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抖字手

  主演:骨牌與黑暗──裸體的魯迪──懲罰──守信者之妻──收集員──

  吃麵包的人──藏起來的塗鴉本──還有叛亂分子的西裝

  ※※※

  ◉骨牌與黑暗

  按照魯迪年紀最小妹妹的說法,廚房裡坐著兩隻怪獸。當史坦納家三個小孩在門這一頭的房間裡玩骨牌,兩隻怪獸的聲音慢條斯理推揉著門的另一面。其他三個孩子在臥室裡收聽收音機,沒有留意客人來了。魯迪希望他們的到訪,與上星期在學校發生的事情無關。那件事他沒有告訴莉賽爾,也沒有在家中提起。

  ★灰色的午後

  狹小的學校辦公室

  三個男孩排成一列,他們的課業成績跟身體健康接受了徹底的檢查。

  ※※※

  第四局骨牌遊戲結束之後,魯迪動手將骨牌一列一列立起,要在客廳的地板上擺出一個曲折蜿蜒的陣式。依照他的習慣,他會留下幾個空隙,以免哪個妹妹調皮的手壞了他的作品,這種事情常常發生。

  「魯迪,我可以把骨牌推倒了嗎?」

  「還不行。」

  「那我呢?」

  「不行,我們一起推倒。」

  他組了三個獨立的陣式,所有骨牌都倒向中間的骨牌塔。他們一同看著小心排列的骨牌依序倒塌,一起微笑觀賞摧毀所帶來的美感。

  此時,廚房裡的交談聲音越來越大,一個聲音蓋過另一個聲音,你一言,我一句,搶著引起別人注意。最後,一個原本安靜無語的聲音插了嘴。

  「不行。」她說。然後重申一次:「不行。」雖然其他人還在爭吵不休,這個聲音讓他們安靜下來,並且掌握了氣勢。「拜託,」芭芭拉.史坦納乞求他們,「不要選我的孩子。」

  ※※※

  「魯迪,我們可以點一根蠟燭嗎?」

  這是他們父親常常陪他們一塊做的事情,他關了燈,讓大家在燭光中看著骨牌倒下,不知為何緣故,燭光讓骨牌崩塌的畫面變得更加華麗壯觀。

  反正他的腳開始疼了起來。「我去找火柴。」

  ※※※

  燈的開關在門邊。

  他一手拿著火柴盒,一手拿著獵燭,靜悄悄走向開關。

  在門的另外一頭,三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的爭執到了關鍵點。「他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其中一隻怪獸說,他的聲音低沉冷淡,「更不用提他的體能。」該死,他為什麼在運動會上一定得贏所有的比賽呢?

  杜伊雀。

  那個該死的法蘭茲.杜伊雀!

  但是,魯迪馬上就瞭解了。

  那不是法蘭茲.杜伊雀的錯,是他自己的錯。他想向曾經折磨他的人展現他的能力有多強,他同時也想要向每個人證明自己的能力。現在,每個人都在廚房。

  ※※※

  魯迪點亮了蠟燭,關了燈。

  「好了嗎?」

  「可是,我聽說過那裡發生的事情。」錯不了,是他那橡樹般的爸爸所發出的聲音。

  妹妹在喊了。「快啊,魯迪,快來。」

  「沒錯,但是你要瞭解,史坦納先生,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個重要的理想,想想看你兒子將擁有的機會,這的確是一項殊榮。」

  「魯迪,蠟燭在滴油了。」

  他揮手要妹妹們走開,他正等著聽艾立克.史坦納的回答。他回答了。

  「殊榮?比方說打著赤腳在雪地裡跑步嗎?像是從十米高的跳板跳到將近三呎深的水裡面嗎?」

  魯迪的耳朵貼在門上,蠟油流到他的手上。

  「謠言。」這個講話聲音低沉冷淡,就事論事,對於每件事情都有答案。「我們學校是有史以來最好的,比世界頂級的還好。我們以元首的名義,培養一群德國的精英公民……」

  ※※※

  魯迪聽不下去了。

  他撥掉手上的蠟油,從門縫透出的光線中脫身。他坐到地上,結果因為動作太大,把蠟燭弄熄了。房間一片黑暗,唯一可見的光,是一個長方形的白色鏤空圖案,那是廚房門的形狀。

  他又點了一根火柴,重新點燃蠟燭,同時聞到火與碳粉交雜的香甜味道。

  魯迪與妹妹們各自輕輕推了一面骨牌,看著骨牌連續倒下,直到中間的高塔垮下。妹妹們興高采烈發出歡呼。

  哥哥庫爾特走進房間。

  「它們看起來好像屍體。」他說。

  「你說什麼?」

  魯迪抬頭盯著黑暗中的臉龐,庫爾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已經留意到廚房裡傳來的爭執聲音。「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一個妹妹回答了問題,是最小的貝蒂娜,才五歲。「有兩隻怪獸。」她說:「他們來找魯迪。」

  又來了,人類的小孩,精明到不行。

  ※※※

  稍後,穿大衣的男子離開之後,兩個男孩,一個十七歲,另外一個十四歲,鼓起勇氣去面對廚房裡的父母。

  他們站在門口,眼睛因光線耀眼而刺痛。

  庫爾特開口:「他們要帶他走嗎?」

  母親的手肘攤在桌上,手心朝上。

  艾立克.史坦納抬起頭。

  非常沉重。

  他臉上的表情又清楚又肯定,像是才剛雕刻上去的。

  他僵硬的手撥開木板碎片般的瀏海,有好幾次打算要開口說話。

  「爸爸?」

  不過,魯迪沒有走向他的父親。

  他走去坐在餐桌前,握住了母親向上攤開的手心。

  骨牌像是屍體在客廳倒下的同時,艾立克.史坦納夫妻與客人說了什麼話,他們沒有透露。要是魯迪繼續在門口聽下去,要是他多聽幾分鐘的話……

  其後的幾個星期,魯迪告訴自己,或者我應該這麼說,他為自己辯護,要是他那天晚上有聽見門後面的對話,他早就衝進去廚房了。「我去。」他會這麼說:「請你帶我去,我已經準備好了。」

  要是他打斷了對話,也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吧。

  ★三件可能發生的事情

  一、艾立克.史坦納可能不會遭到像漢斯.修柏曼那樣的處罰。

  二、魯迪可能離家參加特訓學校。

  三、還有,這只是一個可能,他可能因此活了下來。

  ※※※

  不過,殘酷的命運並不打算讓魯迪.史坦納在適當的時機進入廚房。

  他回到妹妹的身邊玩骨牌。

  他坐下來。

  魯迪.史坦納哪裡也沒去。

  ※※※

  ◉裸體的魯迪

  有個女人。

  一直站在角落。

  她的辮子是他平生所見過最粗大的,紮成一條垂在背後,她不時把辮子撥到肩膀前面,辮子在她雄偉的胸口像是隻餵得過飽的寵物。其實,她全身上下都像放大過的一樣,雙唇、雙腳、整齊的牙齒。她的聲音宏亮率直,一點時間都不浪費,她命令他們:「過來,站在這邊。」

  相比之下,醫生像是快要禿頭的老鼠,個子矮小,行動敏捷。他在學校的辦公室裡踱來踱去,動作與態度好像是罹患躁鬱症的病人,但是他又非常講求效率。還有,他感冒了。

  三個男孩中,是誰聽到命令後最不情願脫衣服,這點很難斷定。第一個男孩來回看著每個人,從衰老的老師看到身材巨大的護士,再看到矮小的醫生。站在中間的男孩光只是看著自己的腳。最左邊的覺得慶幸不已,好險自己是在學校辦公室裡,而不是在一條陰暗的巷弄中。魯迪認為這個護士只是外表嚇人而已。

  「誰要先來?」她問。

  回答她的是在一旁督導的賀根史達勒老師,與其說他是一個人,不如說他是一套黑色的西裝,他臉上長滿鬍鬚。仔細觀察男孩之後,他下了決定。

  「史華茲。」

  倒楣的榮格.史華茲極度彆扭地解開制服,最後只穿著鞋子跟內褲站著,一隻運氣不好的跳蚤被孤孤單單放逐到他的臉上。

  「還有呢?」賀根史達勒先生問:「鞋子呢?」

  他脫下兩隻腳上的鞋襪。

  「還有內褲。」護士說。

  魯迪與另一個男孩歐拉夫.史匹革也動手脫衣服,不過,他們離榮格.史華茲現在的危險局勢還遠得很呢。榮格.史華茲在發抖,他比其他兩個男孩小一歲,但個頭卻高一點。脫下內褲之後,他站在狹小冰冷的辦公室裡覺得難堪受辱,自尊低落到了腳踝的高度。

  護士專心打量他,她的雙手互抱在雄偉的胸前。

  賀根史達勒要求其他兩個男孩動作快點。

  醫生搔搔頭,咳了幾聲,感冒讓他好難受。

  ※※※

  三個裸體的男孩站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個接著一個接受檢查。

  他們的雙手扣住生殖器官,身體跟德國的前景一樣在顫抖。

  ※※※

  在醫生一下咳嗽、一下氣喘的過程中,他們完成了檢查。

  「吸氣。」醫生吸鼻涕。

  「吐氣。」醫生又吸鼻涕。

  「現在手臂伸出來。」他咳了一聲。「我說手臂伸出來。」一陣可怕的咳嗽聲。

  人就是人,三個男孩不時彼此互望,想找尋相互之間的同情心,但是卻沒有找到。三個人把手從陰莖上移開,伸出手臂。魯迪感覺不到自己是屬於優秀民族的一分子。

  「培育未來的新世代,」護士告訴老師:「這項任務由我們完成。這群德國新世代在體能、心智方面,都將領先他人,他們將成為統帥的階級。」

  相當不巧,醫生居然哈腰對著男孩脫下的衣物猛咳,打斷了護士的佈道大會。他咳到滿眼熱淚。魯迪不由得感到困惑。

  新世代?像他這樣的人?

