字呢,報導頭條新聞或者評論戰事進展等等。我多想把那些文章全都扯下,把報紙糊成的天空擰成一卷之後拋開。我的手隱隱作痛,而且我不能冒險讓手指燙傷,還有那麼多的工作待完成。
※※※
就跟你想的一樣,好多人當場就死了,有些人苟活久一點。我還有更多地方要去,拜會幾片天空,接取其他靈魂。稍晚,等最後一批飛機來襲過後,我又再度返回科隆,我注意到一件非常特別的事情。
當我陰鬱地仰頭,看著被硫煙燻過的天空,我手上正抱著一名青少年燒焦的靈魂。有一群十歲大的小女孩在我左右,其中一個女孩大喊一聲。
「那是什麼?」
她伸出手臂,一隻手指著由天空緩緩降落的黑色物體。一開始,那看來像是一片輕柔飄揚的黑色羽毛,要不然應該是一片灰燼。物體逐漸變大,剛才那位女孩子有一頭紅頭髮,一臉如句號般的雀斑。她又開口說話,這次的語氣更引人注意。「那是什麼?」
「是屍體。」另外一個女孩推斷。她的黑色頭髮繫成兩個馬尾,中間有一條歪斜的頭髮分線。
「又是炸彈!」
炸彈的話,速度不可能如此緩慢。
我手上的年輕靈魂還在燃燒。我隨著其他人走了幾百公尺的距離,就像這群女孩一樣,我依舊留意著天空。我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就是低頭看見手上年輕孩子那張無依無靠的臉,她是個漂亮的女孩,死亡已經領先了她。
我跟其他人一樣,聽到一個聲音衝過來,不禁往後退了一步。那是個心情欠佳的父親,他命令孩子們進去屋裡。紅頭髮女孩的雀斑拉長成了逗號。「可是,爸爸,你看看嘛。」
爸爸走了幾小步路,就瞭解那是什麼東西了。「是燃料。」他說。
「你說什麼?」
「燃料。」他又重複一次。「飛機的副油箱。」這爸爸是個禿頭,披著一身破爛的床單。「那個箱子裡的燃料用光了,所以空的箱子要丟掉。看,那邊又有一個。」
「那裡也有!」
小孩就是小孩,在那一瞬間,每個孩子都瘋狂地找尋,想找到一個飄落到地面的空燃料箱。
第一個箱子落地,砰地發出沉悶的一聲。
「爸爸,我們可以留著這個嗎?」
「不可以。」這個做爸爸的像是被炸到了一樣嚇一跳,他顯然沒有那種心情。「我們不可以留著。」
「為什麼不可以?」
「那我要去問我爸爸,看我可不可以拿回家。」另外一個女孩子說。
「我也要去問。」
※※※
在科隆的瓦礫堆旁邊,一群孩子收集敵人拋棄的空燃料箱。我照慣例接走了人。我好累,而那一年甚至連一半都還沒過完。
※※※
◉訪客
大家為了天堂街的足球賽又找來一顆球,這是個好消息。而令人不安的消息是,納粹黨某一黨部的人,不知為何朝著他們走過來。
他們從墨沁鎮口一路走到墨沁鎮尾,一條街接著一條街,一棟房子接著一棟房子。現在他們停在迪勒太太的店裡,趕忙抽幾口菸,等一下要繼續工作。
墨沁鎮已經有了幾個隨便充數的防空洞。不過科隆大轟炸之後,上頭馬上決定,多幾處防空洞也無妨。黨部正一間間房子檢查,好看看誰家的地下室有資格當防空洞之用。
小孩子從遠處觀望他們。
他們看到那群人吞雲吐霧。
莉賽爾才剛走出來。她走到魯迪跟湯米身邊,哈洛.莫倫豪正跑去撿球。「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情?」魯迪雙手插在口袋裡。「納粹黨。」他正盯著哈洛.莫倫豪在侯莎菲女士家圍欄前撿球。「他們在檢查每戶人家和公寓。」
莉賽爾立即感覺口乾舌燥。「為什麼?」
