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演:下一個誘惑──橋牌賭徒──史達格林勒的降雪──永遠不老的弟弟──意外事故──
苦澀的疑問──一只工具箱、一個流血的人、一隻泰迪熊──一架損毀的飛機──還有,回家
※※※
◉下一個誘惑
這回,那裡出現了餅乾。
不過餅乾已經不新鮮了。
那是耶誕節剩下來的新月形餅乾,擺在書桌上少說已有兩個星期。這些餅乾像是淋了一層糖霜的小小馬蹄鐵,底層的黏在盤子上,其他的疊在上面,堆成一座又軟又黏的小山丘。當莉賽爾的十指緊扣住窗臺,她就聞到了餅乾的味道。書房裡聞起來有糖跟麵團的香氣,還有幾千頁書的味兒。
桌上沒有字條,不過,莉賽爾隨即就瞭然於心,依爾莎又來這招了,莉賽爾才不會以為這盤餅乾不是要給她的。她走回窗戶邊,朝窗外發出一聲輕呼,喊了魯迪的名字。
那天他們是走路來的,因為馬路太滑,沒法騎腳踏車。魯迪在窗戶下站著把風,她一喊,他的臉冒出來。她把盤子遞給他,他二話不說收下了。
他的雙眼忘情地盯著餅乾看,又提出幾個問題。
「還有其他的東西嗎?有牛奶嗎?」
「什麼?」
「牛奶。」他稍微提音量重複一次,倘若他聽出莉賽爾的口氣快發火了,他可能不敢說得那樣清楚。偷書賊的臉又出現在他的頭上方。「你是笨蛋嗎?我可以只偷書嗎?」
「當然可以,我只是要說……」
莉賽爾走到書桌後面,在上層的抽屜找到幾張紙與筆。她在紙上寫下「謝謝妳」,並把字條留在離窗戶最遠的書架上。
在她的右手邊,有本書像根骨頭突出來,書名的黑色刻印字幾乎像淺色書皮上的疤痕,《最後的人間陌路人》。她把書從書架上取下,書輕輕地沙沙作響,一陣塵埃飄落。
她站在窗戶旁,正準備動身爬出去的時候,書房的門吱嘎一聲打開了。
她的腳已經爬上去,偷了書的手抓穩了窗臺。她直視聲音的來源,發現鎮長夫人穿著全新的浴袍與拖鞋,浴袍胸前的口袋上繡著一枚納粹黨徽。宣傳工作連浴室也沒放過。
她們互相望著對方。
莉賽爾看著依爾莎.赫曼的胸口,舉起手臂,「希特勒萬歲!」
正準備要離開之際,她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情。
餅乾。
餅乾已經放在那裡好幾個星期了。
這表示,倘使鎮長本人使用這間書房的話,他一定看到了餅乾,他一定會問:餅乾為何在那裡?該不會……這根本就不是鎮長的書房,是她的,是依爾莎.赫曼的書房。這個想法讓莉賽爾心裡充滿了對人生不可思議的信心。
她不明白這個領悟為什麼這麼重要,然而她又很高興知道,這整間的書是屬於鎮長夫人的。一開始,是她帶領她走進這間書房,為她開啟一扇通往機會的窗戶,甚至後來為她打開了窗戶。這樣的真相讓她更開心,好像非常切合她的故事。
莉賽爾要走的時候,她突然停下來問:「這是妳的書房,是嗎?」
鎮長夫人變得緊繃起來。「我以前在這裡唸書,跟我的兒子,不過,後來……」
一陣風從莉賽爾背後吹拂到她的手上,她看見一個做媽媽的坐在地板上唸書,小孩的手指著圖片與文字,接著在窗戶上望見一幅戰爭的畫面。「我知道。」
屋外傳進來一聲驚呼。
「妳說什麼?」
莉賽爾壓低聲音朝著身後嚴斥:「豬頭,不要講話,注意馬路上的動靜。」對依爾莎.赫曼說話的時候,她的語氣則比較和緩。「所以這裡所有的書……」
「大部分是我的,有些是我先生的,還有妳知道的,有些是我兒子的。」
莉賽爾覺得十分尷尬,她的雙頰發燙。「我一直以為這是鎮長的書房。」
「為什麼?」鎮長夫人似乎覺得有趣。
莉賽爾留意到她兩隻拖鞋前端也有納粹黨徽。「他是鎮長,我以為他讀很多書。」
鎮長夫人把手插進浴袍的口袋。「最近,是妳使用這個房間的次數最頻繁。」
「妳有讀過這本書嗎?」莉賽爾舉起《最後的人間陌路人》。
伊爾莎仔細看了一下書名。「有,我讀過。」
「好看嗎?」
「不錯。」
她急著想離開,但是又莫名其妙覺得有義務留下來。她換了個姿勢想說話,但是可說的話太多,不停湧上她的喉嚨,好幾次她幾乎要脫口而出。不過鎮長夫人先主動講話了。
她從窗戶看到了魯迪的臉,正確地說,她看到了他燭光般的頭髮。「妳快走吧。」她說:「他在等妳呢!」
※※※
回家的途中,他們吃著餅乾。
「妳確定沒有其他東西嗎?」魯迪問:「一定還有其他的東西。」