  他很聰明,沒有講出心中的想法。

  檢查完畢,他平生首度裸體做出「希特勒萬歲」的口號與動作。因為故意作對的個性,他覺得這樣做的感覺很不錯。

  ※※※

  男孩子的尊嚴掃地之後,獲准穿回衣服。被帶出辦公室的時候,他們聽見身後正在討論與他們面子有關的事情。

  「他們比一般的年紀要大了點,」醫生說:「不過我想,至少有兩個符合條件。」

  護士同意他的說法。「第一個跟第三個。」

  三個男孩站在外頭。

  第一個跟第三個。

  「史華茲,第一個是你耶。」魯迪說,接著他問歐拉夫.史匹革:「誰是第三個?」

  史匹革算了算,護士是指排在第三個的呢?還是第三個接受檢查的?無所謂,他知道自己想要相信的答案是什麼。「我想是你吧。」

  「放屁啦,史匹革,是你。」

  ★簡短的保護

  穿大衣的男子知道誰是第三個。

  ※※※

  他們來過天堂街的隔天,魯迪與莉賽爾坐在他家門前的臺階上,他完整說出這段奇妙的故事,連最小的細節也說了,坦承了那天在學校被帶出教室之後發生的事情。說到護士雄偉的胸部,還有榮格.史華茲表情的時候,他們甚至還哈哈笑了幾聲。不過,這個故事大致上充滿了焦慮,尤其是講到廚房對話聲音的那一段,還有提到彷彿屍體一般的骨牌。

  在莉賽爾腦海中,有個念頭好幾天揮之不去。

  她不斷想起三個男孩子接受檢查的畫面,老實說吧,她其實一直想起的是魯迪。

  她躺在床上想念麥克斯,不知他身在何處,她祈禱他還活著。然而在這些思緒之中,她也想起魯迪。在漆黑之中,魯迪閃閃發光,一絲不掛。

  那樣的景象十分嚇人,尤其當他被迫拿開手的那一刻,不用說,那個畫面讓她感到不好意思。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一直想起那個畫面。

  ※※※

  ◉懲罰

  納粹德國的物資配給卡上並沒有列出懲罰這個項目,然而,每個人必然會輪流配給到懲罰。有些人戰死異鄉,戰後全歐洲知道遭屠殺的猶太人高達六百萬,有些人因而承受貧困與罪惡感的折磨。許多人一定早就預見未來一定會有報應和懲罰,但是只有極少數人歡迎懲罰的到來。漢斯.修柏曼就是其中一個。

  一般人不會在大馬路上幫助猶太人。

  一般人不會在地下室偷藏猶太人。

  一開始,他的懲罰來自道義。他害得麥克斯.凡登堡離開了地下室,這個不經意的錯誤折磨他。當他沒動晚餐,莉賽爾看見懲罰出現在他的盤子旁邊,或者與他一起站在安培河的橋上。他不再彈手風琴了,銀色眼睛的樂觀精神受了傷,不再活躍。那樣的懲罰已經相當嚴厲了,但卻只是個開頭而已。

  十一月初的星期三,真正的懲罰寄到了信箱。表面上看起來卻像好消息。

  ★廚房裡的信

  我們欣然通知你,你申請加入「國家社會主義德國工人黨」的請求,

  業已獲得核可……

  ※※※

  「納粹黨?」羅莎問:「我以為他們不要你。」

  「他們是不要我啊。」

  爸爸坐下來又讀了一次信。

  他們沒有以叛國或者幫助猶太人等等罪名,將漢斯.修柏曼送上法庭受審,他反倒獲得了獎勵。大家難免會想,這種事情怎麼可能會發生呢?

  「一定不光這樣而已。」

  ※※※

  沒錯。

  星期五,另一封通知書送達,上面寫道,漢斯.修柏曼已被德軍徵召入伍。信末還提及,身為黨員理應樂意為德軍效力,否則會有不良後果。

  莉賽爾才剛從侯莎菲女士那兒唸完書回來,廚房裡瀰漫著湯的熱氣。她見到漢斯與羅莎兩張茫然的臉,爸爸坐著,媽媽站著,湯要燒焦了。

  「老天,請不要送我去蘇聯。」爸爸說。

  「媽媽,湯燒焦了。」

  「妳說什麼?」

  莉賽爾快步走過去,把湯從爐灶上拿開。「我說湯啊。」她順利搶救了湯之後,轉身看著養父母,他們的臉有如鬧鬼的小鎮。「爸爸,發生什麼事情了?」

  漢斯把信交給她,她一邊讀,手一邊開始顫抖,字字句句都是狠狠戳印在信紙上。

  ★莉賽爾.麥明葛所想像的情節

  廚房裡,一家三口因炸彈的震盪而驚嚇過度。

  在接近爐灶的地方,莉賽爾幻想著見了一臺快磨損的寂寞打字機,

  放在遠方一間空蕩蕩的房間裡,鍵盤褪色了,一張耐心等候的白紙直立著。

  白紙因窗口吹來的微風而微微晃動,休息時間即將結束,

  另一疊和人一樣高的紙張隨意放在門旁,很容易就會冒起煙來。

  ※※※

  其實後來在記錄這段故事的時候,莉賽爾才想出那臺打字機的情節。她懷疑當時到底有多少類似的信件寄給漢斯.修柏曼或艾立克.史坦納這種人來作懲罰,懲罰那些膽敢幫助可憐人的人,懲罰那些不願孩子離開身邊的人。

  這是德國軍隊逐漸走投無路的徵兆。

  他們在蘇聯節節敗退。

  國境內的城市不停遭受轟炸。

  他們需要更多人力,也需要更多強拉人力的方法。而且,在多數情況中,最爛的工作往往分配給最不適任的人。

  ※※※

  莉賽爾瀏覽著信,她從信紙上的打孔洞看到了木頭餐桌。「義務」、「責任」一類的字眼平躺在信紙上,她開始流口水,因為她很想吐。「這是什麼意思?」

  爸爸低聲地回答:「我以為我教過妳認字,丫頭。」他的口吻沒有生氣,也沒有挖苦之意,語氣跟臉色一樣茫然。

  莉賽爾看看媽媽。

  羅莎的右眼下出現一道小裂縫,沒幾分鐘的時間,她硬紙板般的臉龐破了,但不是從中間破開來,而是往右邊扯開,一道弧形的裂痕劃過臉頰,一路破到了下巴。

  ★二十分鐘之後,有個女孩站在天堂街上

  她看著天空低聲私語。「麥克斯,今天的天空很柔和,

  雲朵是那樣的柔軟,那樣的哀傷,那樣……」

  她移開視線,環抱住雙臂。想到爸爸要上戰場,她抓住了外套。

  「而且,天氣好冷啊,麥克斯,好冷好冷……」

  ※※※

  她連續觀察天氣四天,第五天的時候,她沒有機會仔細查看天空。

  芭芭拉.史坦納坐在隔壁前門的臺階上,頭髮梳理得很整齊。她抽著菸捲,人在發抖。莉賽爾想走過去,走到半途望見庫爾特走出來,於是停下了腳步。庫爾特走出屋外與他母親一同坐著,當他看見莉賽爾,他出聲喊她。

