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香檳與手風琴──三部曲──機場警報──偷天空的盜賊──
提議──長途步行到達考──平靜──還有,笨蛋與兩個穿大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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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檳與手風琴
一九四二年的夏天,墨沁鎮正為著必然發生的事情預作準備。還是有人不願相信,這個位在慕尼黑郊區的小鎮可能成為空襲的目標。但是大多數居民都心知肚明,問題不是「假使空襲發生的話」,問題是「空襲何時發生」。他們把防空洞的標記做得更明顯,把窗戶漆成黑色,使得晚上屋內的光線不會透出,人人都知道離家最近的地下室或是地窖在哪裡。
對漢斯.修柏曼而言,這個緊張的局勢暫時幫了他一把。在這時節欠佳的日子,他的油漆生意沒頭沒腦好轉起來,家有百葉窗的人家拼了命也要僱他來把窗戶漆成黑色。他遇到的問題是,黑色油漆一般是用來調色,增加其他顏色的濃淡度,結果黑色油漆很快就用完了,而且補貨不易。但是他具有好工匠應有的本領,一個好工匠可用的招數繁多,他投機取巧,在油漆中加進煤屑攪拌均勻。墨沁鎮很多房屋窗戶裡的光線,都因為他的功勞,才免於被敵人的眼睛發現。
有工作的日子,莉賽爾偶爾陪他一塊上工。
他們用手推車帶著油漆在鎮上來去。有些街道上,他們看見忍飢挨餓的人們,在其他的地方則又因當地的富裕生活而搖頭嘆息。好幾次在返家途中,身無分文又帶著孩子的婦女跑出屋外,懇求漢斯為她油漆家中的百葉窗。
「哈菈太太,不好意思,我沒有黑色油漆了。」他先這麼回答,但是走了幾步路之後,他總是會忍不住。高大的他站在長長的街道上,「明天。」他下了承諾:「一早就來。」第二天,天才破曉,他人已經在那兒油漆百葉窗了。他分文不收,或者只吃片餅乾,喝杯溫熱的茶。在前一天的夜裡,他已經找到把藍色、綠色、米黃色油漆變成黑漆的新法子。他從不要那些居民把家裡的毛毯拿來遮住窗戶,因為他知道冬天來了之後,他們就需要毛毯。大家也知道,他願意為了半根菸捲替人油漆窗戶,他坐在屋前的臺階上,與屋主分著一根菸抽,笑聲與煙霧在談話之中冒出,抽完菸後,他們才繼續前往別的地方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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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賽爾.麥明葛後來記下這些故事,我清楚記得那個夏天她記下來的是什麼故事。因為年代久了,許多字句都褪色了,紙張在我口袋裡磨損。不過,我卻記得好多文字。
★莉賽爾所寫文字的一小段例子
那個夏天是一個新的開始,一個新的結束。
當我回想起那段時間,我想起自己沾滿油漆、滑溜溜的雙手,
還有爸爸在慕尼黑街上走動的腳步聲。
同時,我知道一九四二年有一小段一天時間只屬於一個男人。
有誰會為了半根菸捲的代價為人上漆呢?
只有爸爸,那是爸爸會做的事情。我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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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他們一塊兒工作的時候,他就告訴莉賽爾他的故事,提到第一次世界大戰,說他歪七扭八的筆跡怎麼救了他一命,還談到他遇到媽媽那天的故事。他說,她曾經非常美麗,而且講話非常小聲。「很難相信,我知道,但是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她每天聽一個故事,若是同一個故事他不止說了一次,她也會原諒他。
有時候,她做起白日夢,爸爸就用刷子在她眉心中間輕輕刷一下。要是他失手了,刷子上沾了太多油漆,一道細細的油漆就從她鼻子旁邊淌下。她哈哈大笑,想要以牙還牙,但是漢斯.修柏曼工作認真,才不會讓人搶走他的刷子。只有在工作的時候,他才有充沛的活力。
不管何時,當他們休息吃點東西,喝點飲料的時候,漢斯彈著手風琴,這就是莉賽爾記憶最深的部分。每天早上,爸爸推著或拉著油漆車,莉賽爾則抱著手風琴。「我們可以忘記帶油漆,」漢斯告訴她:「但不要忘了帶手風琴。」當他們停下來吃東西,他切開麵包,抹上配給到的少許果齧,或者在上面擺一小片肉。他們坐在油漆罐上一起吃,爸爸嘴裡最後幾口食物還在咀嚼,就會先揩乾淨手指,鬆開手風琴琴盒的扣鐶。
麵包屑落在他工作服的摺縫裡,沾著油漆漬的雙手在按鈕上四處活動,在鍵盤上平行移動,或壓住某個音符良久。他的手臂操縱著風箱,提供樂器呼吸的空氣。
每天,莉賽爾兩手擱在膝蓋上坐著,沐浴在斜陽中。她希望那段歲月中的每一天都不要結束。每當黑暗大步逼近,她就好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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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油漆這個工作,莉賽爾覺得最有趣的就是調色。她跟多數人一樣,以為爸爸只要推著車子到油漆店或五金行就可買到需要的顏色,然後一走了之。她不知道原來大多數油漆都是一個個磚塊形狀的方塊,得用空的香檳瓶輾平。(漢斯解釋,香檳瓶是理想工具,因為香檳瓶子比一般酒瓶粗一點。)一旦油漆方塊輾平後,還要加上水、白堊粉、膠水等,更不用說調配正確顏色的功夫有多複雜。
爸爸的職業技巧讓莉賽爾尊敬他的程度更上一層,與爸爸一起分享麵包跟音樂是一件快樂的事情,但是瞭解到爸爸優秀的工作能力,更讓她覺得欣喜雀躍。能幹的男人深具吸引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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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解說調色技巧過後有一天,他們在慕尼黑街東邊一戶家境富裕的人家工作。中午才過不久,爸爸把莉賽爾叫進屋內。他們要動身前往下一個工作地點了,莉賽爾卻聽到他以少見的大聲音量說話。
進屋之後,莉賽爾被領到廚房,那裡有兩位年長婦人與一個男子,他們坐在精美時髦的椅子上,兩名婦人都盛裝打扮,男子則蓄著一頭白髮與籬笆般的鬢角。桌上放著高腳杯,裡面裝滿了滋滋冒泡的液體。
「來吧。」男子說:「一起喝吧。」
他拿起高腳杯,鼓勵在場其他人也舉杯。
那天的天氣暖和,冰涼的杯子讓莉賽爾有點遲疑,她望著爸爸徵求同意。爸爸笑著說:「乾杯,丫頭。」杯子對碰,發出音樂般的聲響。莉賽爾剛把杯子舉到嘴邊,就讓嘶嘶冒泡、微甜的香檳給咬到了,她本能地把口裡的東西往爸爸的工作服上吐,冒著泡沫的香檳淌下來,其他人哄堂大笑,漢斯鼓勵她再喝一口試試看。嘗試第二口的時候,她吞了下去,同時因為打破了平常的生活規矩,讓她覺得光榮得意。感覺真是太美妙了,氣泡好像在螫她的舌頭,扎她的胃,就連他們走往下一個工作地點的時候,她都還可以感覺到肚子在發麻。
爸爸拉著推車告訴她,那些人說自己沒錢。
「所以你要他們付香檳?」
「不可以嗎?」他望向遠方,眼神顯露出前所未有的銀亮。「我不希望妳以為香檳瓶子只是用來輾油漆的。」他提醒莉賽爾:「就是別跟媽媽提這件事情,一言為定?」
「我可以跟麥克斯說嗎?」
「當然可以,妳可以告訴麥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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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後她在地下室寫下自己的故事,她發誓自己永遠不再喝香檳,因為香檳的滋味,永遠沒辦法像那個七月溫暖的午後如此美好。
手風琴也是一樣。
好幾次,她想請求爸爸教她彈琴,但是不知道為何總是沒有啟齒。也許有個直覺告訴她,她永遠無法彈得如同漢斯.修柏曼一樣。沒錯,就連世界上最出色的手風琴手也比不上漢斯,他們永遠無法與爸爸臉上那種漫不經心的專注相比,演奏者的嘴上也不會叼著一根刷油漆換來的菸捲,永遠無法以事後三個音節的笑聲來彌補彈錯的小地方,無法以他的風格辦到。
偶爾她在地下室醒來,耳朵聽見手風琴的樂聲,甘甜的香檳扎痛她的舌頭。
有時候她倚著牆壁坐著,熱切期待油漆像隻溫暖的手指,再次從她的鼻翼蜿蜒流下,或者渴望見到爸爸像砂紙般粗糙的雙手。
但願她能繼續這麼天真就好了。但願她能享有這麼深切的愛,不必刻意去感覺這份愛的存在,以為這份愛只是笑聲與抹上果醬的麵包。
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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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是德國飽受地毯式轟炸的歲月。
可別搞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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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拘無束又歡喜的快樂三部曲從夏天延續到秋天,然後戛然而止,因為歡樂打開了道路,讓苦難進來。
艱困的歲月到了。
像是遊行隊伍般來到。
★《杜登辭典》解釋一
快樂:源自「樂」,欣悅滿意。