「我們有餅乾可以吃,已經很幸運了。」莉賽爾檢查魯迪手上的戰利品。「你老實說,我爬出來之前,你有沒有偷吃一口餅乾?」
魯迪很生氣。「嘿,妳才是小偷,我不是耶。」
「不要耍我,豬頭。我看見你嘴角旁邊有糖粉。」
魯迪頑固地以單手托著盤子,另一隻手擦拭著嘴巴。「我什麼都沒吃,我發誓。」
※※※
他們走到橋頭的時候,手上的餅乾已經吃掉一半。其餘的餅乾,等回到天堂街之後,他們跟湯米.繆勒分著吃光了。
吃完了餅乾,他們只有一個想法,最後是魯迪說了出口。
「我們到底要怎麼處理這個盤子啊?」
※※※
◉橋牌賭徒
正當莉賽爾與魯迪吃餅乾的同時,LSE隊員正在埃森附近不遠的小鎮休息和打牌。他們剛剛大老遠從司徒加回來,現在用菸捲做賭注賭博。藍侯.祖克很不爽。
「他耍老千,我發誓。」他喃喃自語。他們在一間改為兵營的庫房,漢斯.修柏曼連贏了三把。祖克憤憤不平丟出手上的牌,然後用三根髒手指撥攏他那頭油膩的頭髮。
★關於藍侯.祖克的二三事
他二十四歲,只要贏了橋牌就洋洋得意,把一條條圓柱狀的香菸拿到鼻子前,
品聞菸捲的味道。「勝利的氣味。」他會這麼說。
噢,還有一件事情,他死的時候,嘴巴是張開的。
※※※
✐
漢斯.修柏曼與他左手邊的年輕人不同。贏了牌之後,他不會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他甚至大方地分給每位同袍一根菸捲,並且為他們把菸點著。除了藍侯.祖克以外,每個人都接受了漢斯的招待。祖克奪下菸捲,丟回翻倒的盒子上。「我才不需要你的施捨,老頭。」他起身離開。
「他吃錯了什麼藥?」中士問。沒人想回答這種問題。藍侯.祖克只是個二十四歲的大男孩,玩牌保不住他的性命。
如果他沒有把自己的菸捲輸給了漢斯.修柏曼,他就不會討厭漢斯;如果他沒有討厭漢斯,幾個星期後,在一條安全平穩的路上,他就不會去霸佔漢斯的座位。
一個座位,兩個男人,一場短暫的爭吵,還有我。
有時候,人類的死法真是讓我吃不消。
※※※
◉史達林格勒的降雪
一九四三年一月中旬,天堂街顯露出它黯淡、悲傷的一面。莉賽爾關上圍欄的門,走到侯莎菲女士的家。出來應門的人讓她嚇了一跳。
她第一個念頭是,這男人絕對是她兩個兒子中的一個,但是看來又不像門旁相框內照片上的兩兄弟中任何一位。雖然她無從判斷他是否就是侯莎菲女士的兒子,但是他看起來好像年紀又太大了。他臉上佈滿了鬍鬚,眼神看來既痛苦又頑強,外套袖子前端露出一截綁著繃帶的手,繃帶上滲出櫻桃大小的血跡。
「妳晚一點再過來。」
莉賽爾想要窺探他身後的狀況,差點就要張口大喊侯莎菲女士,但是這男人擋住她。
「小朋友,」他說:「晚一點再來,我會去叫妳,妳住哪?」
※※※
三個多小時之後,有人敲著天堂街三十三號的大門。那個男人站在莉賽爾的面前,櫻桃般的血跡已擴大成桃子般大小了。
「她現在可以見妳了。」
✐
走到屋外,在灰色的朦朧光線中,莉賽爾忍不住問那男人,他的手怎麼了。他的鼻孔先擤了一下,發出哼的一聲,然後才回答她的問題。「史達林格勒。」
「什麼?」他迎著風說話,莉賽爾沒聽見,於是又問:「我聽不見你說的話。」
他又回答了一次,這次稍微提高音量,把答案全部說出來。「我的手在史達林格勒出事了,我被槍射中肋骨,三根手指炸斷。這樣有回答到妳的問題嗎?」他完好無缺的手插在口袋裡,臉上流露出屈辱的神情,身體因寒風而顫抖。「妳覺得這裡冷嗎?」
莉賽爾摸著一旁的牆壁,她無法說謊。「當然覺得冷。」
男人笑了。「這不叫做冷。」他掏出一根菸捲放在嘴裡,想要用單手點燃火柴。在淒風苦雨的天氣裡,用兩隻手點火柴都不見得容易了,更何況只用一隻手。他把紙板火柴扔掉,破口咒罵。
莉賽爾撿起火柴。
她把他的香菸拿來放在自己的嘴裡,同樣也無法點著菸。
「妳必須先吸一口。」男人向她說明:「在這種天氣裡,妳要先吸一口,菸捲才會點得著,懂了嗎?」她又試了一次,試著想起爸爸的做法。這次,她吸進了一嘴的煙,煙輕敲她的牙齒,搔弄她的喉嚨,但是她忍著沒咳嗽。
「幹的好。」他把菸捲拿過去吸了一口,伸出沒有受傷的左手。「麥可.侯莎菲。」
「莉賽爾.麥明葛。」
「妳是來讀書給我媽媽聽的嗎?」
就在這時候,羅莎出現在莉賽爾身後,莉賽爾能感覺到背後的震驚。「麥可?」她問:「你是麥可嗎?」
麥可.侯莎菲點點頭。「妳好,修柏曼太太,好久不見。」
「你看起來好……」
「老?」