  「過來啊,莉賽爾。魯迪立刻就出來了。」

  莉賽爾遲疑了一下,才繼續走向臺階。

  芭芭拉抽著菸。

  菸捲上,一截縐巴巴的灰燼搖搖欲墜。庫爾特接過菸捲,撣掉菸灰,吸了一口,然後還給他的母親。

  菸抽完之後,魯迪的母親抬起頭來,她一隻手撥著她那整齊的頭髮。

  「我們家的爸爸也要去當兵。」庫爾特說。

  接著一片寂靜。

  迪勒太太的店鋪附近,有一群小孩在踢球。

  「如果有人來跟你要一個小孩,」芭芭拉.史坦納說明原因,但她沒有指明聽眾是誰,「你應該要答應才是。」

  ※※※

  ◉守信者之妻

  ★地下室:上午九點

  現在距離分別的時刻:六個小時。

  「我彈了手風琴,莉賽爾,一架別人的手風琴。」

  他閉上眼睛,「贏得滿場喝采。」

  ※※※

  不算去年夏天那杯香檳酒的話,漢斯.修柏曼已經有十年時間滴酒未沾。日子已經來到他要離家受訓的前一天夜晚。

  當天下午,他與艾立克.史坦納一同前往克諾酒吧,一直待到晚上。兩個男人都沒理會太太的告誡,都喝到不醒人事。克諾的老闆迪特.威賽瑪提供的免費酒也沒讓他們清醒過來。

  漢斯看起來還算清醒的時候,受邀上臺演奏手風琴。他配合情境,彈奏了有名的《憂鬱的週日》,【註:匈牙利的作曲家賽理斯於一九三〇年代的名曲。】一首從匈牙利傳來的自殺名曲。漢斯的演奏充分傳達出這首曲子著名的哀傷味道,贏得全場喝采。莉賽爾想過當時的情景和聲音,客人大口大口喝酒,空的啤酒杯裡流著一道道的泡沫,風箱發出嘆息般的聲音,演奏完畢後聽眾鼓掌叫好,他們灌滿啤酒的嘴發出歡呼,迎接他走回吧檯。

  當他們勉強找到路回家時,漢斯連門上的鑰匙孔都找不到,因此敲了好幾下門。

  「羅莎!」

  他敲錯門了。

  侯莎菲女士一點也不開心。

  「死豬!你走錯門了。」她對著鑰匙孔大喊:「隔壁才對,你這個愚蠢的豬頭。」

  「謝謝妳,侯莎菲女士。」

  「白痴,要真感謝我的話,你知道要怎麼做嗎?」

  「抱歉,我沒聽懂?」

  「給我回家去。」

  「謝謝妳,侯莎菲女士。」

  「我不是才跟你說過,要真感謝我的話,你知道要怎麼做嗎?」

  「有嗎?」

  (聽了這段交談,再加上莉賽爾在這個難搞老女人廚房裡的朗誦經驗,你勾勒出的侯莎菲女士形象一定很嚇人。)

  「給我走開,行嗎?」

  克服了重重困難,爸爸終於回到家。他沒有上床睡覺,反而走到了莉賽爾的房間,醉醺醺地站在門口,看著睡夢中的莉賽爾。她醒過來,立即以為那是麥克斯。

  「是你嗎?」她問。

  「不是。」他回答,他完全知道她想到什麼,「是爸爸我。」

  他離開房間,她聽見他下樓走去地下室的腳步聲。

  在客廳中,羅莎的鼾聲大作。

  ※※※

  隔天早上九點,羅莎在廚房裡命令莉賽爾:「把那邊那個水桶拿給我。」

  她把水桶裝滿冷水,提著往地下室走。莉賽爾尾隨在後,一直想要阻止她,卻沒有用。「媽媽,妳不能這樣做!」

  「不能嗎?」她在樓梯上看了莉賽爾一眼,「母豬,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我不知道啊?現在這裡是妳在做主嗎?」

  兩人安靜下來。

  莉賽爾沒有回答。

  「不是的。」

  她們繼續往下走,看到了漢斯躺在防漆罩布疊成的床上,他覺得自己不配躺在麥克斯的床墊上。

  「現在,我們來看看。」羅莎舉起水桶,「看看他是不是還活著。」

  ※※※

  「豈有此理!」

  他胸口上半截一直到頭頂都是橢圓形的水痕,他的頭髮貼在一邊,連眼睫毛都在滴水。「這是幹嘛?」

  「你這個老酒鬼!」

  「耶穌、聖母瑪麗亞、約瑟、老天啊……」

  水蒸氣奇妙地從他衣服上冒出,他顯然還在宿醉,肩頭起伏,彷彿掛著一袋未乾的水泥。

  羅莎把水桶從左手換到右手,「還好你要去打仗了。」她說,她伸出一隻手指,在半空中肆無忌憚地比畫著,「不然的話,我會親自宰了你,你知道我會的,是不是?」

  爸爸抹掉喉嚨上的水。「妳就一定得潑我水就是了嗎?」

  「對,我就是一定要潑你水。」她爬上樓梯,「五分鐘內你不上來,還會再被我潑水。」

  莉賽爾留在地下室陪著爸爸,並且忙著用防漆罩布把流下來的水擦乾。

  爸爸用濕漉漉的手制止莉賽爾,他抓住她的手臂說:「莉賽爾?」他的臉緊盯著她瞧,「妳認為他還活著嗎?」

  莉賽爾坐下來。

  她盤起雙腳。

  潮濕布條上的水弄濕了她的膝蓋。

  「我希望他還活著,爸爸。」

  這好像是很蠢的一句話,不用說也知道的一句話,但是聽起來好像有其他的可能性存在。

  莉賽爾心想,好歹說些有意義的話,讓他們兩個都別再想著麥克斯了,於是她蹲下來,把一根手指放在地板的小水漥之中。「早安,爸爸。」

  漢斯眨眨眼睛回應她。

  不過,這次的眨眼與以前的不一樣,爸爸的眼睛比較沉重、比較笨拙,那是麥克斯走後,以及他宿醉時的眨眼睛方式。他坐起來,告訴她前一天晚上彈奏手風琴與侯莎菲女士的事情。

  ★廚房:下午一點

  現在距離分別的時刻:兩個小時。

  「不要走,爸爸,求你不要走。」她握著湯匙的手在發抖,

  「我們已經失去了麥克斯,我現在不能連你也失去。」

  宿醉的爸爸聽了後,手肘頂著餐桌,手蓋住右眼。

  「莉賽爾.妳是半個大人了。」他快崩潰了,但是控制下來,一口氣把話講完。「照顧媽媽,好嗎?」莉賽爾微微動了一下頭表示同意。「爸爸,我會的。」

  ※※※

  他帶著宿醉、穿著西裝離開了天堂街。

  艾立克.史坦納四天之後才離開,漢斯一家出發前往車站的一個小時前,他先過來祝福漢斯一切順利。他全家大小都來了,全家人一一與漢斯握手,芭芭拉給他一個擁抱,親吻他的雙頰,「要活著回來。」

  「我會的,芭芭拉。」他的口氣充滿了信心,「我當然會活著回來。」他甚至擠出一個微笑,「你們也知道,只是一場戰爭而已。我以前也從戰場生還過。」

  當他們沿著天堂街往上走,隔壁體格瘦削堅強的女人跑出來站在人行道上。

  「侯莎菲女士,再見,我為昨晚的事情向妳道歉。」

  「再見,漢斯,你這個喝醉的豬頭。」不過,她語氣中也流露了感情,「早日歸來。」

  「我會的,侯莎菲女士,謝謝妳。」

  她甚至還繼續糾纏下去。「要真感謝我的話,你知道該怎麼做。」

  到了街角,迪勒太太防禦性的眼光從店鋪的窗戶射出來,莉賽爾握起爸爸的手。她一路握著他的手,經過了慕尼黑街,走到了火車站,火車已經停靠在那裡。

  他們站在月臺上。

  羅莎先擁抱他。

  她一句話也沒說。

  她把頭深深埋在他的胸膛前,然後放開他。

  接著輪到莉賽爾擁抱爸爸。

  「爸爸?」

  爸爸沒有回答。

  不要走,爸爸,不要走,你留下,讓他們來抓你吧。不過就是別走,求求你,別走。

  「爸爸?」

  ★火車站:下午三點

  現在距離分別的時刻:零分零秒

  他抱著她想說句話,什麼話都好。

  他在她肩頭上說:「莉賽爾,妳可以幫我照顧手風琴嗎?我把它留在家裡。」

  他接著想起真正要說的話了,「要是以後還有空襲,妳在防空洞裡要繼續唸書。」莉賽爾感覺胸脯緩緩發育,當胸部碰到漢斯肋骨的時候,感到一陣疼痛。

  「好的,爸爸。」她盯著就在她鼻尖前的西裝布,對著他的身體說:「你回來的時候,會彈個曲子給我們聽嗎?」

  ※※※

  漢斯對著女兒笑了,火車即將離站,他伸出手,溫柔地用手捧著她的臉頰,「我保證一定會。」說完後,他就走進車廂。

  火車開動的時候,他們彼此對望。

  莉賽爾跟羅莎揮著手。

  漢斯.修柏曼的身影越變越小,除了空氣以外,他的手什麼也握不到。

  四周人群從月臺上消失,最後一個身影也不留,只剩下體型如衣櫃般的女人與一個十三歲的女孩。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漢斯.修柏曼與艾立克.史坦納在不同的訓練基地接受密集訓練,天堂街變空曠了。魯迪也不一樣了,他不說話了。媽媽也變了,不再罵人。莉賽爾也受到了影響,雖然她一直想說服自己,偷書會讓她開朗起來,但就是提不起一絲偷書的欲望。

