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演:世界的盡頭──第九十八天──戰爭策動者──文字之道──自白──
依爾莎.赫曼的黑色小本──飛機的肚子──還有,山脈般連綿起伏的瓦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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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盡頭(第一部)
我再讓你提早看一眼結局,這樣或許可減緩等一下的衝擊,或是讓我自己做好準備,好告訴你真相。無論是哪個原因,我必須告訴你,當莉賽爾.麥明葛的世界停止運轉的時候,天堂街正在下雨。
天空滴著雨。
就像小孩子盡了全力卻沒能關緊的水龍頭,一開始落下的雨水冰冷清涼,我站在迪勒太太的店鋪外,手心感覺到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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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見頭頂上飛機的聲響。
我仰頭透過雲層看到了轟炸機,望見飛機肚子上的門大開,炸彈好像若無其事地落下。炸彈偏離了攻擊的目標,它們通常是不會正中目標的。
★感傷的小願望
沒有人想炸掉天堂街,沒有人會想轟炸一個以天堂為名的地方,
有人會這樣做嗎?有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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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彈落地,雲朵立即燒成黑色,冰涼的雨滴被灰燼取代,雪花般的溫熱炸彈灰如陣雨灑落到地面。
總之,天堂街被夷為平地。
炸毀的房屋飛落到對面的街道上,一張元首正襟危坐的裝框相片承受了強力的爆破,在破亂的地板上碎成一片,但是他還是微笑著,正襟危坐微笑著。他知道我們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而我卻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情,那些事情全發生在居民熟睡的時候。
魯迪.史坦納睡著了,媽媽與爸爸睡著了,侯莎菲女士、迪勒太太、湯米.繆勒,全都睡了,全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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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個人活著。
她活著。因為她正坐在地下室重讀自己寫的故事,檢查裡面的文字有沒有錯誤。這間地下室先前被判定深度不足,但是在那一天夜晚,在十月七日那晚,它的深度夠安全。建物殘骸的骨架坍塌,幾個小時之後,奇異的寧靜氣氛籠罩著半毀的墨沁鎮。當地的LSE隊員聽見地底下某處發出一個聲音,一陣迴音傳出。一個年輕女孩正用鉛筆敲打著油漆罐。
他們全都放下工作,側耳傾聽,彎下身體。當他們再度聽見那個聲音,他們動手往下挖掘。
★一手接一手傳遞出來的物件
一塊塊的水泥與屋頂瓦片,一片牆壁上畫著滴著油漆的太陽,
一架從毀壞琴盒中露臉的手風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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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把每樣東西都往上拋。
又移開一片斷牆之後,一個LSE隊員見到了偷書賊的頭髮。
男人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像他剛順利接生了一個小寶寶。「不敢相信,她還活著!」
這群鬧哄哄、嘶吼狂叫的男人歡欣鼓舞。不過,我無法完全分享他們的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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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方才一手抱著她的爸爸,一手抱著她的媽媽,兩個人的靈魂都好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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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遠的地方,他們的屍體跟其他屍體一起放在地上。爸爸含銀似的迷人眼睛已經開始生鏽,而媽媽硬紙板一樣的嘴唇微張著不動,好像打鼾才打到一半。套用德國人咒罵上帝的方法,耶穌、聖母瑪麗亞、約瑟、我的這些老天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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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助的手拉起莉賽爾,拍掉她衣服上的碎石斷屑。「小姑娘,」他們說:「警報發佈得太遲了。妳在地下室做什麼?妳怎麼知道要到地下室去?」
他們沒有留意到這小姑娘手上還握著書,她以尖叫,生還者高喊的驚駭尖叫來回答他們的問題。
「爸爸!」
她再度尖叫,這次聲音更加尖銳,聽來椎心蝕骨,她的五官扭曲。「爸爸,爸爸!」
她嚎天喊地,放聲大哭,救援隊員把她抱上來。如果她受傷了,她自己都沒發現,因為她掙脫開來,繼續哭吼尋找。
她依舊緊抓著書。
她絕望地握著拯救了她性命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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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天
漢斯.修柏曼在一九四三年四月返家後的九十七天內,一切安然無恙。有好幾次他想起了兒子正在史達林格勒打仗,害得他悶悶不樂。不過,他希望兒子的血液裡遺傳到他部分的好運氣。
返家後的第三天夜晚,他在廚房裡彈手風琴,實現他承諾過的諾言,房間裡充滿了音樂、熱湯、笑話,還有一個十四歲大女孩子的笑聲。
「母豬,」媽媽警告她:「不要笑那麼大聲,他的笑話沒有那麼好笑,而且還低級得要命……」
一個星期後,漢斯重回部隊,通勤前往市區的軍隊辦公室工作。他說,辦公室裡面不缺菸捲與食物,爾偶還能帶些餅乾或多餘的果醬回家。生活很像以往的快樂時光。五月間發生了一次不太嚴重的空襲,這裡喊一句「希特勒萬歲」,那裡喊一句「希特勒萬歲」,一切都還好。
一直到了第九十八天。
★一名老婦人的簡短言論
站在慕尼黑街上,她說:「耶穌、聖母、約瑟、我的這些老天爺啊,
真希望他們別再帶那些人經過這裡了,
這些悲慘的猶太人,他們會帶來厄運的,他們不吉祥啊。
每次我看見他們,我就知道我們會全給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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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是莉賽爾首次見到猶太人的時候,宣布猶太人隊伍來了的那位老婦人。她橫躺在地上,臉龐像晒乾的梅子似的,眼睛則如靜脈般深藍。她的預言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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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墨沁鎮出現了即將出事的預兆。居民跟往常一樣看見猶太人的行進隊伍,一開始他們見到一名士兵上下晃動的腦袋與直指天空的步槍,接著一排衣衫襤褸、腳步叮噹叮噹作響的猶太人出現。
這次不同的是,他們來自相反的方向。他們路經墨沁鎮,被押解前往鄰近的聶林鎮刷洗馬路,從事軍隊不願做的清掃工作。那天稍晚,他們又排成一列走回集中營。他們的腳步緩慢而疲累,全無希望。
莉賽爾又再次尋找麥克斯.凡登堡的身影。她認為,即使沒有被押解經過墨沁鎮,他也有可能已經被送到達考。他不在隊伍中,不在這群人之中。
不過,只要耐心等候,八月的某個溫暖午後,麥克斯一定會跟著其他猶太人一塊解送經過墨沁鎮。不過他與其他人不同,他不會低頭盯著馬路,不會眼光渙散望著站在路旁的觀眾。
★有關麥克斯.凡登堡的一項事實
他在慕尼黑街上的臉孔之中,尋找一名偷書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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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賽爾後來算了算,七月猶太人路過墨沁鎮的那天,是爸爸返家後的第九十八天。她站在街道上,仔細看著悲苦的猶太人一群又一群走過,尋找著麥克斯。即便她沒有看見麥克斯,最起碼這樣減低了光站在那裡看的痛苦。