「妳什麼都不知道嗎?湯米,說給她聽。」
湯米一臉茫然。「喔,我不知道。」
「沒救了,你們兩個。他們需要防空洞。」
「啥?地下室嗎?」
「不是,是閣樓。廢話,地下室啦。天啊,莉賽爾,妳腦袋真的是一團漿糊嗎?」
球撿回來了。
「魯迪!」
魯迪繼續踢球,莉賽爾則還停在原地。她該怎麼回家去,才能讓人不起疑心呢?迪勒太太店門前的煙霧消散一空,幾個男人解散開來。莉賽爾心生一陣恐慌,焦慮的感覺湧上喉嚨,她覺得呼吸困難。她心想:想辦法,快啊,莉賽爾,想辦法,想想辦法啊。
魯迪得了一分。
遠處傳來恭賀他的聲音。
想辦法啊,莉賽爾……
有了。
她決定了,就這麼辦吧,但是她得表演地很逼真。
※※※
納粹黨黨員沿著街道往下執行任務,他們在某幾戶人家的門上漆了LSR三個字母。足球騰空飛過,傳到個頭較高大的克勞斯.柏律手中。
※※※
★LSR
德文「防空洞」的縮寫。
※※※
莉賽爾一上場,克勞斯.柏律正好抱著球轉了個身,他們倆這麼猛烈一撞,連比賽都自動停下來了。球滾開之後,場上的孩童都跑過來。莉賽爾一隻手抱著擦破皮的膝蓋,另一隻手護著頭,克勞斯.柏律只抱著右小腿,還扮著鬼臉咒罵。「她在哪?」他破口大罵:「我要宰了她!」
他沒有宰了她。
事情的發展比這更糟糕。
一位好心的黨員看到了這場意外,盡職地跑到這群小孩身邊。「發生什麼事?」他問。
「嗯,她抓狂了。」克勞斯指著莉賽爾,黨員伸手扶她站起來,他的呼吸帶有菸草味道,一吐氣就在她臉前形成了一座煙霧籠罩的小山丘。
「小丫頭,我想以妳現在的情況,不應該繼續踢球。」他說:「妳住哪裡?」
「我沒事。」她回答:「真的,我可以自己回家。」放開我的手啦,放開我!
就在那個時候,魯迪插手了,他永遠都會插上一手。「我扶妳回家。」他說。他難道不能只管自己的事情就好嗎?
「真的沒事。」莉賽爾說:「你繼續踢足球吧,魯迪,我可以自己回家。」
「沒關係,沒關係。」他是不會改變的,固執的個性。「只要一兩分鐘而已。」
她必須再想個辦法,於是她又想出了個點子。魯迪扶她站起來後,她故意再次摔倒,人躺到地上。「我爸爸。」她說。她注意到天空是一片蔚藍,連朵雲也沒有。「魯迪,你可以叫我爸爸來嗎?」
「待在這裡。」他朝著右手邊大喊:「湯米,顧好她,好嗎?不要讓她亂動。」
湯米迅捷進入戰鬥狀態。「我會顧好她的,魯迪。」他站在她身邊,臉部肌肉抽搐著,同時努力憋住笑容,莉賽爾則密切觀察著那名黨員。
一分鐘之後,漢斯.修柏曼冷靜地高高站在她上方。
「嗨,爸爸。」
他的嘴角露出一個失望的微笑。「我還在想,這種事情什麼時候會發生哩。」
他扶起莉賽爾帶她回家。足球比賽繼續進行,納粹黨的人已經走到前面幾戶人家的門前,但是沒有人應門。魯迪又大喊。
「修柏曼先生,你需要幫忙嗎?」
「不用,不用,你繼續踢球,史坦納先生。」他喊他史坦納先生。你不得不喜愛莉賽爾的爸爸。
※※※
一進到屋子,莉賽爾想告訴漢斯這個訊息,她試著在爸爸的沉默與失望中找到空間插嘴。「爸爸。」
「不要說話。」
「納粹黨啊。」她低聲地說。爸爸停下來,他抑制住開門查看街上情形的衝動。「他們在檢查地下室,找適合的防空洞。」
他讓莉賽爾坐下來。「好聰明啊妳。」他接著找來羅莎。
他們只有一分鐘可以想辦法,大夥七嘴八舌提出想法。
「我們可以讓他待在莉賽爾的房間。」這是媽媽的主意。「躲到床底下。」