  艾立克.史坦納離家十二天之後,魯迪再也忍不下去了。他急忙穿過圍欄,敲敲莉賽爾家的門。

  「要跟我去嗎?」

  「好。」

  ※※※

  她不在乎他去哪裡,不在乎他的計畫,但是沒有她的話,他是不會行動的。他們走到天堂街口,沿著慕尼黑街,離開了墨沁鎮。大概過了一個小時之後,莉賽爾才問出了重要的問題。在那之前,她只有斜眼瞥一下魯迪堅毅的表情,或者看看他僵直的手臂與口袋中的拳頭。

  「我們要去那裡?」

  「答案不是很明顯嗎?」

  她努力跟上他的腳步。「嗯,跟你說實話好了,我不太確定耶。」

  「我要去找他。」

  「你爸爸?」

  「對。」他想了一下,「不對,其實我要找的是元首。」

  莉賽爾加快腳步。「為什麼?」

  魯迪停下來。「因為我想殺了他。」他甚至對著四周大聲喊出自己的想法:「你們這些混蛋,聽見沒有?」他大吼大叫,「我想要殺了元首。」

  他們繼續走了幾哩路後,莉賽爾想掉頭回去。「魯迪,天快黑了。」

  他繼續向前走。「那又怎樣?」

  「我要回去了。」

  魯迪停下來望著她,彷彿她背叛了他似的。「好啊,偷書賊,現在就從我這裡滾開。我打賭,要是這條路的盡頭有本破破爛爛的書,妳就會繼續走下去,是不是啊?」

  他們兩人默不作聲。不久,莉賽爾下了決心說出心中的話。「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是這樣嗎,豬頭?」她轉過身去,「只有你一個人沒了爸爸嗎?」

  「妳是什麼意思?」

  莉賽爾花了幾分鐘做算數。

  媽媽、弟弟、麥克斯.凡登堡、漢斯.修柏曼,他們全都離開了,而且她甚至沒有真正的父親。

  「我的意思是,」她說:「我要回家了。」

  她獨自走了十五分鐘。魯迪氣喘吁吁,臉上冒汗,小跑步回到她身邊之後,他們又一個多小時沒說話。他們只是一塊走回家,帶著一雙疼痛的腳與一顆疲倦的心。

  在《黑暗之歌》中,有一章的故事叫(疲倦之心)。有個心性浪漫的女孩子想嫁給一位年輕人,後來這個年輕人跟女孩最要好的手帕交一起跑走了。莉賽爾確定那是第十三章的故事。「我的心好疲倦,好疲倦啊。」那個女孩坐在一間小教堂裡寫日記的時候這麼說。

  莉賽爾一邊走著一邊想:不對,疲倦的是我的心。一顆十三歲的心不應該有這樣的感覺。

  ※※※

  當他們走回墨沁鎮外圍,莉賽爾對魯迪丟出幾句話,她看到了修貝特體育場。「記不記得我們在那裡賽跑過,魯迪?」

  「當然記得,我自己才在想那件事情,想我們兩個是怎麼跌倒的。」

  「你說你滿身的屎。」

  「那只是爛泥而已。」此時,他再度發揮自己插科打諢的個性。「我在希特勒青年團那裡才是滿身的屎,妳搞混了,死母豬。」

  「我才沒有搞混了。我只是告訴你你自己說過的話。一個人說的跟實際發生的常常是不同的事情,魯迪,尤其是你說過的話。」

  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好了。

  當他們又返回慕尼黑街,魯迪停在他父親店鋪的櫥窗前往裡頭瞧。艾立克離開前與芭芭拉商量過,他不在的時候她應該繼續經營生意。後來他們打消了這個主意,反正近來生意也很蕭條,而且納粹黨員到處都是,多少會造成一點威脅,他們算是滋事者,滋事者的生意是永遠不可能繁榮的。他們必須倚賴軍餉來應付所有的生活開支。

  店裡的西裝掛在衣架上,人體模特兒擺出可笑的姿勢。過了一會兒,莉賽爾說:「我覺得那個模特兒喜歡你耶。」她在提醒他該回家了。

  走回到天堂街,羅莎.修柏曼與芭芭拉.史坦納一同站在人行道上。

  「噢,天啊。」莉賽爾說:「她們看起來很擔心嗎?」

  「她們看起來很生氣。」

  到家之後,他們被問了很多問題,大多是像「你們兩個到底給我死到哪去了」之類的問題,不過寬心即刻取代了憤怒。

  芭芭拉倒是一直追問答案。「怎樣,魯迪?」

  莉賽爾代替他回答:「他想去殺了元首。」魯迪臉上由衷的滿意表情掛了很久,使得莉賽爾看了也很開心。

  「再見,莉賽爾。」

  ※※※

  幾個小時過後,客廳出現一個聲音,聲音傳到了躺在床上的莉賽爾耳朵中。她醒了,保持不動,心想是鬼?是爸爸?是外人闖進?還是麥克斯回來了?她還聽見東西打開與物品拖拉的聲音,接著聽到若有似無的寂靜。無聲總是最誘惑人的。

  ※※※

  別動。

  她想了好幾次別動,但是想得不夠多次。

  ※※※

  她的雙腳踏上地板。

  空氣灌進她睡衣的袖口。

  她穿過漆黑的走廊,朝著原本吵雜卻又安靜下來的方向,朝著落在客廳的月光走去。她停下腳步,感覺到腳踝與腳趾頭裸露在外,她定睛凝視。

  她的眼睛費了好長的時間才適應了光線。適應之後,事實出現在她的眼前,羅莎.修柏曼坐在床沿,胸前緊抱著丈夫的手風琴,而她的手指停留在鍵盤上。她動也不動,看起來連呼吸也沒有。

  這幅景象映入了走廊上女孩的眼簾中。

  ★一幅畫像

  羅莎抱著手風琴。黑暗中的月光。

  五呎一吋x樂器x寂靜

  ※※※

  莉賽爾留在原地看著。

  幾分鐘的時間一滴一滴前進,偷書賊想聽到音樂的欲望也耗盡了,音符還是沒有出現。羅莎沒有按下鍵盤,沒有拉動風箱。客廳只有彷彿是窗簾上一縷長髮的月光,客廳裡還有羅莎。

  手風琴的背帶依舊綁在她的胸口,當她低下頭的時候,手風琴落到她的腿上。莉賽爾望著這一幕,她知道往後幾天裡,媽媽身上會帶著手風琴烙印下的痕跡,她會帶著這些印記走來走去。她也承認,當下目睹的這一幕實在動人心弦,因此她選擇不要去打擾媽媽。

  回到床上睡著後,她看見了媽媽,聽見了無聲的音樂。稍晚,惡夢又讓她驚醒,她躡手躡腳走到走廊,羅莎還在,手風琴也還在。

  手風琴像是船錨那樣把羅莎往下拉,她的身體慢慢沉下去,好像死去了似的。

  莉賽爾自忖,那樣的姿勢是無法呼吸的,然而一旦走近,她就聽見了。

  媽媽又在打鼾。

  她心想,有一對那樣的肺,誰還會需要風箱呢?