羅莎依然處在驚愕之中,但是她努力鎮定心神。「你要不要進來坐一下?我看到你已經認識我的養女了……」當她注意到流血的那隻手之後,她的聲音慢慢減低變弱。
「我弟弟死了。」麥可.侯莎菲說。這個消息的打擊太大了,麥可就算用他那隻健全的手,也沒辦法把這個打擊傳遞得更委婉一點。羅莎踉踉蹌蹌晃了幾步路。戰爭自然意味著死亡,但是聽見一個曾經活著、在你周遭呼吸過的人戰死的消息,腳底下的地面終究還是會搖晃移動。羅莎一路看著侯莎菲兩兄弟長大。
這名蒼老的年輕人設法在情緒不失控的情況下,把發生的事情詳細說明。「我在一棟用來當醫院的房子裡,看到他們把他帶進來,當時我再過一星期就可以回家了。那個星期,我在他身邊整整坐了三天,一直坐到他斷氣為止……」
「發生這種事情,我很難過。」這句話聽來不像是羅莎說的,而是出自於那晚站在莉賽爾.麥明葛身後的人,但是莉賽爾不敢回頭看那人。
「請妳,」麥可阻止羅莎說下去,「不要再多說了,我可以帶這丫頭過去讀書嗎?我懷疑我媽媽會不會聽她唸,但是她說了要她過去。」
「好,帶她過去吧。」
他們沿著人行道走去,走到半路,麥可.侯莎菲想起一件事情,他掉頭回去。「羅莎?」過了半晌,媽媽才又把門打開。「我聽說妳兒子在那邊,在蘇聯。我碰到墨沁鎮來的人,他們告訴我的。不過,我相信妳已經知道這件事情了。」
羅莎不讓他離開,她衝出去抓住他的衣袖。「不,我不曉得這件事情。有一天他離開這裡,然後就沒有再回來過了。我們想辦法找過他,但是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情,發生了……」
麥可.侯莎菲想要迴避她,他最不想聽見的就是又一個讓人哀泣的故事。他掙脫了羅莎的手,他說:「據我所知道,他還活著。」他走到圍欄門與莉賽爾會合,但是莉賽爾並沒有移動步伐往隔壁走,她望著羅莎的臉龐。羅莎抬起頭來,下巴是垮的。
「媽媽?」
羅莎舉起手。「去吧!」
莉賽爾站著不動。
「我說妳去吧。」
※※※
莉賽爾追上麥可之後,這名剛返鄉的士兵一直找話題與莉賽爾攀談,他一定很後悔對羅莎說錯話了,所以想說其他的事來忘卻自己的錯誤。他高舉綁著繃帶的手說:「我還是沒辦法讓它停止流血。」莉賽爾其實很高興自己已經走到了侯莎菲家的廚房,越快開始唸書越好。
侯莎菲女士坐著,臉上有著金屬絲一般的淚痕。
她的兒子死了。
但是那只是真相的一半。
她永遠不會知道他確實的死因,我可以一口咬定告訴你,我們之中有個人知道。只要降雪加上槍枝,再加上人類語言的混亂場面,我好像老是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我從偷書賊寫下的文字去想像侯莎菲家廚房的情景,我看不到爐子或木杓或汲水機,我看不到那一類的東西。不管怎樣,我不會先想到那些東西。我望見的是蘇聯的冬天,我看到雪花自天花板飄落,我看見侯莎菲另一個兒子的死。
他的名字是羅伯特,他的結局是這樣的。
★一個戰場上的小故事
他的雙腿從小腿處炸開,他死在冰冷惡臭的醫院。他的哥哥看顧著他。
※※※
事情發生在蘇聯,時間是一九四三年一月五日,又是另一個冰封的日子。在這城市的冰天雪地之中,遍地都是橫死的蘇聯人與德國人。尚存的人對著眼前的茫茫白雪開槍射擊。三種語言交織著:俄文、子彈、德文。
我走過這些倒斃的靈魂,有個男人說:「我的肚子好癢啊。」他重複說了好幾次。他雖然受到驚嚇,還是慢慢匍匐前進,朝著一個不成人形的黑色身影前進,那個身影坐著,血不停流到地面。腹部受創的士兵到了那身影旁邊,發現那是羅伯特.侯莎菲。他的手凝凍在血中,他正把冰雪堆積到小腿上面,上次爆炸從那裡劈斷了他的兩條腿。他的雙手滾燙,血流成一條紅色小河。
蒸氣自地面冒起,他看到、也聞到了正在腐爛的雪。
「是我啊。」士兵對他說:「我是比特。」他拖著身子爬行了幾吋的距離。
「比特?」羅伯特問。他的聲音漸漸消逝無聲,他一定感應到我在附近。
他又問了一次:「比特?」
為了某種緣故,垂死之人總會提出他們已知答案的問題,也許就是因為如此,他們死的那一刻,才可以曉得自己是對的吧。
※※※
四周突然只剩下一種聲音。
羅伯特.侯莎菲在士兵的右手邊虛脫,跌到冒氣的冰冷地面。
我肯定,他那個時候就以為已經看見我了。
還沒有。