她在天堂街的地下室寫道:那種想法讓人覺得好可怕。不過,她知道光這樣看著猶太人,確實叫她好痛苦。然而他們的痛楚呢?穿著絆腳鞋子的痛楚?承受折磨的痛楚?集中營大門關上時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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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之內,這群猶太人經過了兩次。沒多久時間,慕尼黑街上那位梅乾臉的無名婦人預言成真,災難降臨了。如果他們把路過的猶太人視為惡兆或災難的開端,他們應當指責的是元首與他征服蘇聯的野心,那才是真正的起因,因為在七月下旬的某一日,天堂街的居民醒來後,發現有位負傷返鄉的士兵死了。在迪勒太太店鋪附近的洗衣店內,他懸吊在屋樑上。世界上又出現了一個人形鐘擺,又是一個靜止不動的時鐘。
粗心的老闆忘了關上門。
★七月二十四日,上午六點三分
洗衣店很溫暖,屋樑很堅固,
麥可.侯莎菲從椅子上跳下去,就好像從懸崖邊跳下去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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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段日子裡,好多人追在我後面跑,呼喊我的名字,求我帶他們一塊走。也有少部分人若無其事地喚著我,用他們繃緊的聲音對我輕聲細語。
「帶我走。」他們說,而且我是擋不住他們的。毫無疑問,他們飽嚐恐懼,但他們並不怕我,他們怕的是世界一團糟,怕的是要再度面對自己、面對世界、面對你們這類的人。
我也沒辦法。
他們費盡心思找我,花招百出。無論他們用哪種方式,倘若他們成功了,我也只能把他們帶走。
麥可.侯莎菲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因為他想活下去,所以自殺了。
當然,我那天沒有看見莉賽爾.麥明葛。我跟平常一樣勸告自己,我的工作太忙了,所以不能逗留在天堂街,不能聆聽那些哀嚎。我在事發現場被人瞧見,已經是夠糟糕的事了,所以我按照往例退場,退到早餐顏色的太陽之中。
我沒聽到某個老人家發現懸盪屍體的尖叫,沒聽見其他人抵達時的匆促步伐與驚訝的吸氣聲,也沒有聽見一名留著小鬍子的瘦弱男人喃喃自語:「悲哀啊,真是該死,真悲哀啊……」
我沒見到侯莎菲女士平躺在天堂街上,雙手大張,放聲尖叫,臉上堆滿了絕望。沒有,我沒有目睹這些情景。幾個月後我又回到這裡,讀了一本叫做《偷書賊》的書之後,才得知這些故事。我才知道,到頭來,原來是活著的罪惡感削弱了麥可.侯莎菲的生命意志,不是殘廢的手或其他的創傷。
在他尋死之前,莉賽爾已經知道他夜夜失眠,對他而言,夜晚就是毒藥。我時常想像他清醒地躺著,在冰雪般的床單中盜汗,或幻想看到雙腿截斷的弟弟。莉賽爾寫道,她有次差點就要跟他講她弟弟的故事,就像她告訴麥克斯那樣。不過,長期咳嗽與兩條斷腿之間似乎差別甚大,要怎麼樣才能安慰目睹如此慘劇的人呢?可以告訴他元首以他為榮嗎?可以告訴他,領袖因他在史達林格勒的表現而喜愛他嗎?你怎麼膽敢開口呢?你只能讓他說他自己想說的話。但是,難為之處當然就在這裡,他們把最要緊的話留到最後才說,留到其他的人不小心尋獲他們留下的一張字條、一句話,甚至是一個問題或是一封信之後,留到那個時候才說。就像是一九四三年七月,在天堂街上所發現的一封遺書。
★麥可.侯沙菲,最後的道別
親愛的媽媽:
妳會原諒我嗎?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要去找羅伯特。
我不在乎天主教該死的教義是怎麼說的,
天堂裡一定有個地方,留給像我一樣經歷過這種事情的人。
我的做法,或許會讓妳誤以為我並不愛妳,其實我很愛妳。
妳的麥可 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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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斯.修柏曼受託前去通知侯沙菲女士這個消息,他站在她家的門檻上,她一定是從他臉上看出事情不對了。她在六個月之內失去了兩個兒子。
瘦削堅強的侯沙菲女士走過漢斯身邊的時候,清晨的天空在他背後不斷投射光輝。她一邊啜泣,一邊跑向天堂街口聚集的人群,她喊了至少二十多遍麥可的名字,但是麥可早就已經回應了她的呼喊。根據偷書賊的說法,侯沙菲女士摟著屍體一個小時之久,然後回到天堂街的刺眼陽光下,她坐下來,她走不動了。
居民站在遠處旁觀,停留在遠處比較容易面對這種事情。
漢斯.修柏曼陪她坐著。
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往後躺到堅硬的地面。
他讓她放聲哭喊,聲音傳遍了整條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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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之後,漢斯煞費苦心陪著她走過圍欄門,回到屋子裡。不管我試過多少次由不同的角度回想這件事情,我總是辦不到……
當我想起心痛的女人與眼睛含銀似的高個子合演的這一幕人生劇,天堂街三十一號的廚房始終飄著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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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策動者
空氣中有新棺的味道,大家穿著黑衣,他們的眼睛看著幾個龐大的箱子。莉賽爾跟其他人一樣站在草地上,那天下午,她為侯沙菲女士唸了一段故事,她唸了《夢的挑夫》,那是侯莎菲女士最喜愛的書。
我這一天真的忙翻了。我是說真的。
★一九四三年七月二十七日
麥可.侯沙菲下葬,偷書賊為喪子之人朗誦,同盟國轟炸漢堡。
關於轟炸這件事情,還好我辦事能力超強,
普天之下只有我能在這麼短暫的時間裡,搬運了四萬五千多個人,
在人類一百萬年的歷史裡,沒人辦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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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德國人已經開始付出慘重的代價,元首長了疙瘩的膝蓋也開始搖搖晃晃。
不過,那個元首啊,我還是會幫他做點事情。
他確實擁有鋼鐵的意志。
他沒有放鬆發動戰爭的動作,也沒有停止消滅、虐待他所厭惡的猶太人。多數的集中營散佈在歐洲各國,也有幾座設置在德國本土。
在這些集中營中,許多人依舊被迫工作與遷徙。
麥克斯.凡登堡就是這樣的猶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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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之道
故事發生在希特勒統治的核心地區一個小鎮。
受苦受難的人越來越多,其中一個受難者現在抵達了。
猶太人被押解著路過慕尼黑郊區,一名十來歲的少女,做了平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走到隊伍中間,隨著猶太人一塊前進,士兵將她拉開,將她推倒在地,她卻又站起來,繼續擠進隊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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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上午氣候溫暖。
又是一個遊行的好日子。
士兵與猶太人步經好幾座城鎮,抵達了墨沁鎮。或許是因為集中營內有更多的工作必須完成,或許因為很多囚犯死了,人手不夠。無論理由為何,有一批新報到的疲倦猶太人,再度以步行的方式被羈押前往達考集中營。
莉賽爾一如往常跑到慕尼黑街上,加入照例群集的旁觀者行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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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特勒萬歲!」
她聽見帶頭的士兵在馬路前頭大喊,她穿過人群,朝著士兵走去,準備迎接隊伍。士兵的聲音令她大為驚愕,一望無邊的天空成了士兵頭上的天花板,他的話語反彈而下,落在跛行的猶太人腳邊。
他們的眼睛。
他們看著移動的路面,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莉賽爾找到一個有利位置之後,停下來仔細查看隊伍。她快速看了一列又一列的面孔,想要把這些面孔與寫下《守視者》與《抖字手》的猶太人配起來。
羽毛般的頭髮,她心想著。
不,他的頭髮現在應該像是小枝椏,那才是他頭髮很久沒洗時候的樣子。注意像小枝椏的頭髮、水汪汪的大眼睛、燃燒的鬍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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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好多猶太人。
好多垂死的眼,好多沉重的腳!