  ※※※

  最後,莉賽爾回到床上,羅莎.修柏曼抱著手風琴的畫面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偷書賊睜著眼睛,等待睡眠帶走她的呼吸。

  ※※※

  ◉收集員

  漢斯.修柏曼與艾立克.史坦納都沒有被送到前線。艾立克被派到奧地利,在維也納市區外的軍醫院。因為他有裁縫的技術,所以分發到一個接近他專長的工作。每個星期都有一車車的制服、襪子、上衣送到醫院,他負責把需要修補的衣服加以修補妥當,即便這些衣物已經破爛到在俄國受苦受難的士兵只能當作內衣來穿,他還是必須修補。

  諷刺的是,漢斯一開始先被派到司徒加,後來換到埃森。他分派到人們最不願做的大後方工作:LSE。

  ★必要的解釋

  LSE

  空襲特勤隊

  ※※※

  LSE的工作是在空襲時候留在地面上,負責滅火、頂住建築物外牆,還有救助空襲時的受困者。漢斯隨即瞭解,這三個字母還有另一層意思。頭一天,部隊的同袍就對漢斯解釋,其實LSE真正的意思是死屍收集員。

  漢斯報到後,他一直在猜他的隊友到底是犯了什麼錯,才會被派遣來從事這樣的任務。反過來,他們對他也有同樣好奇的想法。小隊長包瑞斯.施柏中士開門見山問了他,漢斯詳盡說明麵包、猶太人與鞭子的故事之後,圓臉的中士突然蹦出一陣短促的笑聲,「你沒死,命很大。」他還有一對渾圓的眼睛,有事沒事就伸手揉揉眼睛,其實眼睛既不疲憊也沒有發癢,也不是燻到了煙或是沾上灰塵。「記住一點,這裡的敵人不會站在你的面前。」

  漢斯正打算順著他的話提出疑問,另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出,聲音的主人是個瓜子臉的年輕人,臉上掛著戲謔的微笑,他是藍侯.祖克。「在我們這裡,」他說:「敵人不是在山丘的那頭,也不在任何具體的方向,敵人就在四面八方。」他把注意力拉回到他正在寫的信上面,「你等著瞧吧。」

  過了幾個月的混亂日子之後,藍侯.祖克會死,漢斯.修柏曼的座位會害死他。

  ※※※

  敵軍飛進德國境內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漢斯每次的輪班工作都以同樣的方式展開。部隊先在卡車上聽取簡報,瞭解被炸的地點、接下來可能被炸的地方、工作搭檔的分配。

  沒有敵人來襲的時候,要做的工作還是很多。他們會坐車前往受災的城鎮進行災後整理工作。卡車上面坐著十二名無精打采的男人,人人隨著馬路坑洞的高低起落而上下跳動。

  打從一開始,每個人所分配到位子就很清楚。

  藍侯.祖克坐在左排中間的位子。

  漢斯.修柏曼的位子在卡車最後面,可以照到日光,他沒多久就學會了要注意卡車裡面扔來扔去的垃圾。漢斯特別喜愛菸屁股,菸屁股嗖嗖飛出來的時候,還沒熄滅呢。

  ★一封完整的家書

  親愛的羅莎與莉賽爾:

  這裡一切都好。我希望妳們兩個安好。

    愛妳們的爸爸

  ※※※

  十一月底,他首次嚐到了一場煙霧瀰漫的空襲滋味。卡車上堆滿了瓦礫,到處有人奔跑,有人尖叫。好多地方失火,炸壞的建築物堆積成一堆堆的土墩,房屋傾斜,還在冒煙的炸彈彷彿豎立在地面上的火柴桿。這個城市的肺臟充滿了煙霧。

  漢斯.修柏曼的小組共有四名成員,他們排成一列,由包瑞斯.施柏中士帶隊,煙霧中看不清他的手臂,他的後面站的是凱斯勒,接著是布魯聶威,最後才是漢斯。包瑞斯.施柏中士提著水管澆熄火焰,後面兩個人拿水管往中士身上澆,而為了保險起見,漢斯提著水管淋濕前面三個人。

  一棟建築在他背後先發出嗚咽的聲音,跟著就塌了下來。

  那棟樓從正面坍塌,距離他的腳跟只有幾公尺,水泥聞起來好像是剛混拌不久,牆壁的粉塵迎面奔騰而來。

  「修柏曼,該死!」這句話從火焰中掙扎冒出來,三個男人隨著這聲音趕緊逃開。他們的喉嚨卡滿了灰塵,等他們逃到轉角,遠離失事現場,倒塌建築所冒出的沙塵依然跟著他們。那片沙塵又白又溫熱,悄然無聲地尾隨他們。

  到了暫且安全之處,他們猛然倒在地上,咳嗽不止,咒罵連連。中士重複他先前的感嘆:「修柏曼,該死!」他把嘴抹乾淨,好讓嘴唇可以活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房屋倒了,就在我們的正後方。」

  「我早就知道了。我的問題是,那棟樓多高?一定有十層樓高。」

  「沒有,長官。我想只有兩層樓高。」

  「耶穌、瑪麗亞啊,」他突然一陣猛咳。「這些老天爺啊!」他使勁擦掉眼窩裡汗水與粉塵所結成的糊狀物,「這種事情我們真的無能為力。」

  一名隊員抹著臉說:「拜託一次就好,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們轟炸酒吧的時候讓我在現場,我想喝啤酒想瘋了。」

  每個人都往後躺下。

  他們都嚐到了啤酒的滋味,啤酒澆熄了他們喉頭裡的火焰,緩和了濃煙的嗆鼻。這真是個美妙的願望,同時也是不可能實現的心願。他們都明白,在這種街道上流出的任何啤酒,都已經不再是啤酒了,而是奶昔或者麥片粥狀的液態物。

  四個男人身上都抹了一層厚重的灰白色塵塊,他們起身繼續工作,只有透過幾條裂紋才看得見底下的制服。

  中士走向布魯聶威,狠狠在他胸口上拍了兩下,又拍了幾下。「這樣好多了,朋友,你那裡剛剛有些灰塵。」布魯聶威笑了,中士轉身對著剛加入部隊的漢斯說:「這次你帶隊,修柏曼。」

  他們花了幾個小時才把火全都熄滅。他們用手邊一切材料來撐住受損的建築物,有些建築的牆壁破了,殘餘的斷壁像是突出的手肘。這是漢斯.修柏曼最拿手的工作,他尋找悶燒中的木條或者零碎的水泥塊來撐起這些手肘,使它們有所依靠,他逐漸開始喜歡這份工作了。

  他的雙手密密麻麻都沾了碎片,塵埃的殘餘粒子在牙齒上凝結成塊,嘴唇沾黏了已經硬掉的潮濕灰塵。制服的每個口袋、每一根線、每一條隱藏的摺縫,都覆蓋一層炸彈灰的薄膜。

  這份工作最難處理的是人。

  每過一陣子就有人頑強地在濃密的煙塵中行走,他們大部分都重複說著同一句話,總是喊著某人的名字。

  有時候,有人喊著沃夫甘。

  「你有看見我的沃夫甘嗎?」

  那些人的手印還留在漢斯的外套上。

  「史黛芬!」

  「漢西!」

  「古斯特!古斯特.史托保!」

  濃煙漸漸退散,在殘破的街道上,點名工作緩慢而費力地進行著。有時,點名的結果是一個充滿灰燼的擁抱;有時,點名的結果是有人跪倒在地,哀聲哭嚎。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過去,這些情節慢慢堆砌,像是還沒發生的夢,又甜又酸的夢。

  ※※※

  所有的威脅,包含粉塵、煙霧、突發的火苗、受傷的人,交融在一起,漢斯與部隊裡其他人一樣,都需要好好練習「忘卻」這個技巧。

  「你還好嗎,漢斯?」中士問他,他的肩膀上有火苗。

  漢斯有點擔心地對著他的肩膀點點頭。

  工作到一半的時候,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跌跌撞撞在街道上穿梭。漢斯完成一幢房屋的支撐工作後,轉身看見老人躺在地上,安靜等候輪到他讓漢斯撐起來。他的臉上有一道血跡,往下延伸到喉嚨與脖子,白色襯衫的領口已經變成暗紅色。他屈膝抱著腳,好像腳就在他的身旁一樣。「你現在可以把我撐起來嗎?年輕人?」

  漢斯扶起他,抱著他走出薄霧。

  ★傷心的小筆記

  正當漢斯.修柏曼手上還扶那個男人的時候,

  我拜訪了那條小城街道。當時,天空是白馬似的灰色。

  ※※※

  漢斯把他放到一片覆滿水泥灰塵的草地上,才發現他已經逝世了。

  「什麼東西?」一個隊員問道。

  漢斯只能用手比畫示意。

  「噢!」一隻手把漢斯拉開,「修柏曼,這種事你要習以為常。」

  ※※※

  剩下的時間,他埋首工作中,不想聽遠處其他人喊叫的迴聲。

  大約兩個小時後,他、中士以及其他兩名隊員從一棟建築內衝出來。漢斯沒有留意地面的狀況,摔了一大跤。他翻身坐在地上之後,見到其他人難過地望著絆倒他的障礙物,這才明瞭是什麼東西讓他跌倒。

  有具屍體趴在地上。

  屍體上覆蓋了一層粉塵,死者雙手捂著耳朵。

  是個男孩。

  大概十一或十二歲左右。

  ※※※

  他們沿著大街繼續向前,走沒多遠,有個女人嘴裡喊著魯迪這個名字。她看到這四個男人,他們在薄霧中碰上她。她的身體虛弱,因焦慮而駝背。

  「你們有看見我的兒子嗎?」

  「他多大?」中士問道。

  「十二歲。」

  噢,天啊,噢,我的老天啊。

  他們心裡都想著同樣一件事情,但是中士就是無法鼓起勇氣告訴她事實,也不敢指引她方向。

  這名婦人想從他們身邊擠過去,包瑞斯.施伯一把抓她回來。「我們才從那條街過來。」他向她保證:「妳在那裡找不到他的。」

  這名駝著背的婦人依然緊抓著希望不放,她半跑半走,一面左右張望,一面叫喊著:「魯迪!」漢斯於是想起另外一個叫做魯迪的孩子,生長在天堂街的魯迪。拜託,他向著看不見的天空乞求,保佑魯迪平安無事。他的思緒自然接著想起莉賽爾與羅莎,想起史坦納一家,想起麥克斯。