關聯詞:喜悅、開心、好運、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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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部曲
莉賽爾工作的同時,魯迪在練習跑步。
他在修貝特體育場以順時鐘方向跑了一圈又一圈。整條天堂街的人,從街尾到街頭迪勒太太的店鋪,幾乎每個人都跟他比賽過。魯迪讓他們先起跑。
有幾次,莉賽爾在廚房幫忙媽媽,羅莎往窗外一看說:「那個小豬頭在忙什麼啊?一直在外面跑來跑去。」
莉賽爾走到窗戶邊。「還好他沒又把自己全身塗黑。」
「唔,那這還算好的,不是嗎?」
★魯迪的動機
希特勒青年團運動會將於八月中旬舉辦,魯迪打算要贏得四項賽跑比賽:
一千五百公尺、四百公尺、兩百公尺,當然還有一百公尺。
他喜歡目前青年團的指導員,希望自己能討得他們歡心,
而且他想要教訓教訓他以前的同志:法蘭茲.杜伊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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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金牌,」有天下午,莉賽爾跟魯迪在修貝特體育場跑步時,魯迪說:「就像杰西.歐文斯一九三六年那樣。」
「你怎麼還對他念念不忘?」
魯迪的腳步配合著呼吸節奏。「不是那樣。但是,那樣也不錯啊,不是嗎?可以證明給那些說我瘋子的混蛋瞧瞧,他們會知道其實我一點也不笨。」
「但是,你真的贏得了這四項比賽嗎?」
跑到跑道終點,他們漸漸停下來,魯迪雙手插在腰上。「我一定要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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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練習了六個星期。八月中,運動會來臨,當天豔陽高照,萬里無雲。草地上站滿了希特勒青年團的成員與家長,穿著褐色襯衫的指導員也塞滿了運動場。魯迪.史坦納處於巔峰狀態。
「瞧,」他的手比過去,「法蘭茲.杜伊雀。」
在人群中,象徵希特勒青年團一切準則的法蘭茲.杜伊雀正在指示他所領導的兩位團員,團員點點頭,偶爾伸展伸展手腳,其中一個用手遮住照到眼睛的陽光,好像做出敬禮的動作。
「你想要打招呼嗎?」莉賽爾問。
「不,謝啦。我等一下再打招呼。」
等我贏了之後。
他沒說出這句話,但那句話顯然存於魯迪的藍眼睛,以及杜伊雀指導選手的雙手之間。
首先是一定要舉行的繞場分列式。
國歌。
「希特勒萬歲」。
接著賽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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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迪所屬的分齡組集合,準備一千五百公尺賽跑,莉賽爾用德國的習俗祝他好運。
「祝你摔斷脖子摔斷腳,豬頭!」
依照習俗,祝人好運的時候要說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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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們在圓形操場的最遠一頭準備,有人做伸展操,有人集中注意力,剩下的人集合在那裡,是因為被迫參加比賽。
莉賽爾的身邊是魯迪的媽媽芭芭拉,她與魯迪的妹妹們坐著,薄毯上坐滿了小孩,還有雜草。「你們看得到魯迪嗎?」她問大家。「他是最左邊的那個。」芭芭拉.史坦納十分親切,頭髮永遠看來像是剛梳理過的樣子。
「哪裡啊?」一個女兒問,可能是貝蒂娜,年紀最小的那個。「我完全看不見他。」
「最後的那一個。不是,不在那裡,那邊那個才是。」
槍響與煙霧從發令員的訊號槍中施放,他們還在指認魯迪到底是哪一個。史坦納家的小孩都衝到跑道邊。第一圈的時候,有七個小男生領先;到了第二圈的時候,剩下五個;再跑完一圈,剩下四個;進入最後一圈之前,魯迪都跑在第四位。一個站在右邊的男子說,跑第二順位的男孩看起來最有希望,因為他的個子最高。「妳等著瞧吧。」他對著他一臉尷尬的太太說:「剩下兩百公尺,他會衝過去。」這個男子錯了。
一名褐衣的高大工作人員通知參賽者只剩最後一圈,這個工作人員肯定沒有因為配給制度而餓到。領先的幾個男孩衝過終點線的時候,他大聲疾呼,加速趕上的不是跑第二位的,而是跑第四位的男生。而且他領先了兩百公尺。
魯迪跑啊跑。
不管跑到哪裡,他都沒有回頭看。
他就像一條彈力繩,一直拉開領先的距離,一直跑到其他人想贏得比賽的念頭啪地一聲斷掉了。其他三名跑者在他身後互搶後面的名次,他順著跑道跑下去。在最後一段直線跑道上,只見到一頭金髮與空曠的跑道。他過了終點線之後並沒有停下來,也沒有高舉雙手,連彎腰鬆口氣也沒,他又走了二十公尺的距離,然後才轉頭看著其他人跑過終點線。
返回家人身邊時,他先與他的指導員碰頭,然後遇上了法蘭茲.杜伊雀。兩個人點頭示意。
「史坦納。」
「杜伊雀。」
「看來,我命令你跑的那些圈數,不是白跑的啊?」
「好像是這樣。」
四面金牌到手之前,他是不會露出微笑的。
★與未來有關的一件事情
魯迪不但已經被視為學校裡的好學生,還是天賦異稟的運動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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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賽爾參加了四百公尺賽跑,她跑了第七名。接著,她在兩百公尺預賽中跑出第四名的成績,她眼睛只看見跑在前頭的女孩子的小腿與上下搖晃的馬尾。在跳遠比賽中,沙子包圍腳掌帶給她的快樂勝過她的成績,擲鉛球也沒有讓她得意洋洋。她知道,今天是屬於魯迪的。
在四百公尺決賽之中,他一路領先直達終點。另外,他以些微的差距,贏得兩百公尺項目的金牌。
「你累了嗎?」莉賽爾問他,那時候已經過了正午。
「當然還沒。」他一面深呼吸,一面伸展他的小腿。「妳說什麼鬼話啊,母豬,妳知道個頭。」
一百公尺預賽開始集合,他慢慢站起來,落在其他小孩的後面,朝著跑道走去。莉賽爾追上去。「嘿,魯迪。」她拉拉他的袖子。「祝你好運。」
「我不累啊。」
「我知道。」
他對她眨了一下眼睛。
他累了。
魯迪在預賽中跑了第二名。又過了十分鐘,進行了幾項賽程之後,決賽準備集合。有兩名參賽男生看起來很厲害,莉賽爾隱約感覺到魯迪贏不了這場比賽。湯米.繆勒陪著莉賽爾站在欄杆邊,他在預賽中跑了倒數第二。「他會贏的。」他告訴她。
「我知道。」
不,他不會贏的。
決賽者抵達起跑線之後,魯迪跪下來,動手挖掘土洞。一個禿頭的褐衣男子隨即走去制止他。莉賽爾看著那個大人的手比畫來比畫去,魯迪揉搓雙手的時候,她見到泥土落到地面。
當決賽者聽從指令往前走,莉賽爾抓緊了攔杆。一個男生犯規偷跑,訊號槍鳴響兩下,那個人是魯迪。幹員又過來同他說話,魯迪點了點頭,若再犯規一次,他就出局了。
決賽者預備第二次起跑,莉賽爾全神貫注地看著。一開始莉賽爾幾乎不敢相信她眼睛見到的情況:又有人起跑犯規,又是同一個運動員所犯下的。莉賽爾幻想她會目睹一場完美的比賽:魯迪先落後,但在最後十公尺,他迎頭趕上,贏了比賽。而她實際所看到的,卻是魯迪被取消資格,被帶到跑道旁,被喝令站在那裡。只有他一個人留下,其他的男孩子都往前跨了一步。
他們排成一列開始起跑。
一個赭色頭髮的男孩子步伐很大,贏了第二名至少五公尺的距離。
魯迪還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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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結束,太陽離開了天堂街,莉賽爾跟好友坐在人行道上。
他們什麼都聊,從一千五百公尺賽跑結束後法蘭茲.杜伊雀臉上的表情,聊到一個十一歲小女生輸了鐵餅之後大發脾氣。
就在他們各自回家之前,魯迪的聲音傳入她耳朵中,他告訴莉賽爾真相。真相先在她的肩膀停了片刻,她的頭腦裡轉過幾個念頭之後,真相傳入了她的耳朵裡。
★
我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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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賽爾聽懂了魯迪的話之後,只問了一個問題。「為什麼?魯迪?為什麼你要這樣子?」
他站起來,一隻手擱在腰上,沒有回答,只露出一種他自己心知肚明的微笑,然後懶洋洋地走回家。他們之後再也沒談過這件事情了。
莉賽爾日後常常好奇,若當時她逼問魯迪,那他的答案會是什麼呢?也許贏了三面金牌已經足以證明他想證明的,也許他擔心會輸掉最後一場比賽。最後,她接受的理由來自於她內心一個十幾歲少女的聲音。
「因為他不是杰西.歐文斯。」
她起身準備離開之際,注意到三個仿金的金牌放在她旁邊。她敲敲史坦納家的門,把獎牌遞給他。「你忘記拿了。」
「沒,我沒忘記。」他關上門,莉賽爾帶著金牌回家了。拿著金牌,她走到地下室,告訴麥克斯關於她好友魯迪的事情。
「他笨死了。」這是她的結論。
「沒錯。」麥克斯同意她的意見,但是我懷疑他是否有被魯迪唬到。
他們接著開始工作。麥克斯在本子上隨筆塗鴉,莉賽爾閱讀《夢的挑夫》。她已經讀到故事後面了,年輕的牧師遇到了一個神祕而優雅的女士,懷疑起自己的信仰。
她把書蓋在大腿上,麥克斯問她,什麼時候會唸完?