那個年輕的德國人運氣不佳,那天下午我沒有帶他走。我手裡提著其他可憐的靈魂跨過他的身體,走回到蘇聯人身邊。
我往返於蘇聯和德國的陣地之間。
支離破碎的人。
我可以告訴你,這不是在滑雪度假。
※※※
正如麥可告訴他母親的情形,過了漫長的三天,我終於回來尋找那位在史達林格勒失去雙腳的士兵。我現身在野戰醫院,也可說是受邀而來,而我怕死了那股味道。
一個手紮著繃帶的男人告訴另一位滿臉驚慌、說不出話的士兵,他一定會活下去的。「你馬上就可以回家了。」他向他保證。
對,回家。我心想,永遠地回家了。
「我會等你。」他繼續說:「這個星期結束,我就可以回家了,但是我等你。」
他哥哥的句子才講到一半,我就收聚了羅伯特.侯莎菲的靈魂。
通常在室內,我要很用力才能看穿天花板。但是在那棟樓房裡,我運氣很好,屋頂已經破了一小塊,我可以直接往上看。距離我一公尺外,麥可.侯莎菲還在講話,我看著頭上方的洞口,讓自己忽視他的存在。天空是白色的,但是卻快速在惡化中。就像平常一樣,天空變成一條偌大的防漆罩布,鮮血流出,骯髒的雲朵像是融雪中的腳印。
腳印?你問。
嗯,我很想知道那是誰的腳印。
※※※
在侯莎菲女士的廚房中,莉賽爾讀著書。她費力一頁接著一頁唸,候莎菲女士完全聽不進去。而我,當蘇聯的景象在我眼底逐漸消失,雪花依舊不肯停止自天花板飄落,水壺覆上了雪花,桌子也是,人類的頭頂與肩膀上也穿戴著一塊一塊的雪片。
做哥哥的在發抖。
做媽媽的在流淚。
而莉賽爾繼續朗誦,因為這是她在那裡的理由。在史達林格勒降雪之後的餘波中,能夠為他人做點什麼,那種感覺很好。
※※※
◉永遠不老的弟弟
過幾個星期,莉賽爾.麥明葛要滿十四歲了。
她的爸爸依然在遠方。
她又為隔壁身心崩潰的女人唸了三次書。好幾個晚上,她見到羅莎抱著手風琴坐著,下巴擱放在風箱上禱告。
因此她心想:時機到了。通常來說,偷竊會讓她心情開朗,但是在這一天,送東西回去才能讓她心情變好。
她把手伸到床底下,取出盤子,用最快的速度在廚房洗好,然後出門去了。她穿過墨沁鎮,往山丘住宅區走,心情自在。沉悶的空氣刺骨,像是殘酷的老師或是修女所加的處罰。她的腳步聲是慕尼黑街上唯一的聲音。
※※※
過了河,陽光在雲層後面若隱若現。
到了葛蘭德大道八號,她走上臺階,把盤子放在前門,接著敲了敲門。門還沒打開,她已經走到了街角。莉賽爾沒有回頭看,但是她知道,倘若自己回頭張望,她又會看見弟弟站在最底層的臺階上,他膝蓋上的傷口痊癒了,她甚至還聽到他的聲音。
「這樣做好多了,莉賽爾。」
※※※
弟弟永遠都是六歲,她領悟到這點時,內心難過不已,可是懷著這樣想法的她,也努力擠出一個微笑。她停在安培河,站在爸爸以前常倚靠著的橋上。
她笑了又笑,笑夠了才走回家。弟弟後來再也沒有回到她的夢裡。她還是懷念著弟弟,但是她再也不必惦記著弟弟死後,無神的眼睛盯著火車地板的樣子,再也不必記住奪走弟弟生命的那陣咳嗽聲音。
※※※
那天晚上,偷書賊躺在床上,弟弟只在她閉起眼睛前出現一下子。在房間裡,一直有人來拜訪莉賽爾,弟弟是其中一個。爸爸站著說她是半個大人了,麥克斯在角落寫《抖字手》,魯迪裸著身子在門旁。有時候,她的親生媽媽會站在床旁的火車月臺上,房間如一道橋似地延伸到一座無名的小鎮,在遙遠遙遠的那一端,韋納在墓園的雪地裡嬉戲。
在走廊的盡頭,羅莎打鼾的聲音像是這些幻影的節拍器。莉賽爾醒著躺在床上,包圍在幻影之中。她還想起最近偷來的書上的一段話。
★《最後的人間陌路人》,第三十八頁
城市的街道處處是人。然而,即便街道空曠無人,
陌路人也不會比現在更孤寂。
※※※
✐
清晨來臨之後,幻影消逝無蹤。莉賽爾聽著從客廳傳來的輕聲吟誦,羅莎正抱著手風琴坐著禱告。
「讓他們全都活著回來吧。」她再三重複唸道:「求求你,神啊,求求你,全都要活著。」就連她眼睛四周的皺紋也都合掌在祈禱。
手風琴一定擠壓得她好痛,她卻依舊牢牢抱著它。
羅莎永遠不會對漢斯透露她曾為他禱告的那些時刻,但是莉賽爾相信,一定是這些禱告,所以爸爸才能從埃森的意外事件中生還。就算這些禱告沒有益處,也絕不會有壞處。
※※※
◉意外事故
這天下午,天氣出人意外的晴朗。隊員爬上卡車,漢斯.修柏曼才剛坐到他分配到的位置,藍侯.祖克就高高站在他面前。
「走開。」他說。
「你說什麼?」