  他們與其他隊員會合之後,漢斯跌到地上,他躺下來。

  「躺在下面感覺如何?」有人這樣問他。

  漢斯的肺裡滿滿都是天空。

  ※※※

  幾個小時後,他梳洗一番,吃了點東西又吐了出來。他想寫一封詳盡的信寄回家,但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只好逼迫自己寫短一點。當他回家以後,要是他有回家的那一天,要是他能鼓起勇氣,他要親口告訴他們所有的故事。

  他開始動筆寫信:親愛的羅莎與莉賽爾……

  這九個字,他花了好幾分鐘才寫好。

  ※※※

  ◉吃麵包的人

  這一年,對墨沁鎮的人來說,是漫長又多事的一年,而這年終於進入尾聲了。

  一九四二年的最後幾個月,莉賽爾一直惦記著她所謂的三個處於絕境的男人,她很想知道他們人在何處,正在做什麼。

  有天下午,她從琴盒裡拿起手風琴,用塊破布擦拭琴身。準備把琴收回去之前,她做了媽媽沒做到的動作。就這麼一次,她把手指放在琴鍵上,輕輕擠壓風箱。羅莎說的沒有錯,彈琴只會讓房間覺得更空曠。

  無論何時她遇到魯迪,她總會問起有沒有收到他爸爸的隻字片語。有時候,魯迪會向她詳細轉述艾立克.史坦納的來函內容,一比之下,她自己爸爸的那封來信多少讓人感到失望。

  當然,麥克斯的部分,就全仰賴她自己的想像力了。

  抱持著高度的樂觀,她想像他獨自走在無人的道路上。有時候,她幻想他跌落在某個安全地點的門口,他的身分證件足以讓他混過去。

  這三個男人到處都會出現。

  她在學校的窗戶上看見爸爸;麥克斯常常與她一同坐在壁爐旁;她與魯迪把腳踏車往慕尼黑街上一拋,朝著店裡張望,艾立克.史坦納就會出現,也盯著他們瞧。

  「看看那些西裝。」魯迪說,他的頭與手緊貼著玻璃,「好可惜啊。」

  ※※※

  奇怪的是,侯莎菲女士反而變成了莉賽爾最喜歡的休閒活動。現在朗讀的時段增加了星期三,她們已經唸完了泡過水的《吹哨客》,開始在朗讀《夢的挑夫》。侯莎菲女士有時候會泡杯茶,或者給莉賽爾一點湯,味道沒有那樣稀薄,比媽媽煮的好吃多了。

  ※※※

  十月到十二月之間,猶太人又走過墨沁鎮一次,之後又有一群人經過。跟上次一樣,莉賽爾衝到慕尼黑街上,這次她是去瞧瞧麥克斯.凡登堡有沒有在裡面。她的內心十分矛盾,一方面渴望見到他,知道他還活著;另一方面,假使他不在隊伍中,那麼就有很多可能性,其中一個可能性是他已經自由了。

  十二月中旬,一群猶太人與囚犯又被帶往達考集中營,途中路過慕尼黑街。這是第三次的遊行隊伍。魯迪下了決心,走回天堂街家裡,當他從門牌三十五號出來的時候,提了一個小袋子,牽了兩輛腳踏車。

  「妳要賭賭看嗎?豬頭?」

  ★魯迪袋子內的東西

  六片快發霉的麵包,每片撕成四塊。

  ※※※

  ✐

  他們踩著踏板,趕在隊伍之前朝著達考方向騎去。他們停在半路的空地上,魯迪把袋子遞給莉賽爾。「抓一把。」

  「這個主意行得通嗎?」

  他把麵包啪地一聲放在她的手心。「妳爸爸做過這種事情。」

  她無話可答,他還為此挨了一頓鞭打。

  「我們動作快一點就不會被逮到了。」他把麵包分散在地上,「所以,妳快點動手啦,母豬。」

  莉賽爾不得不跟著做。她與自己最好的朋友魯迪.史坦納把麵包放到路面上,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完成之後,他們牽了腳踏車,躲到針葉林後面。

  ※※※

  馬路又冰又直。沒多久,士兵就跟著猶太人來了。

  在樹蔭下,莉賽爾望著魯迪。世事變化好大,他已經從偷水果的小竊賊變成了分送麵包的人,他金色頭髮的顏色逐漸加深,看來依舊像燭光。她聽到他肚子正在咕嚕咕嚕地叫,他卻把麵包分送給其他人。

  這是德國嗎?

  這是納粹統治的德國嗎?

  ※※※

  帶頭的士兵沒見到麵包,因為他肚子不餓。然而走在排頭的猶太人看到了。

  衣衫襤褸的他伸手下去撿起一片麵包,欣喜若狂,將麵包胡亂塞到嘴裡。

  莉賽爾心想:那是麥克斯嗎?

  她看不見,所以挪了位置好讓視線清楚點。

  「喂!」魯迪非常生氣,「不要動啦。要是他們發現我們在這裡,把我們跟麵包想到一塊,我們就不用活了啦!」

  莉賽爾繼續觀察隊伍。

  又有猶太人彎下腰從路面上撿起麵包,而偷書賊則站在樹林的邊緣,仔細觀察每一位猶太人。還好,麥克斯.凡登堡不在隊伍裡。

  她的心情只輕鬆了一下子。

  有個士兵注意到有囚犯把手伸到地面,讓她嚇了一跳。士兵命令隊伍全部停下來,然後仔細地檢查馬路,而囚犯則趕緊靜悄悄嚼碎麵包,不約而同大口吞了下去。

  士兵撿起幾片麵包,接著查看馬路兩側的狀況,囚犯也隨之張望。

  「在那邊!」

  一名士兵大步走過來,朝著站在馬路邊樹木下的莉賽爾走過來,他也看見魯迪了。兩人拔腿就跑。

  他們選擇了不同的方向。頭上的樹枝像是撐起屋頂的橡木,高大的樹林則成了天花板。

  「繼續跑,不要停,莉賽爾!」

  「腳踏車怎麼辦?」

  「他媽的!爛東西,我才不在乎!」

  他們跑啊跑,跑了一百公尺之後,她直覺感到士兵的呼吸越來越近,士兵悄悄從她身旁追上來,她等著伴隨呼吸而至的那隻手逮住她。

  她十分僥倖。

  她所受到的懲罰只有靴子住屁股上的一踢,還有一句話:「小丫頭,趕快走,這裡不是妳該來的地方!」她又持續跑了至少一哩路才停下來。樹枝劃傷了她的手臂,松果在腳底下滾來滾去,她的肺吸滿了松樹針葉的氣味。

  等她重返原地,時間已經過了整整四十五分鐘。魯迪坐在生繡的腳踏車旁,他已經收集起剩餘的麵包,正嚼著一片發霉的硬麵包。

  「我跟妳說過,不要太靠過去。」他說。

  她讓他看看她的臀部,「上面有腳印嗎?」

  ※※※

  ◉藏起來的塗鴉本

  耶誕節前幾天,又來了一次空襲;不過,炸彈沒有掉在墨沁鎮。根據收音機的新聞報導,大多數的炸彈落在空曠的鄉間。

  要緊的是眾人在菲德勒家防空洞中的反應。先前莉賽爾的幾位支持者就定位之後,開始嚴肅地等候,帶著期待的眼光望著她。

  爸爸的聲音出現了,他在她耳朵大聲說話。

  「要是以後還有空襲,妳在防空洞裡要繼續唸書。」

  莉賽爾拖延了片刻,她想確定大家真的想聽她朗誦。

  魯迪為大夥說出了心裡的話:「唸啊,母豬。」

  她翻開書,書中的文字再度傳給防空洞裡的每一個人。

  警報解除,可以離開防空洞了。回家後,莉賽爾和媽媽坐在廚房裡。羅莎.修柏曼出神發呆,不一會兒,她拿起一把小刀起身。「跟我來。」

  她走進客廳,從床墊的邊緣翻起床單。床墊側面有個縫起來的裂縫,若是事先不知道位置,幾乎不可能發現裂縫的存在。羅莎小心翼翼拆開裂縫,把手伸進去,直到整隻手臂都沒入床墊。她把手伸回來的時候,手上握著麥克斯.凡登堡的塗鴉本。