莉賽爾在這些人裡搜尋,她發現了麥克斯.凡登堡,但不是因為她認出了他的臉,而是因為他臉上的動作:他也在仔細查看人群,他聚精會神在查看。莉賽爾發現那臉龐,唯一一張大剌剌地瞧著路旁群眾的臉龐,她怔住了。那張臉的搜尋意圖太明顯了,連莉賽爾兩旁的人都注意到了,開始對他指指點點。
「他在看什麼?」一個站在她旁邊的男子說。
偷書賊一個跨步走到馬路上。
她的步伐從來沒有如此沉重,她發育中的胸腔內,從未感覺這般肯定、強烈的勇氣。
她往前一跨,以極度輕柔的聲音說:「他在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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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聲音逐漸虛弱,消失在她的身體內,她必須找回自己的聲音,於是她伸手到體內,想找到再次說話的力氣,來呼喊他的名字。
麥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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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裡,麥克斯!」
再大聲點。
「麥克斯,我在這裡!」
他聽見了她的聲音。
★麥克斯.凡登堡,一九四三年八月
他的頭髮跟莉賽爾想的一樣,已經變成了小枝椏,
他水汪汪的眼睛望過來,越過一個又一個猶太人的肩膀。
當他的眼光投向她的眼底,他的眼睛流露出懇求。
他滿臉鬍鬚,雙唇顫抖著說出那句話,一個名字,女孩的名字。
莉賽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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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賽爾從人群中掙脫,加入了潮水般流動的猶太人隊伍,她在人潮裡穿梭,直到左手抓住了麥克斯的手臂。
他的臉降落在她的臉上。
她失足絆倒,他的臉也跟著往下,這名猶太人,這個低賤的猶太人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扶起了她。
「我在這裡,麥克斯。」她又重複一次:「我在這裡。」
「我不敢相信……」這句話由麥克斯.凡登堡的嘴裡說出。「看看,妳長得這麼大了。」他的眼底埋著強烈的哀傷,眼眶泛淚。「莉賽爾……我幾個月以前才被他們抓到。」他的話斷斷續續,一個字一個字傳入莉賽爾的耳朵中。「往司徒加的半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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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猶太人的隊伍中,莉賽爾被陰鬱雜亂的四肢與破爛不堪的集中營制服包圍住。士兵還沒發現她,麥克斯警告她:「快放開我,莉賽爾。」他甚至想把她推開,但是莉賽爾的力氣很大,麥克斯飢餓無力的手臂推不動她。她夾雜在汙穢、飢渴又迷惑的猶太人之中,繼續往前走。
走了一段距離之後,帶隊的士兵注意到了她。
「喂!」他往隊伍裡頭喊,拿著鞭子指著莉賽爾,「喂!小姐,妳在做什麼?出來。」
莉賽爾全然不理會他的話,這名士兵於是用手臂推開緊緊相靠的人群,把囚犯擠到一旁,自己走過去。他陰森森地逼近莉賽爾,而莉賽爾卻繼續費勁前進。她同時留意到麥克斯.凡登堡臉上壓抑的表情,她看過他害怕的樣子,但是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恐懼過。
士兵抓住她。
他的手粗暴地拉扯她的衣服。
她感覺到士兵的手骨與指關結撕扯她的肌膚。「我說了,出去!」他命令她,並且拖著她往外走,將她往旁觀的德國群眾方向使勁一拋。氣溫越來越高,太陽灼傷了她的臉,莉賽爾四肢著地跌在地上,疼痛不已,然而她又站起來。她要再次趕上隊伍,稍微停頓之後,她又步入了猶太人的隊伍之中。
這次,莉賽爾是從隊伍後面進去。
她看到遙遠前方那頭枝椏般的頭髮,她朝著那頭頭髮前進。
這次她沒有伸出手臂,而是停下腳步。她身體的某處藏有文字的靈魂,那些靈魂爬出來,站在她的身邊。
「麥克斯。」她喊道。麥克斯轉過身,閉了一下眼睛,而她繼續往下說。「從前有個奇怪的矮男人。」她說,她放下雙臂,握拳的手掌落在身體的兩側。「但是也有個抖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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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前往達考集中營的猶太人停止走動。
他站著不動,其他愁眉苦臉的猶太人繞過他,留下他獨自一個人。他的眼神動搖了,理由非常簡單,因為莉賽爾把文字傳給麥克斯,文字爬上了他的身。
她又開口,結結巴巴地提出問題,她忍著不哭,滾燙的淚珠在眼睛打轉,她仍舊保持著堅定與驕傲的模樣,讓文字傳達她的意念。「『真的是你嗎?年輕人問道。』」她說:「『我是不是從你的臉上拿到這顆種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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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克斯.凡登堡在原地站著。
他沒有雙膝著地,撲倒在地。
觀眾、猶太人、天上的雲,全都停下來觀看。
麥克斯站著,他先看著莉賽爾,接著望向天空。天空遼闊蔚藍,美麗動人,刺眼的光束像是太陽做的木板條,燦爛灑落在路面上。雲朵又開始飄動,一朵朵變形捲曲。「今天真是美妙的日子啊!」他說,他的聲音碎成千片萬段,死去的大好日子,死去的大好日子,像今天這樣的日子。
莉賽爾走向麥克斯,她已經有了勇氣,伸手捧住他長滿鬍鬚的臉龐。「真的是你嗎,麥克斯?」
德國出現了這麼輝煌燦爛的一天,德國的人民多麼專注地觀望著。
麥克斯的嘴唇吻著她的手掌。「是的,莉賽爾,是我。」他讓莉賽爾的手貼在他的臉龐上,淚水流到她的手指間,他哭了。士兵走過來,幾位無禮的猶太人停著注視他們。
士兵動手鞭打停止不動的麥克斯。
「麥克斯!」莉賽爾流下了眼淚。
然後,一片寂靜無聲,因為莉賽爾被人拖走了。
麥克斯。
猶太拳擊手。
她在心裡說了所有想說的話。
麥克斯小剋星,這是你在街上打架,司徒加的朋友叫你的綽號,你記得嗎?記得嗎?麥克斯?是你告訴我的。我記得每一件事情……
那是你啊,有一雙硬拳頭的男孩子。你以前說過,如果死神來找你,你會一拳先打在他的臉上。
記得雪人嗎,麥克斯?
記得嗎?
在地下室?
記得有顆灰色心臟的白色雲朵嗎?