「這樣嗎?要是他們決定也搜查房間呢?」
「你有更好的主意嗎?」
修正:他們的時間剩下不到一分鐘。
天堂街三十三號的大門被敲了七下,已經來不及讓誰換到哪個房間了。
有人說話。
「開門!」
三人怦怦的心跳聲彼此互毆,亂成一團。莉賽爾努力吞下自己的心,心的味道不甚美味。
羅莎低聲喊:「老天!」
這天起身面對問題的是爸爸。他衝到通往地下室的門,往樓梯下丟了一句警告。返回廚房之後,他又快速又流暢地說:「聽好,沒時間玩花招,我們可以用一百種不同方法分散他的注意力,但是解決的方法只有一個。」他看了大門一眼,然後下了總結:「那就是什麼事都不做。」
這不是羅莎想聽見的答案,她瞪大眼睛。「什麼都不做?你瘋啦?」
外面的人繼續敲門。
爸爸口氣十分嚴厲。「什麼都不做,我們甚至不要跟著他們下去地下室,我們一概不在乎。」
大家激動的情緒和緩下來。
羅莎接受了這個方法。
她憂心忡忡地甩了甩頭,然後走去開門。
「莉賽爾,」爸爸銳利的口氣好像一片一片切開她,「妳只要保持冷靜,懂嗎?」
「知道了,爸爸。」
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流血的腳上。
※※※
「唉喲。」
羅莎還在門口詢問來訪的目的,這名好心的黨員已經注意到莉賽爾。
「抓狂的足球員!」他哈哈大笑,「妳的膝蓋好點沒?」一般人想像不到納粹黨員開朗聒噪的模樣,但這個傢伙就是這副德行。他走進屋子,準備彎腰查看莉賽爾的傷口。
他知道嗎?莉賽爾心想,他會察覺我們藏了一個猶太人嗎?
爸爸從水槽拿過一塊濕布蓋在莉賽爾的膝蓋上。「會痛嗎?」他銀色的眼睛流露關懷之情,卻又沉著冷靜,眼底的恐懼很容易被誤以為是在擔心莉賽爾的傷勢。
羅莎從廚房另一端大喊:「痛不到哪去,不過也許會讓她學乖點。」
黨員笑著站起來。「我想,這丫頭不會因為這種事情學乖的。請問怎麼稱呼?」
「我們姓修柏曼。」媽媽臉上的硬紙板扭成一團。
「……修柏曼太太,我想她會讓別人學乖點。」他對莉賽爾笑了笑。「讓那裡每個男孩子都學乖點,我說的對嗎,小丫頭?」
爸爸把濕布往擦傷一按,莉賽爾沒有回嘴,只是痛得退縮了一下。漢斯倒是開口說了話,他對莉賽爾輕輕說了聲「對不起」。
接著房內出現一陣令人如坐針氈的沉默,那黨員這才想起他來訪的目的。「要是不介意的話,」他說:「我必須看一下你們家地下室,一兩分鐘就得了,看看下面適不適合當作防空洞。」
爸爸在莉賽爾的膝蓋上輕輕拍了最後一下。「莉賽爾,妳這裡也會出現一塊明顯的瘀青。」他一派輕鬆地抬起頭對那傢伙說:「沒問題,右邊第一個門下去,下面亂七八糟的,真是不好意思。」
「不用擔心,不可能比今天我見識過的幾戶人家還髒亂……這扇門嗎?」
「對,那個門。」
★修柏曼一生中最漫長的三分鐘
爸爸坐在餐桌前,羅莎待在角落默禱,
莉賽爾彷彿受到嚴刑拷打,膝蓋、胸膛、手上的肌肉都受到拷打。
我覺得他們三人都沒膽考慮,萬一地下室被指定為防空洞的話該怎麼辦。
他們必須先逃過檢查的這一關。
※※※
他們聽著那個納粹黨員在地下室走動的聲音,聽到捲尺的聲音。莉賽爾一直在想,想著麥克斯坐在樓梯下方,抱著塗鴉本縮頭縮腳,將本子摟在胸前。
爸爸站起來,他又有點子了。
他走到通道大喊:「下面一切都可以吧?」
答覆沿著麥克斯.凡登堡頭頂上方的樓梯傳上來。「大概再一分鐘就好!」
「要不要來杯咖啡?還是茶?」