「最多再過幾天。」
「然後再唸一本新的?」
偷書賊看著地下室的天花板。「麥克斯,我可能會唸一本新書,」她闔上書本,身子往後一靠,「要是我運氣不錯的話。」
★下一本書
你可能以為會是《杜登大辭典》,不是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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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那本。那本辭典要到三部曲結束之前才會出現,現在才講到第二段故事。在這段故事中,莉賽爾唸完了《夢的挑夫》,另外偷了一本叫《黑暗之歌》的書。就和以前一樣,書是從鎮長家拿來的;不同的是,這次她獨自前往丘陵住宅區,魯迪沒有參與。
那天上午豔陽高照,滿空卷雲。
莉賽爾站在鎮長的書房裡,手指貪婪地撫摸著書,嘴裡默唸著書名。這次她已經熟悉到可以用手指滑過書架,就好像她以前首度走進這個書房的動作一樣。她的手滑過一排排的書架,嘴裡低聲唸了好幾本書的名字。
《櫻桃樹下》。
《第十個少尉》。
果然,許多書名都吸引她,但是在房間待了一兩分鐘之後,她勉強接受了《黑暗之歌》,主要是因為這本書是綠色的。她還沒有綠色的書。書皮上的刻字是白色,書名跟作者名字中間有一個長笛圖案的小標記。她拿了書,爬出窗戶,離開時說了聲「謝謝」。
魯迪不在身邊的時候,她總覺得少了什麼東西。但是那天早上,偷書賊莫名地心花怒放,她做自己的事情,在安培河畔讀書,遠離維克多.坎莫與亞述.伯格以前那幫人的總部。沒人出現,無人打擾,莉賽爾讀了《黑暗之歌》前面簡短的四章,開心快活。
她愉快又滿足。
因為自己漂亮地幹了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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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後,快樂三部曲全都到齊了。
八月底,有份禮物出現了。事實上,應該說他們注意到一份禮物。
有天近傍晚時分,莉賽爾在天堂街上看著克莉蒂娜.繆勒玩跳繩,魯迪.史坦納騎著他哥哥的腳踏車經過,一個煞車之後,他停在她面前。「妳有空嗎?」他問。
她聳聳肩。「要幹嘛?」
「妳最好跟我過去一下。」他把腳踏車一扔,回家去牽另一輛。莉賽爾看見腳踏板在她面前轉啊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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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騎上葛蘭德大道後,魯迪才停下來。
「嗯,」莉賽爾問:「什麼事情?」
魯迪手指一比。「到近一點的地方看。」
他們慢慢騎到視線比較開闊的位置。在一棵青色雲杉長滿了針葉的枝幹後面,莉賽爾注意到緊閉的窗戶,然後看到了屋內倚在玻璃窗上的東西。
「那個是……?」
魯迪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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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盤算了好幾分鐘,才同意有必要動手。那件物品顯然是蓄意放在那裡,就算是個陷阱,也值得一偷。莉賽爾站在滿是塵土的青色樹枝之間,她說:「一個偷書賊是會下手的。」
她拋下腳踏車,注意街道動靜,然後穿過庭院。雲朵的陰影埋藏在微暗的草葉間,這些陰影是讓人中計的陷阱嗎?還是可供人躲藏的一小塊有遮掩之地呢?她的想像力帶著她滑進其中一個陷阱,落入鎮長本人討厭的手中。不管怎樣,這些念頭起碼分散了她的焦慮,她比預期的還早抵達窗戶。
此時就像重演偷竊《吹哨客》的過程。
她的手心因為緊張而發燙。
胳肢窩滲出一絲絲汗水。
她抬起頭看到了書的名字,《杜登大辭典》。她立即返回魯迪身邊,以嘴型默念說:「一本辭典。」他聳聳肩膀,攤開雙手。
她按部就班著手,往上扳開窗戶,心中還一直在猜想,如果從屋內往外看會是怎樣的情景。她想像會看見自己偷書的手伸高,把窗戶扳上去,直到書自動掉落下來為止。書像一棵要倒塌的樹木慢慢落下。
拿到了。
幾乎沒有引起騷動或發出聲響。
書就這樣掉下來了。她用另一隻手接住,還平穩地關上窗戶,接著轉身經過地上雲朵所作成的陷阱,走回魯迪身邊。
「幹得漂亮。」魯迪一面說,一面把腳踏車交給她。
「謝謝你。」
他們兩人往街角方向騎去,到了那裡,那天最重要的大事出現了。莉賽爾明白,又是那種感覺,那種被監視的感覺。她的內心有股聲音在踩動踏板,踩了踏板兩圈。
看一下窗戶,看一下窗戶。
她不得不看一眼。
內心的聲音強逼她。
就像身上有地方在發癢,亟需用指甲抓一抓,她覺得有股停下來的強烈欲望。
她兩腳踩到地上,轉頭面向鎮長的房子,看著書房的窗戶。她看到了,她確實應該知道這就是會發生的事情,但是,當她親眼見到鎮長夫人站在玻璃窗後,她還是無法掩飾內心的震驚。夫人的身影是這麼清楚可見,站在那裡,她蓬鬆的頭髮一如往昔,她的眼神、嘴巴、神情都流露出傷悲。她看到了。
她以非常慢的速度舉起手,對街上的偷書賊招手,一個沒有動作的招手動作。
震驚之餘,莉賽爾什麼也沒對魯迪說,也沒對自己說。她鎮定情緒,然後舉起手,對窗戶裡的鎮長夫人打招呼。
★《杜登辭典》解釋二
原諒:不再生氣、憎惡、或憤慨。
關聯詞:赦罪、無罪開釋、減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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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途中,他們停在橋上檢查那本厚重的黑皮書。魯迪很快翻了幾頁,發現一封信。他拿起信,慢條斯理轉向偷書賊。「上面有妳的名字。」
河水川流不止。
莉賽爾收下信紙。
★信
親愛的莉賽爾:
我知道妳覺得我值得同情,面目可憎(如果不知這詞彙的意思,請查辭典),但是我必須要告訴你,我沒笨到看不出書房出現了妳的腳印。當我發現第一本書不見的時候,我以為只是自己放錯位置了。但是後來就著光線,我見到地板上的腳印。
我就笑了。
我很高興妳拿走妳應當擁有的書。我當時沒有多想,還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等妳再次進來,我本來理當生氣,但是我沒有。上次我聽到妳的聲音,不過我決定不去驚動妳。妳每次只拿一本書,所以妳得來一千次之後才可以把全部的書通通拿走。我只希望有一天妳會敲敲前門,用比較文明的方式走進書房。
我再度表示歉意,因為我們不能再雇用妳的養母了。
最後,我希望妳在閱讀偷來的書籍時,會發現這本字典對妳有所助益。
依爾莎.赫曼 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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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該回家了。」魯迪建議,但是莉賽爾不肯走。「你可以在這裡等我十分鐘嗎?」
「當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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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賽爾舉步維艱,走回葛蘭德大道八號,坐在她熟悉的前門入口。書雖然留在魯迪手上,她卻拿了信。她的手指撫摸著對摺的信紙,身旁的臺階變得越來越陡峭。她四度想以手敲敲令人畏懼的大門木板,但是她辦不到。她能做到的只有把關節輕輕放在溫暖的木板上。
弟弟又出現了。
他站在臺階的最下層,膝蓋上的傷已經好了。他說:「去啊,莉賽爾,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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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逃開。不久之後就遠遠看見魯迪站在橋上的身影,風吹過她的髮梢,她的雙腳隨著踏板打轉。
莉賽爾.麥明葛是個罪人。
不過,她的罪行並不是她爬進去敞開的窗戶,而且偷了好多書。
妳應該敲門的,她心想。雖然她感到深切的罪惡感,她也浮現了孩子氣的笑顏。
她一面騎著車,一面拼命告訴自己一件事情。
妳不應該這麼快樂,莉賽爾,真的不應該。
快樂可以用偷的嗎?或者,這只是另一項人類與生俱來的使壞本領呢?