元首偶爾還會下樓找你,他想念你啊,我們全都想念你。
鞭子。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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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手上的鞭子沒有停過,他鞭打麥克斯的臉,痛擊他的下巴,割傷了他的喉嚨。
麥克斯跌到地上,士兵接著轉向莉賽爾,他的嘴巴張開,露出一排整齊完美的牙齒。
她的腦海中乍然浮現一個念頭,她想起自己預期依爾莎或是羅莎會打她巴掌的那天,她們都沒有打她。這次,她不會失望了。
鞭子劃破她的鎖骨,擊中了她的肩胛骨。
「莉賽爾!」
她知道那是誰的聲音。
當士兵揮動著手臂,她看見了魯迪.史坦納焦慮地站在人群中,他大喊,她看見他痛若的神情與黃色頭髮。「莉賽爾,出來!」
偷書賊沒有出來。
她閉上眼睛,身上又多了一道發燙的鞭痕,然後再挨了一鞭,她的身體跌到溫暖的路面上,臉頰因為路面而熱了起來。
她又聽見有人說話,這次是士兵說的。
「站起來。」
這句簡潔的話不是對莉賽爾說的,是對著麥克斯說的。士兵詳細解說這句話的意思:「站起來,你這下流的混蛋,狗娘養的猶太種,站起來,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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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克斯撐起身體想站起來。
再一下伏地挺身就起來了,麥克斯。
在冰冷的地下室地板上,再做一下伏地挺身就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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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雙腳移動了。
士兵拖著他,他往前進。
他的腳步蹣跚,撫摸著鞭痕來減輕刺痛感。他想要找尋莉賽爾的蹤跡,但士兵的手壓在他流血的肩膀上,推著他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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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迪趕到莉賽爾身邊,他瘦長的腳跪在地上,他朝著左邊大喊。
「湯米,出來,來幫我,我們得扶她站起來,湯米,動作快!」他的手架在偷書賊的腋窩下,扶她站起來。「莉賽爾,來,妳必須離開馬路。」
她站起身,看到了驚嚇的德國人。她在他們腳跟前又猛然跌倒,臉頰像是點火柴似地與路面相擦,脈搏的跳動明顯,好似皮膚被翻了面,兩面都在油裡煎炸。
在馬路前面,她看見隊伍最後的猶太人那雙汙穢的雙腳與腳後跟。
她的臉發燙,手臂與雙腳的疼痛持續不斷,又痛又疲累的她已經麻木到了無感覺。
她站起來,最後一次站起來。
她任性地奔跑,跑過慕尼黑街轉了個方向,朝著麥克斯最後的足跡而去。
「莉賽爾,妳要做什麼?!」
魯迪想制止她,她不理他說的話,無視於身旁的圍觀民眾。多數群眾沉默無語,彷彿有著心臟脈動的雕像,或是馬拉松賽跑最後階段的旁觀者。莉賽爾再次放聲大喊,而麥克斯並沒有聽見,髮絲吹進了她的眼睛。「等我啊,麥克斯!」
大約走了三十公尺,正當一名士兵轉身察看之際,莉賽爾被人扳倒,一雙手從她身後強行抱住她。魯迪把她推倒,強迫她跪在路面上,然後魯迪承受著她的反擊。他挨著她一記記的拳頭,好像接受禮物一樣,忍受著莉賽爾瘦削的手與手肘的垂打,除了幾聲短促的悶哼外,他不發一語。莉賽爾的口水與淚水荒謬地沾濕了他的臉,越積越多,好似裝飾他的臉。但最要緊的是,他制止了她,沒讓她再往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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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慕尼黑街上,一個男孩與一個女孩,兩人糾纏在一起。
他們在馬路上攪在一起扭動掙扎。
他們一塊兒看著隊伍消失,看著隊伍像是會動的藥片,溶解在潮濕的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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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白
猶太人隊伍走遠後,魯迪與莉賽爾放開彼此的身子。莉賽爾默默無語,對於魯迪的疑問,她沒有答案。
莉賽爾也沒有回家,她絕望地走到火車站,等了爸爸好幾個小時。魯迪先是陪她站了二十分鐘,但是既然離漢斯回家的時間還有大半天,他回頭去請了羅莎過來。在返回火車站的途中,魯迪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羅莎。羅莎到了車站後,什麼話也沒問莉賽爾,她已經拼湊出答案了,她只是站在莉賽爾的身邊。後來,羅莎終於說服莉賽爾坐下來,一同等候爸爸回來。
爸爸聽了故事之後,袋子從他手上掉落,他在車站裡揮打空拳。
那天晚上,一家三口都沒吃飯。爸爸的手指汙衊了手風琴:不管他多努力要彈好琴,他彈壞了一首又一首的曲子。什麼都不對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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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書賊在床上待了三天。
魯迪.史坦納每天上午與下午都會來敲門,詢問她是否還在生病。莉賽爾沒有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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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四天,莉賽爾走到隔壁的門口,問魯迪能不能陪她再去一趟去年他們發送麵包的樹林。
「我早就應該告訴你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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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沿著往達考集中營的路走了一段距離,站在樹林裡,斜長的光影交織在地面上,松果像是餅乾散落一地。
謝謝你,魯迪。
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謝謝你扶我從地上站起來,謝謝你阻止我……
這些話她一句也沒說。
她的手撐在樹皮剝落的樹枝上。「魯迪,如果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保證誰也不說,一個字也不說嗎?」
「那是當然的。」他意識到莉賽爾臉上嚴肅的態度與沉重的語氣。他斜靠在莉賽爾身旁的樹幹上。「是什麼事情?」
「你先保證不會講出去。」
「我已經說過了。」
「再說一次。你不能告訴你媽媽,你大哥,也不能告訴湯米.繆勒。誰都不能說。」
「我保證不說。」
莉賽爾靠在樹幹上。
她看著地面。
她望著腳旁思索該怎麼講,在松果與斷枝殘幹的樹皮間找尋隻字片語,該從哪裡說起呢?她想了幾個切入點。
「記得我踢足球,」她問:「結果在街上受傷那次嗎?」
她花了將近四十五分鐘的時間解釋兩次世界大戰、一架手風琴、一個猶太拳擊手,還有一間地下室所交織而成的故事。她也沒忘記解釋四天前在慕尼黑街上發生的事情。
「那就是為什麼那天妳拿著麵包想靠近看清楚。」魯迪說:「去看看他有沒有在裡面。」
「沒錯。」
「我的天啊。」
「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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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挺的大樹圍成一片三角林,靜靜的。
莉賽爾從她的袋子裡拿出《抖字手》,翻開其中一頁給魯迪看,上面畫了一個男孩,男孩的脖子上掛了三面金牌。
「檸檬顏色的金髮。」魯迪唸道,他的手指撫摸著紙上的文字,「妳跟他說了我的事情?」
莉賽爾並沒有立刻回答他,大概是由於她突然明瞭自己愛上了他,還是說她一直都是愛著他的呢?可能性很高。在那當下,她說不出話來,她期盼他會親吻自己,她希望他把自己的手牽過去,把自己拉到身邊,不管哪兒都好,嘴唇,脖子,臉頰,她的肌膚空著等候他的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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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他們在泥濘的操場上賽跑時,魯迪還好像只是幾根隨意組合的骨頭,笑起來露出兩排尖銳的牙齒。這天下午,在這片樹林中,他是那位慷慨把麵包與泰迪熊送給別人的人,他是希特勒青年團運動會的三項競賽冠軍,他是她最好的朋友。但是,他距離死期只剩一個月。