  「他說,等妳準備好的時候,就把這個東西給妳。」她說:「我本來想在妳生日的時候才給妳,然後又打算提早到聖誕節。」羅莎.修柏曼停下來,臉上出現奇怪的表情,並非出自驕傲,反而像是想起了模糊而沉重的回憶。她說:「莉賽爾,我認為妳早就準備好了,從妳到這個家的那一刻開始,妳緊抓著圍欄門,妳就註定要擁有這個本子了。」

  羅莎把本子交給她。

  本子的封面是這樣的:

  ★《抖字手》

  塗鴉本

  獻給莉賽爾.麥明葛

  ※※※

  莉賽爾柔軟的手捧著本子,凝望著它。「媽媽,謝謝妳。」

  她擁抱媽媽。

  她同時渴望告訴羅莎.修柏曼她愛她,可惜她沒有說出口。

  ※※※

  為了紀念往日的美好時光,她打算在地下室讀這本子,可是媽媽勸她不要。「麥克斯在下面生了大病是有原因的,」她說:「有件事情我很肯定,丫頭,我是不會讓妳生病的。」

  於是她在廚房翻閱這本塗鴉本。

  爐灶中燃燒著紅黃交雜、高低起伏的火苗。

  《抖字手》。

  ✐

  她一路往下翻,看了好多篇短文、故事,還有附帶說明的圖畫。有張圖畫畫了魯迪站在高臺上,脖子上懸掛了三面金牌,下方寫著:檸檬色的金髮。雪人也出現了,還有十三份禮物的清單。當然還記載了在地下室或壁爐旁度過的無數夜晚。

  本子裡還有許多關於司徒加、德國、元首的想法、短文、幻想,還有麥克斯對家人的追憶。他終究是寫下了他對家人的懷念,他必須寫下他對他們的回憶。

  接著翻到第一一七頁。

  《抖字手》本人登場了。

  這到底是一個寓言或神話故事,莉賽爾也不確定。就算幾天後她在《杜登辭典》查閱這兩個詞,還是分不清楚這到底是寓言還是神話。

  在第一一六頁,麥克斯寫了一小段的說明。

  ★第一一六頁

  莉賽爾,這個故事我是亂寫的。我想妳也許已經大了,不適合這種故事,

  不過,也許這故事與年紀無關。我想到妳、妳的書,還有文字,

  這個怪異的故事於是從我腦袋中冒出。我希望妳能從故事中獲得益處。

  ※※※

  她翻到下一頁。

  ※※※※※※

  從前有個奇怪的矮男人,替自己的人生規劃了三大要事:

  一、他的頭髮分邊,要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二、他要留奇怪的小鬍子。

  三、有一天,他要統治世界。

  這個年輕人晃蕩了好久,一直思索、計畫、想辦法,到底怎樣才能擁有整個世界。後來有一天,他想到了一個完美的計畫。他看到有個母親與小孩走在一塊,後來媽媽罵小男孩,小孩就哭了。沒幾分鐘,媽媽又用非常溫柔的口氣跟小孩說話,小男孩得到安慰,甚至還笑了。

  這個年輕人衝到那位媽媽面前,給她一個擁抱。「文字!」他開懷大笑。

  「你說什麼?」

  不過他沒有回答,他人已經走了。

  ※※※

  沒錯,元首決定用文字來統治世界。「我永遠不開槍。」他擬好計畫,「我永遠都不必開槍。」他也沒有草率行動,我們得承認,他是很有計畫的人,畢竟他不笨。他的第一個進攻計畫是在祖國栽種文字,越多地方栽種文字越好。

  他日日夜夜種下文字、栽培文字。

  他看著文字長大,最後,一片又一片的文字森林在德國各地出現……德國成了一個培植「思考」的國家。

  ※※※

  文字成長的期間,我們年輕的元首也播下符號的種子。這些符號同樣開花結果。於是時機到了,元首做好準備了。

  他從森林中精選出最迷人、最惡劣的文字,用這些文字來吸引人民,邀請人民前來認同他自己獨見的精闢見解。於是人民去了。

  ※※※

  他們全都被放到一條輸送帶上,通過一架運轉的機器。十分鐘內,他們經歷了整輩子的一切事情,文字灌輸到他們腦中,時間不再存在,他們知道了這輩子所需要的所有事情。他們被催眠了。

  ※※※

  接著,他們身上被安裝上符號。每個人都好開心。

  ※※※

  不久,對於迷人又惡劣的文字與符號之需求大增,於是國家就增加人手來照料森林。有人受雇爬到樹上,把文字拋給下面的人。這些文字正好用來餵給元首的人民,人民還會回頭,要求要吃更多的文字呢。

  ※※※

  爬樹的人稱為「抖字手」。

  ※※※

  最高明的抖字手是瞭解文字真正力量的人,他們可以爬到最高的樹上。其中有個高明的抖字手是個瘦小的女孩子,她成了地方上最傑出的抖字手。因為她知道,若沒有文字,人會變得多麼軟弱無力。

  ※※※

  這就是為什麼她可以爬得比任何人都高的原因:她熱切追求文字。

  ※※※

  不過有一天,她遇到了一個生在她的祖國,卻受她同胞唾棄的男人,他們成了好朋友。當這個男人生病的時候,抖字手落了一滴眼淚在他的臉龐上,這滴眼淚是由「友誼」兩個字構成的。淚滴乾枯之後變成了一顆種子,下回女孩到森林去的時候,她把種子種在樹林間,每天為它澆水。

  ※※※

  一開始,沒有東西長出來。有一次,她整天都在樹上搖落文字。到了下午她去看種子,一株新芽已經冒出來。她盯著新芽看了好久好久。

  ※※※

  這棵樹一天一天長大,成長的速度比其他樹木更快,最後,它成了森林裡最高最大的樹。每個人都跑來看這棵樹,他們全都竊竊私語討論著它,然後等待著……元首的出現。

  ※※※

  他火冒三丈,立刻命令人把這棵樹砍掉。就在這時候,抖字手排開群眾,四肢跪倒在地。「求求你,」她哭著說:「你不能把樹砍掉。」

  但是元首不為所動,他一個也不能放過。當抖字手被拉開之後,他轉身告訴他的得力助手,「請拿把斧頭來。」

  ※※※

  就在那個時候,抖字手掙脫開來,起身逃跑,爬到了樹上。就算元首拿著斧頭砍著樹幹,她還是繼續往上爬,直到爬上了最高的樹幹。她不斷聽見人聲與隱隱約約的斧頭敲打聲。一片雲飄過,就像是隻有灰色心臟的白色怪獸。抖字手雖然心裡面在害怕,但是她十分固執,她留在樹上,等候樹倒下來。

  但是樹並沒有搖動。

  砍了好幾個小時,元首的斧頭卻沒有在樹幹上留下痕跡。

  元首快要氣昏了,於是命令另一個人過來接手繼續砍。

  ※※※

  幾天過去了。

  幾個星期過去了。

  一百九十六名士兵拿抖字手的樹一點法子也沒有。

  ※※※

  「但是,她怎麼吃東西呢?」大家問:「她要怎麼睡覺呢?」

  他們並不知道,其他的抖字手會拋補給品給她,女孩會爬到比較低的樹幹去接補給品。

  ※※※

  下雪,落雨,春來秋去,四季輪迴。抖字手還在上面。

  最後一個拿斧頭的人放棄了,他往上對她大喊:「抖字手!妳現在可以下來了!沒有人可以砍倒這棵樹!」

  抖字手只能模模糊糊聽到這個男人的話,她小聲回答他,她的咕噥聲音順著樹幹傳到下面去。「不了,謝謝你。」她說,因為她知道,只有她才能保護這棵樹繼續茁壯挺拔。

  ※※※

  沒有人知道過了多久。不過,有天下午,又有人拿著斧頭走進鎮上。他看起來連自己的袋子都背不動了,他的眼皮下垂,筋疲力竭拖著腳步。「樹。」他問大家:「那棵樹在哪裡?」

  有群觀眾跟隨著他,等他到了樹的位置,樹頂被幾片雲遮住。抖字手聽見群眾大喊,有個新來的人拿了斧頭,要終結她守護樹木的歲月。

  「她不肯下來,」眾人說:「不會為任何人下來。」

  大家不知道這個拿斧頭的人是誰,他們也不知道,

  沒有事情能夠攔得了他。

  ※※※

  他打開袋子,掏出一個比斧頭還小很多的東西。

  大家都笑了,他們說:「這把老舊的鐵鎚,砍不倒一棵樹的。」

  這位年輕人並沒有理會他們的話,他只管在袋子裡面找鐵釘。他把三根鐵釘含在嘴裡,然後把第四根鐵釘敲進樹幹。距離地面最近的樹枝也長得很高了,他估計要用四枚鐵釘當作踏腳,才能爬上樹。

  「看這個傻瓜。」有個圍觀的人大喊:「人家用斧頭都砍不倒這棵樹了,這個傻瓜以為他可以用……」

  這個男人停止說話。

  ※※※

  他捶了五下,把第一根鐵釘敲進大樹中,牢牢卡在樹幹上。

  接著,第二根鐵釘也進去了,年輕人動身往上爬。

  到第四根鐵釘,他已經爬到大樹枝上了,而且還繼續往上爬。他想要像以前一樣大喊,但是他決定先不要。

  他好像爬了幾哩高的樹,花了好幾個小時的功夫才抵達最高的樹枝。他到的時候,看到抖字手裹在毛毯與雲朵裡面,她睡著了。

  他看著她好一陣子。

  溫暖的太陽,慢慢讓雲朵搭成的屋頂變溫暖了。

  他伸出手,摸摸她的手臂,抖字手醒過來。

  她揉揉眼睛,仔細看著他的臉好久。她說話了。

  「真的是你嗎?」

  她心想:我是不是從你的臉上拿到這顆種子的?