莉賽爾聳聳肩,甩開這些念頭。她過了橋,叫魯迪動作快點,而且不要忘記拿書。
他們騎著生鏽的腳踏車回家。
他們騎了兩三哩的路回家,他們從夏天騎到秋天,從寧靜的夜晚騎到了慕尼黑受到轟炸後的嘈雜煙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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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襲警報聲
漢斯用夏天賺來的一點錢買了臺二手收音機回家。「這樣,」他說:「空襲來的時候,我們在警報還沒響之前就可以先收聽到消息。廣播會先播放咕咕、咕咕的聲音,然後宣布危險的地區。」
他把收音機放在廚房餐桌上,轉開收聽。為了配合麥克斯,他們也試過在地下室收聽,不過喇叭裡除了斷斷續續的靜電干擾之外,什麼也聽不到。
九月,他們睡覺的時候並沒有聽見收音機傳出任何咕咕聲。
可能是收音機已經快壞了,或者是廣播聲音一下子就讓空襲的尖銳警報聲給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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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賽爾在睡夢中,一隻手輕輕碰了她的肩膀。
爸爸的聲音出現,語氣中流露出恐懼。
「莉賽爾,醒來,我們得離開這裡。」
莉賽爾的睡眠被打斷,她迷惘地醒來,勉強分辨出爸爸的輪廓。唯一真正清楚的是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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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走廊上停下來。
「等一下。」羅莎說。
他們穿過黑暗衝到地下室。
煤油燈亮著。
麥克斯從油漆罐與防漆罩布後頭側著身子露出臉,他的神色疲倦,拇指緊張地勾著褲子。「你們該走了,是嗎?」
漢斯走過去。「對,要走了。」他握握麥克斯的手並拍拍他的手臂。「我們一回來就來看你,行吧?」
「那當然。」
羅莎擁抱麥克斯,莉賽爾也抱了一下。
「麥克斯,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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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星期前,他們曾經討論過,應該全部一塊留在自家的地下室,還是三個人沿著馬路走到一戶姓菲德勒的人家去。麥克斯說服了他們。「他們說過,這裡不夠深,我已經讓你們承受太多危險了。」
漢斯點點頭。「可惜我們不能帶你一塊去,真是遺憾。」
「事情本來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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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屋子外頭,警報對著家家戶戶狂吼。眾人離開屋子,有人跑著,有人蹣跚而行,也有人怕得直往後退。夜空注視著人群,有些人回望夜空,想要找到飛過天空的轟炸機。
亂糟糟的人群沿著天堂街前進,人人都使勁搬著自己最珍貴的家當。對有些人來說,最珍貴的是小孩,有些人則拿著一疊相片簿或是某個木盒子,莉賽爾把書夾在手臂跟肋骨之間。侯莎菲女士雙眼突出,邁著小步,奮力扛著一只皮箱,吃力地走在人行道上。
爸爸什麼都忘了拿,連他的手風琴也不管。他衝回侯莎菲女士身邊,把她緊抱著的皮箱搶下來。「耶穌、瑪麗亞、約瑟、我的這些老天爺,你這裡面裝的是什麼啊?」他問:「鐵砧嗎?」
侯莎菲女士跟著他往前走。「生活必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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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下走的第六棟屋子中住著菲德勒一家。他們一家四口,全是小麥色的金頭髮,標準的德國人種眼睛。更重要的是,他們家的地下室很深。可供二十二個人擠進去,包括了史坦納一家、侯莎菲女士、菲菲庫斯、一個年輕人,還有一家姓傑森的。為了維護公共秩序,有鑑於羅莎.修柏曼與侯莎菲女士之間的樑子很深,她們兩人被隔開。
一顆燈泡從天花板上吊下來,地下室又濕又冷,牆壁凹凸不平,不斷戳弄著大家的背脊。人人站著說話。模糊的警報聲不知怎麼從遠處傳入,大家聽著變調的警報聲滲進地下室裡面。雖然他們擔心防空避難所的安全性,但是至少空襲結束的時候,他們能夠聽見三響解除警報聲,知道空襲已經結束了,安全已無疑慮。他們無需空襲督導員的協助。
魯迪立刻找到莉賽爾,挪到她身邊站著,他的頭髮往天花板上翹。「這裡不錯吧?」
她忍不住要譏諷他。「太舒服了呢。」
「唉,別這樣,莉賽爾,不要這樣講話。除了我們被壓扁、被炸開,還有炸彈能做的破壞以外,還可能發生什麼更慘的事情嗎?」
莉賽爾環顧四周,一一打量臉孔,開始編排一份「最害怕的人是誰」名單。
★「最害怕的是誰」人氣排行榜
一、侯莎菲女士
二、菲德勒先生
三、那個年輕人
四、羅莎.修柏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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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莎菲女士的眼睛睜得斗大,瘦削的身軀佝僂著,嘴巴形成圓形。菲德勒先生忙著詢問他人的感受,有時候還重複問到同一人。年輕人叫做羅夫.舒茲,自個兒躲在角落,對著四周的空氣默念,雙手牢牢插在口袋裡。羅莎前後搖動,動作非常輕柔。「莉賽爾,」她低聲喊道:「來這裡。」她從背後環抱住莉賽爾,牢牢抓著她。她唱著一首曲子,音量小到讓莉賽爾聽不清楚,曲調隨著她的呼吸而生,在她唇邊就已死亡。爸爸待在她們身邊,沉默不語,一動也不動。後來,他把溫暖的手放在莉賽爾冰冷的腦袋瓜上,那隻手告訴她:妳不會死的。這句話說的沒錯。
他們的左手邊是艾立克.史坦納與他的妻子芭芭拉,還有他家最小的兩個小孩:艾瑪跟貝蒂娜,兩個小女孩貼著媽媽的右腿。老大庫爾特以標準的希特勒青年軍姿勢凝望著前方,手牽著比實際七歲年齡看來還小的卡琳,十歲大的安娜瑪莉玩著水泥牆的凹凸表面。
史坦納一家的右邊則是菲菲庫斯與傑森一家。
菲菲庫斯忍著不吹口哨。
留著鬍子的傑森先生緊緊抱住妻子,兩個孩子時而說話,時而安靜,兩人偶爾逗弄對方,不過真快要吵起來的時候,就又控制住自己。
過了一分鐘左右,大家注意到地下室呈現某種停滯不動的狀態,眾人的身軀焊接在一塊,只會改變腳的位置或承受的壓力,臉上肌肉靜止不動。他們望著彼此,等待著。
★《杜登辭典》解釋三
恐懼:由於預期或察覺到危險而感覺到強烈的不安情緒。
關聯詞:害怕、懼怕、畏懼。
※※※
在別的防空洞裡,有些人唱著國歌《德意志人之歌》,有人在自己呼出的汙濁氣息中吵架。在菲德勒家的防空洞裡,沒有這樣的事情,那兒只有恐懼與擔憂,還有死在羅莎.修柏曼硬紙板似嘴中的曲調。
解除警報響起,通知空襲結束之前,艾立克.史坦納(他是個面如木板般無表情的男人)把小孩從妻子腿邊哄騙過來,他伸手抓住兒子空空的手,庫爾特依舊帶著堅忍的表情凝視前方,他一手握住父親,另一手溫柔地抓牢妹妹的手。不久,地窖之中,每個人都握著另一人的手,一群德國人圍成一圈,冰涼的手慢慢溫暖起來,有人感受到他人蒼白僵硬的皮膚表層傳來的脈搏跳動,有人閉上眼睛等待最後的結局,或者期待著空襲終於結束的信號。
他們的人生是否理當更美好呢?這些人?
有多少人因為希特勒的短暫凝視而神魂顛倒,而積極迫害他人,重複他的句子,他的文字章節,他的著作?藏了個猶太人的羅莎.修柏曼要負責任嗎?或是漢斯?他們全都該死嗎?這些孩子們?
我當然不能讓這些問題迷惑我,可是我對每個問題的答案都很有興趣。而我只知道,除了年紀最小的幾個孩子以外,那天晚上,每個人都感覺到我的存在。他們想到我,聽見我的消息,想像我的腳走進廚房,走到通道。
這種情況常常發生在人類身上。當我在偷書賊的文字中讀到這些人的反應,我憐憫他們,儘管我對他們的憐憫,不如我從集中營拾起靈魂時感受到的同情那般深切,但地下室的德國人毫無疑問是值得同情的。不過,他們至少還有機會。地下室不是淋浴間,他們沒有被送去洗澡。對於地下室的人來說,生命仍有實現的機會。
※※※
在不規則的圓圈裡,時間在汗水中流逝。
莉賽爾握住魯迪與媽媽的手。
只有一個念頭讓她憂心忡忡。
麥克斯。
若是炸彈落到天堂街,麥克斯還能活嗎?