「我當然跟他說過你的事情。」莉賽爾說。
她正在向魯迪道別,但即使是她自己也沒有留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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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爾莎.赫曼的黑色小本子
八月中,她打算去葛蘭德大道八號尋找她所熟悉的療藥。
讓她鼓起精神的療藥。
她是這麼以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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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天氣酷熱,不過預報晚上有陣雨。莉賽爾經過迪勒太太店鋪時,她想起了《最後的人間陌路人》故事尾聲的一段話。
★《最後的人間陌路人》第二一一頁
太陽攪動著世界。一圈又一圈,太陽攪動著我們,像是攪動一鍋燉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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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賽爾之所以會想起這段話,都只是因為天氣炎熱的緣故。
走到慕尼黑街,她回想起上星期在那裡發生的事情,她看到猶太人沿著街道走過來,看到流動的人潮,看到這麼多的人,看到了他們所受的痛苦。她覺得她剛才想起的句子裡少了一個字眼。
她心想:世界是一鍋險惡的燉肉。
險惡到讓我無法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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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賽爾走過安培河上的橋樑,豐沛的河水是翠綠色的,她看到河底的石頭,聽見熟悉的水流聲。這個世界不配擁有一條這麼美麗的小河。
她爬上斜坡,往葛蘭德大道方向前進,那裡的房子令人愉快又使人厭惡。她喜歡微彎雙腳、略拱著背,她對自己說:再努力往上走吧。於是她越爬越高,像隻破土而出的怪獸。她嗅到街坊草地的味道,新鮮香甜,綠油油的草葉上帶著一節黃色的葉尖。她穿過庭院,沒有轉頭,沒有因為畏懼而停下腳步。
到了窗前。
她雙手放在窗臺上,然後雙腳像剪刀般打開又併攏。
雙腳落地。
她進入了一個滿是書本紙頁的快樂地。
她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捧著書坐在地板上。
這是她家嗎?她對自己的自在感到詫異。但是她並不在乎依爾莎.赫曼正在廚房切馬鈴薯或在郵局排隊,或者像鬼魂似地高高站在她上面,查看她正在讀什麼書。
莉賽爾就是什麼都不在乎了。
她坐著讀了好長一段時間。
她曾在半夢半醒之間目睹了弟弟死亡;她曾經對親生母親說了再見,然後想像母親一個人等待火車,火車把母親帶走,從此沒了下落;她知道有位瘦削強悍的婦女曾躺在地上,高喊聲傳遍了大街,尖叫聲最後像是滾動的硬幣失去了動力,躺到街道一旁;她知道有個年輕人用史達林格勒的雪所製成的繩索吊死自己;她曾經目睹轟炸機飛行員死在金屬殼子中;有個猶太人為她帶來了她生命裡最美麗的兩個篇章,後來她卻眼看著這個猶太人被押解前往集中營。這麼多記憶裡面的最中心,就是元首在大聲嚷嚷他的文字,散播他的文字。
這些記憶中的影像就是她所認識的世界,當動人的書本與整齊的標題圍繞著坐在地板上的她,這個世界在她內心裡燉煮,當她注視著滿滿印著段落與文字的書頁,這個世界在她內心烹煮著。
你們這群討厭鬼,她心想。
這群可愛的討厭鬼。
不要讓我高興,不要填補我的心靈,讓我以為文字裡會出現什麼有用的東西,看看我的瘀青吧,看看這道擦傷,你們看得見我心頭上的擦傷嗎?看見沒有,那道擦傷就在你們面前慢慢擴大,侵蝕我的心。我不再抱持期待,我不要再祈禱麥克斯安然無恙,也不再管艾立克.史坦納是否平安。
因為這個世界不配擁有他們這樣的好人。
※※※
她從書上撕下一張紙,將紙扯成兩半。
一張接著一張,她撕掉了一整章的書。
不久,除了散落在她兩腿與身旁的文字碎片以外,整本書已經蕩然無存。文字,為什麼文字要存在呢?沒有文字的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沒有文字的話,元首根本微不足道,一瘸一拐的囚犯不會出現,沒有人需要安慰,也不需要利用文字讓人心情好轉。
這些文字有什麼用?
她朝著橘黃色燈光的房間清晰說出這句話,「這些文字有什麼用?」
※※※
偷書賊站起來,小心翼翼走到書房門口,輕而易舉打開了那扇虛掩的門,空曠的木頭走道上吹著微風。
「赫曼太太?」
問句回音傳到她的耳中。她又對著前門大喊,聲音只傳到了走廊的中段就消失在地板上。
「赫曼太太?」
寂靜無聲,沒有人回應她的呼喊。為了魯迪,她好想到廚房搜索一番,但是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從一個在窗戶玻璃上留了辭典給她的女人家裡偷取食物,她覺得並不妥當。除此之外,她才剛剛毀了一本她的書,一頁又一頁、一章接一章撕毀,她已經讓她損失慘重。
莉賽爾返回書房,拉開書桌的抽屜。她坐下來。
★最後的信
親愛的赫曼太太:
如妳所見,我又來了妳的書房,而且我撕毀了一本書。
我對文字發脾氣,是因為我太生氣了,太害怕了。
我偷了妳的東西,現在還弄壞了妳的東西。對不起。
為了懲罰自己,我決定不再到這裡來了;或是說這樣根本不算懲罰呢?
我對這個地方又愛又恨,因為這裡放滿了文字。
儘管我傷害過妳,儘管我讓人難以消受(我在妳的辭典上查到的字),
妳一直對我來說是個朋友。我不會再來打擾妳,很抱歉我做過的所有一切。
再次謝謝妳。
莉賽爾.麥明葛 謹上
※※※
她把字條留在書桌上,然後雙手滑行過一本本的書,繞了書房三圈,向這間書房做最後道別。她恨這些書,她也抵不住它們的吸引力。撕碎的紙片散落在《湯米.霍夫曼的規則》這本書的四周,一陣柔和的風吹進了窗,幾張碎片飄起又飄落。
陽光還是橘黃色的,然而已經不如先前那麼明亮。莉賽爾最後一次用手緊緊抓牢窗戶,最後一次匆匆往下跳,一落地,她的雙腳感到一陣疼痛。
她步下山坡。抵達小橋之前,橘黃色的光線已然消失,蓬亂的雲團在天空中聚集。
她走回天堂街的時候,幾滴雨水開始落下。她想:我再也見不到依爾莎.赫曼了。不過,偷書賊讀書與毀害的能力比較強,預言的能力沒那麼強。
★三天之後
有個女人敲了門牌三十三號的大門,等著有人來應門。
※※※
看見沒穿浴袍的依爾莎.赫曼,莉賽爾覺得好奇怪。她穿著鑲紅邊的黃色夏裝,衣服上有個口袋,口袋上有朵小花,沒有任何納粹黨徽。腳上蹬著黑鞋。她以前從沒注意過依爾莎.赫曼的小腿,她的腿竟像瓷器般白亮。
「赫曼太太,對不起,上次我在書房做了那種事情。」
依爾莎.赫曼阻止她說話,她把手伸進提袋,拿出一本黑色的本子,裡面沒有小說故事,卻是橫格線的紙頁。「我想,若是妳以後不再讀我的書了,或許妳願意自己寫一本書。妳寫的信,妳的信……」她用雙手將本子遞給莉賽爾。「妳的寫作沒有問題的,妳寫作的能力非常好。」這本子很重,外皮與《聳聳肩》那本書很像。「另外,我請求妳,」依爾莎.赫曼建議她,「不要像妳自己說的那樣懲罰自己,不要學我的壞榜樣,莉賽爾!」
莉賽爾翻開本子輕撫紙張。「非常謝謝妳,赫曼太太。如果妳想喝咖啡的話,我來煮,妳願意進來坐嗎?我一個人在家,媽媽在隔壁陪伴侯莎菲女士。」
「我們從大門還是窗戶進去?」
莉賽爾想,那應該是依爾莎.赫曼這幾年來出現過最燦爛的微笑。「我想,我們走大門吧,比較容易。」
她們坐在廚房。
桌上有兩只裝滿咖啡的馬克杯與塗了果醬的麵包。兩人都在努力製造話題,莉賽爾可以聽見依爾莎.赫曼吞嚥的聲音。不過,氣氛並沒有使人坐立難安,連看著依爾莎.赫曼斯文地吹涼咖啡,都讓她覺得心情愉快。
「要是我真的寫出什麼,寫好了以後,」莉賽爾說:「我再拿給妳看。」
「好啊。」
※※※
依爾莎.赫曼告辭之後,莉賽爾望著她沿著天堂街走遠,她看著她的黃色洋裝、黑色鞋子,還有白如瓷器的雙腿。
魯迪站在信箱旁邊。他問:「那是我心裡想的那個人嗎?」
「是的。」
「妳在說笑吧?」
「她送了我一份禮物。」
※※※
結果,依爾莎.赫曼那天不只送給莉賽爾.麥明葛一個本子,她還提供她一個待在地下室的理由。地下室是莉賽爾最愛的地方,起先是跟爸爸一起,後來有麥克斯在那裡。依爾莎.赫曼給她一個寫出自己故事的動機,讓她明白文字帶給她活力。
「不要懲罰妳自己。」她耳朵又響起依爾莎.赫曼的聲音。現在除了承受懲罰與痛苦之外,更因為寫作,她還有快樂可享。
※※※
那晚爸爸媽媽入睡後,莉賽爾躡手躡腳走到地下室打開煤油燈。頭一個小時,她只看著鉛筆與紙,努力回想自己的過去。而按照她的習慣,除了紙張外,她沒看其他地方。
「寫。」她吩咐自己。
兩個多小時後,莉賽爾.麥明葛開始動筆,當然,她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正確掌握了文字的力量。她怎麼可能知道有人會撿起她的故事,然後帶著故事到世界各地呢?