「不了,謝謝你。」
※※※
爸爸回到廚房,他命令莉賽爾拿本書來,命令羅莎開始煮飯,他認為他們最不該做的事情就是一臉焦慮坐著。「喲,行了吧。」他大聲吆喝:「快去,莉賽爾,我才不管妳的膝蓋有多痛,妳必須把那本書唸完,妳自己說過的。」
莉賽爾努力使自己不要突然哭出來。「知道了,爸爸。」
「那還杵在那兒做什麼?」她看得出來,爸爸費了好大的勁才對她眨了個眼睛。
到了走道,她差點撞上了那個納粹黨員。
「跟妳爸爸鬧彆扭嗎?嘿嘿,不要在意,我跟我自己的小孩也一樣。」
他們各自走開。莉賽爾一回到房間關上門,不顧腳會更痛,直接跪倒在地上。她一開始先聽見納粹黨傢伙斷言地下室深度太淺。他說了再見,又朝著通道說了一聲:「再見囉,抓狂的足球員。」
她猛然想到自己忘了禮貌,趕緊補上:「再見!」
《夢的挑夫》在她手中越來越燙。
※※※
根據爸爸的說法,那個納粹黨員一走,羅莎腳一軟,就在爐灶旁倒了下去。
他們先去莉賽爾房間,然後一塊走到地下室,移開巧妙佈置的罩布與油漆罐。麥克斯坐在樓梯下,手中用拿刀的方式握住生鏽的剪刀,他腋下的衣服溼透了,受了傷似的話語從他嘴裡掉出來。
「如果被發現的話,我不會用剪刀的。」他小聲地說:「我……」他把生鏽的剪刀抵著前額。「我好對不起你們,讓你們承受這種壓力。」
爸爸點起一根菸捲,羅莎拿過剪刀。
「你活著。」她說:「我們都活著。」
已經來不及說抱歉的話了。
※※※
◉竊笑男
幾分鐘之後,門口又響起敲門聲。
「天啊,又來了!」
焦慮之情立刻重返心頭。
他們藏好麥克斯。
羅莎步履艱難地爬上地下室的樓梯。但是這次她打開門一看,外面不是納粹黨的人,不是別人,是魯迪.史坦納。他站在那裡,帶著一頭黃色金髮與一片好意。「我只是過來看看莉賽爾怎樣了。」
莉賽爾聽見他的聲音,動身爬上樓梯。「這個我可以應付得來。」
「她男朋友。」爸爸對油漆罐說,吐出一口煙霧。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莉賽爾反駁,但是她並沒有氣惱,經歷了剛才的千鈞一髮,她不可能為此生氣。「我上樓去是因為媽媽隨時都可能破口大喊。」
「莉賽爾!」
她爬到第五個階梯。「聽,來了吧!」
✐
她到了門口,魯迪侷促不安動來動去。「我只是過來看看,」他說下去。「那是什麼味道?」他用力嗅著。「妳在屋裡抽菸嗎?」
「噢,我剛剛跟爸爸坐在一塊。」
「妳還有菸捲嗎?搞不好我們可以拿一些去賣。」
莉賽爾沒有心情偷東西,她把聲音壓低到媽媽聽不見。「我不能偷爸爸的東西。」
「但是妳偷別人的東西啊。」
「你最好給我講話再大聲一點。」
魯迪竊笑。「偷東西是有多嚴重?妳怕成那付德行。」
「說的一副好像你沒偷過東西一樣。」
「我是偷過。不過妳聞起來就有小偷的味道。」魯迪當真認真起來了。「也許,那根本不是菸味。」他靠過去,接著露出微笑。「我可以聞到罪犯的味道。妳該洗澡了。」他回頭對著湯米.繆勒大叫:「嘿,湯米,你應該過來聞聞這個味道。」
「你說什麼?」你得相信湯米的話是真的:「我聽不到你說的!」
魯迪朝著莉賽爾搖搖頭。「沒用的傢伙。」
她準備關起門來。「給我滾,豬頭,你是我現在最不需要的人!」
魯迪得意洋洋準備走回馬路,走到信箱的時候,他想起了他一直想要查證的事情是什麼了,他退回幾步路。「一切都好嗎,母豬?我是說傷口?」當時是六月,他們身在德國。