祖克在車篷下彎著身子。「我說:走開,屁眼。」他油膩膩、亂七八糟的瀏海黏成一團落在前額。「我跟你換位置。」
漢斯被他弄糊塗了,後面的位置大概是全車最不舒服的地方,吹到的風最強也最冷。「為什麼?」
「需要原因嗎?」祖克不耐煩地說:「說不定我想要搶第一個下車去尿尿。」
漢斯隨即注意到,部隊裡其他人已經注意到這兩個人之間的小爭吵。他不想讓步,但也不想顯得小家子氣,此外,他們才剛結束令人疲累的工作,他沒有力氣跟他耗下去。於是他弓著背走到卡車中間的空位子。
「你幹嘛要讓那個混蛋?」鄰座的男人問他。
漢斯點了火柴,表示要與他合抽一根菸捲。「後面那裡的風會直接吹到我的耳朵。」
※※※
墨綠色的卡車正駛向十哩外的軍營。布魯聶威正在講一個法國女服務生的笑話,左前方的輪胎突然爆胎,司機控制不住車子。卡車翻滾了好幾圈,隊員在騰空中隨著火花、垃圾、菸草一起翻筋斗,一面不停地咒罵。他們手腳並用,找尋可抓住的東西,外面的藍天從天花板變成地面。
卡車停止翻滾後,所有人全都擠在卡車的右側,臉龐緊貼著隔壁夥伴的髒制服。大夥紛紛詢問是否平安無事,隊員安迪.阿爾瑪大叫:「把這個混蛋從我身上弄開!」他接連喊了三次,目不轉睛看著藍侯.祖克眨也不眨的眼睛。
★在埃森的損失
六個男人被菸燙傷,兩人斷了手,好幾個折傷了手指,
漢斯.修柏曼斷了一條腿。藍侯.祖克的脖子斷了,幾乎是從耳垂那裡折斷的。
※※※
他們互相拖拉爬出車體,最後只剩下一具屍體留在卡車上。
司機赫慕.布羅曼坐在地上,搔著頭解釋:「輪胎,輪胎剛好就爆胎了。」幾個人跟他坐著,反覆說那不是他的錯。還有幾個人抽著菸走來走去,詢問彼此的傷勢是不是嚴重到可以除役的標準。還有兩三個圍在卡車後頭檢視屍體。
漢斯.修柏曼待在一棵樹旁,他腿上那道淺淺的傷口還在擴大,好痛。「死的應該是我。」他說。
「你說什麼?」中士從卡車那裡大喊。
「他坐在我的位置上。」
赫慕.布羅曼回過神來之後,爬回駕駛座。他側著身體想要發動引擎,但是發動不起來。軍營派了另外一輛卡車過來,當作是救護車,因為救護車沒來。
「你們知道這表示什麼,對吧?」包瑞斯.施柏說。他們知道。
※※※
他們繼續上路返回軍營,每個人都努力別往下看見藍侯.祖克張著嘴的輕蔑表情。「我跟你說過,把他翻過去,讓他臉朝下。」有人提起。好幾回,某人就是忘記了,把腳擱到屍體上去。到軍營之後,大家都設法避免擔起拖他下車的任務。工作完成之後,漢斯.修柏曼走了幾小步路,腳上的傷又裂開了,害得他跌倒在地。
一個小時之後,醫生檢查他的腳傷。醫生告訴他,他的腳已經斷了,中士也在現場,似笑非笑地站著。
「唔,修柏曼,看來你得逞了,是吧?」他抽著菸,搖晃圓臉,一一細數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你好好休息一陣子,他們會來問我要怎麼處理你的問題,我會告訴他們,你工作表現很好。」他又吐出幾口煙。「然後我想呢,我會告訴他們,你已經不再適合待在LSE工作了,應該派你回去慕尼黑,在辦公室工作,或者看那裡需要怎樣的善後工作人手,你就去做。聽起來如何?」
漢斯痛苦的表情隱藏不了他的笑意,他回答:「聽起來很棒,長官。」
包瑞斯.施柏抽完菸捲。「該死,居然會聽起來很棒。你命好,我剛好喜歡你這個傢伙,修柏曼。你命大,剛好是個大好人,對菸捲大方而不吝嗇。」
在隔壁房間裡,其他的隊員正在敷藥。
※※※
◉苦澀的疑問
莉賽爾二月中旬生日過後的一個多星期,她與羅莎終於收到了漢斯.修柏曼寄來的一封詳細家書。她從信箱衝進屋內,把信拿給媽媽看。羅莎要她大聲把信唸出,當莉賽爾唸到腿斷掉的部分,母女倆激動不已。接下來的句子內容讓莉賽爾過於震驚,她只能無聲地唸給自己聽。
「下面說什麼?」羅莎催促她。「母豬?」
莉賽爾的眼睛從信紙上抬起來,她幾乎想放聲尖叫,中士說話算話。「他要回家了,媽媽。爸爸要回家了!」
她們在廚房相互擁抱,身體壓扁了信。斷了一條腿當然是值得慶祝的事情。
莉賽爾把消息帶到隔壁,芭芭拉.史坦納也欣喜若狂。她撫摸莉賽爾的手臂,大叫孩子們出來。在廚房中,史坦納一家似乎因漢斯.修柏曼即將返家的消息而受到了鼓舞。魯迪露出了笑容,還發出了笑聲,但莉賽爾可以看得出來,他是在勉強自己,她還可以感覺到他口中苦澀的疑問。
為何是他?
為什麼是漢斯.修柏曼?而不是艾立克.史坦納?