沒有人會預料這些事情的發生。
人類不會規劃這些事情。
※※※
莉賽爾用一個小油漆罐當椅子,另外用一個大一點的油漆罐當桌子,把鉛筆尖放在第一頁上,在那頁的中間,她寫了下面這幾個字。
★《偷書賊》
一則小故事
作者
莉賽爾.麥明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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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的肚子
還沒寫到第三頁,她的手已經好酸。
她心想:文字好沉重!不過當天晚上,她寫了十一頁的文字。
★第一頁
我想假裝不知道。不過,我知道一切都是從火車、大風雪、以及咳個不停的弟弟開始的。
就在那天,我下手偷了我的第一本書,那是一本指導工人怎麼挖掘墳墓的工作手冊。
就在前來天堂街的半路上,我偷了書……
※※※
她躺在防漆罩布疊起的床上睡著了。本子放在大油漆罐上,紙張邊緣已經捲起了。一早,媽媽高高站在她的身邊,彷彿加氯消毒過的眼睛裡有個問號。
「莉賽爾,」她說:「妳到底在下面這裡幹嘛?」
「我在寫作,媽媽。」
「耶穌、聖母瑪麗亞、約瑟、我的這些老天爺啊!」羅莎跺腳爬上樓梯。「五分鐘內給我上來,不然我就水桶伺候,瞭解嗎?」
「瞭解。」
※※※
莉賽爾每晚都到地下室,而本子則時時刻刻都帶在身上。她一動筆就是好幾個小時,每天晚上努力寫出十頁自己的故事。有好多地方要推敲,好多點滴怕被遺漏,她告訴自己,有耐心的話,一定可以辦到。隨著頁數越寫越多,她的寫作技巧也越來越好。
偶爾,她也記述在地下室寫作那當下所發生的事情。她剛剛完成了爸爸在教堂階梯上打她耳光的那段故事,還記下他們如何一起高喊「希特勒萬歲」。她看著漢斯.修柏曼在她面前把手風琴收進琴盒。莉賽爾在寫這些故事的時候,他彈了半小時的琴。
★第四十二頁
今晚,爸爸陪我坐在這裡。
他提著手風琴下樓來,坐在靠近麥克斯以前的老位置。
我常常看他彈琴時的手指與表情,手風琴的風箱一拉一縮在呼吸。
爸爸的臉頰上有了皺紋,看起來像是畫出來的。當我看著那些皺紋,我莫名地想哭泣,並非是有悲傷或自豪的理由,我只是喜歡那些皺紋移動、改變的樣子。我有時候覺得爸爸就是一架手風琴,每當他看著我,對我微笑、呼吸的時候,我就聽到音符的聲音。
※※※
到了第十個晚上,慕尼黑再度受到轟炸,莉賽爾已經寫了一百零二頁。她在地下室睡著,沒有聽見咕咕聲或者警報聲,等爸爸下來喚醒她的時候,睡夢中的她握著本子。「莉賽爾,來。」她拿了《偷書賊》和其他的書,然後他們走去接侯莎菲女士。
★第一七五頁
一本書順著安培河漂流而下。
有個男孩跳進河裡撈起書。他右手拿著書,咧嘴大笑。
他站在十二月冰冷的河水裡,水深至腰際。
「母豬,要不要來親親嘴啊?」他說。
※※※
十月二號,空襲再次來臨。這時她已經完成了她的書,本子只剩下幾十頁的空白,偷書賊開始重讀自己寫的故事。這本書分成十個部分,每一部分都以書名或故事主題作為標題,說明每本書或是每則故事怎麼影響了她的人生。
我常常好想知道,五個晚上之後,當我在水龍頭滴落的雨中,前往天堂街走去的時候,她唸到了哪一頁;當第一顆炸彈從飛機的肚子掉下來的時候,她在讀什麼。
我自己喜歡這樣想:她當時瞧了一眼牆壁,看到麥克斯.凡登堡畫的鋼索雲、滴油漆的太陽、朝太陽走去的人兒,接著看著自己用油漆努力拼寫出的單字。我看見元首走下地下室的樓梯,脖子上掛著一對繫在一起的拳擊手套。然後,偷書賊讀了一次又一次,又再讀一次,把自己的最後一句話讀了好幾個小時。
★《偷書賊》──最後一行字
我討厭文字,我也喜愛文字。
我希望我發揮了文字的力量。
※※※
在屋外,世界鳴著警報聲,雨水染上了顏色。
※※※
◉世界的盡頭(第二部)
幾乎所有的文字都在慢慢消失。受到我四處奔走的影響,黑色本子的內頁已經開始散落,這正是講這個故事的另外一個理由。我們先前是怎麼說的?一件事情講得夠多次,你就永遠不會忘記。另外我可以告訴你,偷書賊停筆之後發生了什麼故事,以及我一開始是怎麼知道她的故事。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
想像你走在漆黑的天堂街上,頭髮逐漸潮濕,氣壓即將劇變。第一顆炸彈擊中湯米.繆勒所住的房子,湯米的臉龐在睡夢中天真地抽搐,而我跪在他的床上。接著輪到湯米的妹妹,克莉蒂娜的腳板伸到毛毯外頭,她那嬌小的腳趾頭,與街上跳房子遊戲的腳印相同。兩人的母親睡在幾呎外,她的菸灰缸裡躺著四根變形的菸捲。失去屋頂的天花板是熱鐵板般的紅色,天堂街在燃燒。
※※※
警報開始狂吼。
「這麼簡單的防空演習,」我輕聲說:「現在才開始,已經來不及了。」因為每個人都被唬了,而且被唬了兩次。最初同盟國朝慕尼黑佯攻,真正的目標是司徒加,不過,有十架飛機後來逗留不去。噢,沒錯,是有警報傳出。在墨沁鎮,警報隨著炸彈一塊來到。
★街道大點名
慕尼黑街、艾倫堡街、約翰森街、天堂街。
小鎮貧戶區中的主幹道+另外三條街道。
※※※
幾分鐘之內,這些街道都夷為平地。
教堂攔腰炸穿。
麥克斯.凡登堡曾站立不動的土地毀損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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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堂街三十一號,侯莎菲女士似乎一直在廚房等我。她眼前擺了一只破裂的杯子,在尚有意識的臨終瞬間,她的臉好像在詢問,我這麼晚才來,到底在搞什麼鬼。
相比之下,迪勒太太睡得深沉熟甜,她厚重的鏡片碎落在床邊。她的店鋪全部消失,櫃檯炸飛到馬路對面,希特勒相片的相框從牆上墜落,摔到地板上。相片中的希特勒從背後遭到襲擊打劫,玻璃碎成一地稀爛,我踩在他上面離去。
菲德勒一家組織最良好,全都在床上,全都蓋上了毯子。菲菲庫斯的被子蓋到了鼻子。
在史坦納家,我的手指撥過芭芭拉梳理好的秀髮,我從庫爾特一本正經的睡臉上帶走他認真的表情,用親吻對他們家幾個年紀比較小的孩子道過晚安,一個接著一個。
然後是魯迪。
✐
噢,老天啊,魯迪……
※※※
他跟妹妹一同躺在床上,妹妹一定是踢了他,不然就是使勁把大部分的床都佔為己有,因為魯迪手臂環繞著她,躺在床鋪邊緣,他睡著了,他那燭光點亮的頭髮燃燒著床鋪。我拾起他和貝蒂娜,兩人的靈魂依舊包裹在毛毯中,起碼他們是當場就死了,身體還是溫熱的呢。飛機失事現場的男孩,我想起來了,他是帶著泰迪熊的男孩。而誰能安慰魯迪呢?誰能減輕我奪走他生命所產生的痛楚呢?當他生命的計畫被人打斷,又有誰會在那裡安撫他呢?