她環顧菲德勒家的地下室,它比天堂街三十三號的地下室更堅固、更深。
她無聲地問爸爸。
你也在想著他嗎?
不論爸爸是否聽見這個無聲的疑問,他迅速地對莉賽爾點點頭。幾分鐘過後,預報和平重新來臨的三聲解除警報響起。
在天堂街四十五號的人如釋重負坐下。
有些人先緊閉雙眼,然後才又張開。
一根菸捲傳來傳去。
正當魯迪.史坦納要把這根菸送到嘴裡,他的爸爸一把奪下。「你不可以抽,杰西.歐文斯。」
小孩子抱著父母親。幾分鐘之後,他們才明白自己還活著,他們會活下去,這才移動雙腳爬上階梯,走上賀伯特.菲德勒的廚房。
屋子外面,一行人安靜順著馬路走回家。許多人仰起頭感謝上帝保住他們的生命。
※※※
修柏曼一家回家之後,直接往地下室走去,麥克斯卻不在那裡。在微弱昏暗的燈光下,他們沒有看見他,也沒聽見回應。
「麥克斯?」
「他不見了。」
「麥克斯,你在嗎?」
「我在這裡。」
他們原先以為這句話是從防漆罩布與油漆罐後方傳出來的。但是,莉賽爾首先發現他就在眼前,油漆工具與罩布遮蔽了他的倦容,他坐著,眼神與嘴角露出受驚的表情。
他們走過去,麥克斯又說話了。
「我忍不住……」他說。
回答他的是羅莎,她蹲下去看著他。「你在說什麼,麥克斯?」
「我……」他吞吞吐吐說:「一切都安靜下來之後,我到走廊,客廳的窗簾有一道小縫隙……我看到外面,看著屋外的景象,只看了幾秒鐘。」他已經有二十二個月沒看過屋外的世界了。
沒有氣憤,沒有責備。
爸爸啟齒問他。
「外面看起來怎樣?」
麥克斯又悲痛又驚惶地抬起頭,「外面有星星,」他說:「星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
他們四個人。
兩個人站著,兩個保持著坐姿。
那天晚上,他們全都領悟到許多事情。
這是真的地下室,這時大家才感受到真實的恐懼。麥克斯情緒穩定之後,他站起來往罩布後面移動,並祝大家晚安。然而,他們沒讓麥克斯回到地下室,莉賽爾得到媽媽的允許,陪伴麥克斯直到天明,她閱讀《黑暗之歌》,而麥克斯在他的本子上畫畫、寫字。
從天堂街的一扇窗戶看出去,他寫道,星光縱火燒了我的眼睛。
※※※
◉偷天空的賊
事後發現,原來第一場空襲只是假警報。若是有人想等著看轟炸機飛過,他們會站上整個晚上而沒看到東西。這就說明了為什麼收音機沒有發出咕咕、咕咕的聲音。《墨沁快報》報導,有個高射炮的射手,由於情緒過度激動,信誓旦旦地說自己聽見了飛機的聲音,看到飛機出現在地平線外,因此他送出了警報。
「他可能是故意的。」漢斯.修柏曼指出這點,「你會想要坐在高射炮塔上,對著攜帶炸彈的飛機射擊嗎?」
沒錯,當麥克斯在地下室閱讀這則報導的時候,報導上面說,這位有著古怪想像力的男子,已經由原本的工作崗位引咎辭職了,被派到其他單位做事。
「祝他好運。」麥克斯說,他似乎可以理解此人的舉動。他翻到下一版開始做填字遊戲。
※※※
下一次空襲是來真的。
九月十九日晚上,收音機傳出咕咕、咕咕的聲音,緊接著一個低沉的聲音通知大家,墨沁鎮也被列為可能的目標。
天堂街上再次排了一長串的人,爸爸也再度留下他的手風琴,媽媽提醒他帶著,但是他婉拒了,他解釋說:「我上次沒有帶,所以我們才活下來了。」戰爭顯然模糊了邏輯與迷信之間的界線。
詭異的氣氛跟隨著他們直到菲德勒家的地下室。「我覺得今天晚上是來真的。」菲德勒先生說。小孩們注意到,這回爸爸媽媽甚至更擔心害怕,當房子在晃動的時候,最小的幾個只能做出他們唯一知道的反應:嚎啕大哭。
即使身在地下室裡,他們恍惚聽見炸彈咻咻落下的音調,氣壓像是天花板似地往下沉,好像要把世界輾碎。墨沁鎮空曠的街道被咬去了一大塊。
羅莎激動地握著莉賽爾的手。
小孩子哭喊的聲音像在拳打腳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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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魯迪筆直地站著,偽裝出冷靜的表情,他也因惶恐的氣氛而情緒緊繃。眾人的手臂與手肘碰來撞去,幾個大人想要安撫嬰孩,其他人則徒勞無功地安撫自己。
「叫那個小孩閉嘴!」侯莎菲女士吵著,但是她的話只是防空洞一片混亂激動中又一個無助的聲音罷了。小孩的眼睛流下汙穢的淚水,空氣中混雜了悶了整天的口腔氣味、腋下的汗味、舊衣物的臭味,都在醃泡著人類的大汽鍋中燉煮。
莉賽爾就坐在媽媽身旁,她仍不由得大喊:「媽媽?」再喊一次:「媽媽,妳快要把我的手壓碎了!」
「什麼?」
「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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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莎放開她的手。莉賽爾為了讓自己心情平靜,不去理會地下室的喧囂聲,她翻開一本書開始朗讀。放在最上面的是《吹哨客》,她大聲唸出聲音好讓自己專心。唸第一段的時候,她耳朵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妳說什麼?」媽媽喊她,但是莉賽爾並沒有理會,她繼續專心朗讀第一頁。
等她翻到第二頁,魯迪是第一個注意到莉賽爾正在朗誦故事的人,他輕輕拍拍哥哥跟妹妹們,要他們學他聆聽莉賽爾說故事。漢斯.修柏曼往莉賽爾身邊走近一步,然後大喊一聲,擁擠的地下室中,一個人接著一個人安靜下來。到了第三頁的時候,除了莉賽爾以外,每個人都默不出聲。
她不敢抬頭看,但是她可以感覺到,當她費力辨識書上文字,輕輕唸出聲的時候,大家恐懼的眼睛盯著她瞧。有個聲音在她內心彈奏著曲調,這聲音告訴她,這就是妳的手風琴。
翻書的聲音把她演奏的曲調切成兩半。
莉賽爾不斷唸下去。
她至少為眾人說了二十分鐘的故事,她的聲音安撫了最年幼的幾個孩子,其餘的每個人都看到了吹哨客從犯罪現場逃跑的畫面。偷書賊莉賽爾卻沒有看見,她只見到文字的排列組合,這些字擱淺在紙張上,被踩平在地,好讓她走過去。走到句點與下一個大寫字母之間的缺口處,她想起麥克斯,她想起他病倒的時候,自己為他唸過書。她很想知道,此刻的他在地下室嗎?還是又偷偷瞥了一眼天空呢?