我同意他的想法。
※※※
◉一只工具箱、一名流血的人、一隻玩具熊
自從魯迪的父親在去年十月應召入伍,魯迪的憤怒一天比一天加深,漢斯.修柏曼返家的消息,刺激了他採取進一步的手段。他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莉賽爾,他沒有抱怨世事不公,他的決定是行動。
在天色漸暗的午後,竊案常發生的時段,他提著一個金屬箱子沿馬路往天堂街頭走去。
★魯迪的工具箱
工具箱紅色的外殼斑駁,長度像超大號鞋盒一般,裡面裝著:
生鏽的摺疊型小刀一把
小型手電筒一個
榔頭兩把(一中、一小)
毛巾一條
螺絲起子三把(大小不一)
滑雪面罩一個
乾淨的襪子三雙
泰迪熊玩偶一隻
※※※
莉賽爾從廚房的窗戶看見他,他堅定的腳步與鐵了心的表情,正如那天他跑去找他父親一模一樣。他用力握住工具箱的把柄,他的動作因為憤怒而僵硬。
偷書賊把手上的毛巾一扔,冒出一個念頭。
他要去偷東西。
她跑出去與他會合。
※※※
他們連打招呼的話都沒說。
魯迪逕自往前走,對著前方的冷空氣說話。快走到湯米.繆勒家的時候他說:「知道嗎?莉賽爾,我在想,妳根本不算是什麼小偷。」他沒有給她回嘴的機會。「是那個女人放妳進去的。拜託,她甚至還留了餅乾給妳。我才不認為妳那叫做偷東西。軍隊做的事情才叫做偷,他們偷了妳爸爸,偷了我爸爸。」他踢起一塊石頭,石頭在圍欄門上撞出鏗鏘聲,他越走越快。「住在上面那些有錢的納粹黨,葛蘭德大道,蓋柏大道,海德大道。」
莉賽爾能做的只有盡全力跟上他。他們過了迪勒太太的店鋪,接著轉彎走到慕尼黑街上。「魯迪。」
「總歸一句話,感覺是怎樣?」
「什麼怎樣的感覺?」
「妳拿走那裡的書的時候。」
就在那一瞬間,她決定停下腳步,倘若他想知道答案,他就會走回來。他的確走回來了。「怎樣?」不過,莉賽爾連嘴都還未張開,魯迪又回答了。「感覺很爽,對吧?把人家的東西偷回家?」
莉賽爾硬讓自己的注意力轉到工具箱上,想要緩和他的情緒。「你那裡面裝了什麼?」
他彎下腰把工具箱打開。
每件東西都有道理,只有泰迪熊玩偶除外。
※※※
他們一邊往上走,魯迪一邊說明工具箱的作用,以及他將如何利用每一項物件。比方說,榔頭是用來敲破窗戶,毛巾用來包榔頭,以降低音量。
「那泰迪熊呢?」
泰迪熊是安娜瑪莉.史坦納的,比莉賽爾的書本還嬌小,絨毛磨舊了,眼睛、耳朵已經縫過好幾次,然而,這隻小熊看起來還是很友善。
「那個啊,」魯迪回答:「我靈機一動想到的。要是我在屋子裡,碰巧有個小孩走進來,我就把泰迪熊給他,讓他乖乖安靜。」
「那你打算要偷什麼?」
他聳聳肩。「錢啊,吃的啊,珠寶啊,碰到什麼就偷什麼。」說得一副很容易的樣子呢。
過了十五分鐘,莉賽爾終於看見他表情突然變得沉靜下來,她就知道魯迪.史坦納已經不想偷東西了。他的決心消失了,雖然他還很在意那份他想像中偷竊可以帶來的光彩,不過莉賽爾看得出來,他已經不相信那份光彩了,他只是用力讓自己去相信。這可不是好徵兆。他犯罪的目標現在展現在眼前了,他們慢下腳步注視著一棟棟的房子,莉賽爾真心鬆了一口氣,同時也感到悲傷。
眼前是蓋柏大道。
座落在街上的房子看來神祕又巨大。
魯迪脫下鞋子,用左手拿著,右手則提著工具箱。
雲朵之間,月亮在那裡,投射出大概一哩長的月光。
「我在等什麼呢?」他問,不過莉賽爾沒有回答。魯迪又張開嘴,但是沒有說話,他把工具箱放在地上,然後坐在上面。
他的襪子受潮變冰。
「幸好工具箱裡面還有別雙襪子。」莉賽爾提醒他,她看到他不由自主強忍笑意。
※※※
魯迪挪到一旁,莉賽爾,工具箱上因此有了空位,讓莉賽爾坐下。
在大馬路中間,偷書賊跟她最好的朋友背靠著背,坐在一個斑駁的紅色工具箱上,兩人各自看著不同方向。他們坐了良久,等他們站起來準備回家之前,魯迪換了一雙襪子,把舊的襪子留在街上,當作禮物送給蓋柏大道。
★魯迪說出的真心話
「我想,與其偷東西,不如留點東西下來。」
※※※
幾個星期之後,工具箱至少在一件事情上派上了用場。魯迪把螺絲起子與榔頭拿出來,打算在工具箱裡面收納史坦納家的貴重物品,下次躲空襲就可以帶著走。工具箱裡唯一還留著的是泰迪熊。
三月九日,警報聲響再度傳到墨沁鎮,魯迪提著工具箱出門。
史坦納一家沿著天堂街往下衝之際,麥可.侯莎菲焦急地敲著羅莎.修柏曼的門。羅莎與莉賽爾出來之後,他說出他碰到的困難:「我媽媽不肯出來,她坐在廚房餐桌前。」梅子大小的血跡還在他的繃帶上。
這幾個星期以來,侯莎菲女士的精神始終沒有恢復正常。莉賽爾到她那裡唸書的時候,她只盯著窗戶看,說話聲音微弱,幾乎動也不動。她臉上再也沒有出現殘暴與怒斥的表情,對莉賽爾說再見或者拿咖啡謝謝她的通常是麥可。而她現在不肯出門躲避空襲。
羅莎採取行動。
她一搖一擺地快步穿過圍欄門,站到敞開的大門前。「侯莎菲!」除了警報與羅莎的聲音以外,沒有其他的聲音。「侯莎菲,妳給我出來,妳這個可憐的老豬母!」羅莎.修柏曼從來沒學會講話要得體。「要是妳再不給我出來,我們全都要死在大馬路上了!」她轉身看著人行道上兩個無助的身影,一聲尖銳的警報聲恰好結束。「現在怎麼辦?」
麥可聳聳肩膀,他已經六神無主,不知所措。莉賽爾把書袋拋下,她看著麥可,另一聲警報又開始呼嘯,她大叫:「我可以進去嗎?」她還沒有聽到回答,就在人行道上跑了幾步,從羅莎身邊擠進去屋內。
侯莎菲女士一動也不動坐在餐桌前面。
莉賽爾心想:我要說什麼呢?