沒有人。
那裡只有我在。
安慰人心這種事情我不太拿手,尤其在我的雙手冰冷,而床鋪溫暖的時候更是如此。帶著一隻淚眼與一顆死了般的心,我輕輕抱著他穿過殘破的街道。因為他,我多花了點心神,花了半晌時間觀察他靈魂的內涵。當他跑過想像中的跑道終點線,我看見一個叫做杰西.歐文斯的黝黑男孩;我看到他腰身以下站在冰冷的水裡,追著一本書跑;我看見一個男孩躺在床上,幻想隔壁可愛鄰居的親吻會是什麼滋味。他對我做了一件事情,那個男孩,那是他唯一的缺點:每一次想起他,他就踩在我的心頭上,他讓我落淚。
最後,修柏曼夫妻。
漢斯。
爸爸。
身材高大的他躺在床上,我透過眼皮看到他眼底的銀色光澤,他的靈魂坐起身來迎接我。這種靈魂,道德最高尚的靈魂,總是如此,他們起立說:「我知道你是誰,我已經準備好了,我當然不想走,但是我會隨你而去。」那些靈魂總是輕盈,因為他們所付出的已經超過自己的人生,他們的生命已經找到更有意義的所在。漢斯的靈魂付出在手風琴的呼吸、夏天的奇特香檳滋味、守信用的藝術之上。他躺在我的手臂上安息,臨死之前,他的肺腔渴望最後一根菸捲。為了他的女兒,他的女兒在地下室寫書,他希望有天能讀到女兒的書,他受到地下室強烈的吸引而費力前進。
莉賽爾。
當我抱著他的時候,他的靈魂低聲喊叫這個名字,但是那個屋子裡沒有莉賽爾,對我來說,是沒有這個人。
從我的角度來看,只有一個叫做羅莎的人。沒錯,我拾起她的靈魂的時候,她剛好打鼾打到一半,因為她的嘴是張開的,如紙薄的粉色嘴唇還在動。儘管我不會認為豬頭是罵人的話,但是要是她看見我,我相信她鐵定會罵我豬頭。讀了《偷書賊》之後,我發現她斥罵每個人,不是罵人豬頭,就是罵人母豬,尤其對她所深愛的人。她彈性十足的頭髮散開在枕頭上,衣櫥般的身體不停隨著心跳而升起,不會錯的,這個女人有一顆心,有顆比別人所知還大的一顆心,裡面擺了許多東西,擺在高高的無形架子上。記住,在月影狹長的漫漫長夜裡,她把樂器綁在自己的身上;記住,當一個猶太男子抵達墨沁鎮的第一天,她二話不說提供他食物;還有,她把手伸入床墊深處,拿出一本隨筆集交給一個女孩。
★最後的靈氣
我在大街小巷中來回,然後為了天堂街尾一個叫舒茲的男人折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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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倒塌的房子中沒有挺過來。當我注意到LSE隊員們的叫聲與笑聲時,我正提著他的靈魂,預備沿著天堂街離去。
如山脈般連綿起伏的房屋瓦礫堆中,有一處低窪。
火紅悶熱的天空在翻滾,一道道胡椒似的雲煙開始旋轉,我的好奇心來了。對,對,我知道我一開始告訴過你,我的好奇心常常害我目睹人類的淒厲吶喊,不過這一次,我必須這麼說,雖然那種畫面讓我心碎,但到現在我還是慶幸當時我人在現場。
※※※
LSE隊員拉出莉賽爾之後,沒錯,她為了漢斯.修柏曼放聲嚎啕,哭叫狂喊。隊員滿是粉塵的雙臂想要抱住她,但是偷書賊強行掙脫。心死之人,往往什麼事都辦得到。
她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因為天堂街已經不存在了,眼前都是陌生的景象,如世界末日般的場景。為何天空是紅的?為何天空在降雪?為何雪花燙傷了她的手臂?
莉賽爾放慢腳步,蹣跚走著,看著前方。
迪勒太太的店呢?她心裡自問,在哪裡啊?
她納悶了片刻,然後從瓦礫堆中找到她的LSE隊員抓住她的手臂。他說:「妳只是嚇到而已,小姐,只是震驚的關係,等一下妳就沒事了。」
「發生什麼事情?」莉賽爾問:「這裡是天堂街嗎?」
「是。」隊員的眼神沮喪,過去幾年裡,他目睹了什麼樣的場景呢?「小姐,這裡是天堂街,被炸了。親愛的,我為妳感到難過。」
莉賽爾的身體已經停下來,可是嘴巴仍然不由自主一開一閉。她已經忘了剛才為了漢斯.修柏曼而哀慟哭喊的事了,那彷彿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這場轟炸讓她暫時失去了記憶。她說:「我們得把我爸、我媽弄出來,我們得把麥克斯帶出地下室。要是他人不在地下室,他就是在走廊看窗戶外頭的景象,有時候空襲的時候,他會這樣的。你知道的,他沒有機會可以看到天空,我必須要告訴他現在天氣的情況,他永遠都不相信我說的……」
就在那一刻,她的身體仆倒,LSE隊員接住她,扶她坐下。「等一下我們再回來帶她。」他告訴他的長官。偷書賊看著手中既笨重又讓她疼痛的東西。
※※※
一本本子。
文字。
她的手指在流血,就像她剛到這裡的時候一樣。
LSE隊員扶起了莉賽爾,準備帶她離開。一根木杓著了火,有位隊員拿著破裂的手風琴盒走過去,莉賽爾看見裡面的樂器,看到那牙齒似的白色鍵盤,白色鍵盤中間還有黑色鍵盤,它們在對她微笑,她這才感受到了現實,她心想:我們被炸彈炸了。她轉身對著身旁的男人說:「那是我爸爸的手風琴。」又重複一次,「那是我爸爸的手風琴。」
「別擔心,年輕的小姐,妳安全了,再走過去幾步路就行了。」
但是莉賽爾沒有跟上去。
她看著那位手上拿手風琴的隊員,她跟著他。紅色的天空依然然灑下壯觀的炸彈灰,她擋住這個高大的隊員,她說:「可以的話,我要拿走那個,那是我爸爸的。」她溫柔地從隊員手中接過琴,準備帶走它。就在那個時候,她看見了第一具屍體。
琴盒自她緊握的手中掉落,發出一聲爆裂聲響。
侯莎菲女士在地上,血肉模糊。
★莉賽爾.麥明葛接下來的十多秒鐘
她原地轉身,看著這條遭到毀滅的街道,這裡以前曾經是天堂街。
她望向視線最遠處,看見兩名男子抬著一具屍體,她於是跟上去。
※※※
看到其他的屍體之後,她開始咳嗽。她陸陸續續聽見有個隊員告訴其他人,他們在楓樹上找到殘缺的屍體。
有的屍體穿著睡衣,有的臉孔破碎。
她先看到的是男孩的頭髮。
魯迪?