  男人點點頭。

  他的心晃了一下,他把樹枝抓得更緊一點。「是我。」

  ※※※

  他們一塊兒待在樹頂,等待雲朵消散。雲朵消散之後,他們看見了整片森林。

  「森林一直在擴張。」她向他解釋。

  「不過,這棵樹也在長大。」年輕人看著他手抓著的樹枝,他說得有道理。

  ※※※

  等到看飽了,聊夠了,他們開始往下爬,毛毯與剩餘的食物就留在上面。

  ※※※

  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抖字手與年輕人的雙腳踏到地面,這棵樹上面終於開始出現斧頭的痕跡。以前砍伐的痕跡,現在出現了,樹幹上面多出一道道裂痕,地表開始震動。

  ※※※

  「樹要倒了!」一名年輕的婦人高聲尖叫:「那棵樹要倒了!」她說的沒錯,抖字手的樹,已經長得好高好高,開始慢慢傾斜下來。大樹發出嗚咽的聲音,土地把大樹吸了下來。世界在搖晃。等到四周又回歸平靜之後,大樹壓在森林其他的樹木上。雖然大樹無法完全摧毀這個森林,但至少,森林裡面已經多出了一條五彩繽紛的小路。

  抖字手與年輕人爬上橫倒在地的樹幹,走過樹枝之間。等他們回頭一看,發現好多圍觀的人民正走回各自的崗位,走回這兒,走回那兒,回到森林裡。

  不過他們一面往前走,一面停下了腳步聆聽,站在抖字手的樹上,他們聽見了背後的聲音與文字。

  ※※※※※※

  莉賽爾坐在廚房餐桌前良久,好想知道麥克斯.凡登堡現在是躲在那片森林裡面什麼地方。光線灑落在她的四周,她睡著了。媽媽要她上床,她聽從媽媽的話,胸口緊緊抱著麥克斯的塗鴉本。

  ※※※

  幾個小時後她醒來,她的問題有了答案。「那還用說,」她喃喃自語:「那還用說嗎?我知道他在哪啊。」然後她又進入夢鄉。

  ※※※

  她夢見了那棵大樹。

  ※※※

  ◉叛亂分子的西裝

  ★天堂街三十五號,十二月二十四號

  由於兩家父親都不在,史坦納一家邀請羅莎.修柏曼、楚蒂與莉賽爾到家裡來。他們到的時候,魯迪還在解釋衣服的事情,他看著莉賽爾,嘴角上揚,露出一抹微笑。

  ※※※

  一九四二年的聖誕節前,每天都飄著濃密的白雪。莉賽爾讀了好幾次《抖字手》,從故事本身讀到故事前後的短文與記事。聖誕夜當天,她決定要為魯迪做一件事情,才不管什麼太晚不能出門。

  天黑前她走到隔壁告訴他,她有份禮物要送他,一份聖誕禮物。

  魯迪看看她的雙手,看看她腳的左右兩側。「唔,禮物在哪裡?」

  「好吧,當作沒這回事算了。」

  但是魯迪明白得很,他看過她這付模樣,危險的眼神,唱反調的十指,他可以聞到她渾身上下的偷竊味道。「這禮物,」他判斷:「妳還沒弄到手,是吧?」

  「還沒。」

  「妳也不是要用買的吧?」

  「當然不是用買的,你以為我身上有半毛錢嗎?」雪還在飄落,草皮凝結著像碎玻璃的冰霜。「你有鑰匙嗎?」她問。

  「哪裡的鑰匙?」但是魯迪馬上就懂了。他走回屋內,隨即又出來。套句維克多.坎莫的話:「購物時間到了。」

  ※※※

  夜幕降臨得非常快。除了教堂以外,整條慕尼黑街的商店都因聖誕節而暫停營業。魯迪的腳步邁得比莉賽爾的大步,所以她必須加快腳步才能趕上他。他們抵達了目標的櫥窗,上面的招牌寫著:「史坦納裁縫師」。經過幾個星期的風吹雨打,玻璃罩著一層薄薄的泥塵。人體模特兒像是目擊證人似地站在櫥窗裡面,它們表情嚴肅,體面的打扮看起來荒謬可笑。這些模特兒真的很像在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魯迪把手伸進口袋。

  今天是聖誕夜。

  他的父親遠在維也納。

  他認為父親不會介意他們擅自闖入他鍾愛的店鋪。全是因環境所逼。

  ※※※

  他們三兩下就把門打開。走進店內,魯迪的第一個本能反應是打開電燈,但是電源早已經被切斷了。

  「有帶蠟燭嗎?」

  魯迪很氣餒。「鑰匙是我帶來的。何況這是妳出的點子。」

  兩人對話時,莉賽爾被一塊凸起的地板絆倒,一個人體模特兒也隨著她倒下。模特兒撫弄她的手臂,上面的衣服掉下來覆蓋在她身上。「把這個東西從我身上弄開!」模特兒散成四大塊:連著頭的軀幹、帶著兩隻腳的下半身、兩隻分開的臂膀。莉賽爾掙脫之後,站起來喘氣,「天啊。」

  魯迪找到一隻模特兒的手臂,他用手掌的部分輕輕拍打莉賽爾的肩膀,她嚇得轉過身,他友善地遞出那隻手,他說:「很高興認識妳。」

  他們在店鋪裡狹小的走道上摸索了幾分鐘。魯迪先走去櫃檯,摔倒在一個空盒子上,又喊又罵,於是他又走回到店門口。「太誇張了。」他說:「妳在這兒等一下。」莉賽爾手拿著模特兒的手臂坐下,直到他提著一盞點亮的燈籠從教堂走回來。

  一圈光影映在他的臉龐上。

  「嗯,妳一直吹噓的那個禮物在哪裡?最好不要是個鬼一樣的模特兒噢。」

  「把燈籠拿過來這邊。」

  當他走到店鋪的最左邊,莉賽爾一手接過燈籠,一手迅速翻動吊掛著的西裝。她先拉出一套,很快又放回去,接著又拿出另外一套。「不行,還是太大了。」又看了兩套衣服之後,她在魯迪.史坦納面前高舉一套藍色的西裝,「這個看起來差不多是你的尺寸吧?」

  莉賽爾坐在漆黑的店裡,魯迪則在一間布簾隔間內試穿西裝,隔間內有一小圈的光影,還有正在打扮自己的身影。

  魯迪走出來之後,他舉高燈籠讓莉賽爾看個詳細。沒有布簾的遮擋,燈籠光線像是一條柱子,把光線反射到精美的西裝上,也照亮了西裝裡面骯髒的襯衫與魯迪磨平的鞋子。

  「妳看怎樣?」他問道。

  莉賽爾繼續仔細查看,她在他身邊轉了一圈,然後聳聳肩膀。「還可以。」

  「還可以!我看起來不只『還可以』好不好?」

  「那雙鞋子讓你看起來遜了點,還有你的臉。」

  魯迪把燈籠放在櫃檯上,假裝生氣地朝著她走過去。莉賽爾無法否認,她的情緒一度緊張起來,等到她看見他絆倒,跌在失寵的模特兒上頭,她一方面鬆了一口氣,卻也感到了一股失落。

  魯迪在地板上哈哈大笑。

  然後他閉上眼睛,緊緊地閉上眼睛。

  ※※※

  莉賽爾衝過來。

  她趴在他的身上。

  親他啊,莉賽爾,親他啊。

  「你還好吧?魯迪?魯迪?」

  ※※※

  「我想念他。」魯迪側著臉朝著對面的地板說。

  「聖誕快樂。」莉賽爾回答他,她扶他站起來,幫他把西裝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