★有趣的想法
一個是偷書賊,另外一個則偷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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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等待著地面晃動。
等待是不變的事實,不過,拿著書的女孩至少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一名年幼的男孩本來打算又要放聲大哭,莉賽爾卻在那個時候停止唸書,她模仿著爸爸,也可說是模仿魯迪,她對小男孩眨眨眼睛,然後才繼續唸下去。
警報又傳入地下室之後,莉賽爾的朗讀才被人打斷。「我們安全了。」傑森先生說。
「噓!」侯莎菲女士說。
莉賽爾抬起頭,「這一章只剩下兩段就結束了。」她說,然後接著唸下去。她沒有誇張語氣,也沒有加快速度,只有文字從她嘴裡出來。
★《杜登辭典》解釋四
文字:用以表示語言、承諾、短評之陳述或是對話的符號。
關聯詞:用語、名稱、措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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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尊敬莉賽爾起見,大人們讓大家保持安靜,莉賽爾於是唸完了《吹哨客》的第一章。
大夥要爬樓梯上去的時候,小孩子匆匆忙忙經過她的身邊,但是許多年長的人,甚至包括了侯莎菲女士、菲菲庫斯(多麼適合啊,想想看她唸的書的名稱),都對莉賽爾表示感謝,感謝莉賽爾讓他們轉移了注意力。他們一邊謝謝她,一邊倉猝上樓,趕緊離開屋子,去看看天堂街是否遭受破壞。
天堂街還是原貌。
唯一的戰爭跡象是一朵從東飄移到西的雲塵。它從窗外往裡窺探,想找到進入屋子的通道。雲塵變濃密的同時,也往四處散開,一大群人因此成了亡靈。
街上再也沒有人了。
人人都成了傳言,提著家當的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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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爸爸告訴麥克斯事情的經過。「煙霧跟塵埃還飄在空氣中,我覺得他們太早讓我們出來。」他轉向羅莎,「我該不該出去?去看看炸彈炸到的地方有沒有需要幫忙的?」
羅莎聽了並沒有感動。「別傻了。」她說:「你會被彈塵嗆到。不行,不行,豬頭,你給我留在這裡。」她想起一件事情,她表情認真地看著漢斯,事實上,她的臉上洋溢著驕傲。「你給我留在這裡,告訴他莉賽爾的事情。」她稍微提高音量說:「關於書的事情。」
她增強了麥克斯的注意力。
「《吹哨客》,」羅莎告訴他:「第一章。」她把防空洞中發生的事情一字不漏地說了。
莉賽爾站在地下室的一角,麥克斯望著她,一隻手摸著下巴。我自己以為,就是在此時此刻,他構想出他塗鴉本裡面下一個作品的主題。
《抖字手》。
他想像莉賽爾在地下室朗讀的模樣,他必然看到她把文字一一分發給眾人的模樣。不過,跟以往一樣,他必然也見到了希特勒的影子,他或許已經聽見希特勒朝著天堂街走來的腳步聲,頃刻間就會來到地下室。
大家靜默了好一段時間,等到麥克斯看似要開口的時候,莉賽爾搶先說了。
「你今天晚上有看到天空嗎?」
「沒有。」麥克斯望著牆壁,他的手一比,大家都看到了,牆壁上有他在一年多之前寫的字與畫的畫,那是一條繩索與滴著油漆的太陽。「今晚我只看到了那片天空。」那句話之後,沒有人再開口,只各自想著心事。
我不知道麥克斯、漢斯跟羅莎在想什麼,但我知道莉賽爾.麥明葛心底所想的。她在想,倘使炸彈真的炸了天堂街,麥克斯不但生還的機會比其他人低,而且他會孤單地死去。
※※※
◉侯莎菲女士的提議
一大早,眾人檢查了小鎮受毀的程度。沒有人死亡,但有兩排公寓大樓分解成石礫砌成的金字塔。魯迪最愛的希特勒青年團操場被挖出了一個大洞,半數的鎮民圍著這個大洞站著,他們猜測這個洞的深度,並與自己昨晚避難的防空洞相比。幾個男孩、女孩對著坑洞吐口水。
魯迪站在莉賽爾旁邊。「看起來他們好像需要再施一次肥。」
其後的幾個星期都沒有空襲,日子幾乎回復正常。不過,兩個真情流露的時刻就要到來。
★十月的兩件事件
侯莎菲女士的手。
猶太人組成的行進隊伍。
※※※
她的皺紋好似會詆毀你的名譽,她的聲音簡直像要給你一頓棒打。
他們運氣實在好,從客廳的窗戶先看見了侯莎菲女士走過來。她用手指敲門的聲音堅決有力,表示她是要來談正經事的。
莉賽爾聽見她最怕的話。
「去開門。」媽媽說。莉賽爾很清楚,她最好照著她的話去做。
「妳媽媽在家嗎?」侯莎菲女士詢問她。五十五歲的她,身體瘦削健壯,站在前門的臺階上,她一再回頭張望街道。「妳娘那隻母豬今天有在家嗎?」
莉賽爾轉身大叫。
★《杜登辭典》解釋五
機會:適合前進或進展的時機。
關聯詞:指望、機緣、好運。
※※※
羅莎隨即出現在她身後。「妳到這裡想做啥?妳現在也想在我廚房地板上吐痰嗎?」
侯莎菲女士完全沒被嚇唬倒。「這就是妳歡迎客人的禮貌嗎?沒水準!」
莉賽爾非常倒楣,夾在兩個人中間作夾心餅乾,只能等在那裡。羅莎把她從中間拉開,「那麼,要不要跟我說說看妳大駕光臨,有何貴幹啊?」
侯莎菲女士又看了一眼街上,接著轉頭說:「我想向妳提出一項提議。」
媽媽鬆懈了防備。「是這樣嗎?」
「不是,不是向妳,不是。」她的聲音滿不在乎的,她不理會羅莎,眼光落在莉賽爾身上。「是妳。」
「那麼,妳問我幹嘛?」
「唔,我至少需要妳的同意。」
※※※
莉賽爾暗忖:天啊,救救我,侯莎菲到底要我做什麼啊?
「我喜歡妳在防空洞朗誦的那本書。」
不行,妳不能拿去。莉賽爾打定了主意,「所以呢?」
「我希望能在防空洞聽完後面的故事,不過,我們現在好像是沒事了。」她轉轉肩膀,拉直腰背的鐵絲。「所以我希望妳能到我那裡唸給我聽。」
「侯莎菲,妳好大的膽子啊,」羅莎正在考慮要不要發飆,「要是妳以為……」
「我以後不在妳門口吐痰。」她打斷羅莎的話,「我也可以把配給的咖啡給妳。」
羅莎決定不發飆了,「再加上一些麵粉才行。」
「啥?妳是猶太人嗎?我只給你咖啡,妳自己拿咖啡跟別人換麵粉。」
就這麼說定了。
大家談好了條件,卻沒問莉賽爾意見。
「那麼,很好,就這麼辦了。」
「媽媽?」
「閉嘴,死母豬,去,去拿妳的書。」媽媽又看著侯莎菲女士,「妳哪幾天方便?」
「星期一跟星期五,四點鐘。還有今天,現在。」
※※※
莉賽爾跟著侯莎菲女士整齊規律的步伐走到她的住處,她家的格局與修柏曼家一模一樣,只是稍微大了點。
莉賽爾坐在廚房桌子前面,侯莎菲女士對著窗坐在她的正前方。「唸。」她說。
「第二章?」
「不是,第八章。當然是叫你唸第二章!趕快給我唸,不然我把妳丟出去。」
「是,侯莎菲女士。」
「不要在那邊『是,侯莎菲女士。』給我翻開書,我們時間不多。」
莉賽爾心想:我的好老天爺啊,這就是我偷竊行為的懲罰吧,我終於被逮到了。
※※※
她朗讀了四十五分鐘。唸完第二章的故事後,一包咖啡已經放在桌上了。
「謝謝妳。」侯莎菲女士說:「故事很有趣。」她轉身面對爐灶,開始處理馬鈴薯,她沒有回過頭,她說:「妳還在,是嗎?」
莉賽爾認為這是她應該離開的暗示。「非常謝謝妳,侯莎菲女士。」她看見門口旁的相框中,放著兩名著軍裝的年輕人相片,因而脫口說出「希特勒萬歲」,並在廚房中高舉她的臂膀。
「沒錯。」侯莎菲女士兩個兒子都在蘇聯,她既驕傲又擔心。「希特勒萬歲。」她把水放下去煮開,然後居然想起禮數,陪著莉賽爾走了幾步路到前門。「明天見?」
明天是星期五。「對,侯莎菲女士,明天早上見。」
莉賽爾算過,那群猶太人被押解經過墨沁鎮之前,像這樣為侯莎菲女士唸書的時段共有四次。猶太人要前往達考集中營,接受集中式的管理。
後來她在地下室寫道:唸四次書,兩個星期就過去了。兩個星期能改變世界,十四天能毀滅世界。
※※※
◉長途步行至達考
有人說是因為卡車拋錨了,但是我本人可以擔保,才不是這麼一回事情,我人在那呢。
當時的確出現了一片有著白浪般雲朵、似海的天空。
還有,那裡不只一輛車,不會三輛卡車都同時故障吧。
士兵為了共享食物與菸捲,順便玩弄這票猶太人,把車子停在路旁。後來一個囚犯因飢病交加而虛脫衰竭。我不知道這群隊伍是從那裡出發的,但是當時距離墨沁鎮約莫四哩遠,離達考集中營則還有更長一段路要走。
我從卡車的擋風玻璃爬進去,找到了病死的人,然後由車尾跳出來。他的靈魂消瘦,鬍鬚結成球狀。我的雙腳落到碎石上時,發出了沉重的聲音,士兵與囚犯什麼聲響也沒有聽見,但是都感受到了我的到來。
回憶告訴我,那輛卡車的後車箱裡有許多的心願,發自內心的聲音向我呼喊。
為何是他,不是我呢?