警報聲再度響起,她聽見羅莎大喊:「莉賽爾,不要管她好了,我們不能不走了!要是她不想活了,那是她家的事情。」警報又繼續鳴放,聲響傳進屋裡,羅莎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
現在廚房只剩下喧囂聲、莉賽爾、還有瘦削頑固的侯莎菲。
「侯莎菲女士,求求妳!」
此刻很像莉賽爾收到餅乾那天,與依爾莎.赫曼對話的情況,她想到很多話可以說。但不同的是,今天有炸彈,情況比較緊急。
★莉賽爾的選項
「侯莎菲女士,我們必須離開這裡。」
「侯莎菲女士,要是我們還待在這裡,我們會死掉的。」
「妳還有一個兒子活著啊。」
「每個人都在等妳呢。」
「炸彈會把妳的頭炸掉。」
「要是妳不跟來,我就再也不來唸書給妳聽,也就是說,妳連唯一的朋友都沒了。」
※※※
她選擇了最後一句話。在警報聲中,她直截了當大喊,雙手用力撐在桌面上。
侯莎菲女士抬起頭做了決定,她沒有起身。
莉賽爾只好離開,她推開桌子,由屋內往外衝。
※※※
羅莎讓圍欄門敞開著。她們準備往四十五號跑去的時候,麥可.侯莎菲還是一籌莫展站在天堂街上。
「走啊!」羅莎懇求他,但是這個返鄉的負傷士兵猶疑不決。正當他要走回屋內,一個畫面讓他轉過身:只有他殘廢的手靠在圍欄門上。他滿面羞慚鬆開了手,隨著她們往下走。
他們全都回頭看了好幾回,仍舊沒有見到侯莎菲女士的身影。
馬路看來好空曠,最後一聲警報消散在空中,天堂街上最後三個人走進了菲德勒家的地下室。
「妳怎麼這麼久才來?」魯迪問,他手裡拎著工具箱。
莉賽爾把書袋放到地上,然後坐在上面。「我們費了一番功夫想帶侯莎菲女士過來。」
魯迪環顧一圈。「她人呢?」
「在家,在廚房裡。」
※※※
麥可在防空洞的角落裡瑟縮顫抖。「我應該留下來的。」他說:「我應該留下來的,我應該留下來的……」他的聲音幾近無聲,他的眼睛卻睜得比任何時候都大,他緊握住自己殘廢的手,血液自繃帶內滲出,兩顆眼球在眼窩裡激動地跳動。
羅莎出聲制止他。
「不要這樣,麥可,這不是你的錯。」
但是這個右手只剩下幾根手指的年輕人聽不進去,羅莎看著他蹲下去。
「告訴我,」他說:「因為我不明白……」他往後一靠,倚靠著牆壁坐著。「告訴我,羅莎,我還想要活下去,她怎麼可以坐在那裡準備好要受死呢?」血跡變得更濃。「我為什麼想要活下去?我不應該希望自己活著的,但是我想活下去啊。」
羅莎把手放在麥可的肩膀上,麥可痛哭流涕,哭了好幾分鐘。其他人望著他們,連地下室門打開又關上,侯莎菲女士走進防空洞,麥可都還在哭。
麥可抬起頭。
羅莎走開。
麥可看著侯莎菲女士的眼睛,他開口道歉:「媽媽,對不起,我應該留下來陪妳。」
侯莎菲女士沒什麼反應,逕自跟著兒子坐下。她抬起他綁著繃帶的手,「你又在流血了。」她說。然後他們跟著其他的人一同坐著等候。
莉賽爾的手伸到袋子裡面找書。
★慕尼黑大爆炸,三月九日到十日
炸彈與朗讀伴隨著漫漫長夜。偷書賊口乾舌燥,她唸了五十四頁的書。
※※※
大多數的小孩睡著了,沒聽見解除警報的信號。父母親喚醒小孩,或者抱著他們爬上地下室的樓梯,走入黑茫茫的世界。
遠方有多處失火,而我,我已經拾取了兩百多個橫死的靈魂。
為了另外一個靈魂,我正在前往墨沁鎮的路上。
天堂街空空蕩蕩。
解除警報延遲了幾個小時才發佈,以避免新的威脅出現,也藉機讓煙霧消散在空氣中。
靠近安培河的遠方有處火光,還有銀色的煙霧,貝蒂娜.史坦納注意到有一道黑煙拖曳在半空中,她伸出手指著說:「你們看。」
※※※
貝蒂娜是第一個發現的,不過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魯迪。他匆忙奔跑到天堂街底,手中還緊握住工具箱,他抄了幾條小路,衝過樹林。莉賽爾是下一個反應過來的人(她把書交給羅莎,羅莎大聲斥罵她,不准她跟去),接著幾個從不同防空洞出來的人也跟著走過去。
「魯迪,等我!」
魯迪沒有等她。
他朝著即將熄滅的熾熱火光與模糊不清的飛機飛奔,莉賽爾只能在樹林的間隙中看到工具箱。飛機停在河岸邊的空地上冒煙,飛行員原本打算迫降在那裡。
魯迪在距離飛機二十公尺處停下腳步。
剛好我本人也到了那裡,我注意到他站在那裡調節呼吸。
樹叢的大樹幹散佈在黑暗中。
嫩枝與針葉像是燃料般亂撒於飛機的四周,在枝葉的左邊,地面上燒出三道深刻的縫隙。降溫中的金屬不斷發出逃亡般的滴答聲,分分秒秒的時間加速流逝,最後他們好像在那裡站了幾個小時一樣。越來越多的群眾聚集在他們的身後,眾人的呼吸與言談戳刺著莉賽爾的背脊。
「嗯,」魯迪說:「我們要不要查看一下?」
他穿過殘餘的林木,朝著卡在地面的機身走過去,飛機的機頭浸泡在流動的河水中,歪斜的機翼留在後面。