※※※
她說出這個名字,「魯迪?」
頂著黃色金髮的他閉上眼睛躺著,偷書賊朝著他直奔而去。她跪倒在地,扔下黑色的本子。「魯迪,」她抽噎著說:「醒來……」她抓著他的襯衫,不敢相信眼前見到的景象,她輕柔地搖晃他。「醒來啊,魯迪。」天空持續發燙,炸彈灰灑落,莉賽爾抓起魯迪.史坦納胸前的衣衫。「魯迪,求求你醒來。」淚珠在她臉上打滾。「魯迪,求求你,醒來,該死,醒來,我愛你,行行好,魯迪,行行好,杰西.歐文斯,你知道我愛你,醒來,醒來,醒來……」
什麼事也沒發生。
瓦礫越堆越高,宛如一排帶著紅色帽子的水泥山丘。有個漂亮女孩的臉上有淚滴顫動,她搖晃著死者。
「行行好,杰西.歐文斯……」
但是魯迪沒有醒來。
莉賽爾不能相信,她把頭埋在魯迪的胸膛前,抱著他軟弱的身軀,不許他懶洋洋地往後倒下。最後,她不得不將他放回滿目瘡痍過後的地面上,輕柔地將他放下。
慢慢地,慢慢地。
「天啊,魯迪……」
莉賽爾往前俯下,看著他已無生氣的臉龐,接著親吻了她最好的朋友,魯迪.史坦納,虔誠地在他唇上輕輕一吻。他的嘴唇沾滿了灰塵,但是帶有甜甜的滋味,嚐起來像是樹林濃蔭之下的那份遺憾,嚐起來也像叛亂分子西裝閃亮下的那份遺憾。她輕柔地吻了他好久。起身之後,她用手指摸摸他的嘴,雙手顫抖,嘴唇紅腫。她再度俯身,這次她控制不住,力道沒抓準,兩人的牙齒在天堂街毀滅的世界中相撞。
她沒有道別,她不能道別。在他身邊待了幾分鐘之後,她才找到站起來的力氣。人類的能力真讓我大為驚奇,就算是淚水撲撲簌簌自臉上流下,他們還能蹣跚行走,一面咳嗽,一面搜尋發掘。
★接下來的發現
媽媽與爸爸的屍體。
兩人的身體纏繞曲折,躺在天堂街碎石所鋪成的床單上。
※※※
莉賽爾完全沒跑、沒走、沒移動,她的眼睛急忙搜索著遺體。發現了高個子的爸爸與身材矮小像衣櫥的媽媽之後,她的眼睛停下來,視線模糊朦朧。那是我媽媽啊,那是我爸爸啊,這些話釘在她的嘴裡說不出口。
「他們沒有在動,」她小聲說:「他們沒有在動。」
她以為如果她靜止站立夠久的話,就會看出他們仍在移動。但是無論莉賽爾靜止站了多久的時間,他們一動也不動。我發現她在那一刻打著赤腳,多奇怪啊,在那種時刻注意到這種事情,也許是我一直不敢看她的臉,因為偷書賊真的邋遢到不行。
她走了一步,不想再走了,但是她還是繼續往前走。莉賽爾緩慢走向媽媽與爸爸,坐到兩人的中間。她托住媽媽的手,對她說話。「記不記得我剛來的時候,媽媽?我死抓著圍欄門大哭,妳記得那天妳對馬路上所有的人說了什麼嗎?」她的聲音在顫抖。「妳說:『你們這些屁眼看什麼看啊?』」她握住媽媽的手,觸摸她的手腕。「媽媽,我知道妳……我好高興妳到學校告訴我麥克斯已經醒了,妳知道我看見妳抱著爸爸的手風琴嗎?」她抓緊媽媽漸漸變硬的手。「我走過去,我看到妳,妳好美麗。該死,妳那時好美好美,媽媽。」
★迴避的那幾秒鐘
爸爸。她不要,她不能看著爸爸。她還不能,現在不能。
爸爸這個男人有著如銀般光澤的眼睛,而不是一雙沒有生氣的眼睛。
爸爸是手風琴!
但是他的風箱空蕩蕩。
沒有空氣吸進去,沒有空氣吐出來。
※※※
她開始前後搖晃,在她轉身面對爸爸之前,有個模糊無聲的尖銳聲音一直卡在她嘴裡。
她轉向爸爸。
※※※
那一瞬間,我忍不住了,我走到她身邊看仔細點。我再次目睹她臉龐的那一刻,我察覺到她正在看著她最深愛的人。她的眼神輕撫著漢斯的臉龐,順著一條沿著腮幫子往下的皺紋輕撫。漢斯曾在盥洗間陪她坐著,教她捲菸捲,他曾在慕尼黑街上把麵包拿給一個將死之人,他告訴過莉賽爾在防空洞裡面要繼續朗誦。如果沒有他的交代,她也許最後不會在地下室裡寫她的故事。
爸爸這個手風琴手與天堂街。
兩者無法獨立存在,因為對莉賽爾來說,兩個都是她的家。沒錯,對莉賽爾.麥明葛來說,漢斯.修柏曼就是家。
她轉身對5…隊員們說話。
「麻煩你,」她說:「我爸爸的手風琴,可以幫我拿來嗎?」
年紀較大的隊員困惑了半天,然後把毀壞的琴盒拿過來。莉賽爾打開琴盒,拿出破損的樂器放在爸爸的身軀旁。「東西在這兒,爸爸。」
我能夠肯定告訴你一件事情,因為多年之後,我看見這一幕,是透過偷書賊的眼光看見的。當她跪在漢斯.修柏曼的身邊時,她看見漢斯站起來演奏手風琴。他站著把手風琴的背帶綁在高低起伏的斷壁殘垣上,銀色的眼睛露出慈祥的眼神,嘴上甚至叼著根菸捲,彈奏著手風琴的時候,他還彈錯了個音符,自己發現後則露出了愉快的笑容。風箱一呼一吸。當天空慢慢遠離了火爐,高個子的漢斯為莉賽爾演奏了最後一次。
繼續彈啊,爸爸。
爸爸停下來。
他放下手風琴,他銀色的眼睛繼續生鏽,現在他只是一具躺在地上的屍體,莉賽爾抬起爸爸擁抱他,她倚在漢斯.修柏曼的肩頭上哭泣。
「再見,爸爸,你救了我,你教我識字,沒人能把琴彈得比你好,我不會再喝香檳了,沒人能彈得像你一樣好。」
她的手臂抱住他。她無法承受再次注視他的臉,所以她親吻了他的肩膀,然後把他放下。
偷書賊不斷哭泣,直到最後被人輕柔地帶走。
※※※
稍晚,他們想起了手風琴,但是沒有人注意到本子。
待完成的工作很多,路上還堆了很多其他的東西,所以《偷書賊》被踩過了好幾次,最後有個人連看都沒看一眼,就把書撿起來扔到垃圾車上。就在垃圾車開走之前,我趕快爬上去,把書拿到手……
幸好我有在那兒。
又來了,我騙誰啊?每個地方我都起碼去過一次,而且在一九四三年,我幾乎無所不在。