感謝老天,不是我。
另一方面,士兵忙著討論另一件事情。帶頭的長官壓扁菸捲,一邊吐煙,一邊問了旁人一個問題:「上回,我們把這些下流胚子放出來呼吸新鮮空氣是什麼時候?」
一名中尉抑制住咳嗽,「他們當然會自己呼吸,不會嗎?」
「噯,那是怎麼樣?我們還有時間吧?」
「報告長官,我們永遠都有時間。」
「而且,今天天氣非常適合遊行,你不覺得嗎?」
「是的,長官。」
「那你還在等什麼?」
※※※
聲音傳到天堂街,莉賽爾正在踢足球。大家都停下來的時候,兩名男孩正在球場中央搶球,連湯米.繆勒都聽到了,「是什麼聲音?」他站在球門前問道。
腳步拖曳與受人宰制的聲音越來越近,人人都轉頭朝聲音方向看去。
「是一群牛嗎?」魯迪問:「不可能,牛群的聲音不是那樣的,對不對?」
※※※
街上的小孩慢慢朝著這個引人好奇的聲音方向,朝著迪勒太太店鋪的方向而去。每隔一陣子,叫嚷聲中就出現一兩聲更哀戚的聲音。
在慕尼黑街轉角的一棟公寓高樓上,一名老婦人預言家似的聲音為大家解開了喧鬧的切確來源。她高踞窗前,臉如一面帶有淚眼與咧嘴的白色旗子,她的話語自殺似地,咚一聲掉在莉賽爾的腳上。
她有一頭灰色的頭髮。
雙眼是很深、很深的藍色。
「猶太人。」她說。
★《杜登辭典》解釋六
苦難:艱苦、不幸、與痛苦。
關聯詞:苦惱、折磨、絕望、悲慘、悲哀。
※※※
一群猶太人與罪犯被押解經過街上,出現在街道上的人多了起來。也許死亡集中營在當時依然是祕密的單位,但是納粹黨偶爾會向人民展示、誇耀像達考這一類的勞動集中營。
在莉賽爾所站的位置對面,遠遠的地方,有位拉著油漆車的男人正不安地用手拂過頭髮。
「對面,過去一點,」她指給魯迪看,「我爸爸在那裡。」
他們兩人一同過了馬路,順著馬路走上去。漢斯.修柏曼起先想將他們倆帶開。「莉賽爾,」他說:「也許……」
不過,他隨即瞭解,莉賽爾想要留下來,也許這是她應當見識的場面。在秋日的和風中,他一聲不響陪她一塊站著。
※※※
他們站在慕尼黑街上觀望。
有人靠過來擋在他們前頭。
他們見到猶太人像一部顏色的目錄,順著街道走過來。偷書賊不會用「顏色的目錄」來描述他們,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他們看起來根本就是顏色的目錄,因為好多人最後會死,他們的屍骸如煙霧般空幻,靈魂拖曳在後面,人人都和我打招呼,如同看到最後一位真心的朋友。
※※※
所有的人都抵達後,他們的腳步在地面上敲出規律的聲響,眼睛在肌瘦的臉上看來好大。而塵土,塵土附著在身上。士兵的手推擠得他們腳步踉蹌,迫使他們歪歪扭扭快跑了幾步,而後又慢慢回到營養不良的走路姿態。
越過一片擁擠的人群上方,漢斯的眼光看著猶太人,我相信他睜大的眼睛發出銀色的光澤。莉賽爾從人群間的縫隙或是他人肩頭上觀望。
他們見到衰疲的男男女女的受苦臉龐,他們乞討的不是協助,他們不再需要協助了,他們要求的是一個解釋,能減低他們困惑的解釋。
他們的腳幾乎沒有從地面離開過。
大衛之星貼在他們的襯衫上,彷彿他們的苦難是被指派的,緊緊綁在身上。「別忘了你們的苦難……」這句話藤蔓似地攀爬在這些人身上。
士兵跟在他們一旁走過街道,命令他們加快腳步,停止哀嚎。有些士兵不過只是大孩子,他們的眼光流露出希特勒的特質。
莉賽爾見了這番景象,在她的文字中提到,她相信這是生存在這世上最悲慘的靈魂。這些人憔悴的臉龐因痛苦而扭曲變形,他們忍飢受餓往前走,有些人望著地面,避免與一旁路人的眼神接觸,有人哀求地看著前來觀看他們受辱模樣的群眾,有人祈求路人,無論是誰都好,往前一步扶住他們的手臂。
沒有人這樣做。
無論他們是帶著驕傲、冒昧或者慚愧的心情來看這場遊行,沒人挺身而出中斷遊行。還沒人站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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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某個男人或女人──不對,他們不是男人、女人,他們是猶太人──在人群中瞥見莉賽爾的臉,他們挫折的眼神望著她,偷書賊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在那漫長的片刻無力地回望他們,直到他們從她眼前消失。她只巴望他們看得出她臉上深切的傷心難過,企望他們知道她的傷心難過是真實的,而非一閃即過的。
我家地下室裡有個跟你們一樣的人!她想說,我們還一起堆過雪人!他病倒的時候,我送給他十三樣禮物!
莉賽爾一個字也沒有說。
說了有什麼用呢?
她明瞭自己對於那群人是全然無用處的,沒有人能拯救他們,而且就在幾分鐘之內,她將親眼目睹想幫助他們的人會落得什麼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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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行隊伍中有個人落在後頭,隊伍中最年長的老先生。
他蓄著鬍鬚,穿著破舊的衣裳。
他的眼睛是垂死掙扎的顏色,他幾乎沒有重量,雙腳無力地支撐著身體。
他跌倒了好幾次。
一邊的臉龐抵著路面。
每回跌倒,士兵就高高站著,對著地面喊:「站起來。」
老人跪起來,費盡氣力站起來之後,又繼續往前走。
每次爬起來趕上隊伍的尾巴,很快又失去了動力,再次絆倒在地。他身後還有許多人,足足有一卡車之多,極有可能會壓倒他,踐踏他。
他疼痛的手臂顫抖著要奮力撐起身體,情景慘不忍睹。他的手臂再次撐不住身體,在他站起來往前走幾步路之前,他又一次摔倒在地。
他筋疲力盡。
這位老先生筋疲力盡。
要是再給他五分鐘,他一定會跌到路旁的水溝而死。所有人會眼睜睜看著他跌死。
※※※
接著,出現一個人。
漢斯.修柏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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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發生在轉眼之間。
當老先生勉強走過去,原本緊握莉賽爾的手忽然鬆開,她的手落在自己的身體旁,她覺得手掌啪一聲打在屁股上。
爸爸的手伸到油漆推車,他拿了一樣東西,穿過人群,走到馬路上。
老先生站在他面前,以為又要被奚落一番。他與別人一起望著,望著漢斯.修柏曼伸出手,像是變魔術一般遞給他一片麵包。
當麵包交到老先生的手上,他向下滑倒,他跪在地上握住漢斯的腳踝,臉埋在他的兩腿上。他感謝漢斯。
莉賽爾看著這一幕。
她的眼中泛出淚滴,她看見老先生又往下移動,他把爸爸往後一推,然後對著他的腳踝哭泣。
其他的猶太人走過去,都看見了這場於事無補、希望渺茫的奇蹟。他們像是條人河流過,那天,有少數人流到了海洋,收到了一頂小浪花做成的白帽子。
一名士兵馬上衝進人群,進入犯罪的現場。他仔細打量跪倒的老先生與爸爸,然後看看群眾。想了幾秒鐘之後,他自腰際取下鞭子,動手揮打。
猶太老先生挨了六下,鞭子打在他的背上、頭上、還有腿上。「下流胚子!你這隻豬玀!」血從他的耳朵滴下。
然後輪到爸爸。
一隻手握住了莉賽爾的手,她驚恐地往旁一看,是魯迪。看著漢斯.修柏曼在街上遭到鞭打,他吞下口水抑制情緒。鞭打的聲音讓她聽了想吐,她料想爸爸的身體出現了裂傷。挨了四下之後,爸爸也跌倒在地。
猶太老先生最後一次爬起來往前走。他回頭看了一眼,憂傷地看了本身也跪倒在地的漢斯一眼。漢斯的背上有四條火紅發燙的鞭傷,膝蓋疼痛不已。至少,老先生會像個人一樣死去,至少帶著他曾是個人的念頭而死去。
而我呢?
我不敢斷言,當個人到底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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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賽爾與魯迪穿過人群,他們扶起漢斯。他們四周圍繞著許多聲音,許多的話語與陽光,這是她記得的情景,陽光在馬路上閃耀著光芒,圍觀者的言談像是波浪似地在她背後碎成片片浪花。離開馬路之前,他們才注意到那片麵包還在路上。
魯迪來不及撿,一個經過的猶太人就搶走了麵包,另外兩個人一邊為了麵包大打出手,一邊走向達考集中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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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斯的銀色眼睛面臨著猛烈的抨擊。
推車被翻倒了,油漆流到路面上。
他們叫他「挺猶太的」。
其他的人無言地幫他退到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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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斯.修柏曼傾斜著身子,伸直一隻手臂抵著牆壁,剛才發生的事情讓他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腦海閃過一幅隱藏著危險的畫面。
天堂街三十三號的地下室。
恐懼的念頭夾雜在他一呼一吸的喘氣之間。
他們馬上會到來,他們會到來。
啊,天啊,啊,我的天哪!