魯迪慢慢從機尾轉了一圈,繞到了右邊。
「玻璃。」他說:「到處都是擋風玻璃。」
接著,他看到一個人的身體。
※※※
魯迪.史坦納從未見過如此蒼白的臉。
「不要過來,莉賽爾。」不過莉賽爾已經到了。
她見到敵軍飛行員幾乎毫無意識的臉。高大的樹木靜止著,河水繼續流動。飛機引擎又咳出幾聲咯咯聲,飛行員的頭顱由左邊傾斜到右邊,說了幾句大家都聽不懂的話。
「我的老天爺啊,」魯迪悄聲地說:「他還活著耶。」
工具箱啪一聲落在飛機一旁,更多討論聲與腳步聲響起。
火苗的光芒已全部消退,天色卻依然平靜無光,只有煙霧還在裊裊上升,不過也即將消散一空。
一片樹林阻隔了正在燃燒中的慕尼黑。現在,魯迪的眼睛不但適應了黑暗,也不再恐懼飛行員的臉。他的眼睛像是咖啡漬,好幾道傷痕橫切過臉頰與下巴,胸前隨意搭著一件縐巴巴的制服。
※※※
莉賽爾不理會魯迪的警告,甚至更加靠近飛機。我敢打包票,就是在那一刻,我和莉賽爾認出了彼此。
我心裡想,我認識妳。
當時是在火車上,有個咳嗽的小男孩,那天下著雪,小女孩心煩意亂。
妳長大了,我心想,但是我認出妳了。
她沒有退後,也沒有想與我爭鬥,但是我知道,有某個東西告訴小女孩我在那裡。她聞得到我的氣息嗎?我那討人厭的心跳像是罪行一般,在我死人般的胸膛裡不斷循環跳動,她聽得到嗎?我不知道,但是她認識我,她看著我的臉,她沒有移開視線。
天空從炭筆的顏色為起點,開始慢慢變亮。我們兩個都往前走,一起望著魯迪伸手到工具箱裡,拿開幾個相框之後,他取出一隻黃色的填充玩偶。
他慢慢爬向奄奄一息的飛行員。
他小心地把微笑的泰迪熊放在飛行員的肩膀上,熊的耳尖輕觸著他的喉嚨。
垂死的飛行員吸了口氣,然後開口講話,他用英文說:「謝謝你。」他一開口,臉上筆直的傷痕裂開,一滴血流到喉嚨。
「什麼?」魯迪問他:「你說什麼?」
很可惜,飛行員來不及回答,我先行動了。時候到了,我把手伸進駕駛座艙,慢慢從縐兮兮的制服中取出飛行員的靈魂,從毀損的飛機中帶走了他。當我穿過群眾身邊,群眾在手中把玩著沉默,我經過一番推擠,才自人群中掙脫開來。
在我的頭上方,天空出現了日蝕,最後一道黑暗出現了,我發誓我看見一個納粹黨徽的黑色標誌,茫然遊蕩在天空中。
「希特勒萬歲。」我說,還沒說完話,我就步入了樹林。在我的身後,有隻泰迪熊放在一具屍體的肩膀上,樹枝下站著一根檸檬色的蠟燭,飛行員的靈魂在我的手上。
希特勒當政的那些年間,我才是最忠心耿耿服務元首的人,我這樣說應該是很公平的。沒有人擁有像我這樣的心,人類的心是一條直線,而我的卻是個圓形。我擁有無窮無盡的能力,能在正確的時間出現在正確的地點,結果我永遠是在人類最好與最糟的狀況下找到他們,我看見人類的鄙陋,也看見人類的美麗,而我好奇為什麼人類能夠同時既鄙陋又美麗呢?儘管如此,我忌妒人類一件事情:人類,真的很懂得找死。
※※※
◉返鄉
這段期間裡,有人流血,有飛機墜落,還有泰迪熊出現。但是一九四三年的前三個月,對偷書賊而言,是用一件好事情來結束的。
四月,漢斯.修柏曼膝蓋以上的石膏已經拆掉了,於是他搭上開往慕尼黑的火車,獲得一個星期的假期在家休養,之後會加入市區中的軍隊文書組,負責慕尼黑市區工廠、房舍、教堂與醫院等地清理工作所需的文書工作。至於往後他會不會被派去外面從事修復工作,要讓時間決定,看他的腳傷與慕尼黑的狀況而定。
※※※
他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空襲造成的恐慌導致火車誤點,他比預期晚了一天到家。他站在天堂街三十三號的門口,一手握拳。
四年前,莉賽爾.麥明葛第一次出現在這裡的時候,要連哄帶騙才肯走進屋裡。麥克斯.凡登堡也曾經站在這裡,手中的鑰匙掐進了手心。現在,輪到漢斯.修柏曼站在這裡,他敲了四下門,偷書賊開了門。
「爸爸,爸爸。」
她在廚房抱緊他,不願放開他,她一定喊了他一百次以上。
※※※
吃完晚飯,他們在餐桌上坐到夜深。漢斯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羅莎與莉賽爾,他細說LSE的工作、煙霧瀰漫的街道、在街頭漫步、迷路的可憐人。還有藍侯.祖克,藍侯.祖克那個可憐的笨蛋。他講了好幾個小時。
半夜一點,莉賽爾上床去,爸爸進來陪她,就像以前那樣。她醒來好幾次,看看他還在不在,他沒有讓她失望。
那晚靜謐無聲。
她滿足地躺在溫暖而柔軟的床上。
沒錯,莉賽爾.麥明葛那天晚上好幸福,平靜、溫暖、快樂的好時光持續大約三個月左右。
但是她的故事會延續六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