衰亡已經開始了。
莉賽爾並不知道。對她而言,她家地下室的猶太人尚未被發現,她的養父母沒有被帶走,她個人在這兩件事情上出了很多力。
「一切都好。」她回答道,她指的並不是可以用言語形容的足球傷口。
她很好。
※※※
◉死神日記:巴黎人
夏天來了。
對偷書賊來說,一切都順利得很。
對我,天空是猶太人的顏色。
當他們的身體停止找尋門上的隙縫,當他們的靈魂冉冉上昇,當他們的手指在木頭上刮出痕跡,或者指甲在情急之下使勁插入了木頭中,他們的魂魄朝著我而來,來到我的手臂上。我們爬出那些淋浴設施【註:許多納粹集中營的毒氣室偽裝成淋浴間,毒氣由淋浴設備中洩出。】,爬上屋頂,往上攀升,攀升至壯闊的來世。
我永遠忘不了抵達奧許維茨集中營【註:位於波蘭境內。】的第一天,到訪茂特豪森集中營【註:位於奧地利多瑙河畔,是德國在國境外所建立的第一座集中營。】的第一趟。在茂特豪森,當時間緩緩流逝,他們的逃亡計畫慘烈失敗,我從峭壁底拾起他們的靈魂,谷底有粉身碎骨的屍體,還有了無氣息的心臟。然而,這樣的死法比毒氣室好多了,有些人才跌落至半空中,我就已接住他們。救到你了,我心想。我在半空中接住了他們的靈魂,而他們生命剩餘的部分,也就是臭皮囊,則筆直落到地面。他們每個人都好輕盈,像是挖空的核桃殼。那些地方的天空煙籠霧鎖,聞起來有暖爐的味道,但是卻仍舊那樣的淒冷。
※※※
一想起這些,我就打寒噤,因為我不想面對這些事實。
我朝著雙手呵氣,想使手溫暖起來。
但是,當靈魂還在發抖的時候,我很難讓手心暖和。
上帝。
想到這裡,我總是喊著這個名字。
上帝。
我喊了兩次。
我唸著他的名字,也不指望祂能理解。「但是,你的職責不在於理解。」回答的是我本人,上帝從來不說話,你還以為自己是祂唯一沒有回應的人嗎?「你的職責是……」我不再聽從自己。因為坦白說,我討厭我自己。我一這樣想,就變得筋疲力竭,而我沒有時間讓自己沉湎於疲勞中,我必須繼續工作,死神不等人的。雖然我說的並非世上每一個人,但是對多數人來說,死神不會等待的;就算等候,也不會等太久。
※※※
一九四二年六月二十三日,在波蘭,有一群法籍猶太人關在德國人管理的監獄裡。我帶走的第一個人離門口很近,他的心智先是全速行進,然後減慢速度,變成踱步,然後慢下來,慢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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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拾起每個靈魂,好像這些靈魂才剛出生似的。請相信我的說法,我甚至還吻了幾張中毒的疲倦臉頰,我傾聽他們最後喘著氣的喊叫,聽著漸漸聽不見的話語,我看著他們對愛的憧憬,將他們由恐懼之中釋放出來。
我把他們全都帶走。如果我真有需要轉移注意力一下的時候,就是這個時刻。我滿心淒涼地看看上方的世界,我望著天空由銀色轉成灰色,接著轉成雨的顏色,就連浮雲也想要掙脫。
有時候我會猜,雲端上面是怎樣的景象,雖然心知肚明太陽是金黃色的,無邊無際的大氣層是一隻巨大的藍眼睛。
他們是法國人,他們是猶太人,他們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