他看看莉賽爾,然後閉上眼睛。
「你受傷了嗎,爸爸?」
她得到的不是回答,而是問題。
「我剛剛腦袋在想什麼?」他的眼睛閉得更緊。然後他張開眼睛,他的工作服全是縐痕,手上沾了油漆與血跡,上頭還有麵包屑,與那年夏天的麵包多麼不一樣。「噢,我的老天啊,莉賽爾,我幹了什麼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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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我必須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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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幹了什麼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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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靜
當天晚上十一點剛過,麥克斯.凡登堡走到天堂街,手中提著一只裝滿食物與保暖衣物的皮箱。他吸進了德國國土中的空氣,黃色的星星在燃燒。他走到迪勒太太店鋪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三十三號最後一眼。他看不見廚房窗戶前的人影,但是她看得見他,她揮揮手,他卻沒有向她招手。
莉賽爾仍舊能夠感覺到他的嘴親吻自己的前額,她能夠聞到他說再見時候的氣息。
「我留了一樣東西給妳。」他說:「但是等妳準備好了才拿得到。」
他離開了。
「麥克斯?」
他沒有回來。
他從她的房間走出去,安靜地關上房門。
通道傳來沙沙的聲音。
他走了。
她走進廚房,媽媽跟爸爸駝著背站著,帶著醉醺醮的表情,他們用那副樣子站了三十秒之久,像永恆般漫長的三十秒。
★《杜登辭典》解釋七
沉默:不說話、不出聲。
關聯詞:緘默、沉靜、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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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完美啊。
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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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慕尼黑的某個地方,有個德裔猶太人走進了幽暗之中,他與漢斯.修柏曼約好,四天之後碰面(如果他沒有被逮捕的話),碰面地點在安培河往下走一點,那裡有座斜靠在河流與樹叢之間的斷橋。
他走到那裡,但是他待的時間不過幾分鐘而已。
四天後爸爸也走到了那兒,他唯一發現的是樹幹底下有張壓在石頭下的字條,上面沒有指名寫給誰,僅寫了一句話。
★麥克斯.凡登堡的最後一句話
你做的已經夠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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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街三十三號從來不曾像現在這麼寂靜無聲,莉賽爾注意到《杜登大辭典》的解釋根本是錯的,尤其是關聯詞那部分。
沉默不是緘默或者沉靜,也不是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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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蛋與穿大衣的男子
遊行隊伍路過的那天夜裡,笨蛋坐在廚房裡,大口大口喝下侯莎菲女士的苦澀咖啡,巴望著有根菸捲可抽。他等著蓋世太保、士兵、警察,等著任何人來帶走他,因為他覺得自己罪有應得。羅莎吩咐他上床睡覺,莉賽爾在門口流連,他要兩個人都走開。他雙手捧著頭等了幾個小時,直到清晨。
沒有人出現。
分分秒秒,他都期待敲門與恐嚇的聲音出現。
他們沒有出現。
唯一的聲音發自於他自己。
「我幹了什麼好事?」他再次呢喃自語。
「天哪,我好想抽根菸。」他回答。他已經精力全失。
莉賽爾聽見這兩句話重複好多次。站在門口的她心裡好掙扎,她好想安慰他,可是她從沒見過有人心力憔悴到這個程度。那天夜裡,沒有人說安慰的話,麥克斯走了,這都要怪漢斯.修柏曼。
廚房的碗櫃是內疚的形狀,他做過的事留下了記憶,讓他兩手滑膩。他一定滿手是汗,莉賽爾心想,因為她自己的手一路濕到了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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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自己的房裡祈禱。
她趴在地上,前臂抵著床墊。
「上帝啊,求求你……讓麥克斯活下來,求求你,主啊,求求你……」
她的膝蓋忍著痛。
她的雙腳挨著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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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道晨光灑落,她醒了,她走回廚房。爸爸睡著了,他的頭平放在桌面,嘴角淌著口水。咖啡的味道充滿了整間廚房,漢斯.修柏曼愚蠢的善行形象還在半空之中,就像是一組數字或是地址,反覆多次之後,就會牢牢記住。
她喚他的時候,他沒有感覺。她輕輕推動他的肩膀,他的頭忽然從桌上抬起來。
「他們來了嗎?」
「沒有,爸爸,是我。」
他喝光馬克杯中剩下的走味咖啡,喉結上下滑動。「他們早該來了,為何還不來呢,莉賽爾?」
真是欺人太甚。
他們早就該出現,把屋子裡裡外外檢查一次,找尋他偏袒猶太人或是叛國的線索。現在,看來麥克斯其實是白走了,他大可以繼續在地下室睡覺,或者在本子上寫字。
「爸爸,你不可能事前預料到他們不會出現。」
「我應該早料想到的,我不應該拿麵包給那個男人。我沒用大腦。」
「爸爸,你沒有做錯事情。」
「我不相信妳。」
他站起來,走出廚房的門,沒關門。那天看來是個美麗的早晨,爸爸受的傷害以及羞辱也就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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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過去了。爸爸沿著安培河走了好遠,他帶回了一小張字條,把字條放在廚房餐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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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個星期過去了,漢斯.修柏曼仍舊等候著處罰的到來。他背上的鞭痕漸漸結了疤,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外面走來走去。店鋪老闆娘迪勒太太往他的腳上吐口水,雖然侯莎菲女士遵守承諾,不再朝修柏曼的家門口吐痰,但是有人就近代替了她。「我早知道了。」老闆娘詛咒他:「你這個下流的、挺猶太的賤胚。」
他不以為意繼續走。莉賽爾時常在安培河畔看見他,他站在橋上,手臂擱在欄杆上,上半身越過攔杆邊緣。小孩子們騎著腳踏車從他身邊衝過,或者大聲呼嘯跑過,他們的腳步在木板上發出啪啪聲,他全然不為所動。
★《杜登辭典》解釋八
懊悔:充滿渴望、失望、或失落的遺憾。
關聯詞:後悔、懺悔、哀悼、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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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有看見他嗎?」他問。那天下午她與他一塊靠在欄杆上,「在水裡?」
河水流動的速度不快,在緩緩推進的細浪中,莉賽爾看見麥克斯.凡登堡臉蛋的輪廓,看見他羽毛般的頭髮與五官。「他曾經在我們家地下室跟元首進行拳擊比賽。」
「天哪,怎會這樣呢?」爸爸雙手緊抓著裂開的木條。「我是個笨蛋。」
爸爸,你不是笨蛋。
你只是個凡人。
過了一年多之後,她在地下室寫作的時候,才想起了這句話。她希望在那當下,她想到了這句話。
「我又蠢,心腸又軟。」漢斯.修柏曼告訴他的養女:「使我成為世界上最愚蠢的笨蛋。問題是,我希望他們來抓我,任何下場都比這樣苦等要好多了。」
漢斯.修柏曼需要洗刷自己的罪名,他想要知道麥克斯.凡登堡是基於充足的理由,才離開他家的。
最後,過了將近三個星期的等待,他以為他等候的時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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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天色已晚。
莉賽爾正要從侯莎菲女士的住處回家,她看見兩個穿黑色大風衣的男人,她跑進屋子裡。
「爸爸!爸爸!」她差點把廚房的桌子壓垮,「爸爸,他們來了!」
媽媽先出來,「母豬,妳大呼小叫做什麼?誰來了?」
「蓋世太保!」
「阿漢!」
他出來了,他走出屋子,要去向那兩人打招呼。莉賽爾想要隨他一塊出去,但是羅莎把她拉回來。她們從窗戶觀看屋外的情況。
爸爸在圍欄前猶豫不決,焦慮不安。
媽媽緊緊地抓住莉賽爾的手臂。
那兩個男人一路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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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驚慌地回頭看了窗戶一眼,接著他走出圍欄外,從背面喊了那兩個人。「嘿,我就在這裡,我是你們要找的人,我住在這一棟。」
穿大衣的男人只停下片刻,他們對照本子上抄寫的筆記。「不是,不是找你。」他們低沉的聲音告訴漢斯:「可惜,你比我們的目標老一點。」
他們繼續往下走,但是沒有走多遠,他們停在門牌三十五號前面,穿過了敞開的圍欄門。
前門打開了,「史坦納太太嗎?」他們問。
「對,我是。」
「我們是來與妳商量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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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大衣的男人站著,史坦納家鞋盒式的房屋門前彷彿多了兩條穿大衣的圓柱子。
他們來找一個男孩。
穿大衣的男子要的人是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